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佳

不可或缺的“朝向當下”

譚 佳

中國神話學界鮮有“朝向當下”的，在后現代消費語境中進行研究的重量級成果。楊利慧的神話主義研究的“當代”視角，以及對“旅游”和“電子媒介”的應景考察，皆成為當下中國神話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農耕文明社會（比如明末清初和清末民初）與當代社會有根本性差異，恐不存在類似的“神話主義”現象。當下的“神話主義”的分析如何更具現實批判性，“神話傳統(tǒng)”是否能推進對“中國神話”（甚至對“中國文化大傳統(tǒng)”）的再認識，則是該課題在現有成就之外，令讀者仍有期待的地方。

朝向當下；神話主義；中國神話；神話傳統(tǒng)

縱觀國內外神話學界，多達200余種的“神話”定義令人莫衷一是。與此紛雜現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研究視角的基本統(tǒng)一，即朝向“過去”而非“當下”，重點在“古”而非“今”。例如在1999年出版的Chinese Mythology：An Introduction（《中國神話導論》）（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9），該書主要供美國大學使用。作者Birrell提出中國神話研究的任務：1.繼聞一多的研究，把古代文獻中的神話與民間流行神話做比較。2.對主要神話人物進行專題研究。3.研究神話母題、形象及其演變。4.研究儒、道、佛教怎么利用古神話。5.從語言方面研究古代中國各民族以及中國神話中的非漢語因素。6.用語言學方法研究神話地名、人物名、植物名等，幫助解釋古神話意義。7.把民族學資料多用于神話研究。8.要利用西方與日本學者的研究成果。Birrell教授所開的這個“藥方”特別強調溯古，在方法上主張回到繆勒的語言學路徑，并與民俗材料、民族志結合，這種“朝向過去”的研究視角頗具代表性。在國內學界，劉宗迪教授在2005年曾主持筆談《多維視野中的中國現代神話研究》（《民間文化論壇》2005年第2期），該筆談集合了神話學界著名學者：葉舒憲、呂微、劉宗迪、鐘宗憲、陳連山、楊利慧、吳曉東、劉惠萍等。學者們從不同角度對中國神話學的思想背景和學術范式展開討論，這也可視為目前對中國神話學反思的高峰性、代表性觀點。從總體上講，這組討論仍然是“朝向過去”，即從歷史、文化、哲學、民俗的層面梳理“古”如何為“今”，反思“西”何以為“中”。再者，筆者拙著《神話與古史：現代中國學術的建構與認同》①譚佳：《神話與古史：現代中國學術的建構與認同》，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旨在通過重勘中國神話學的起點與建構特點，來剖析神話學與中國現代學術的建構關系，這同樣是通過“朝向過去”來檢討現有研究。十余年的研究讓筆者深切感受到神話學的斑駁萬象。

張光直先生曾感言：“我逐漸發(fā)現，在我自己有興趣研究的題目中，只有兩個是幾乎所有的人文社會科學者都感興趣并喜歡從事研究的：一個是城市發(fā)達史；二是神話。寫這兩個題目中的任何一個，或是其范圍之內的一個小問題，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志同道合的人多，可以互相切磋琢磨；壞處是寫起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牽扯不少人的‘本行’，挑錯的人就多”②張光直：《中國青銅時代》，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372—373頁。?？赡芤虼司売桑袊裨拰W界既熱鬧又頗為謹慎，鮮有“朝向當下”的重量級研究成果。這種重古輕今，或曰“頭重腳輕”、不接地氣的研究現狀，不得不說是中國神話學界的一個遺憾。

在此背景下，楊利慧教授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當代中國的神話主義：以遺產旅游和電子媒介的考察為中心》（以下簡稱“楊著”）就顯得意義重大。一方面，這個課題的“當代”視角，以及對“旅游”和“電子媒介”的應景考察皆成為當下中國神話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另一方面，除了不可或缺的時代意義，正如課題名稱所示，“神話主義”一詞也格外重要，頗有討論空間。

“楊著”給“神話主義”進行了清晰定義：“‘神話主義’（Mythologism）是指現當代社會中對神話的挪用和重新建構，神話被從其原本生存的社區(qū)日常生活的語境移入新的語境中，為不同的觀眾而展現，并被賦予了新的功能和意義。將神話作為地區(qū)、族群或者國家的文化象征而對之進行商業(yè)性、政治性或文化性的運用與消費，是神話主義的常見形態(tài)。我之所以重新界定‘神話主義’的概念，是力圖探究神話傳統(tǒng)在當代社會中被挪用（appropriation）和重述（retelling）的情況，使學者們的探究目光從聚焦傳統(tǒng)社區(qū)日常生活的語境擴展到當下社會生活的新語境，進而關注到如今各種新語境中被越來越頻繁地展示（display）和重述的神話，并把該現象自覺地納入學術研究的范疇之中加以具體、深入的研究，從而為神話學這門一直擅長于‘向后看’的學問注入新的時代活力?！?/p>

很明顯，課題組對“神話主義”賦予了最重要的時空屬性——日常性及當代性。在研討會上，有學者認為中國歷朝歷代都不乏對“神話”的挪用與重構，也自然都有所謂的“神話主義”。對此，筆者并不認同。正如“楊著”強調，當代的“商業(yè)性”及“消費”是“神話主義”的語境限定。古往今來，沒有哪一個時代像20世紀中期以后這樣迅猛和深刻地改變著人類生活。隨著金融市場、電子技術、通信信息的高度發(fā)展，人類財富積累方式、交流手段、主體間性和生存環(huán)境皆隨之而變。美國社會學家丹尼?貝爾于70年代提出的“后工業(yè)時代”，管理學家德魯克提出的“后資本主義社會”都是用來闡述這些改變，相對歷朝歷代同質的農耕文明社會（譬如討論會上列舉的明末清初和清末民初），當代社會的根本性變革使得二者并不具備可比性。不能橫向地將性質完全不同的社會進行關聯(lián)考察。對該課題而言，立足當下社會發(fā)展才是最根本的訴求與旨趣。

如果說在當下，“神話主義”可以帶來“經濟”，神話是商業(yè)發(fā)展的黃金礦之一，那么，它已然成為當下文化現象的一個典型表征。在可持續(xù)發(fā)展戰(zhàn)略的憂慮和轉變經濟增長方式的現實逼迫下，無論主流媒體還是資本運作都充斥著有關“文化”的再造與創(chuàng)意。政府評估、市場利益、金融資本、地方話語等多重元素構成當下獨具特色的“中國式”文化情境?！吧裨捴髁x”概念無疑能為這類當下現實提供新的分析視角。這不禁讓關注者引發(fā)更多追問，比如：中國神話學者提出的“神話主義”能提供一種批判性的闡釋維度嗎？

這種追問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受西方“新神話主義”風潮的啟發(fā)。就西方社會而言，針對歐洲中心主義、白人種族主義、男性中心主義和基督教文明優(yōu)越主義的復合性價值體系，新神話主義的反思與批判鋒芒主要集中在歷史觀、宗教和文明起源諸方面，原來被現代理性壓抑的“神話”成為文化反思、文化尋根及認同的鏡子。例如“黑色風暴”“凱爾特復興”“女神復興”“原始轉向”等風向都有神話復興與神話再造的影子，它們共同體現著20世紀后期西方思想回應資本主義和現代性危機的重要趨變革趨勢。①葉舒憲：《現代性危機與文化尋根》，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9年。。不妨說，西方的“新神話主義”始終建立在以理性為歷史，以非理性為神話的二元對立基礎上，其“新”是相對根深蒂固的、舊的“神話傳統(tǒng)”而言，并以層出不窮、佳作迭起形成風潮而謂之“主義”。結合“楊著”中屢屢提到的“當代神話傳統(tǒng)”，這促使我們反思究竟什么是中國的“神話傳統(tǒng)”？換言之，中國神話是什么？

美國學者貝奇?鮑登（Betsy Bowden）在《民俗與文學全書》的“神話”詞條中提醒大家：“基督教早期時代，人們從希臘語中采用mythos，當作fabula（‘逸事’‘故事’）的同義詞。學者們應該警惕以歐洲為標準扭曲非西方國家神話的發(fā)展情況?！痹谥袊裨拰W界，近二十年來一直對這類問題有深刻反思。例如呂微教授認為，中國現代神話學者拋棄了今文家的“語境化”研究方法，延續(xù)了古文家的“文本間”研究方法。一方面只是證明了西方理論的普遍有效，并因此在中國與世界之間建立材料的同一性關系與文化間的不平等關系；另一方面也使本土材料由此喪失了參與修葺普遍性理論的機會，同時以無語境“純文本”的建構掩蓋了其真正的當代學術語境。①見2015年第2期《民間文化論壇》《前沿話題》欄標題文章“多維視野中的中國現代神話研究”。陳連山教授認為需要“走出狹隘的現代西方神話概念，中國古代并非只有神話而沒有神話概念，只不過中國古代人把‘神話’稱為遠古歷史而已。他們直接把神話當作歷史，用‘歷史’的概念包括了‘神話’的概念?！雹趹魰暂x：《走出西方神話的陰影》，《長江大學學報》，2006年第6期。與此類問題意識很相似，筆者也曾經借助《春秋》這部史書來做神話闡釋，其學理根基與旨趣皆在于反思“中國神話”的觀念，從“神圣敘事”的角度來重新考量“中國神話”的呈現意義及歷史地位，尤其是針對現代學術界“神話歷史化”、先秦歷史的理論模式與研究話語進行詰問與反思。③譚佳：《斷裂中的神圣重構：<春秋>的神話隱喻》，廣州：南方日報出版社，2010年。

在諸多的研究現狀面前，“楊著”如何體現對“中國神話”——這個基本命題的不斷闡釋與反思，這也許無法回避。“考鏡源流”方能識得廬山真面目?！懊厮魉肌迸c“邏各斯”、“理性”與“非理性”的對立是西方哲學發(fā)展的主核，由此發(fā)展出維科以來的“神話學”，才有當代的神話復興（新神話主義）。這條發(fā)展脈絡不斷提醒我們，需要走進更深厚流長的本土文化大傳統(tǒng)反思中國文化。這時，用“信仰→理性”“宗教→理性化”“神圣→世俗”的演進過程置換中華文化的淵源與形成之做法值得商榷。從“五四”的新文化運動，到20世紀中期以后的文化建設，所謂“傳統(tǒng)”在經無數次狂風暴雨般的批判和摧毀后，已經顯得凋敝零落。我們不僅對最基礎層面的“傳統(tǒng)”陌生，即有隔于基本的經史傳統(tǒng)；而且，難以在新的知識語境下，超越西人去尋覓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與脈絡?；氐健皸钪北旧?，其難而可貴在于突破中西學界現狀，以“朝向當下”的姿態(tài)去研究中國神話的當代挪用、再造問題。不過，這種“神話主義”的分析如何更具現實批判性，“神話傳統(tǒng)”是否能推進我們對“中國神話”（甚至對“中國文化”）的再認識，則是該課題在現有成就之外，令讀者仍有期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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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14（2017）05-0017-03

譚佳，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馮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