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怡/文
陳常燊/譯
· 哲學專題討論 ·
分析哲學中作為證據(jù)的事實
江 怡/文
陳常燊/譯
在20世紀的分析哲學中,許多哲學家討論過事實的概念。維特根斯坦的事實概念,對20世紀20年代以來的分析哲學運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邏輯實證主義就是那些關注將事實解釋為世界的邏輯成分的哲學流派之一。但是自從邏輯經(jīng)驗主義者揭示了科學本性以來,更多的科學哲學家將事實當作觀察命題的證據(jù)來探究,他們并非著眼于事實概念的意義,而是著眼于對世界中的事實的解釋。因此,對于科學哲學家們來說,至關重要的問題在于:事實是否可以用一種科學的方式而被解釋為證據(jù),以及我們?nèi)绾螌⑺鼈兘忉尦膳c表達事實的觀察命題相一致。
分析哲學;事實;證據(jù)
自20世紀中葉以來,分析傳統(tǒng)中的哲學家們討論了事實的概念。這個概念的主導觀點是由法哲學家哈特(H. L. A. Hart)激發(fā)出來的,他被認為是邏輯實證主義在法哲學領域的代表人物。根據(jù)維基百科的說法①https://en.wikipedia.org/wiki/H._L._A._Hart.Jan. 17, 2016.,哈特重新界定了法理學的領域,而且將其確定為對法律“本性”或“概念”的哲學探究。②Dan Priel, “H.L.A. Hart and the Invention of Legal Mhilosophy”, Problema , Vol.7, No.5, 2011, pp.301—323.他被認為是與漢斯·克爾森(Hans Kelsen)齊名的20世紀世界上最重要的法哲學家之一。③Matthew H. Kramer and Claire Gran,“Introduction”, edited by Satthew H. Kramer, Claire Grant, Ben Colburn,and Anthony Hatzistavrou, The Legacy of H. L. A. Hart: Legal, Political and Moral Philosophy, Oxford/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xiii.但是在哲學家們的討論中,更加傾向于分析事實的概念而不是法律的概念。他們聲稱事實的概念對于理解語言與世界的關系至關重要,而這個關系構成了意義理論的關鍵。當然,即使在分析傳統(tǒng)內(nèi)部,這個問題在意義理論中也是富有爭議的,哲學家們對事實的概念給出了許多種解釋。在本文中,首先我想討論分析哲學中對事實概念的經(jīng)驗解釋的歷史背景,然后回答在20世紀的科學哲學中關于作為證據(jù)的事實的可能性的一些問題。最后,我試圖以維特根斯坦的方式為作為證據(jù)的事實給出一個新的解 釋。
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可能是分析傳統(tǒng)中處理事實問題的少數(shù)哲學家之一。他的導師伯特蘭·羅素也是其中之一,不過他對事實的看法截然不同于維特根斯坦。維特根斯坦在他的《邏輯哲學論》中明確指出,事實作為世界的成分,是由命題來表達的,而這些命題乃是事實自身的邏輯圖像?!笆澜缡鞘聦嵉目偤?,而不是事物的總和”①L. Wittgenstein,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translated by D. F. Pears & B. F. McGuinness, 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 1961. 為方便起見,本文引用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只在文中以標準碼顯示。(TLP,1.1),“世界分為各種各樣的事實” (TLP,1.2),“如此這般的東西乃是事態(tài)的存在” (TLP,2),以及“事實的邏輯圖像就是思想” (TLP,3)。所以命題實際上表述了事實的邏輯配置。在分析傳統(tǒng)中,這個觀點被稱為關于事實的圖像理論。根據(jù)該理論,世界是由事實構成的,作為世界上最簡單的單位的,是事實而不是對象。所以事實并非發(fā)生在世界之中,而是發(fā)生在命題之中,所有發(fā)生在世界上的事情都通過命題被表達出來。命題不是以經(jīng)驗的方式而是以邏輯的方式表達了事實,因為在命題的結構和事實的結構之間存在一種嚴格的對應關系。正是由于存在這樣一種對應關系,事實才可以被與事實同構的命題所表達和闡明。這是由維特根斯坦和羅素兩人所倡導的一種很強硬的邏輯原子論立場。如果不存在表達事實的命題,那么就無法在世界中辨識出事實,這聽起來很奇怪。但是可以理解的是,對于維特根斯坦來說,這個世界是一個邏輯世界,它是由具有邏輯配置的各種命題組成的。因此,事實總是用命題表達,甚至可以說,事實就是那些表達了世上發(fā)生之事的命題。在20世紀20年代,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中的事實概念被維也納學派所繼承了下來。從歷史上看,維也納學派的成員都受到維特根斯坦關于邏輯建構主義觀點的影響,并基于這個觀點,發(fā)起了一場邏輯實證主義的哲學運動。我們知道這是西方哲學史上第三代的實證主義。它的特點是,命題的邏輯元素決定了用我們的語言表達的事實的結構。當我們說,我們對世界上的事實有一些觀察時,這并不意味著世界上有一些獨立于我們觀察的事實,而是決定了我們觀察的語言使得我們所觀察到的事實有意義。在這個意義上,事實的存在取決于我們用來談論事實的語言。這是一個極端的立場,否認了存在獨立于我們的語言和觀察的事實的存在這一說法。根據(jù)一份針對維也納小組成員在他們閱讀《邏輯哲學論》前后的觀念轉變的問卷調(diào)查,他們大多數(shù)都認識到自己接受了維特根斯坦的一個想法,即語言刻畫實在,而所有的人都認識到,句子的意義就是證實它的方法。①參見 Friedrich Stadler, The Vienna Circle, Studies in the Origins, Development and Influence of Logical Empiricism,Wien and New York: Springer, 2001, p.324。在這個背景下,正如他們以科學的方式所宣稱的那樣,科學哲學家們發(fā)展出了一種對于科學觀察的不同的解釋方法。該方法在科學探究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這就是證實的方法。通過這種方法,他們發(fā)現(xiàn)了科學陳述和形而上學句子之間的區(qū)別。在這種區(qū)分中,對事實的解釋是確定的,因為科學陳述被解釋為真只不過是由于事實的存在,而不是以形而上學的方式解釋事實。這意味著維也納學派堅持了科學理論的可辯護立場,盡管他們在表征了事實結構的命題的邏輯結構這一點上,接受了維特根斯坦的一些想法。下面讓我們轉向由20世紀的科學哲學家們所倡導的對作為判別科學理論之真?zhèn)蔚淖C據(jù)的事實的解釋。
我們知道,維也納學派是作為20世紀科學哲學的第一代而被人熟知的。關于科學與哲學之關系的新的洞見源于歐內(nèi)斯特·馬赫(Ernest Mach)的科學理論,他在其中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哲學問題和經(jīng)驗觀察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根據(jù)斯塔德勒(Stadler)的說法,“馬赫在物理學、心理學和哲學中開啟的反形而上學和實證主義方法,業(yè)已成為科學哲學及其世界觀在學術結晶和社會結晶中的一個焦點,成為邏輯經(jīng)驗主義的一個主要的文獻領域,甚至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這個趨勢就已經(jīng)開始了”②Ibid., p.84.。根據(jù)由石里克(Schlick)主導的維也納學派的邏輯經(jīng)驗主義的代表性觀點,科學陳述的真值只能通過實證觀察來確證。但是確證必須被分析為這些陳述在邏輯形式上的邏輯結構。這樣,理論需求與實證觀察之間就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某種張力。凱瑟爾(Matthias Kaiser)在他圍繞“科學哲學中的實在論與反實在論”這個主題撰寫的文章里,觀察到這種張力,并試圖提出一種對于這種張力的解決方案。在文章里他如是寫道:“僅當我們能夠在理論進展和經(jīng)驗進展之間做出系統(tǒng)性地區(qū)分,我們才能對科學進步做出充分的理解。”①Matthias Kaiser, “Empirical Versus Theoretical Progress in Science”, in Realism and Anti-Realism in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edited by R. S. Cohen, R. Hilpinen and Qiu Renzong, Dordrecht/Boston/London: Kluwer,1996, p.171.在我看來,這個觀點意味著科學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其一是理論部分,其二是經(jīng)驗部分。然而,科學哲學的目標,正是放棄這種基于論辯的方式而做出的對于經(jīng)驗觀察的理論闡釋所導致的分裂。
在這一點上,我們需要闡明它是如何在科學哲學中發(fā)生的。我認為在這個問題上至少有兩件事要做。其一是通過考察作為觀察命題的證據(jù)的事實來探索科學的本質(zhì),其二是將作為證據(jù)的事實解釋為觀察命題的組成部分。
從歷史上看,20世紀第一個十年的科學哲學家大多堅持這樣一個原則,即科學的目標是考察世界,而這個世界正是我們在科學中需要達到的目標,盡管量子力學和相對論聲稱,世界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在考察中所使用的工具。為了應對這些理論的挑戰(zhàn),維也納學派的成員們試圖借助他們在揭示邏輯與經(jīng)驗的一致性中使用的邏輯方法所確立的證實原則,來探索理論結構的經(jīng)驗關聯(lián)的可能性。這樣,事實被維也納學派的哲學家們解釋為一系列經(jīng)驗現(xiàn)象,而這些經(jīng)驗現(xiàn)象乃是由經(jīng)驗命題或原初語句的真值條件所組成的。這意味著每個事實都只有在它們作為一個觀察命題的一部分出現(xiàn)時才能得到解釋,而這個觀察命題報告了世界上所發(fā)生的事情。因此,作為證據(jù)的事實只能被解釋為命題的一部分。根據(jù)邏輯經(jīng)驗主義,事實就是它們在其中得以表達的句子?!暗莾H當我們能夠就事實獨立于語句給出一個說明時,這種解釋才是有意義的?!雹贔. Waismann, The Principles of linguistic Philosophy, edited by R. Harr佴, London: Macmillan, 1965, p.282.這里的結論是,一個事實就是一個語句所描述之物,它使我們看到事實和語句這兩個概念之間的真實聯(lián)系。但是這個結論不是對于科學的本質(zhì)是什么這一問題的回答,因為科學的本質(zhì)應該由科學理論來解釋,而不是由經(jīng)驗事實來解釋。此外,即使當我們使用一種理論來解釋科學的本質(zhì)時,它也取決于理論中的句子的意思是什么,以及我們?nèi)绾问褂眠@些句子來指稱世界中的經(jīng)驗事實。因此,我們需要做的是考察作為觀察命題的證據(jù)的事實,即事實應該首先被看作是命題的證據(jù),然后我們應該通過分析表達事實的命題來考察事實。以這種方式,對科學本性的解釋可以被對表達經(jīng)驗事實的觀察命題的解釋所取代。命題的證據(jù)就是在命題中得以表達的事 實。
這些不僅僅是為了解釋觀察命題中科學的本質(zhì)。根據(jù)蒯因(W. V. O. Quine),只有當觀察命題包含了作為這些命題的組成部分的經(jīng)驗事實時,它們的真值條件才能得以確認。這些命題構成一個系統(tǒng),其中所有的經(jīng)驗事實都可以被表達,所有的真值條件都可以在其中得以滿足。根據(jù)這種觀點,在經(jīng)驗上存在偶然性的綜合命題與“不管發(fā)生什么情況都有效”的分析命題之間沒有嚴格的邊界a,所有對事實來說可以觀察的命題都應該被看作是經(jīng)驗事實在其中作為這些命題的組成,并且它們的真值條件也可能由這些事實來滿足。例如,如果我在遠處看到一個人,我告訴站在我身邊的朋友,遠處的那個人正在走路,我的句子“我看到一個人正在那里走路”會被期待為表達了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所發(fā)生的一個事實,但只有當我們證實已有一個事實發(fā)生,即說出那個句子的那個人的確看到了遠處有一個人正在走路,這個句子的真值條件才算被給出了。這意味著我在句子中所表達的事實的存在,只能通過被期待為表達了那個事實的句子來驗證。從這里可以推斷,這些事實存在于句子中,我們可以通過句子來驗證事實的存在。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說:“一個命題的記號就是一個事實?!?(TLP,3.14) “如果我們設想一個命題記號是由一些空間對象(例如桌子、椅子和書本)組成,而不是由一些書寫記號組成,它的本質(zhì)就會看得很清楚。于是這些東西的空間分布就表達出這個命題的意義?!?(TLP,3.1431) “命題的真值條件規(guī)定它給事實留出的范圍” (TLP,4.463)似乎明顯是這樣的:作為證據(jù)的事實可以被證實為命題的組成部 分。
根據(jù)上面的解釋,在科學的本性問題上,存在兩條對于作為證據(jù)的事實的考察進路。一條是對獨立于命題或句子的作為證據(jù)的事實的考察,另一條是對構成命題成分的作為證據(jù)的事實的分析。這里留給我們的問題是,考慮到科學的本質(zhì),我們應該認真考慮哪一條進路。
我認為,這兩條進路暗示了作為證據(jù)的事實與表達事實的命題之間的關系。存在這樣的一個趨勢,即科學哲學家們總是試圖找到這兩種進路之間的平衡,進而通過在關于科學理論的探究中堅持一種作為假設的嚴格劃界來回答關于科學性質(zhì)的問題。但是這種做法不管是在科學哲學中,還是在一般的分析哲學中,一直都是存有爭議的。我不想介入這樣的辯論,不想為其中任何一個辯護,或者反對任何一方。在這里我想做的是,引入一種可供選擇的替代方案,這個替代方案是后期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提出來的。
維特根斯坦沒有介入上述爭論之中,但提出了一種新的方法,根據(jù)這種方法,事實得到了截然不同的解釋。他在《哲學研究》中提到了四次事實概念。當他在討論邏輯與經(jīng)驗的關系時,說道:
邏輯似乎位于所有科學的底部?!?因為邏輯上的考察所探討的是所有事物的本質(zhì)。它試圖看到事物的底部,而不應該去關心實際發(fā)生的事情是這個或者是那個?!?邏輯之所以產(chǎn)生,不是出于對自然事實的興趣,也不是出于把握因果關系的需要;而是出于一種渴望理解一切經(jīng)驗事物的基礎或本質(zhì)的沖動。然而,它不是為了這個目的,即我們不得不尋找新的事實,而是:無需通過它來學習任何新的東西,正是這種探究的要旨所在。我們需要的只是對已經(jīng)敞開在我們眼前的事物加以理解。因為這似乎正是我們在某種意義上不理解的東西。(PI,§89)①L. Wittgenstein,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translated by G. E. M. Anscombe,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53.
正是因為邏輯與經(jīng)驗事實的這種對比,使得維特根斯坦聲稱邏輯不能干擾經(jīng)驗中實際發(fā)生的事情。我們可以用一種非常直截了當?shù)姆绞綄⒁磺薪?jīng)驗呈現(xiàn)出來,而無需任何邏輯上的考慮。此外,任何邏輯上的東西都只能由我們在經(jīng)驗世界中看到的東西來解釋。此外,維特根斯坦將事實視為在我們的邏輯考慮中的某種建構。他說:“當我們在做哲學時,我們向自己內(nèi)部看,這時我們所看到的往往正是這樣的一幅圖景。這幅圖景正是我們的語法的一種圖畫式表征。” (PI,§295)換言之,在后期維特根斯坦看來,事實是用語法建構出來的。
維特根斯坦同時也將事實看作是我們追問所發(fā)生事情之原因的一個個集簇。他說:“經(jīng)常發(fā)生的是,當我們把‘為什么’的問題壓下來,我們才意識到那些重要的事實;然后在我們的探究過程中,這些事實才引導我們得出答案?!?(PI,§471)在這里我們可以找到維特根斯坦考察事實的真實動機,正是這個動機致使他最終擺脫了我們對于事實的現(xiàn)有看法。與此類似,他在另一處說道:“語法規(guī)則可以被稱為‘任意的’,如果這意味著語法的目的只不過是語言的目的。倘若有人說‘如果我們的語言沒有這種語法,就不能表達這些事實’,那么我們就可以反問,‘能’在這里是什么意思?!?(PI,§497)這意味著,因為只有在特定的語言中,語法才能有所作為,所以我們就不能說,如果語言沒有語法,那么它就不能表達事實。這樣,語言就與事實無關,而只與語法本身相關。因此,僅當事實是由語法所建構時,它在語言中才能占據(jù)一個位置。
在《哲學研究》中,維特根斯坦比較了事實和已發(fā)生的事情。他說:
“但是當我想象某事時,肯定會發(fā)生某種事情!”那好,發(fā)生某種事情—— 然后我發(fā)出一個聲響。這個聲響是干嗎的?大概是為了告訴別人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告訴別人又是如何做到的呢?我們什么時候說一個人正在告訴別人某件事情?—— “告訴”的語言游戲是什么? (PI,§363)
在這里我們可以找到維特根斯坦后期哲學中的關鍵詞,也就是語言游戲。是的,維特根斯坦把在一種語言中所表達的事實看作一種語言游戲,與我們平常生活中的其他游戲一樣。他不同意如下假設,即認為事實應該是世界上所發(fā)生的事情。相反,他認為,當我們習慣于在討論中提及“事實”一詞時,它實際上只能用作我們語言中的一個詞。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任何對于作為證據(jù)的事實的解釋都是一種語言游戲,在語言游戲中,我們想要用事實一詞來指稱世界上所發(fā)生的事情。證據(jù)也是我們用來驗證我們正在談論之事的一個語詞。這就是在作為證據(jù)的事實這一問題上的一條維特根斯坦式進路。
(責任編輯:肖志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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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047(2017)03-0003-07
江怡,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譯者簡介: 陳常燊,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