■ 邱幼云
(杭州師范大學 錢江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農村-城鎮(zhèn)流動與青年婦女增能
——以夫妻性別關系為例
■ 邱幼云
(杭州師范大學 錢江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基于對H女士的個案訪談,并借助康奈爾性別關系理論的分析框架發(fā)現(xiàn),流動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青年婦女增能,有流動經(jīng)歷的青年婦女的勞動付出更能獲得家庭認可,其家庭話語權也會發(fā)生從“無聲”到“有聲”的變化,在情感上也更加獨立。然而,增能之于女性與男性平權的實際效果只是相對的,青年婦女流動到城市后,原有的性別關系模式雖有所弱化,但大體上仍在延續(xù)著。這種發(fā)現(xiàn)與既有觀點即流動后妻子得到增能乃至實現(xiàn)夫妻“平權”的看法有所不同,這是因為現(xiàn)有的相關研究多數(shù)在個人主義視角下預設了男女平權的規(guī)范前提,事實上,在家庭共同體視角下,流變中的性別關系的情感要素比權利要素更加重要。
農村-城鎮(zhèn)流動 青年婦女 增能 夫妻性別關系
隨著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農村女性參與到流動的大潮中。在農村-城鎮(zhèn)人口大流動時代,市場力量的改造、社會力量的干預,讓家庭秩序遭到現(xiàn)代性的強烈牽扯,并由此帶來了婚姻關系、家庭角色等的劇烈變遷。來自農村的青年流動婦女在生產勞動場域內善于學習并運用能動的策略賦予了勞動新意義[1],在家庭場域內,面對因流動帶來的家庭秩序變遷,她們也在積極發(fā)揮個體能動性進行調適。本文采用個案研究方法,將農村-城鎮(zhèn)流動中的青年婦女H女士的生命故事帶回研究的中心,圍繞流動前后家庭場域內夫妻性別關系的變化與增能這一主題進行剖析,并據(jù)此探討經(jīng)濟轉型時期男女平權的理論議題。
(一)關于流動與女性增能的回顧與反思
女性主義學者經(jīng)常強調女性和增能之間的關系,視女性為需要增能的重要群體。不同學者對增能的界定不盡相同,但大致認為增能包含以下三個要素:一是資源,增能需獲取一定的資源,使自己有權力去做選擇和控制資源,去挑戰(zhàn)并終結使自己處于弱勢地位的不利條件[2];二是個體能動性,增能需發(fā)揮個體自身的能動性,強調女性自身才是改變過程中的重要行動者[3];三是結果與過程,結果或成就是增能的重要因素,同時過程也非常重要,增能是一個不斷發(fā)展的過程,是女性做出決定、進行協(xié)商和控制資源的過程[4]。
流動如何改變遷移婦女的家庭地位,進而撼動傳統(tǒng)的性別規(guī)范,這是長久以來很多學者共同關注的焦點議題。國內外很多學者注意到人口流動與女性增能的復雜關系,并產生不同的見解。一種觀點強調流動對性別關系的積極影響,認為流動促進女性增能,比如,流動家庭中的勞動分工、權力分配等方面都會更平等[5]。在中國的情境下,農村婦女流動到城市后,夫妻情感更加親密、妻子在家庭決策上更有話語權等[6],在一些家庭中甚至形成了“男主內、女主外”的新的性別分工模式[7]。另一種觀點則質疑流動與增能的直接聯(lián)系,認為流動家庭中不平等的性別關系并沒有發(fā)生根本性改變[8],性別關系甚至更加惡化[9]。還有一種觀點是上述兩者的折中,既看到女性從流動中得到的增能,也看到原有的性別關系在一定程度上仍在維系著,即父權制家庭在流動中得以復制和延續(xù)[10]。這些研究為本文提供了很好的參考借鑒,不過,多數(shù)研究以女性流動人口居弱勢地位為預設,并往往采用單一面向來闡述流動帶來的性別關系變遷,本文將以康奈爾性別關系理論的三個面向為分析框架,明晰流動在哪些方面促進性別平等和女性增能,又在哪些方面讓性別不平等持續(xù)下去。
(二)理論分析框架:康奈爾性別關系的三個面向
上個世紀80年代,康奈爾(Connell)發(fā)表了一系列關于性別與平等的文章,并將這些研究成果整合發(fā)展成性別關系理論。在她看來,男人和女人的性別關系特征對應著生產面向、權力面向和情感面向,并嵌于社會和制度中[11]。社會層面是較高層次的嵌入,三個面向在社會變遷中相對穩(wěn)定,緩慢發(fā)生變化;制度層面是較低層次的嵌入,相對于社會層面的變遷,勞動制度、教育制度、家庭制度等制度體系的變化更快,三個面向也由此可能發(fā)生劇烈變遷。
這三個面向在社會和制度層面上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特征:其一,生產面向指向工作領域和家庭領域的勞動性別化分工,在社會層面上,表現(xiàn)為男性和女性從事不同的帶有性別不平等特征的職業(yè);在制度層面上,通常女性從事?lián)嵊『?、照顧老人、照料家事等無酬勞動,其價值常常不被認可或被低估。其二,權力面向在社會層面的表現(xiàn)是性別的權力不平等,這構成權力性別化分工的基礎,“父權體制”為其運作之核心概念;在制度層面上,權力面向表現(xiàn)為男性通過占有資源來控制和維持權威,使女性處于弱勢而不得不依附男性。其三,情感面向側重情感和規(guī)范,在社會層面上,表現(xiàn)為以道德規(guī)范來評判什么才是女性的恰當行為,由此塑造女性的自我概念和對現(xiàn)實的體驗,導致女性對男性的情感依附或性依附;在制度層面上,表現(xiàn)為通過文化規(guī)范來強化嚴格的性別角色和刻板的性別印象。把性別關系分成三個面向并不意味著它們是互相獨立的,相反,這三個面向是互相交織在一起的[12]。因為本文對性別關系的考察只聚焦于家庭場域內,因此接下來將以上述三個面向為切入點來剖析流動對青年婦女增能的影響。
本文的實證資料來自于2014年、2016年筆者對居住于杭州市某城中村的H女士的多次觀察和訪談。H女士生于1988年,16歲初中未畢業(yè)就輟學到鄭州打工,19歲奉父母之命返回安徽老家相親、結婚,21歲生一子。23歲,她將兩歲的兒子交給公婆照料,與丈夫一同到上海打工。在上海工作一年多,25歲時離開上海,獨自一人到杭州,隨后丈夫也過來與之團聚。來杭兩年多,因丈夫到蘇州尋得更好的發(fā)展機會,28歲她跟隨丈夫離開杭州到了蘇州,目前還處于待業(yè)中。從16歲初次外出至今20年,除了返鄉(xiāng)結婚生子在家待了四五年,H女士輾轉于鄭州、上海、杭州、蘇州等地,漂泊在外已有七年多了。本文主要是通過考察農村-城鎮(zhèn)流動前后H女士對夫妻關系變化的感知,來剖析流動在多大程度上影響青年婦女在家庭場域內的增能情況。
(一)從默默付出到貢獻顯化的生產面向
夫妻分工受性別角色期待和性別規(guī)范影響。在父權家庭意識形態(tài)之下的傳統(tǒng)觀念,決定著夫妻的家庭權力關系與家庭分工模式。換言之,“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把女性限制于再生產責任和那些可以在家里從事的生產工作之中,男性是養(yǎng)家角色,負責外出賺錢,女性是照顧角色,在家操持家務。實際上,“男主外、女主內”這一說法不太恰當,在日常實踐中,很多農村婦女也參與到種田、打零工等多種生產勞動中。此外,她們還承擔起大量的家務勞動。有學者認為,不公平的家務勞動是家庭內部不平等的重要根源[13]?;楹?,H女士先是幫助在鎮(zhèn)上做地板安裝的丈夫打下手,做了一段時間,她很快就懷孕、生子,后來也就專心在家?guī)『?。因為沒有收入,家里的開銷都需要向丈夫要,“伸手向人要錢的感覺很不好,就算那人是自己的老公,也一樣”。她認為那幾年自己“沒做事,靠老公養(yǎng)著”。實際上,她并不是真的“沒做事”,婚后不久她就承擔起幾乎所有的家務,生孩子時,她也才21歲,作為一個新手媽媽,帶小孩也花費了她大量的精力,常常感到身心疲憊。然而,在這種家庭分工結構運作下,女性的經(jīng)濟資源獲取能力受到限制。這樣的性別分工規(guī)范讓農村婦女成為“無形的勞動者”。雖然女性從事的勞動,無論是生產勞動還是再生產勞動,其重要性都不言而喻,但卻常常被認為是“女人的分內事”而不被認可,或者因為收入不高而被忽視,并且,女性本人往往也同樣沒有意識到自己勞動的價值。
這種情況在青年婦女外出打工后發(fā)生了轉變。根據(jù)筆者對2015年國家衛(wèi)計委對流動人口動態(tài)監(jiān)測數(shù)據(jù)的統(tǒng)計,在66 608個來自農村的已婚女性流動人口中,有49 395人(74.1%)因“務工經(jīng)商”而外出,也就是約有3/4的已婚女性流動人口從事有收入的工作。H女士在外打工期間,每個月或多或少的工資收入是家庭生計的重要來源,其經(jīng)濟貢獻終被“看見”?!霸诩业臅r候,我沒工作、沒收入,婆婆認為我在家‘閑’著,無論(我)帶孩子多累,她都不肯幫忙?,F(xiàn)在就不同了,我每個月工資是比老公少一點,少幾百塊,但也是實打實的錢,婆婆自然另眼相看了”。丈夫的態(tài)度也同樣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追問H女士的花錢去處,H女士在如何支配開銷上有了更多的自由度。可見,外出打工后,從事有酬工作增加了女性的自主權和選擇權。
當女性的勞動貢獻顯化后,原有的女性包攬主要家務的情況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改變。H女士到上海的第一份工作是當服裝導購員,每天上班要站近十個小時,但一開始家務活也是她下班后一手包攬的,丈夫則袖手旁觀。有一次她連續(xù)加班到很晚回家。推開門一眼望去,“鍋碗瓢盆放了好幾天沒洗刷,臟衣服襪子到處亂放,地上還放了幾個空酒瓶……而他躺在床上玩手機”??吹酱饲榇司?,疲憊不堪的H女士火冒三丈,當即決定打破這種貌似“理所當然”的規(guī)則——與丈夫又是吵吵鬧鬧又是講道理。從那之后,從沒干過家務的丈夫也逐漸分擔起一些家務。吵架并非常事,更多時候H女士采用的是從觀念上進行引導和鼓勵的方法,告訴丈夫大男人不僅會努力工作會賺錢,更懂得做家務疼老婆。在她的鼓勵與周圍環(huán)境的影響下,丈夫逐漸分擔了一些家務。由此可見,丈夫在家務承擔上的改變不是自然而然發(fā)生的,而是H女士通過吵鬧、觀念引導與鼓勵的方式,才讓他最終拋下對“大男人”的刻板印象,從被動到主動、從少到多分擔起了家務活,這是H女士積極發(fā)揮能動性,講究方法或策略帶來的結果。盡管如此,她還是認為“不管在哪里,家務還是女人操心多”,作為妻子她仍是家務的主要承擔者,丈夫只是參與度增加而已。
(二)從“無聲”到“有聲”的權力面向
衡量家庭權力高低一般以誰來做決定為尺度。即夫妻間誰越能做決定,誰就越有權力。在父權制家庭中,權力結構體現(xiàn)為女性對男性決策的順從,男性往往掌握了絕大部分的決策控制權,女性一般不會參與商議。H女士婚后在農村時,與公婆住在一起,家中的權威是公公,從夫君、以男性長輩為權威,這在當?shù)厥且环N約定俗成的禮俗與美德。作為一個小媳婦,H女士沒有當家權,也少有話語權,在家庭決策中通常處于“無聲”狀態(tài)。當然,“無聲”并不意味著“失聲”,在一些決策上,H女士坦言,她會通過使用一些策略來間接“發(fā)聲”。比如,“剛結婚時,我和丈夫每月的工資都上交公婆?!焙髞砦彝ㄟ^先向丈夫吹枕邊風,再由丈夫去說服公婆,最后小夫妻獲得了相對獨立的經(jīng)濟權。她通過間接的方式讓自己在家庭決策中“發(fā)聲”。
從農村流動到城市,家庭權力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呢?流動人口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或多或少地受到城市生活經(jīng)歷的影響,在夫妻兩人為主的核心家庭里,妻子有了更多的話語權和自主權。比如,H女士從上海辭職到杭州工作,就是她個人的決定。丈夫起先反對她離開上海,但H女士堅持己見,從上海辭職到了杭州。她之所以能不顧丈夫反對、堅持己見到杭州,很大原因是對自己謀生能力的自信,認為就算孤身一人到杭州,也能找到一份足以讓自己生存下去的工作。但不能因此推論說H女士可以脫離丈夫而獨立自主,事實上,她坦言,主要的家庭決策還是夫妻倆商量著來的。并且,“在兩個人共同的家庭事情上,意見不統(tǒng)一的時候,最后還是要看老公。比如,在是否回老家建房,出多少錢,這個事主要是丈夫的主意”??梢姡鲃蛹彝ブ屑彝Q策的主要方式是夫妻共同商量,但在最主要的決策模式上,仍然是遵循著“男人為主”的原則。
綜上可見,與流動前更多使用“隱性權力”來施加影響不同,進城后的青年婦女在家庭決策中發(fā)揮的影響更加明顯而直接。這是現(xiàn)代核心家庭的特點之一,也是女性權力意識提高的一個表現(xiàn)。
(三)從依附到獨立的情感面向
婚姻中有實際的利益,也有情感的糾葛。情感面向決定了夫妻間的附屬和責任關系,反映了伴侶間基于性別差異的互惠性的型構。由于情感單純作為概念比較抽象,而在具體情形中又具有無限豐富性,本部分主要透過婚姻依附性和婚姻滿意度來考察青年婦女流動前后的情感面向。如前所述,H女士與丈夫通過相親認識并很快走入婚姻?;楹笊俨涣四ズ希绕涫怯辛诵『⒑?,照顧孩子的責任幾乎由她一人承擔,家庭瑣事較多,有段時間壓力很大,免不了與丈夫吵鬧。鬧歸鬧,但H女士當時從未想過離婚,原因有二:一是“不想離婚”,她認為自己與丈夫有感情,兩人的沖突不是原則性問題,二是“不敢離婚”,一方面,在H女士所在農村地區(qū),社會輿論對離婚女人的道德評判很難讓她在面對婚姻困境的時候能真正下定決心結束婚姻,尤其是自己夫家和娘家都在同一個地區(qū),更加難以忍受輿論壓力,尤其害怕會讓娘家沒面子;另一方面,H女士沒有談到的是農村家庭資源分配的性別不平等,據(jù)學者調查,已婚農村女性中本人名下有宅基地的為12.4%,而男性為56.3%[14],H女士婚后戶口雖然遷到夫家,但在夫家并沒有分到耕地,更不用說宅基地了。當女人在婚后的生存、身份地位、錢財?shù)缺U辖砸栏皆谡煞蛏砩蠒r,較之于丈夫,妻子離婚的損失更大,因此也就自然不會輕易選擇離婚。
然而,有研究表明,近些年來在北方農村呈現(xiàn)出中青年婦女為主導的離婚新秩序[15]。如何理解這個現(xiàn)象?以H女士為例,夫妻吵鬧是常事,但她不認為自己是受氣的小媳婦,相反,她指出在爭吵中丈夫“更會妥協(xié),讓她更多”,甚至包容她的“無理取鬧”。這與農村男性擇偶難不無相關。在農村婚姻市場上,大批未婚男性難以找到合適的結婚對象,或者需要付出高昂的彩禮和很高的經(jīng)濟成本才能結婚成家。這樣的狀況為女性家庭權力的增能創(chuàng)造了條件,使其在家中的地位從傳統(tǒng)的“依附性被支配”轉向當前的“依附性支配”[16]。
從農村流動到城市后,在變遷更加快速的城市社會中,婚姻關系受到的沖擊也更大,夫妻情感也悄然發(fā)生著變化。人口流動有利于促進農村已婚婦女的性別觀念向現(xiàn)代型轉變[17]。進城務工的青年婦女有更多的選擇權,也比以前更加不懼怕離婚。當然,不懼怕離婚并不意味著忽視經(jīng)營婚姻。事實上,流動到城市后,青年婦女的婚姻滿意度更高。一方面,與流動前相比,外出打工后夫妻兩人的相處時間更多;另一方面,流動人口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陌生的城市,免不了遭遇種種艱辛,但他們缺乏正式的社會支持,在農村的親戚、朋友、鄰里等非正式社會支持系統(tǒng)也在一定程度上失效?!懊撚颉笔古渑奸g的相互支持顯得尤為重要。在相互支持中,夫妻間更有惺惺相惜的情感依附,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丈夫對妻子的情感依附性更高。
(一)增能在家庭場域內的運作
青年婦女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其流動經(jīng)歷正呼應著國家市場化轉型的歷程,這與社會、經(jīng)濟轉型有非常密切的內在聯(lián)系,也為我們提供了觀察女性增能在家庭場域內如何運作的機會。性別關系的變化是家庭系統(tǒng)運行情況變化的反映,在家庭場域內,性別關系與經(jīng)濟、情感、權力和符號緊密交織在一起[18]。盡管在我國農村,父權正逐漸走向衰微,青年在家庭里的地位提升,婦女私人權力也正在崛起。然而,父權制仍然深刻影響著夫妻性別關系,通過H女士的經(jīng)歷可見,青年婦女流動前在農村家庭中的境遇仍大致符合父權文化期待。進城后通過參與到有酬勞動中,家庭經(jīng)濟基礎發(fā)生轉型,原有的基于傳統(tǒng)秩序的家庭運行策略也被重構,女性對家庭的貢獻從被忽視到被看見,家務分工趨向平等,其家庭話語權也經(jīng)歷了從“無聲”到“有聲”的變化,并且在情感上也更加獨立。
就女性增能在家庭場域內的運作而言,首先,資源論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夫妻性別關系在資源發(fā)生變化時的作用機制,但資源的內涵已從經(jīng)濟資源擴展到婚配資源(婚配市場上男女的失衡)、文化資源(在城市有更加平等的性別關系)等方面;其次,資源不會自然而然讓青年流動婦女實現(xiàn)增能,她們需要具備一定的能動性與丈夫不斷協(xié)商,才能把資源用于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使其對家庭的貢獻終于被“看見”、擁有更多的家庭決策權并且在情感上更加獨立,從而在現(xiàn)有的男性主導體系中策略性地建立起自己的家庭地位;最后,性別關系的變化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的過程,而女性增能也不是一個孤立的過程,對家庭性別關系的考察也不應局限于家庭場域內,還應與更大的外部社會、文化和空間環(huán)境相聯(lián)系。
(二)慣習在農村-城鎮(zhèn)流動后的延續(xù)
由此可見,從農村流動到城市,青年婦女看似改變了自己在家庭性別關系中的附屬地位,然而,據(jù)此得出“流動促進女性增能”的結論似乎為時過早,流動與青年婦女增能并沒有簡單的因果關系?!案笝嘀萍彝ξ椿榕⒑鸵鸦閶D女的向外流動有不同的期待和態(tài)度”[19]。事實上,女性進城打工的初衷并不是為了提高自身權力,而是為了增加家庭收入,從這個意義上說,從事有酬工作只是經(jīng)濟結構變遷下的農村婦女原有責任和義務的延伸,青年婦女流動到城市后并沒有得到完全的增能。勞動力分工要求女性把生產者和再生產者的角色結合在一起,男性在家務承擔上僅是參與度提高了,女性仍然是做家務的主體,這使得從事有酬工作的流動婦女陷于職場和家庭的雙重負擔中;家庭決策模式雖然趨向“平權”,但在重大決策上還是遵從著“男主女從”的傳統(tǒng)模式。
可見,農村-城鎮(zhèn)流動后,家庭場域內“男主女從”的結構和模式?jīng)]有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原有的慣習在城市場域內仍然延續(xù)著。流動家庭仍然沒有脫離以父系為核心的父權制形態(tài),只不過這種父權制處于不斷流變之中。其中,性別關系的三個面向在制度層面緩慢變化著。在對遷移與增能的理解上,性別關系的生產面向、權力面向和情感面向是解釋性別關系的重要工具,但這并非讓我們期待遷移對女性附屬地位有全然積極的或消極的影響,而是通過這三個面向來揭示遷移對女性增能可以產生不同影響的理論意涵。
(三)關于增能與男女平權的理論反思
經(jīng)由上述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流動并不是靜止和孤立的,它與其他社會結構交互作用于青年婦女的個體生活機遇和增能過程中。而本文不單局限于對問題的現(xiàn)狀進行經(jīng)驗式的研究,更大的意義在于,據(jù)此透視中國社會情境下的性別平等議題。增能之于女性與男性平權的實際效果只是相對的。在家庭場域內夫妻間似乎更重視情感規(guī)則,而非許多學者著重強調的平等權利。因此在這里,康奈爾的理論其前提同樣也需要反思。首先要問:她所謂的性別關系的三個面向表現(xiàn)并嵌入于社會和制度中,指的是何種社會和制度?女權主義理論家成長于歐美成熟的公民社會,往往把此種社會和其中的制度視為理所當然,并以之為自己的理論前提。例如她對“平等”這一富有政治哲學意味的觀念的使用,就暴露了她把制度化了的自由主義當作自己的理論前提。在歐美發(fā)達的公民社會中,兩性之間、乃至少數(shù)族群與多數(shù)族群之間的形式平等早已實現(xiàn),并通過法律、政制和政治正確的話語加以制度化。因此,康奈爾正是在形式平等的基礎上,進一步從生產、權力、感情三個面向探求如何實現(xiàn)實質平等。而就長時段歷史來看,此種形式平等正是建基于平等的公民身份的觀念及其現(xiàn)實化的歷史、社會和文化進程之上的,正如T·H·馬歇爾在《公民身份與社會階級》一文中所言,在西方,以英國的歷史進程為典范,公民身份的發(fā)展首先經(jīng)歷了17世紀以來的法律權利平權運動和19世紀以來的政治權利的平權運動。這兩場運動構成了西方社會形式平等的基礎。由此,西方歷經(jīng)三個多世紀才實現(xiàn)了康奈爾筆下的“社會”和“制度”,即公民社會與自由主義憲政制度和政治民主制度。而馬歇爾公民身份的第三項內容正是體現(xiàn)實質平等的社會權利——只不過他把重點放在體現(xiàn)機會平等的教育權利上。相比之下,在中國的社會歷史變遷中,馬歇爾筆下的兩場平權運動是闕如的。因此,有學者把新中國成立以來的體制稱為新傳統(tǒng)主義。相較于西方的公民身份,這種新傳統(tǒng)主義與舊傳統(tǒng)的綱常倫理的共同點便是人身依附關系;而二者的不同之處則在于,這種體制在城市以“單位制”取代了“社會”,在農村以集體制取代了傳統(tǒng)的村落共同體,并構筑了嚴格禁止城鄉(xiāng)流動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對青年婦女從農村向城市流動的研究,正要以市場機制漸漸擴大、城鄉(xiāng)二元的身份制隔離受到?jīng)_擊,亦即“新傳統(tǒng)主義”局部瓦解為背景。換言之,性別關系的三個面向所嵌入的恰恰是此種背景下的中國社會。
進言之,在這樣的社會背景和制度背景下,基于實質平等這一規(guī)范觀念來討論兩性權力不平等、資源不平等問題,就有誤植具體性之嫌了。因為構成實質平等之基礎的形式平等并未從觀念和制度兩方面根植于中國社會。如此,以平等的個人主義視角來研討兩性關系同樣也就成問題了。相反,無論在新傳統(tǒng)還是舊傳統(tǒng)的日常生活世界中,以家庭共同體為中心的視角一直占據(jù)著主導地位。從文化自覺的角度看,現(xiàn)有的兩性社會研究有必要從其平等個人主義的視角向對家庭共同體的研討轉換。而對于康奈爾三個面向說,我們仍然可以承認其作為分析維度的有效性。
由此,情感面向就成了家庭共同體中首要的面向。不加反思地一味提倡和追求家庭內的男女平等,將造成男女之間緊張的權力關系,無助于家庭的團結。事實上,家庭關系不是一種非常強的對抗關系,而應該是共同體的協(xié)作關系,情感和睦則是家庭協(xié)作的前提。經(jīng)歷過流動的家庭關系正在轉向不同于傳統(tǒng)父權制下夫為妻綱的新的情感向面,流動及其帶來的女性增能本身就瓦解和重塑著這種傳統(tǒng)模式下的夫妻關系。尤其是流動婦女進城后,父權制下聯(lián)合家庭邊緣化,核心家庭逐漸占據(jù)主導地位。在家庭場域之外,青年流動婦女父權制依附關系的松綁、生產面向上的經(jīng)濟地位提高或者婚姻市場上的男多女少帶來的增能,以何種方式融入有其自身規(guī)則的家庭場域,是一個具有極其廣闊前景的研究領域。在這一融入過程中,家庭場域內權力關系一直在變化和再生產著,夫妻二人也在此權力游戲中運用著各自的策略和資源——例如流動婦女在增能過程中提高的收入、話語權和自信及其自身的慣習,以及流動丈夫的傳統(tǒng)性別角色觀念慣習等。這種動態(tài)的權力關系是極其多樣而豐富的,因此就會造成青年流動婦女“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增能、但原有的性別關系仍在復制和延續(xù)”這種與增能后妻子家庭地位上升乃至實現(xiàn)夫妻“平權”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家庭關系。然而實際上,如若嵌入到當前的中國社會背景中,青年流動婦女是否通過增能而趨向夫妻間的某種平權就顯得并不那么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無論家庭關系如何,青年流動婦女通過增能都達到了某種程度的獨立地位,即便不是家庭場域內,也是經(jīng)濟場域的獨立地位。同樣的,權力不平等這一說法也要反過來理解:在任何權力關系中都不存在實質上完全的平等,夫妻間的關系更是如此。這種不平等的關系常常不是一種破壞性關系,反而更多的是一種建設性、生產性的關系。家庭場域不一定非要是一個權力斗爭的場所,而常常是一個抵御各類風險的命運共同體,對浮沉于國家與市場之中的核心家庭而言尤其如此。如此一來,更重要的問題反而是,如何在這種動態(tài)的家庭權力關系中讓游戲進行下去,而非導致一方退出——例如吵架后是和好還是終致離婚?或者權力關系是否會走向暴力這一極端?而情感在流動夫婦關系中就起到維系這種權力游戲的作用。情感讓權力關系建立在“甘愿”的基礎上,這種甘愿的情感——無論是男方為女方還是女方為男方,乃至男女雙方相互之間——甚至可以強烈到千金難買的地步。這是家庭場域不同于經(jīng)濟場域之處,亦是前者的情感規(guī)則能夠抵御后者的利益規(guī)則侵蝕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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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任天成)
2017-04-20
邱幼云,杭州師范大學錢江學院講師,主要研究社會性別與人口流動。
本文系杭州市優(yōu)秀青年人才培育計劃專項課題“社會工作視角下流動家庭的社區(qū)融入需求及服務體系建構研究”(課題編號:2016RCZX26)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