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端雄
長汀河記憶
文/胡端雄
離開故鄉(xiāng)皂市已有30余年,小鎮(zhèn)留給我太多的記憶。皂市是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歷來商賈云集,是區(qū)域商品集散地,距省城武漢90公里路程,有“小漢口”的美譽。山名曰五華,雖不高,千年古剎——白龍寺卻香火甚旺,吸引著一代接一代的善男信女,最具靈性的要屬長汀河了。小河從北向南穿境而過,將小鎮(zhèn)分為東西兩半。連接兩岸的五孔石橋應(yīng)該也有過百年的歷史了,名曰西大橋。河水可通江達(dá)海,經(jīng)漢江匯入長江。西大橋的兩端是面朝河水錯落有秋的低矮民房,這里的人們守望著母親河不知養(yǎng)育了多少代人。我的家就在大橋西端的門戶,隔河就能望見當(dāng)代著名軍旅作家陳立德先生家的祖屋。
一
小鎮(zhèn)的一天是從早市開始的。天還沒有放亮,臨街的早點鋪面次第亮起了燈,借著光亮老板娘打掃完門前的揚塵,又灑上了水,才開始今天早點的準(zhǔn)備工作。此時,趕集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往橋的西頭聚,小鎮(zhèn)開始喧鬧起來。
早市以茅草、劈柴的交易為主,四季常開,入冬市場更旺。一捆捆的劈柴整整齊齊,用藤條砸得緊緊的,多是山里的櫟樹,能看出賣柴人的講究。茅草的鋒芒上還沾著晨露,充滿生機,應(yīng)是新割下不久的。臨近冬季,買賣木炭的生意會漸漸多起來。賣柴人大多只憑一條扁擔(dān)兩根麻繩將柴挑來的,這樣返回時也灑脫,價格通常也好商量些。也有用板車?yán)摹嗍菍W霾褓I賣的販子。少時,街道兩邊被擠得水泄不通,只留出了中間一條供行人勉強通過的窄路。早市中也有賣山貨、鮮魚、蔬菜的,一人兩只竹編的籃子,擺在他們認(rèn)為好的地點叫賣。年關(guān),市場上交易的貨品明顯要豐富很多。柴無需叫賣,主人只需在原地候著,買主則穿梭于各貨主之間,貨比三家。雙方談好價錢,賣主送貨上門,也給買主添了些便利。老主顧之間也有約好直接送貨上門的。早市是典型的馬路市場,歷史悠久,一直沿襲到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至于何時形成未作考究。市場無人征收管理費,每天交易時間不長,七點半前后就散了。
天漸漸亮了,早點的香味從各家店鋪中飄了出來。忙了一早晨的生意人、鎮(zhèn)上的老住戶,在自己心儀的早點攤上選好座位,叫上喜歡的吃食,簡奢由己,一邊品賞美食,一邊收獲最新的“八卦新聞”。店主人會不厭其煩地反復(fù)將剛聽來的八卦新聞添油加醋現(xiàn)蒸熱賣,“義務(wù)”傳播給光臨小店的客人。時間一長,生意人與早點老板之間都能叫上姓名,鎮(zhèn)上的老住戶就自不當(dāng)說了。
我最鐘愛的早點有清湯面、綠豆糍粑、滿麻鍋盔、片湯,味美價廉、遠(yuǎn)近聞名。一個鞋板大小的滿麻鍋盔當(dāng)時才賣兩分錢,只需一個,準(zhǔn)能填飽你的肚子。綠豆糍粑用油炸的金黃,外酥里軟,咬一口,皮酥餡軟。最絕的還屬那師傅清湯面的手藝,右手拿一雙細(xì)長筷子,左手持一把網(wǎng)狀漏勺,左右開弓。先是用雙手的利器在沸騰的大鐵鍋里劃拉幾下,將面線撈入漏勺之中。然后提起漏勺向鍋里一抖,多余的水分盡數(shù)脫離,接著用細(xì)長的筷子將面線從勺中夾起,在勺的配合下導(dǎo)入已盛有湯汁正熱氣升騰的碗里,只見一根根面線就像用梳子梳過一樣,整齊地擺放到了碗里,中間露出拱起的頭。最后在上面擺上三片厚薄養(yǎng)眼的本店秘制的鹵肉,撒點蔥花,被滾燙的湯汁一蒸,頓時肉香、蔥香、面香一起彌漫開來。深吸一口,這叫一個享受。
二
橋西頭靠北邊的護(hù)欄與沿河的街道之間有一片約五六十平方米的空地。夏夜,這里是說書人講故事的舞臺。講的是《七俠五義》《三國演義》之類的章回小說。護(hù)欄由水泥立柱和上下兩排鋼管組成,堅固得狠,形成一排天然的座椅,能坐下十多人,掩映在楊柳樹下。從橋孔吹上來的風(fēng)涼涼的,十分清爽。白天,往來小鎮(zhèn)的人們習(xí)慣坐在鐵欄桿上歇腳,鋼管被摸得錚亮。孩子們喜歡在欄桿上玩耍,藝高者雙手緊握欄桿,身體往上一送,扭扭屁股轉(zhuǎn)身就坐到了上面的鋼管上,腳則踏著下面的一根,這是需要一些膽量和技巧的。
入夜了,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陸續(xù)聚集到這里來。有一門心思來聽書的,也有來打發(fā)時間湊熱鬧的。熱心人會提早在靠近橋孔的欄桿邊,放上一張小方桌,一條長板凳。方桌上放一只瓷碗,裝滿涼白開,把碗上亦或是毛主席的語錄,還是工農(nóng)兵的剪影,已記不清了。碗的旁邊放一小碟瓜子,都是為說書人準(zhǔn)備的。久而久之,我已叫不出說書人的姓名,只記得有一個身材清瘦的長者,腰間愛插一把棕樹葉做成的圓的扇子,愛抽幾口紙煙。
開講了,場下鴉雀無聲,在人群中穿梭的孩子也知道盡量不發(fā)出大的響動,唯恐大人責(zé)罵。遲來的人會輕手輕腳地找地方坐下。聽書人的情緒隨著說書人口中的故事而起起伏伏。場中,人們一邊聽著故事,一邊吃著自備的零食。在需要閱讀手抄本、看幻燈片和自制半導(dǎo)體收音機的年代,聽人系統(tǒng)地講故事是一件奢侈的事,我的童年很享受這份奢侈。講到精彩處,時不時有人擠上前來敬煙,說書人點頭以示謝意,隨手將煙夾到耳丫上,通常左右兩邊都有夾滿的時候。敬煙人會借此機會在小方桌前逗留一會兒,好混個臉熟,但絕對無有發(fā)聲的。聽到“且聽下回分解”時,總有不愿離去的,拉著說書人刨根問底,試圖先得到結(jié)果回家好睡個安穩(wěn)覺。為留有懸念,也為體現(xiàn)公平,說書人自然是第二天才給出答案。
三
秋天是蟹肥魚美的季節(jié)。挑著魚劃子的打魚人,通常兩三個結(jié)隊下河捕魚,每年都要來好幾次。橋的南邊朝陽是捕魚的好去處。打魚人穿著齊腰深的防水褲站在魚劃子中間,兩腳踏著不斷搖晃的船身,船的首尾站著隨時準(zhǔn)備入水的魚鷹。此時,看熱鬧的人們已經(jīng)聚集到了橋上,扒著橋的欄桿盼望著河面上即將上演的圍獵。
只見打魚人竹竿一抖,竿頭站立的魚鷹忽地躍向水面,一頭扎入水中。河水清澈見底,橋上能清晰地看到魚鷹與獵物在淺水中追逐。魚鷹銜著銀白色的魚露出水面時,橋上定會發(fā)出陣陣喝彩聲,好遠(yuǎn)都聽得見。河中魚劃子的主人仿佛較上了勁,輪番放出手中的魚鷹。喝彩聲隨著魚鷹的凱旋而此起彼伏。
岸邊專事捕魚的木船也搖過來湊熱鬧。只見站在船頭的漁翁側(cè)勾著腰猛一個轉(zhuǎn)身挺胸,手中的網(wǎng)飛奔出去,在空中結(jié)成一個大的圓頂,穩(wěn)穩(wěn)地落入船頭的指定水域?!捌粒 卑渡嫌腥梭@叫著。稍事停頓,漁翁開始慢慢收回手中的繩索,同時頻頻抖動漁網(wǎng),只見水面泛起片片水花,那是魚在網(wǎng)中跳動。“好,又有幾條大喜頭!”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大聲地叫喊著,隨后是一連串的附和聲。
四
少不更事,總希望看到長汀河漲水、結(jié)冰和干涸時的樣子。
20世紀(jì)70年代,小河幾乎每年七八月間都會發(fā)一次洪水,小鎮(zhèn)便成了“澤國”。站在大橋上,看上游被洪水沖下來的瓜果在湍急的河水中浮沉,孩子們早就準(zhǔn)備好了家伙——用一根鐵絲育成圓環(huán),再裝上網(wǎng)兜,固定在長長竹竿的一端,等待收獲上游沖來的瓜果,有時還會收獲其他的驚喜。隨著洪水的上漲,橋洞越來越小,水流自是越來越急。自認(rèn)水性了得的孩子會從橋墩上跳下去,企圖逆水游過橋洞,但大多撲騰幾下,終因體力不支,被激流沖到下游幾十米的碼頭才得以上岸。后來,政府治理水患,開挖新河,漲水時的興奮被永遠(yuǎn)地塵封在了記憶中,成為了歷史。
記憶中,長汀河只干涸過一次,大概是70年代中后期。整個河床都裸露出來,接連幾天的烈日暴曬,河床上便有了一條條的路,在晚霞中疑是密密的網(wǎng),泛著光亮。船老大們無事可做,干脆將木船拖上岸做起了保養(yǎng),有重新整理船艙的,有給船身新刷桐油的,數(shù)十只木船連成一片,場面很是壯觀。橋孔的周邊殘留著一汪水,螃蟹爬滿了橋墩的周圍,只要下水,帶一只木盆,盆口罩上網(wǎng),輕易地就能撿滿一盆。河床上殘存的水坑中,人們拿著筲箕在齊小腿深的水中捕捉著因缺氧而浮出頭的魚,水坑不久就變成了泥潭。干涸的河床上滿是淘金的人群,拿著鐵鍬和鎬頭,將河床挖得千瘡百孔,只為淘一些傳言中沉睡河底的“寶貝”,換點零用錢。果然有人挖到了“寶貝”——一個未引爆的燃燒彈,專業(yè)人員處理完炸彈后就地銷毀,只聽得一聲巨響,頓時火光沖天、濃煙蔽日。斬獲最多的是從橋孔的深水區(qū)打撈出的整版整版的子彈和手雷,堆放在岸邊形成了一個小山包,沒有誰敢私藏,被趕來的武裝部干部一一取走。年長的人說,應(yīng)該是日本侵略者投降后丟棄的。
長汀河的冬天是美的。接連幾天的雪伴著寒冷的北風(fēng),很快將河面冰封起來。河上的船被迫停在了岸邊,以船為家的漁民只能蝸居在船上。陸上,大人們也懶得出門,在家圍著火盆,盤算著今年的收成。小孩們在河面上堆著雪人,打著雪仗,用一塊木板系上繩子,玩著冰上拉板車的游戲,笑語聲聲。晚間停泊在河岸的船只里透出紅紅的光亮,合著冰冷的月色,映襯著兩岸晶瑩剔透的柳樹,風(fēng)也停了,萬籟俱靜。
(作者單位:湖北荊門市民宗局)
責(zé)任編輯:邱楊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