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騰
倏忽間離開我的故鄉(xiāng)北京已逾12載,可謂“年華袞袞驚心”。又值歲末,客居瑞士小城的我,在洋人的圣誕里遙憶中國的新年。
兒時因為父母工作的緣故,我一直被寄養(yǎng)在爺爺奶奶家。20世紀(jì)80年代初中國還沒有經(jīng)歷全球化和數(shù)碼技術(shù)所帶來的變革,世界也并非“扁平”,七八歲的我從未見過電腦或iPad,僅有的玩具是一盒積木和一筐小人書。但我的童年在爺爺奶奶的愛護和家人的照顧下是自由和歡樂的,這種自由和歡樂在過年時就達到了巔峰。
各家在要過年時,大約都有個開始籌備的“儀式”,雖然儀式繁簡由人,但在此之后,年味愈盛。鄰居家有掃房的、裁新料子的、開始買剪窗花的紅紙卷兒的,以上種種,不一而足。而我家的這個小儀式是從爺爺買回水仙球開始算起的。我爺爺是個聰明又浪漫的老頭,他會在我生日時送我一棵石榴樹,情人節(jié)時給奶奶買玉蘭油面霜,所以他養(yǎng)的水仙永遠能精準(zhǔn)到在除夕夜錦簇勝放,實在不足為奇。具體不記得什么時候了,有天回家時他會從包里摸出幾個報紙包著的還沾著泥巴的水仙球,他拿小刀在表皮上刻開幾個十字口,然后找出橢圓形的紫砂淺盆裝上鵝卵石和清水,把水仙球洗干凈“架”上去。家里的三間正房,包括太奶奶(我們都叫太太)的桌上,都會放上一盆。這樣平淡的舉動沒人會特別在意,那光禿禿的水仙球當(dāng)時看來也毫無意趣,但我的小心臟,卻因為這不動聲色的儀式而暗自雀躍起來,我知道,快過年了。
爺爺家是個獨門獨戶的小院,有三間朝陽的正房。正房對面右邊是廚房,左手邊是個單獨的小磚房,正中過道直通大門。廚房邊是太太的雞籠,院子正中一只碧色的粗陶大缸,幾尾小金魚怡然嬉戲。夏天時金魚缸后面擺放著各種花草盆景,米蘭、文竹、冬青、茉莉……我們就在金魚缸前支小桌吃炸醬面。不過這些花草金魚到了冬天都要搬到屋里避寒,炸醬面也沒有了,不過這一切的暫時消弭在過年時又重歸了活力,且不說爺爺?shù)乃裳永m(xù)了花草的蓬勃,炸醬面更是被豐盛且層出不窮的美食所代替。
說起豐盛和層出不窮,就必得提到年前最熱烈的勞作,辦年貨。之所以用熱烈這個詞,是因為置辦年貨時人們的慷慨、快活和不分晝夜地采買準(zhǔn)備,預(yù)示著光陰刻度里最恣意豐饒的時光。我很喜歡聽大人們無意中談起,“這野雞脖的韭菜都漲到3塊一斤了!你說這一過年,什么都貴!”“可不是!但貴也得買??!別的韭菜不夠味兒啊!”這樣的抱怨混雜著些微的得意,語速快,嗓門兒高,手下的活兒不能停。大宗年貨的采買輪不到我們這些孩子插手,只知道不知不覺間幽暗寒冷的小廚房里就堆滿了各色袋子、報紙包裹的吃食,那個年代爺爺家只有一個小小的海爾綠色電冰箱,于是除了海魚、大蝦,這些必得冷凍的東西,大塊的新鮮牛羊肉、菌菇干貨、不當(dāng)季的精細蔬菜和瓜果都被存放在只有煤氣灶卻沒有火爐的小廚房里。奶奶開始準(zhǔn)備做江米酒的糯米和酒曲、炒紅果的山楂和白糖,并且刷洗一個青瓷大甕來泡翠綠的臘八蒜,金邊八角雕漆的果子盒開始豐滿起來,冒了尖的五香花生和西瓜子,隨便吃!關(guān)東糖,長條的或是糖瓜狀的,都粘著面粉,裹在報紙里,放在廚房的一個角落。我表妹珊珊五六歲時,我們倆是偷糖瓜的“搭子”,經(jīng)常潛入冰冷漆黑的小廚房,一個人放哨,一個人進去掰糖。說是掰,是因為糖被凍得脆硬,必須使力折斷,而且也沒法做到均分,但大小沒人在意。糖瓜遇熱會化掉,所以一般是現(xiàn)掰現(xiàn)吃,就地“分贓”,糖塊在嘴里融化后變得黏稠甜蜜,兩個小人兒幸福得只顧大嚼,手腳雖是冰涼但卻如沐春風(fēng)里。除了關(guān)東糖,過年時我還去偷吃過豬肝醬。豬肝醬在當(dāng)時是很稀罕的吃食,巴掌大的一塊,粉糯方正,據(jù)說是要抹在面包上吃的,但是自從嘗了第一口之后,那豐腴柔滑的口感就像謎一般的吸引著我。我不記得有多少次秘密地潛入小廚房,用小刀輕輕地片下一層,迫不及待地放進嘴里,讓滿足的味蕾在香濃中起舞。如今出國多年,名貴的鵝肝醬不知吃過多少,但那樣的美味,駟馬難追。
年貨置齊之后就是人人翹首企盼的過年的頂點——除夕的那一桌家宴年夜飯。中國人的年夜飯各家菜色不同,南北差異又極大,但能上年夜飯桌的必是集了每個人的拿手菜之大成的“獻禮巨制”,所以平素吃得到的,年飯上會吃得更酣暢;平素吃不到的,年夜飯必會讓人大快朵頤。還有另一不同之處是,因為除夕夜守歲的習(xí)俗,很多家里的酒食都可以通宵達旦,所以基本上是吃了一撥又一撥,吃了米粉肉又見醬牛肉,蘇軾曾有詩云“守歲接長筵”,實在是恰如其分。
因為大年初一是奶奶的生日,這就使得爺爺家無論是從準(zhǔn)備到吃年夜飯都比別家更繁瑣、耗時更長。大約是從除夕下午的4點多鐘,所有的家人都會聚齊,各司其職地開始自己的“工作”。掌勺最多的當(dāng)然是我家廚神一般的存在,我姑父。我姑父的拿手絕活甚多,可以說他在廚房坐鎮(zhèn),就是王牌美食的保障。其中我的最愛是他的軟炸里脊。當(dāng)他從廚房里端出一盆黃燦燦、油亮脆嫩的里脊,我們這幫孩子都會蜂擁而上。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他當(dāng)年到底是炸了多少的里脊,才能保證在我們的“掃蕩”之后,還留有一盤品相完美的菜在桌子上。
不久,夜色潑墨一般地灑向了北京城,但往日的寒星在零散的早燃的鞭炮聲里不再寂寞??諝庵惺潜竦南鯚熚秲海t燒魚的醬油甜,韭菜末兒混著花椒水的濃厚,大蔥白爆出羊肉片的脂香……更有爺爺養(yǎng)的水仙,帶著新生命的活潑與欣喜,婷婷舒朗展瓣抽蕊,郁烈清透撲鼻而來。“東鄰酒初熟,西舍豕亦肥”,隔壁院落也傳來鮮魚水菜出鍋時的叮當(dāng)聲,這風(fēng)味各異的氣息,韻律琳瑯的聲響,混雜交錯,彼此間毫無聯(lián)系又相生相依,而當(dāng)姑姑揭開大蒸籠,那瞬間躍起的白霧帶著糧食的鮮潤托出一籠為奶奶生日所準(zhǔn)備的壽桃,氤氳中活力升騰,元氣滿溢,一幅京城市井的民俗畫卷,濃墨重彩般地拉開了新歲的大幕。
我大約是玩得累極了,自知無法真的守歲過一夜,于是爬到奶奶的床上沉沉睡去。睡夢里春聯(lián)映襯下親人相聚時的灑脫快活,年夜飯的鮮美多汁,對新年景的所有憧憬,并著漫天的煙花,細細、綿綿、密密地落下來。故鄉(xiāng)的年啊,它以最質(zhì)樸的方式放松著人們的精神,滋養(yǎng)著人們的身體,它告訴你困頓風(fēng)塵都已遠離,家人就在身邊,溫暖就在眼前。一鼎一鑊里天地悠長,歲月安好;餞舊迎新時兄弟和睦,父母慈祥,一切皆有可能,失去不是永遠,來年雪消風(fēng)自軟,梅花和讓柳條新。
然而新炊未熟,醒來已是異鄉(xiāng),所有回憶已逐東流水,而人行猶可復(fù),歲行那可追?我望向暮色里公寓草地上閃爍的圣誕樹,隨手翻開于謙的《除夜太原寒甚》:“寄語天涯客,輕寒底用愁。春風(fēng)來不遠,只在屋東頭?!?/p>
屋東即是廚房,我從籃子里掂起一個紫茄,不知歲末菜價漲了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