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匯文(南京藝術設計學院 浙江理工大學)
中國史前時代綠松石器的裝飾之道
文/王匯文(南京藝術設計學院 浙江理工大學)
DOl編碼:10.3969/J.lSSN.1674-4187.2016.06.011
限于人們的技術與認識水平,以石、木、土、牙、骨、角、蚌等純自然性的材料制作工具、武器和裝飾品的現象一直是原始社會時期主要的物質文化活動。史前時代的人們在加工與使用石器的過程中,伴隨審美意識的萌生與發(fā)展,使得一種“美石”脫穎而出,這種美石就是玉器,《說文解字》:“玉,石之美者”。中國古人對“玉”早就有了認識,但與我們現代科學意義上對玉的定義不同,中國古人對玉的認識更為感性和片面,也更為寬容和直接,即凡是在各項物理性能上均優(yōu)于傳統(tǒng)的石材的美麗的石頭,都是玉器。所以,除“真玉”之外,中國古代的玉器族譜中不乏瑪瑙、水晶、綠松石等各色寶石,而其中的綠松石是自新石器時代以來琢玉工藝中重要的裝飾材料。
綠松石,又稱松石、土耳其玉、突厥玉等,是含水的銅鋁磷酸鹽次生礦物,質地細膩,有蠟狀光澤,微透明或不透明,顏色以藍色為主,呈色不一,有綠、淺綠、深藍、淺藍等差別,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綠松石”一詞在清代開始使用,據《清史稿?輿服志》:“惟祀天以青金石為飾,祀地珠用蜜柏,朝日用珊瑚,夕月用綠松石,雜飾惟宜”[1]。在《石雅》:“此(指綠松石)或形似松球,色近松綠,故以為名”,意指綠松石[2]。欒秉璈先生認為古代文獻記載中的“璆琳瑯玕”即是指綠松石[3],這樣看來,在古代文獻中也不乏有關綠松石的記載。自史前時代,先人就開始使用綠松石等玉器,工藝制作逐漸精良,形成高度發(fā)達的玉石文化,成為中國物質文化史的一個頂峰。
就目前考古發(fā)現來看,中國史前時代的綠松石制品,不僅起源較早,分布的范圍也較為廣泛??椎掳蚕壬到y(tǒng)討論過我國史前時代綠松石器的考古發(fā)現和階段性特點,并針對性地探討了有關綠松石器的制作工藝[4]。文中所舉綠松石器的發(fā)現資料雖不能說極為詳盡,但也已經勾勒出史前時代綠松石藝術發(fā)展的大致面貌。龐小霞對新石器時代出土綠松石做宏觀歸納與梳理,從形制、分布、產地來源等問題進行探討[5]。本文擬在前人研究基礎之上,對我國出土的史前綠松石器物作綜合深入的分析。
史前時代的綠松石器主要集中發(fā)現于黃河流域,在距今8000年的河南新鄭的裴李崗文化中曾出土過綠松石珠、方形飾、三角形墜等多件,它們的年代較早,工藝也較為粗陋。在后來的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馬家窯文化、龍山文化和齊家文化中,均發(fā)現各類綠松石器。除黃河流域外,長江流域的大溪文化、良渚文化、石家河文化以及東北地區(qū)遼河流域的紅山文化亦有綠松石器的生產。另外,華南一隅的廣東曲江石峽文化中,也出土過綠松石制品。以上各遺址出土的綠松石器數量不一,年代越后,數量呈上升趨勢,山東龍山等地綠松石成為主要的類型。從品類及造型多觀,主要集中于頭飾、耳墜、腕飾、頸飾等小件裝飾品,造型多為珠狀、管狀或片狀。較之早期的綠松石器,它們的制作工藝大幅度提高,并且出現大件綠松石器,綠松石鑲嵌制品以及極為逼真寫實的仿生型飾物,綠松石器已經進入濫觴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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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面的簡單介紹中可知,中國史前時代的綠松石器在大約距今7000-8000年左右率先出現于黃河中游一帶,在距今5000-6000年前左右,拓展到西北、東北、東部、東南以及華南地區(qū)。史前時代的綠松石產地集中于秦嶺南側的鄂西北鄖縣、竹山縣、鄖西縣等區(qū)域,自古以來產綠松石最賦盛名。據元陶宗儀《輟耕錄》卷七記述:“荊洲石, 即襄陽甸子,色變”。襄陽甸子即湖北綠松石。除此之外,陜西、河南、新疆、安徽、青海等也有少量綠松石礦分布。由于材料資源的局限性,我們完全可以把綠松石作為一種“示蹤物”,并以此探討中國史前“玉石之路”的形成。史前時代分布于各區(qū)域的不同的原始族群,他們之間并非是彼此孤立、松散的,而是存在著非常密切的文化交流。任式楠先生曾經以陶器作為對象,系統(tǒng)分析過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諸多原始文化之間的交流與互動問題[6]。實際上,除陶器外,玉器也有類似的現象,比如良渚文化的玉琮就曾發(fā)現于甘肅的齊家文化、中原的陶寺文化、廣東的石峽文化以及后來的金沙遺址。因此,綠松石由于其產地的單一性,亦能反映出史前時代物質產品的流通情況,頻繁的文化交流,最終促成了多元一體的中華文明的誕生。
史前時代的綠松石器數量眾多,形制多樣,有墜飾、管珠飾、珠飾、片飾、塊飾等形狀,以其造型特點和工藝特色為標準,大致可分為三類:幾何形飾物、動物形飾物和鑲嵌飾物。
史前時代大多數的綠松石器呈幾何形,主要有珠、管、片狀多邊形或弧形多種,它們多有孔洞,用于穿繩系戴。幾何形飾物往往受綠松石原材料造型的影響,經隨形加工后,達到了理想的裝飾效果。河南淅川下王崗出土的仰韶文化綠松石墜(一對,圖1),長3.4、寬1.2、厚0.5厘米,整體呈橢圓形,一端兩側有鋸齒形缺口,當為系繩所用。浙江新沂花廳遺址出土的良渚文化耳墜(圖2),長2.9厘米,整體呈扁梯形,上端平直,有一穿孔,下端弧形,有三個穿孔,通體磨光,色澤艷麗,出土時位于女性的耳朵下面,故當為耳飾。安徽蕭縣出土的大汶口文化串飾(圖3),由21塊扁長方形、2塊方形以及1塊圓形綠松石片組成,每塊綠松石片上均有對穿孔,用于穿繩佩戴,屬于成組的幾何形飾物。石家河文化出土的綠松石管(圖4),長2.6厘米,直徑1.2厘米,中心有一縱向的穿孔,在鉆孔的工藝上,較上述扁平狀的綠松石片更高。
動物造型的綠松石飾物在制作工藝水平和流程上比幾何形飾物更復雜與繁縟,且發(fā)現的數量上也較少。遼寧喀左東山嘴紅山文化建筑遺址發(fā)現一件綠松石鸮(圖5),高2.4、寬2.8、厚0.4厘米,鸮呈站立狀,雙翅貼附于身體,翅膀、尾羽上有淺凹槽,喙部用陰線刻出,在鸮的身體上部偏右的位置處有一穿孔。值得一提的是,鸮的背面為黑色的石皮,這一現象在紅山文化的綠松石器中較為常見,反映了紅山文化先民獨特的審美心理。在遼寧阜新胡頭溝紅山文化的兩座墓中分別出土了一件綠松石魚形墜(圖6),長2.7厘米和2.5厘米,背層亦有黑色石皮,出土時有一件位于頭骨旁,當為耳飾。石家河文化還曾出土過一件殘綠松石虎頭飾(圖7),高1.9、寬3.2、厚2.9厘米,背面平光,正面圓弧形,雕鏤出虎頭的形狀,虎口鏤空,是一件技藝精湛的綠松石制品。
圖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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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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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松石在史前時代亦作為一種鑲嵌的材料,成為陶器、骨器、玉器等的點綴與裝飾,起到了非常獨特的藝術效果。在陶器上鑲嵌綠松石成為一種普遍現象,如四壩文化的彩陶壺(圖8)的上腹部鑲有一圈長方形和梯形的綠松石片,雙鋬的外側上下各鑲有一枚綠松石片,藍綠色的綠松石與黃褐色的陶器以及黑紅色的彩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還有寧夏固原店河遺址出土一件束腰的陶器,頂面鑲有一周綠松石片。相對而言,骨器上鑲嵌綠松石較為常見,大汶口文化曾出土一件骨雕筒(圖9),高7.7厘米,由動物肢骨制成,外壁浮雕三條弦紋帶,上下各鑲嵌綠松石一周,十分精美。山西襄汾陶寺墓地曾出土一件“玉骨組合簪”(圖10),由一件骨簪、三件玉配件組合而成,其中的2件玉配件與骨簪由圓鼓的膠狀物粘合在一起,膠狀物的表面嵌有60余枚綠松石片,另一件玉配件則用細繩與簪相連。關于鑲嵌綠松石片的膠狀物,在陶寺墓地還曾出土一件腕飾(圖11),為寬帶環(huán)狀,就是由這類膠狀物制成,表面粘附有綠松石片,并等距鑲嵌3個白色的石貝,此種膠狀物可能是一種天然性有機膠。在玉器上鑲嵌綠松石,有出土于山東臨朐朱封龍山文化墓地一件獸面紋玉簪首(圖12),該玉器以透雕鏤空為特征,呈左右對稱,并在器表刻劃精美復雜紋飾,獸面的雙珥部位各鑲嵌有一枚圓形綠松石片。在一件玉器具上同時出現三種玉石材質進行組合,制作上采用鏤空、劃、雕相結合的工藝方式,呈現出精美肅穆的藝術效果。從工藝技術與審美角度所觀,顯然,龍山文化時期玉石已經分化,具有玉器加工作坊和專職的工藝人員,工藝的專門化進而創(chuàng)造出發(fā)達的玉器文化。
新石器時代,綠松石器的造型由簡單逐漸轉變?yōu)閺碗s與精致,由單獨裝飾物逐漸轉化為玉片形成組合,成為禮器上的重要綴物。綠松石的制作工藝也由簡單切割琢制轉化為雕刻與鑲嵌相結合的復合工藝,開辟了高度發(fā)達的玉石文明時代。
在人類社會認知的早期階段,玉器與普通的石頭差不多,往往用于制作生產工具,但后來人們便被玉器的獨特魅力所折服、所陶醉,玉器更多地被運用于美身、祭祀、殮葬等非生產性領域,成為人們精神世界中重要的物質載體。從史前時代的紅山文化、良渚文化中均發(fā)現了大量的“禮玉”,如玉龍、玉璧、玉琮等,此時期以原始禮俗為主,重巫術濃郁。在“禮”的萌生階段,社會出現貧富的分化,產生階級與等級階層,出于 “王權神授”的需要,一部分材料珍貴、工藝精湛、耗時費工的工藝品類躋身成為“禮器”,在日常的宗教和政治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玉石也是“禮器”重要的材質來源,經加工制作成器具,承擔著禮器的功能。在華夏眾多部落與方國紛爭的背景下,禮制文明曾在方國的統(tǒng)一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也是中華文明起源與發(fā)展的構成基礎。
圖14
在新石器晚期,綠松石器大量出土于山東龍山文化、河南二里頭文化等遺址的祭祀、喪葬等禮儀場合,成為陶器等專屬禮器之外的另一重要材質的禮器。然而綠松石與之前的陶專屬禮器不同,“它是以特殊的色彩和造型進入到禮儀體系當中的。綠松石等器物不僅擁有使用層面功能,也具備審美屬性;既代表自身實現價值,還參與進器物組整體系統(tǒng)中形成完善的儀式結構。”[7]綠松石制作的禮器在二里頭禮儀體系中屬于基本的表意符號,以具象的造型為承載物,綠松石禮器在傳達意義的過程中,以物質實體表達精神內涵。在2002年,考古學者在清理二里頭宮殿區(qū)早期墓葬時,發(fā)現一件大型的綠松石拼嵌龍形器(圖13),整體呈蛇形,造型簡潔,線條明晰,飄逸靈動。綠松石龍形器由2000余片綠松石組合組成,飾片的大小相異,呈長方形、方形、三角形、梯形、弧邊等幾何形。“綠松石片都是經過精密加工而制成的,正反兩面均十分平整光潤,加工工藝精良。正面的面積較反面略大一些,從側面觀察屬上寬下窄,似楔形,使涂抹于底部的粘接劑能夠將石片四周圍裹起來,增加組合與個體石片之間的牢固程度。[8]顯然,綠松石已經由早期單獨的裝飾品發(fā)展到由綠松石片組合形成禮儀重器的階段,充當核心禮器的功能。
綠松石以色彩上的聯(lián)想而成為天體的象征物,當作特殊形式、質料的禮器固定下來,隨著青銅時代的來臨,以新材料青銅制作的禮器逐漸成為禮制體系的重要載體,綠松石與青銅鑲嵌組成獨特圖像的器物,以表達禮器的精神內涵。中國最早出現玉器鑲嵌技術是在龍山文化,該區(qū)域玉文化高度發(fā)達,尤其綠松石的鑲嵌工藝精湛,隨后,東部琢玉技術向西傳播到達中原地區(qū)的二里頭,出現鑲嵌綠松石牌飾的新興禮器(圖14)。近些年來,二里頭文化遺址出土的獸面紋青銅牌飾有3件,基本造型相近,由青銅制作基本框架,預留淺凹槽,其上鑲嵌著整齊的綠松石片,構成了獸面的形狀?!拌偳毒G松石銅牌紋飾與新石器時期的玉、陶等器物上的獸面紋聯(lián)系緊密,也成為商周青銅器上紋飾的主要來源,在銅牌飾上借助熊、龍等猛獸的神靈以震懾邪惡,結合巫儀在禮儀場合的歌舞表演,尋求通向神秘世界的通道。”[9]鑲嵌綠松石銅牌飾的出現,開啟夏商時期禮器的金玉組合。以傳統(tǒng)的玉與新出現的金屬形成搭配,具有辟邪的功能,賦予禮器以法力、圣靈等意義。
從史前至青銅時代,綠松石一直作為貴重的裝飾品,它以獨特的天藍色彩,充滿著神秘、神奇與魔幻,流行于各個時期與區(qū)域,始終沒有改變其角色和地位,依然是禮制體系下制作禮器的重要材料。
綜上所述,先民以綠松石為裝飾的審美觀念貫穿整個史前時期,從早期的綠松石流通之路可看出,綠松石的原產地較為集中,綠松石飾品的分布則基本涵蓋各史前文化區(qū)域,見證史前文化的交流頻繁及深遠。綠松石的加工裝飾,從簡單的不對稱切割發(fā)展到到均衡的鉆孔,再到惟妙惟肖動物造型的飾品,最后與陶、玉、骨等材料組合成鑲嵌器物,對綠松石的加工技術則體現先民對玉石性能的逐步了解的過程,承載著文明進步的歷程;在由新時期晚期步入青銅時代,綠松石器與青銅等新材料相結合,產生新禮器,承擔禮儀器物的功能,表達禮制內涵與精神。
(責任編輯 張同標)
[1] 趙而巽等.清史稿(第11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6,第3037頁.
[2] 章鴻釗.石雅[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3] 欒秉璈.古代綠松石釋名分布特征及其原料來源[J].中國寶石,2004,(3):171-173.
[4] 孔德安.淺談我國新石器時代綠松石器及制作工藝[J].考古,2002,(5):74-80.
[5] 龐曉霞.中國出土新石器時代綠松石器研究[J].考古學報,2014,(2):139-167
[6] 任式楠.長江黃河中下游新文化的交流[A].慶祝蘇秉琦考古五十五年論文集[C].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第65-80頁。
[7] 余琳《試論二里頭夏文化遺址中禮器符號類型與表意途徑》《美術與設計》2012年第1期
[8] 李存信《二里頭遺址綠松石龍形器的清理與仿制復原》《中原文物》2006年第4期
[9] 王匯文《二里頭鑲嵌綠松石銅牌圖像與制作工藝》《裝飾》2016年第9期
The Decoration of Turquoise in the Prehistoric Times of China
綠松石是我國傳統(tǒng)工藝中常見的玉石品類之一,自史前時代起作為重要的裝飾材料。本文以考古發(fā)現所見史前時代的綠松石器為研究對象,系統(tǒng)探討綠松石器的發(fā)現及“玉石之路”的形成,從裝飾藝術的視角,分析綠松石器的裝飾方式及向禮器的內涵轉化,進而了解綠松石器在史前裝飾藝術中的地位和作用。
Turquoise is one of the common category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raft,since prehistoric times as important decorative materials. The research object based on the turquoise of archaeological discoveries in prehistoric times , to explore the formation system of turquoise and the“Jade Road”.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decorative art, to analyzed the decorative pattern of turquoise,and to the ritual connotation of transformation, and to further understanding the role and function of turquoise in the prehistoric decorative art.
史前時代;綠松石;裝飾藝術
prehistoric times; turquoise; decorative art
王匯文,浙江理工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副教授、南京藝術學院在站博士后,研究方向:中國設計藝術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