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浩波

一、里耶秦簡牘所見的“牧雁”

《里耶秦簡》(壹)8-444簡釋文作:

□(第一欄)

付小隸妾八人

□六人付田官

一人牧雁豫(第二欄)①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里耶秦簡(壹)》，文物出版社2012年版，“釋文”第31頁，“圖版”第66頁。

《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改釋為:

之(第一欄)

付小隸妾八人

六人付田官

一人收雁:豫(第二欄)①陳偉主編，何有祖、魯家亮、凡國棟撰著:《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150～151頁。以下所引《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意見均出于此，不再一一另注。

《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將“牧雁”改釋為“收雁”，在校釋中有“收，原釋文作‘牧’”的說明，然而并未給出改釋的理由。

“牧”“收”二字在《里耶秦簡(壹)》中均有其詞例?！澳痢弊謨梢娪?-490簡“徒隸牧畜死負(fù)剝賣課”“徒隸牧畜畜死不請課”，圖版所見分別為、；“收”字見于8-454簡“貲贖責(zé)毋不收課”，圖版所見為。②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里耶秦簡(壹)》，文物出版社2012年版，釋文第36、32頁，圖版第73、67頁。8-490簡釋文“剝”字據(jù)《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改動?！独镆睾啝┬ａ尅?第一卷)中此三字的釋文與《里耶秦簡(壹)》相同。8-444簡所見之字圖版為，雖不甚清晰，但仍能看清右邊為“攴”，與“牧”“收”二字右邊“攴”寫法相同，左邊上部類似“屮”字，與“牧”字所從的“牛”上部寫法相近，左邊下部則模糊不清。比對字形可見，8-444簡所見之字左邊上部、“牧”字左邊“?！弊稚喜颗c“收”字左邊“丩”字上部在寫法判然有別:8-490簡所見“牧”的“?！辈孔饷黠@，8-444簡所見之字左邊上部亦類似“?！弊稚喜浚?-454簡所見“收”字左邊“丩”字，其提筆并不超過撇筆(豎筆)。“牧”“收”二字亦多見于《睡虎地秦墓竹簡》，“牧”字有:、、等字形，“收”字有:、、、、等字形，③張守中:《睡虎地秦簡文字編》，文物出版社1994年版，第48頁。《睡虎地秦墓竹簡》所見二字字形與《里耶秦簡(壹)》圖版所見二字字形相同。此外，就《睡虎地秦墓竹簡》及《里耶秦簡(壹)》所見而言，“收”字左邊“丩”楷體寫為豎筆的筆畫多為撇筆，而“牧”所從的“?！奔?-444簡所見之字左邊均為明顯的豎筆。因此，根據(jù)圖版并結(jié)合《睡虎地秦墓竹簡》所見字形判斷，8-444簡該字原釋為“牧”應(yīng)該不誤。

睡虎地11號秦墓竹簡《秦律十八種·金布律》有“牧將公畜生而殺、亡之，未賞(償)及居之未備而死，皆出之，毋責(zé)妻、同居”①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睡虎地秦墓簡牘》，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99頁。。8-490簡所見“徒隸牧畜死負(fù)剝賣課”“徒隸牧畜畜死不請課”即與此律文有關(guān)。另外，8-495簡“倉課志”之下有“畜雁死亡課”和“畜雁產(chǎn)子課”。由此可見，“雁”在當(dāng)時即被視為“畜”之一種，因此8-444簡小隸妾“牧雁”應(yīng)是8-490簡所謂“牧畜”的一種情形。10-1170簡“丗四年十二月倉徒薄(簿)冣”之下有“女丗人牧雁”(此處的“女”是指隸妾)，16-1062簡亦有“隸妾被牧雁”。②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龍山里耶秦簡之“徒簿”》，《出土文獻研究》第12輯，中西書局2013年版，第109、127頁。綜合前述，倉所飼養(yǎng)的“畜”的種類中包括雁，而隸妾又是倉管理的刑徒，③高震寰:《從〈里耶秦簡(壹)〉“作徒簿”管窺秦代刑徒制度》，《出土文獻研究》第12輯，中西書局2013年版，第136頁；沈剛:《〈里耶秦簡(壹)〉所見刑徒管理問題探討》，《史學(xué)月刊》2015年第2期，第25頁。因而“牧雁”應(yīng)是當(dāng)時隸妾的日常勞作內(nèi)容之一。

雁即鵝，《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已在8-495簡“畜雁產(chǎn)子課”的注釋中指出“‘雁子’即鵝卵”，并引《齊民要術(shù)》為證。此外，《說文解字》亦有:“雁，鵝也。”④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52頁。后世詩文中還見有“牧鵝”的說法，李白《書情題蔡舍人雄》詩中有“閑時田畝中，搔背牧雞鵝”⑤李白撰，王琦注:《李太白全集注》，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518頁。。此外，還有“牧雞”，鮑照《侍郎報滿辭合疏》中有“牧雞圈豕，以給征賦”⑥鮑照撰，錢仲聯(lián)增補集說校:《鮑參軍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62頁。；劉禹錫《武陵書懷五十韻》亦有“來憂御魑魅，歸愿牧雞豚”①劉禹錫撰，《劉禹錫集》整理組點校，卞孝萱校訂:《劉禹錫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78頁。。因此，從詞例而言，“牧雁”亦更為合理。

有意思的是，李白詩中“閑時田畝中，搔背牧雞鵝”一聯(lián)之前有“舟浮瀟湘月，山倒洞庭波。投汨笑古人，臨濠知天和”，之后有“別離解相訪，應(yīng)在武陵多”；劉禹錫詩前有引言曰:“永貞元年，余始以尚書外郎出補連山守，道貶為是郡司馬。至則以方志所載，而質(zhì)諸其人民。顧山川風(fēng)物，皆騷人所賦，乃具所聞見而成是詩?！睋?jù)此可見至唐時，武陵一帶仍有牧鵝牧雞之俗，詩人聞見而入詩。時至今日，廣西南部中越邊境一隅仍有牧禽之風(fēng)俗，筆者少時多與其事，且牧禽者皆為老弱婦孺，此亦與秦簡所見以女性刑徒牧鵝同理。

因字形相近，“牧”“收”互誤，在傳世文獻與出土資料中均不乏其例。②可參李家浩:《唐寫本〈說文〉木部殘卷真?zhèn)窝芯俊罚豆盼淖峙c古代史》2017年第5輯，“中研院”歷史研究所2017年版，第473～475頁。與“牧雞”相關(guān)者，即有鮑照《代東武吟》“腰鐮刈葵藿，倚杖收雞”一句，錢仲聯(lián)有補注曰:“‘收雞’五臣本作‘牧’。胡紹煐曰:‘朱子云:“‘腰鐮刈葵藿，倚杖收雞’分明倔強不肯甘心之意。”王安石《傷杜醇》詩“藜杖牧雞豚”句本此?！鳌铡?，傳寫誤?！庇钟性鲅a曰:“宋本及《樂府詩集》‘收’作‘牧’， ‘’作‘豚’?！雹埘U照撰，錢仲聯(lián)增補集說校:《鮑參軍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9、161頁。

二、《岳麓書院藏秦簡(肆)·金布律》“丈齒”補說

《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第二組簡文《金布律》中有以下相連的四簡:

·金布律曰:禁毋敢以牡馬、牝馬高五尺五寸以上，而齒未盈至四以下，服車及貇(墾)田、為人就(僦)載； 及禁賈人毋得以牡馬、牝馬高五尺五寸以上者載以賈市及為人就(僦)載；犯令者，皆貲二甲，沒入馬縣官。有能捕告者，以馬予之。鄉(xiāng)亭嗇夫吏弗得，貲各一甲；令、丞、令史貲各一盾。馬齒(盈)至四以上當(dāng)服車、貇(墾)田、就(僦)載者，令廄嗇夫丈齒令、丞前，久(灸)右肩，章曰:當(dāng)乘。①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0～111頁。

在整理者之后，又有多位學(xué)者對律文中的部分字詞進行改釋，并且調(diào)整斷讀。②落葉掃秋風(fēng)(雷海龍):《〈岳麓書院藏秦簡(肆)〉初讀》，簡帛網(wǎng)“簡帛論壇”，第3樓；朱錦程:《讀〈岳麓書院藏秦簡(肆)〉札記(一)》，簡帛網(wǎng)，2016年3月25日， http://www.bsm.org.cn/show＿article.php？ id＝2495， 2016年9月30日。然而，拜讀之后，感覺對于律文的理解仍有討論的余地。

其一是“牡馬、牝馬高五尺五寸以上而齒未盈至四以下”一句。就句式結(jié)構(gòu)而言，此句與下文“牡馬、牝馬高五尺五寸以上者”及“馬齒(盈)至四以上當(dāng)服車、貇(墾)田、就(僦)載者”皆屬傳統(tǒng)語法分析中的“N(之)PV者”結(jié)構(gòu)的句式。關(guān)于此類句式，洪成玉指出“‘N之P者’結(jié)構(gòu)內(nèi)部的語義關(guān)系是總體與部分的關(guān)系?！甆’表示總體，‘P者’表示‘N’中的一個或一部分”，“‘N之P者’結(jié)構(gòu)最常見的是‘N之PV者’形式?！甆’常用群體性的詞語表示，‘PV者’表示‘N’中的一部分或一個”。③洪成玉:《“N之P者”結(jié)構(gòu)的語義關(guān)系和語法關(guān)系》，《漢語語法散論及其他》，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31～233頁。潘玉坤、周顥則將此類句式分析為“中心詞＋VP＋者”，并且指出“跟隨在中心詞之后的者字結(jié)構(gòu)，起修飾限定中心名詞的作用，傳統(tǒng)語法將這樣的者字結(jié)構(gòu)籠統(tǒng)地歸為后置定語”。④潘玉坤、周顥:《“者字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從句—話題”淺議——以〈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為例》，《中國文字研究》第19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版，第155頁。此文中的“中心詞”相當(dāng)于洪成玉文中的“N”。只是，與后兩句稍有不同，該句在“以下”之后省略“者”字。根據(jù)學(xué)者的研究，“N(之)PV者”結(jié)構(gòu)句式中省略“者”字的現(xiàn)象在甲骨金文、睡虎地秦簡、《左傳》《史記》中均不乏其例。①詳參伊強:《秦簡虛詞及幾種句式的考察》，武漢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4年，第186～188頁。

就律文含義而言，“高五尺五寸以上而齒未盈至四以下”用以修飾限定“牡馬、牝馬”。高一致根據(jù)此條律文，認(rèn)為秦時馬匹“可以役使的條件，既包括馬匹身高——‘高五尺五寸以上’，也包括馬匹年齡——‘齒未盈至四以下’(即齒盈至四)。這兩個條件中，恐怕年齡是決定馬匹能否役使的基準(zhǔn)條件”②高一致:《讀〈岳麓書院藏秦簡(肆)〉雜說一則》，簡帛網(wǎng)，2016年3月27日， http://www.bsm.org.cn/show＿article.php？ id＝2502， 2016年 9月30日。。不過，細繹簡文“高五尺五寸以上而齒未盈至四以下”，雖然有連詞“而”，但是“而”并非表轉(zhuǎn)折，而是表并列。伊強指出“‘而’主要作用是把前后兩項(A和B)連接在一起……A、B之間是并列關(guān)系的，二者之間在時間無先后之分，事理上又無相因關(guān)系”③伊強:《秦簡虛詞及幾種句式的考察》，武漢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4年，第90頁。。律文分別針對“高”與“齒”而言，“高”與“齒”自無時間上的先后之分，“高五尺五寸以上”與“齒未盈至四以下”亦無事理相因的關(guān)系，因而并非轉(zhuǎn)折關(guān)系，而是并列關(guān)系。若再結(jié)合下文推斷，秦代馬匹可以役使的條件應(yīng)該同時具備“高五尺五寸以上”和“齒盈至四”，“身高”與“年齒”應(yīng)當(dāng)同等重要，缺一不可。

秦代對馬匹身高、年齒的同等重視，甚至延續(xù)到西漢時期。對此，無論是傳世文獻，還是出土資料均有所體現(xiàn)?！稘h書·景帝紀(jì)》中元四年有“御史大夫綰奏禁馬高五尺九寸以上，齒未平，不得出關(guān)”，顏師古注引服虔說“馬十歲，齒下平”。④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47頁。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津關(guān)令》中亦有“關(guān)外郡買計獻馬者，守各以匹數(shù)告買所內(nèi)史、郡守，內(nèi)史、郡守謹(jǐn)籍馬職(識)物、齒、高，移其守，及為致告津關(guān)，津關(guān)案閱，出，它如律令”⑤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18頁。，其中即強調(diào)登記馬匹的標(biāo)識物、年齒、身高。

其二是對“丈齒”的理解。對于“丈齒”二字，目前學(xué)界的看法仍有分歧。整理者的注釋為“丈量檢測馬的年齒身高”。高一致認(rèn)為“所謂‘丈齒’，就是查驗馬齒判斷馬齡是否已經(jīng)四歲”①高一致:《讀〈岳麓書院藏秦簡(肆)〉雜說一則》，簡帛網(wǎng)，2016年3月27日， http://www.bsm.org.cn/show＿article.php？ id＝2502， 2016年 9月30日。。邢義田與高震寰則認(rèn)為“簡文明明說丈齒，應(yīng)僅和牙齒有關(guān)”，而將“丈齒”解為“檢查馬齒，丈量齒長”，更是結(jié)合近代養(yǎng)馬學(xué)詳加論證。同時，邢義田與高震寰還提出“有一個可能是丈、齒二字都是動詞，丈指丈身高和齒長，齒則指由長度計年齡”。在文末附記中還提到“石升烜提醒我有居延和金關(guān)簡材料可用，丈、齒或應(yīng)分讀，皆為動詞”②邢義田、高震寰:《“當(dāng)乘”與“丈齒”》，簡帛網(wǎng)，2016年3月27日，http://www.bsm.org.cn/show＿article.php？id＝2515，2016年9月30日。下文所及“丈”“齒”作動詞的辭例、出處，此文皆已指出，附記于此，不敢掠美。。

若是結(jié)合完整律文來看，根據(jù)此律條文規(guī)定馬匹得以役使的條件，“高五尺五寸以上”與“齒盈至四”是同等重要的標(biāo)準(zhǔn)，則130號簡所見“丈齒”應(yīng)即分別針對127～128號簡所規(guī)定的“高”與“齒”而言。因而，石升烜“丈、齒二字或應(yīng)分讀，皆為動詞”的意見當(dāng)是?！罢伞弊鲃釉~解，傳世文獻所見，《左傳》襄公九年有“巡丈城”，杜預(yù)注:“丈，度也?！背鐾临Y料所見，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則有“甲盜牛，盜牛時高六尺，(系)一歲，復(fù)丈，高六尺七寸，問甲可(何)論？當(dāng)完城旦”。整理小組對“丈”字的注釋即引《左傳》“襄公九年”杜預(yù)注。③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釋文注釋”第95頁。“齒”作動詞解，傳世文獻有《禮記·曲禮》:“齒路馬有誅”，鄭玄注:“齒，欲年也?！雹芾顚W(xué)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115頁?！稘h書·賈誼傳》:“禮不敢齒君之路馬?！鳖亷煿抛?“齒，謂審其齒歲也。”⑤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254、2255頁。出土資料則有睡虎地秦簡《封診式》“即令令史某齒牛，牛六歲矣”，整理小組注釋:“齒，估定牛的年歲。”①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釋文注釋”第152頁。根據(jù)睡虎地秦簡的用例，將130號簡所見“丈”“齒”皆作動詞解，亦與秦人的用字習(xí)慣相符。

因而，“丈齒”或可斷讀為“丈、齒”；整理者原有“丈量檢測馬的年齒身高”的說解或可細化為“丈量馬的身高，檢驗馬的年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