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 利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350)
明代鄭舜功籍貫、生平事跡及出使日本考辨
卞 利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350)
文章從明朝倭寇之患猖獗、派遣使臣前往日本了解夷情的視角,較為全面系統(tǒng)地對鄭舜功的籍貫、生平事跡及其出使日本的相關(guān)史實進行考證,并以鄭舜功自薦出使日本及其所纂《日本一鑒》為中心,考察其出使日本的航線及其派遣者,同時對鄭舜功和蔣洲、陳可愿出使日本的歷史功過等問題進行簡要的比較與評述。研究認為,鄭舜功系明代南直隸徽州府歙縣鄭村人,其身份和家族乃是歷代從事商業(yè)經(jīng)營的徽商,其自薦出使日本是為了了解倭情,而派遣鄭舜功出使日本的則為兵部尚書楊博和浙江等處總督楊宜。
明代;鄭舜功;倭寇;《日本一鑒》
在嘉靖年間的御倭戰(zhàn)爭中,由于對倭寇入犯信息缺乏全面了解,明朝戰(zhàn)場屢屢失利,倭患愈演愈烈。為了解倭寇實情,制定和實施有效的御倭策略,明朝曾先后派遣兩個使團出使日本。其中由巡撫浙江都御史胡宗憲所遣、以浙江鄞縣(今浙江省寧波市鄞州區(qū))生員蔣洲、陳可愿為正、副使的使團,因文獻記載較為詳細,學術(shù)界的研究成果較多。限于史料缺乏,學術(shù)界對另一個由鄭舜功為首的使日團及其相關(guān)史實則關(guān)注較少。近年來,盡管個別研究者在相關(guān)論著中對鄭舜功出使日本的情況略有涉及,但仍多語焉不詳,甚至關(guān)于鄭舜功的籍貫與身份,出現(xiàn)了多說并存的局面。個別似是而非的觀點,因缺乏史料的支撐,大多經(jīng)不起推敲。本文擬以鄭舜功出使日本為中心,結(jié)合相關(guān)新發(fā)現(xiàn)的文獻史料,對鄭舜功的籍貫、身份及其經(jīng)歷進行考證與論述;同時將其與蔣洲、陳可愿出使日本的情況進行比較和評述,以就教于方家。
嘉靖時期是明代倭患最為嚴重的歷史時期,中國東南沿海地區(qū)遭到了倭寇的瘋狂侵擾。這一時期,倭寇長驅(qū)直入,北自山東、南直隸,南至浙江、福建、廣東等廣大沿海甚至內(nèi)陸地區(qū)紛紛告急,“蓋自壬子春,更癸丑、甲寅而兩浙、三吳之禍變慘矣。”*胡桂奇:《胡梅林行實》,《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83冊,第443、441頁?!吧劫\、???、倭夷接踵而至,東南財富之區(qū),無地非賊?!?胡桂奇:《胡梅林行實》,《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83冊,第443、441頁。由于明軍“進退無紀,彼此離心,貪攻觀望,猶同兒戲,坐貽地方大害”*《明世宗實錄》卷419,嘉靖三十四年二月辛巳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荆?276頁。,不斷在作戰(zhàn)中失利,“陸戰(zhàn)則僵尸千里,水戰(zhàn)則浮骸蔽江。剽城攻邑,剝掠虔劉??N紳屠戮,士女蒙污?!?焦竑:《獻征錄》卷57《少保胡公誄》,上海書店1987年版,第2393頁。東南沿海人民備受荼毒。為抗擊倭寇侵略,消弭倭患,明朝統(tǒng)治者曾設(shè)官分職,調(diào)兵遣將,甚至派遣工部右侍郎趙文華往江南祭告海神,但結(jié)果不僅無濟于事,反而使倭寇之患更加嚴重。
為何明軍在御倭戰(zhàn)場屢屢失利?究其根源,主要還是明朝在御倭決策上“不得要領(lǐng),輒恃驕兵,卒致?;肌?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肪?,民國二十八年影印本。。因此,為加強對日本和倭寇的了解,來自浙江寧波府鄞縣的蔣洲、陳可愿和徽州府歙縣“布衣”鄭舜功曾次第出使日本。其中,鄭舜功在出使日本歸國后,還專門編纂了《日本一覽》一書,對日本和倭寇情況進行較為系統(tǒng)地記錄與說明。
事實上,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四月,浙江巡按監(jiān)察御史胡宗憲即上疏朝廷,極言遣臣出使日本、偵知倭寇實情的主張,疏云:“往時日本入貢,多不及期,請待其復來,得以便宜謝遣,仍令有司移檄于王,問以島夷入寇之狀。”*《明世宗實錄》卷421,嘉靖三十四年四月辛巳條,第7298頁。時任兵部尚書楊博接到明世宗要求轉(zhuǎn)兵部議復的胡宗憲意見后,回復云:“令按臣移檄日本國王,問何人倡亂。令于半年間立法鈐制,號召還國,即見忠款。雖貢期未及,必為奏請,否則是陽為入貢,陰蓄異謀。”*佚名:《嘉靖東南平倭通錄》, 中國歷史研究社編:《倭變事略》,上海書店1982年版,第15頁。五月,明軍取得王江涇大捷后,胡宗憲被擢升為浙江巡撫都御史。十月,經(jīng)過胡宗憲和趙文華的周密籌劃,浙江寧波“知海情,有心計生員”蔣洲和陳可愿被任命為正、副使,受命出使日本。行前,胡宗憲又將朱尚禮、胡節(jié)中等先年“冒海禁入海,熟悉夷情”之輩從監(jiān)獄中釋放,“令各募二十人,輔洲等赍藩司咨文以往”。十月二十一日,蔣洲和陳可愿組成的明朝使團從浙江定海關(guān)出海,前往日本諸島“宣諭日本國王,禁戟島夷,并招還通番商犯(‘犯’字疑為‘販’字之誤——引者注),許立功免罪?!?王士騏:《皇明御倭錄》卷7,《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2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93頁。
在蔣洲、陳可愿出使日本之后,曾于嘉靖二年(1523年)奏奉宣諭日本、隨日本僧侶昌虎首座到過京都的“布衣”鄭舜功,亦在嘉靖三十四年主動向兵部請纓出使日本,并獲準于次年(1556年)五月成行。關(guān)于此次出使情形,鄭舜功在《日本一鑒》中寫道:
嘉靖癸未,布衣鄭舜功奏奉宣諭日本國。自歲庚戌以來,倭寇猖獗,荼毒生靈,命將調(diào)兵,遠近騷動。功原草茅,生逢圣明之世,追念先世忠義,書旌常,奮輒狂愚,廣詢博采。伏睹我皇祖宗之舊章,感懷淵穎之心志,且以博采未究,定遠余詐,但欲謹持忠信,布宣文德,用夏變夷,塞源拔本,以為東南長治久安之計。于歲乙卯赴闕陳言,荷蒙圣明不以愚昧罪功,特下兵部咨送總督軍門,轉(zhuǎn)咨浙、福軍門,文移浙江司道議,功使往日本國,采訪夷情,隨即關(guān)開諭,歸報施行等因。功募從事沈孟綱等,訂盟歃血,忠義一心,盡忠報國。取道嶺海,治事偵風。丙辰汛月,舟至日本豐后國,自以大明國客之名,隨諭西海修理大夫源[大友]義鎮(zhèn),禁戢所部六國地方,其余列國,止可移書,由其禁否*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肪?《接使》。。
我們從這段史料中發(fā)現(xiàn),鄭舜功完全是毛遂自薦,而被以“國客”的名義和身份遣往日本探知倭情的。與蔣洲、陳可愿出使日本的航線不同,鄭舜功使團是從廣東潮州出海的。然而,鄭舜功為何許人也?他為何要主動請纓出使日本?盡管學術(shù)界對此,曾經(jīng)作過一些探討,但未予深究。即使是鄭舜功的籍貫和身份,研究者亦多存分歧,甚或訛誤不稽。
由于鄭舜功撰著的《日本一鑒》一書在每卷標題下署名“奉使宣諭日本國新安郡人鄭舜功敘編”,故一些學者便對鄭舜功的籍貫進行蠡測。陳繼川、劉志家《俞大猷在南澳抗倭斗爭中的作用》文,即根據(jù)《日本一鑒》提供的信息,在未加任何考證的情況下,主觀認為鄭舜功為“浙江新安人”*陳繼川、劉志家:《俞大猷在南澳抗倭斗爭中的作用》,《福建史志》2010年第2期。。日本學者渡邊三男和中國學者陳小法亦分別在其所撰的《〈日本一鑒〉につ いて:明末の日本紹介書》*[日]《駒澤大學研究紀要》通卷第13號,1955年3月。與《明代中國人撰寫的中日關(guān)系史書籍解題(二)》中,將鄭舜功的籍貫說成是“廣東新安郡人,明末的經(jīng)世家和冒險家”*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ab6a7401008xn9.html。。還有部分研究者采取折中的辦法,直接依據(jù)《日本一鑒》題名,稱鄭舜功的籍貫為“新安郡人”,如徐明德的《論明清時期的對外交流與邊治》*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96頁。。部分研究者甚至刻意回避鄭舜功的籍貫及生平,如童杰《鄭舜功生平大要與〈日本一鑒〉的撰著》*《中南大學學報》2014年第5期。,雖然標題有“鄭舜功生平大要”,但內(nèi)容卻連鄭舜功的籍貫都未提及;稍加注釋并言鄭舜功自稱“新安郡”為“徽州”者,以鄭永常為代表*鄭永常:《鄭舜功日本航海之旅》,《國家航?!返?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亦有略作考證,并明確將鄭舜功之籍貫確定為安徽歙縣者,如李小林《明人私撰日本圖籍及其對日本的認知》*《求是學刊》2005年第4期。、湯開建《〈日本一鑒〉中的葡澳史料》*《嶺南文史》1995年第2期。、時培磊《明清日本研究史籍探研》*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等論著,即按照這一原則確立鄭舜功的籍貫,但均缺乏強有力的論據(jù)支持。那么,鄭舜功的籍貫究竟在哪里呢?
自1992年以來,筆者在《胡宗憲評傳》一書的寫作過程中,曾查閱了數(shù)種記錄鄭舜功事跡的文獻,如《明世宗實錄》《胡梅林行實》和《虔臺倭纂》等,力圖尋覓鄭舜功籍貫及其家族的蹤跡,但皆未能得到詳細信息。直到2012年,從安徽省博物院借閱到明萬歷五年(1571年)寫本歙縣《雙橋鄭氏宗譜》,并從中發(fā)現(xiàn)了一篇關(guān)于鄭舜功赴北京請求國子監(jiān)祭酒陸深為其祖父鄭廉題寫的墓志銘,才最終找到了鄭舜功籍貫及生平的線索。現(xiàn)抄錄該墓志銘內(nèi)容如下:
鄭生舜功再至京師,凡三閱寒暑,往返萬里,乞為大父可齋銘其墓??升S,予故人,姓鄭氏,名廉,字宜簡,可齋其別號也。為人磊落,好義舉,名卿大夫多愛之,尤重然諾。雖千里之赴,不失時日。予之謫延平也,可齋相予行尤勤,故尤德之,以嘉靖十八年正月十三日卒于家,得年六十有六云。按,歙之鄭族最盛,舊有師山先生者,諱玉,以死節(jié)著名。字得紹者,以行誼聞一鄉(xiāng)。故歙有善述堂,可齋之高祖也,曾祖孟寧,祖父修。父成大,號“鹿門遺隱”,母汪氏。可齋生有美質(zhì),清修博雅,操觚為文翰,不下儒者,諸技能精巧妙。凡出其手者,雖名家或未及。壯齡服賈,游吳淞,不屑屑于刀錐之末,而意氣豁如也。歙俗健訟,以必勝人為能。正德間,為鄉(xiāng)人嫁禍,郡太守遂當以大罪,而可齋實他出無與。亟走京師,聞其事于朝,乃械系御史臺種種,白其事,盡釋。自姑孰三旦夜抵家,跪父母前曰:“兒無狀幾鶩二親,兒罪獲昭雪矣?!比擞纫允欠溆拢夷苄⒃?。配許氏,有賢行。子男思宏,娶程氏,先十二年族。孫二:舜功、舜勛。茲卜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山之原*《雙橋鄭氏宗譜》(不分卷),明萬歷五年寫本。。
除提供了鄭舜功的家族信息之外,萬歷《雙橋鄭氏宗譜》還繪制了鄭氏十九世可齋鄭公墓圖,并收錄了題名為“明故鄭貞士可齋公偕許氏孺人墓”的墓碑。但此鄭舜功是否系出使日本的“國客”鄭舜功呢?帶著這一疑問,我們查閱了由李新林主編的《鄭村志》。該村志在第十章《佚聞》中,以《鄭舜功布衣上疏》為題,對鄭舜功的事跡進行了敘述,內(nèi)容如下:
鄭舜功,字德化,生性豪邁。明嘉靖年間,倭寇對東南沿海一帶進行了騷擾,擄掠搶殺,危害巨大。那時,鄭舜功尚是一介平民,但深感“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毅然給朝廷寫了一封信,表明自己甘愿蹈海,以抗倭寇。朝廷下旨給了答復,旨意由通政司發(fā)兵部,再由兵總轉(zhuǎn)送軍門。第二年,倭寇在嘉興徐海帶領(lǐng)下又來騷擾,總督胡宗憲就叫鄭舜功去說服徐海。他曉以大義,徐海就聽了他的話,帶了一百多人到軍門投降。這本是鄭舜功的功勞,但總督胡宗憲不給他上報。舜功頗有怨言,為此,觸犯了胡宗憲。胡宗憲把他打入了監(jiān)獄,還要處以死刑。好在許多鄉(xiāng)紳都極力營救,才把他放了出來。后來又舉薦到廣西,結(jié)果,他就客死在那里。南寧府還為舜功立了義士墓*李新林主編:《鄭村志》,鄭村志編委會,2010年,第258頁。。
盡管新編《鄭村志》出自歙縣鄭村村民之手,個別敘述與史實略有出入,文字表達亦欠通順,但其對鄭舜功籍貫和抗倭事實的描述是毋庸置疑的。結(jié)合明萬歷寫本《雙橋鄭氏宗譜》的記錄,我們基本可以認定鄭舜功的籍貫為明南直隸徽州府歙縣鄭村。據(jù)此,有關(guān)鄭舜功的生平及事跡可作如下敘述:
鄭舜功,字德化,明南直隸徽州府歙縣鄭村人,是鄭村鄭氏家族第二十一世孫。祖父鄭廉,為經(jīng)營于吳淞和姑孰一帶的商人。父鄭思宏,母程氏,生有舜功、舜勛二子,鄭舜功系鄭思宏長子。嘉靖二年(1523年)日本貢使“爭貢之役”時,鄭舜功曾前往日本。據(jù)胡宗憲之子胡桂奇所撰《胡梅林行實》云:“有古歙人鄭舜功者,素服海日本覓利,熟海道,詣闕乞以身說日本夷,禁絕入寇?!?胡桂奇:《胡梅林行實》,第460頁。顯然,自稱“布衣”的鄭舜功系從事中日貿(mào)易之海商,且精通日語。嘉靖初年,鄭舜功為祖父請求陸深題撰墓志銘而三至北京。嘉靖中葉,鑒于“倭寇猖獗,荼毒生靈,命將調(diào)兵,遠近騷動”,鄭舜功“追念先世忠義,書史旌常,奮輒狂愚,廣詢博采。伏覿我皇祖宗之舊章,感懷淵穎之心志,且以博望未究,定遠余詐,但欲謹持忠信,布宣文德,用夏變夷,塞源拔本,以為東南長治久安之計。于歲乙卯赴闕陳言。荷蒙圣明不以愚昧罪功,特下兵部,咨送總督軍門,轉(zhuǎn)咨浙福軍門,文移浙江司道議?!痹谧运]出使日本、了解倭情之舉獲兵部尚書楊博允準后,楊博即文移時任總督南直隸、浙、閩軍務(wù)楊宜暨浙江司道。于是,鄭舜功乃招募“從事沈孟綱等訂盟歃血,忠義一心,盡忠報國,取道嶺海,治事偵風。丙辰,泛月舟至日本豐后國,自以大明國客之名,隨諭西海修理大夫源義鎮(zhèn),禁戢所部六國地方?!?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肪?《接使》。
據(jù)《日本一鑒》載:鄭舜功一行本欲往京都探訪,不料中途遭暴風雨,船遂漂至九州島豐后國。在豐后,鄭舜功以大明“國客”名義,拜會了身為領(lǐng)主的源義鎮(zhèn),并與臼杵鑒續(xù)、吉岡長增等源氏政權(quán)中的核心人物進行交涉,勸諭其禁戟倭寇掠擄。在偵知源義鎮(zhèn)控制力不出豐后的信息后,鄭舜功乃命隨從沈孟綱和胡福寧往赴京都,曉諭日本國王,令其頒諭全國,禁止倭寇侵擾中國。鄭舜功本人則暫留豐后,繼續(xù)考察倭寇盤據(jù)的島嶼和中國人結(jié)倭詳情。同時,鄭舜功還與源氏家臣接觸,尋求對付倭寇的塞源拔本之道。在日考察半年并訪知倭寇實情后,為圖及早奏知朝廷,以定東南寇平民安之計,鄭舜功請源氏之舟回國。
嘉靖三十六年(1556年)二月,鄭舜功偕日本僧人清授師徒等數(shù)人按原路返航回國,并親至浙江定海拜謁新任總督胡宗憲,“抗言欲靖海波,必須直、浙、福三省效廣東南岙開市貿(mào)易,則倭患息,反復數(shù)百語?!焙趹棇Υ藰O為憤怒,并訐問鄭舜功云:“汝以平民赴奏,只身往諭禁賊,何故又倡開市之說?我守臣但知張皇天討,振揚國威,以服遠夷耳?!_市’之說,非所宜聞。況禿奴藉奸民勾引,深入內(nèi)地,東南數(shù)千里機樞一空,殺戮淫虐,慘不忍言。此我赤子不共戴天之仇,今幸削平諸逆,瘡痍未起,又何復使此輩貿(mào)易乎?且此僧來何為者?”但鄭舜功仍堅持抗爭,云:“清授為倭人信重,號曰‘國師’,彼中事體,皆能張主。帶之還朝,廟堂一詢,即知彼國之詳。爺言固妙,然必終由開市以寧地方?!庇谑牵鹋灰训暮趹棥澳诵腥咀g審館”*胡桂奇:《胡梅林行實》,第460、460、441、443、441頁。,并以“功賤學疏、不登科甲,謬承天使”*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肪?《接使》。的罪名,將“清授干凈寺羈候,舜功劾其挾夷求市之故。先皇怒,錮清授于遠地,舜功擬戍,事遂寢?!?胡桂奇:《胡梅林行實》,第460、460、441、443、441頁。明世宗接到胡宗憲的彈劾奏疏后,亦大為震怒,傳旨將暫居定海七塔寺的清授發(fā)落至四川茂州治平寺安置,將鄭舜功治罪擬戍。就這樣,鄭舜功“不惟以功效忠不賞,幽禁七年”*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海》卷8《評議》。,被胡宗憲投進監(jiān)獄,在獄中度過了七年時光。對此,鄭舜功在《日本一鑒》中云:“軍門(指胡宗憲)非惟不用功謀,而更陷功于獄”*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肪?《接使》。。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夏四月,“沈孟綱、胡福寧往諭日本王還,至潮州海上,竟被弓兵陷殺之”*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肪?《流逋》。。至此,鄭舜功出使日本遂以悲劇而告終。萬歷初年,鄭舜功被釋放出獄后,曾步行赴京,上言兵部,為己鳴冤。但時過境遷,鄭舜功的冤案并未得到平反昭雪。
據(jù)鄭若編纂的《籌海圖編》及相關(guān)文獻記載,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蔣洲、陳可愿出使日本,是從浙江定海關(guān)出海的,這也是明朝往返日本的最近和最佳航線。但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鄭舜功出使日本卻繞道廣東潮州,出五羊,渡三洲,先取虎頭(今廣東東莞東),再出幞頭(今廣東東莞東北),至大鵬所(今屬廣東深圳)、平海、靖海、馬耳,還大家、井里、牛田。假道南陽、王莽,歷福建詔安、心旌、鎮(zhèn)海、六鰲、下門、平靜、金門。而后至臺灣島,自基隆出發(fā),沿釣魚島、琉球航線,最后抵達日本九州島的豐后*鄭舜功:《日本一鑒·桴海圖經(jīng)》卷1《萬里長歌》。。我們不禁要問,鄭舜功為何舍近求遠,不從浙江定海出海,以最便捷徑的航線直駛?cè)毡荆侨〉缽V東潮州出發(fā)呢?
這是因為當時浙江等地特別是舟山的定海地區(qū)已被倭寇盤踞,“兩浙自壬子歲以來,海寇竊發(fā)。奸民勾倭據(jù)海島中,時剽掠,相雄長,而王直、徐海、陳東、麻葉(即‘葉明’,又稱‘葉麻’)、光和尚徐惟學輩號巨擘焉。邊海亡命,爭相趨附,眾至數(shù)萬,吳越、甌閩咸被蹂躪。”*胡桂奇:《胡梅林行實》,第460、460、441、443、441頁。時“民不覿兵日久,望風奔潰。賊既連得利,內(nèi)附外連,徒黨滋蔓,動以數(shù)千萬計。善用兵,能以少勝多。所征四方材勇武力士悉殲其手,若烈火焰焰,狡焉四啟?!?胡桂奇:《胡梅林行實》,第460、460、441、443、441頁。“吳越兵墟,甌閩、江淮流血成海?!?焦竑:《獻征錄》卷57《少保胡公誄》,第2392頁?!百\徐海、陳東輩遂蔓延于淮、揚、蘇、松、嘉、湖、寧、紹、臺、溫、漳、泉間,破南匯,破青村所,破嘉定縣,破柘林鎮(zhèn),據(jù)川沙漥,據(jù)乍浦所,連接為巢。山賊、???、倭夷接踵而至,東南財富之區(qū),無地非賊。*胡桂奇:《胡梅林行實》,第460、460、441、443、441頁。在最佳航行路線被倭寇阻斷的情況下,鄭舜功不得不從嶺南的潮州出發(fā),繞道臺灣之基隆北上,沿釣魚島、琉球群島航行至日本。顯然,這是當時的形勢所驅(qū),是出于當時浙江沿海特別是定海倭患的客觀實際。誠如鄭舜功所云:“前奉使日本時,浙、直、福海皆有賊,故取道廣。”*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肪?《貢道》。
值得一提的是,鄭舜功自日本返航時,仍取道廣東潮州,并赴南直隸、浙、福總督軍門復命,沿途做了不少有益之事。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春正月,鄭舜功返抵潮州登岸后,沿陸路行至福建汀州和江西贛州時,聽聞海盜商人歙縣許村人許四帶同家小隱匿于汀州、贛州,以待許二回船之貨裝載入倭。鄭舜功“訪知許四蹤跡,招諭不從,擒致總督軍門”。按,“許四即許梓,其兄許二、許三先年下海通番,贅于大宜滿剌加。自后,許四與兄許一嘗往通之。嘉靖庚子,始誘佛郎機夷,往來浙海,泊雙嶼港,私通交易。每與番夷賒出番貨于寧、紹人易貨抵償,濱海游民視以禁物,輒捕獲之?!?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海》卷6《流逋》。擒獲許四并親自送至總督軍門之舉,有力地說明了鄭舜功并不是一味倡導與日本“開市”貿(mào)易的,或者說,鄭舜功對以貿(mào)易通商為名、行燒殺劫掠之實的倭寇,是極力主張予以武力殲滅的。
至于鄭舜功出使日本受何人派遣?大部分學者認為鄭舜功系當時任總督南直隸、浙、福軍務(wù)楊宜所遣。依據(jù)是《明世宗實錄》的記載,即“前總督楊宜所遣鄭舜功出海哨探夷情者,亦行至豐后,豐后島遣僧清授附舟前來謝罪”*《明世宗實錄》卷450,嘉靖三十六年八月甲辰條,第7649頁。?!睹魇贰芬嘣疲骸扒皸钜怂侧嵥垂Τ龊I谔秸?,行至豐后島,島主亦遣僧清授附舟來謝罪?!?《明史》卷322《外國傳三·日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8355頁。有的學者認為此說有誤,鄭永常即認為鄭舜功不是受浙直總督楊宜所遣,而是由時任兵部尚書楊博委派*鄭永常:《鄭舜功日本航海之旅》,《國家航海》第9輯。?!鞍俣劝倏啤眲t援引鄭舜功在《日本一鑒》中的自述文字,即“遵蒙本部尚書楊令言,但以中國百余年來,未嘗遣使日本國,是故不敢承領(lǐng)文移,取辱使命。但以國客之名,先之以忠信之言,曉之仁義之道,要之以文德之教,使蠻貊之民,樂生于化日之下,自謂用夏變夷之一端耳?!敝赋觯骸啊睹魇贰分械奶岬洁嵥垂κ强偠侥现彪`、浙、福軍務(wù)的楊宜所派,但批準派使者移諭日本的時候是在楊宜的前任張經(jīng)時期,并且鄭舜功在所著的‘萬里長歌’中提到‘遵蒙本部尚書楊令言’。楊宜從來沒有當過六部尚書,僅曾當過南京戶部右侍郎、兵部右侍郎,而楊博在嘉靖三十四年接替聶豹為兵部尚書,鄭舜功本人也是同年到北京接受此任務(wù)的,故《明史》中記載有所出入,所以直接派遣鄭舜功出使日本的當是楊博無疑,而與楊宜是沒有關(guān)系的?!?“百度百科”之“鄭舜功”條。還有的學者認為,鄭舜功作為一介布衣、平民,是不可能直接上書兵部的。
其實,以上觀點均不成立。造成這一錯誤見解主要是由于對明代制度缺乏了解。我們知道,明朝在倭患不斷加劇、御倭戰(zhàn)爭屢屢受挫的情況下,當時官員如王國禎、林應箕、朱瑞登、陶承學、金淛、周如斗等紛紛建言,“孽本不拔,東南終不安枕,乞立賞格購之”。明世宗在聽取諸臣的建議后,專門責成兵部討論,并欽行督府等衙門昭揭榜文,云:“一應人等,但有御侮平倭長策者,俱許具開揭帖,不時赴部,以備采擇”*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海》卷8《評議》。。在偵知倭寇渠首系王直等人后,兵部又下揭帖曰:“但有能主設(shè)奇謀、擒斬王直者,封伯爵,賞萬金,授以坐營坐府管事;斬黨惡如徐明山和尚者,不分首從,各授以指揮僉事,賞銀三百兩,并世襲?!?胡桂奇:《胡梅林行實》,第441頁。正是在中央王朝的政策感召下,作為一介布衣的徽商鄭舜功才只身赴京陳告,憑借對日本情況較為熟悉的優(yōu)勢,毛遂自薦,請纓出使日本進行宣諭。正如鄭舜功所云,明朝抗倭屢屢失誤,倭患愈演愈烈,主要是對日本和倭寇入侵之情“不得要領(lǐng)”*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肪?。所致。面對“庚戌以來,奸尻交作,邊腹生民之被慘毒,忍不可言”之狀,鄭舜功“一念生民,又念先世忠義,書史旌常,不自料量,廣詢博采,轍奮狂愚,奏奉宣諭,歷履鯨波,行忠信之言,彰文德之教,東夷聽信,禁令乃行?!?鄭舜功:《日本一鑒·絕島新編》卷1《山嶠絕?!?。
因此,鄭舜功出使日本完全是從民族大義出發(fā)的自告奮勇之舉。為此,他曾自訴衷腸道:“功年介子之微勞,睹堯皇之盛世,不敢設(shè)施奇詐,乃敢殫竭孤忠,期杜萬釁之門,須明一定之理。功幼寡學,少不師章句,茲心奉使,憂勤以勵報國者耶,仰惟天眷鑒察微衷矣。”*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肪?《海市》。鄭舜功自薦出使日本之時,擔任明朝兵部尚書者正是楊博。據(jù)《明世宗實錄》載,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三月,總督薊遼保定都察院右都御史楊博被擢為兵部尚書*《明世宗實錄》卷420,嘉靖三十四年三月丙申條,第7281頁。。次年正月,楊博因父喪回原籍守制*《明世宗實錄》卷431,嘉靖三十五年正月乙亥條,第7440頁。。鄭舜功于“歲乙卯赴闕陳言”,并稱其出使日本乃“遵蒙本部尚書楊令言”,這是毫無疑問的。問題在于,根據(jù)明朝公文處理程序,兵部在接到自薦書后,須將同意其出使日本的公文咨送總督南直隸、浙、福軍務(wù)執(zhí)行。而此時總督南直隸、浙、福軍務(wù)的則是楊宜。按《明世宗實錄》載:楊宜是在總督南直隸、浙、福軍務(wù)周珫被罷后,于嘉靖三十四年六月由南京戶部右侍郎改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取代周珫任南直隸、浙、福軍務(wù)總督*《明世宗實錄》卷423,嘉靖三十四年六月壬午條,第7338頁。。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二月,因明朝征調(diào)的永順、保靖土兵于新場剿倭時敗北,遂“罷總督南直隸浙福軍務(wù)南京兵部右侍郎楊宜”*《明世宗實錄》卷432,嘉靖三十五年二月己亥條,第7453頁。。
基于以上事實,我們以為,《明世宗實錄》和《明史》稱鄭舜功出使日本系受前總督楊宜所遣,其史實是完全正確的。同樣,鄭舜功自稱遵兵部尚書楊博之令出使日本,依據(jù)也是合情合理的。在何人派遣鄭舜功出使日本的問題上,楊博和楊宜不是非此即彼的關(guān)系,二者皆可視為是鄭舜功出使日本的派遣者。
明代中葉以前,對日本和倭寇的了解與認識是極為貧乏的,有些甚至是極端荒唐和錯誤的。明初因?qū)θ贞P(guān)系始終處在時戰(zhàn)時和狀態(tài),故對日本的了解與認識,僅僅限于十年一次的“勘合”貿(mào)易。嘉靖年間,倭寇之患突然變得嚴重起來后,明朝官兵被動應戰(zhàn),但多以失利告終,致使“山賊、??堋①烈慕吁喽?,東南財富之區(qū),無地非賊?!?胡桂奇:《胡梅林行實》,第441、460、460頁。
為探知倭寇猖獗的真正原因,做到知己知彼,有針對性地制定平息倭寇的策略,是非常必要的。嘉靖三十四年十月,新任浙江等處巡撫胡宗憲受命派遣蔣洲和陳可愿等人出使日本,以探偵日本和倭酋王直的情況。因航海途中受颶風的影響,蔣洲和陳可愿使團未能按照計劃抵達日本京都,而是漂流至日本五島。在五島,蔣洲、陳可愿使團受到了五島倭夷長寧久、夷僧是柏者的接見。從翻譯口中得知,日本甚修禮教。蔣洲和陳可愿因而向其轉(zhuǎn)達宣諭日本國王之意,五島夷長說:“日本王權(quán)在豐后、山口二國,當往諭豐后、山口,無諭日本。況二國又諸國長,天使行,吾以船人導,則又密知王直處?!?李翊:《戒庵老人漫筆》卷5《蔣陳二生附王直徐海妓》,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86、186、186、187、187頁。于是,蔣洲和陳可愿遂在五島拜會并勸諭王直歸順朝廷。不久,陳可愿即協(xié)同王直義子王滶即毛海峰,養(yǎng)子毛臣和葉宗滿、王汝賢,善譯辯者夏正等回國奏報。陳可愿離開五島后,蔣洲繼續(xù)留在日本,完成對山口和豐后二國的宣諭之行。不久,蔣洲又抵達博德,會見了博德小夷長。從其口中知悉,山口國正處在災荒與戰(zhàn)亂之中,道路中斷,無法前往。于是,蔣洲改變行程,計劃先往豐后國宣撫。豐后王源義鎮(zhèn)與山口王源義長系兄弟之國。在豐后,“源義鎮(zhèn)接蔣生即夷禮恭至,蔣洲曲諭以寇邊利害,義鎮(zhèn)引罪,輒傳諭禁諸夷無寇中國邊”。宣諭完畢后,恰逢山口國使臣前來,蔣洲方應邀至山口訪問宣撫,“山口王源義長接禮尤恭,又會同豐后,禁諸夷寇邊。蓋二國服蔣生說,又知王直附中國,故戒寇邊,又遣使修貢獻朝廷謝罪也?!?李翊:《戒庵老人漫筆》卷5《蔣陳二生附王直徐海妓》,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86、186、186、187、187頁。至此,蔣洲圓滿完成了宣諭日本、了解倭情、招降王直的出使目的。
然而,胡宗憲對蔣洲、陳可愿的日本之行并不滿意,畢竟他們都未能最終抵達京都,而只是在山口和豐后等藩王之國宣諭,所得到的日本和倭寇信息很不完整。對此,胡宗憲在奏疏中指出:
洲奉使宣諭日本,已歷二年,乃所宣諭止及豐后、山口。豐后雖有進貢使物,而實無印信勘合;山口雖有金印回文,而又非國王名稱。是洲不諳國體,[罪]無所逭。但義長等既以進貢為名,又送還被擄人口,真有畏罪乞恩之意。宜量犒其使,以禮遣回,令其傳諭義鎮(zhèn)、義長,轉(zhuǎn)諭日本國王,將倡亂各倭立法鈐制,勾引內(nèi)寇一并縛獻,始見忠款,方許請貢*《明世宗實錄》卷450,嘉靖三十六年八月甲辰條,第7649—7650頁。。
而鄭舜功本來就是受胡宗憲政敵楊宜派遣而非胡宗憲委任的所謂“布衣”“國客”。因此,當鄭舜功回國,自廣東前往定海,向胡宗憲稟報出使日本情況,并提出通商建議時,胡宗憲不僅不予采納,反而以其系“一平民赴奏,只身往諭禁賊,何故又倡開市之說?”*胡桂奇:《胡梅林行實》,第441、460、460頁。而奏請朝廷將其逮捕入獄。明世宗聞奏后,怒將鄭舜功以“挾夷求市”罪名,投入監(jiān)獄,并擬遠戍蠻荒之地,清授亦被禁錮于四川寺廟,此事遂告以段落*胡桂奇:《胡梅林行實》,第441、460、460頁。。
平心而論,蔣洲、陳可愿和鄭舜功出使日本,雖然最終都未能抵達京都,實現(xiàn)日本禁止倭寇侵擾的目的。但處于南北朝分裂割據(jù)時期的日本,確如五島倭夷長寧久所言,“日本王權(quán)在豐后、山口二國,當往諭豐后、山口,無諭日本?!?李翊:《戒庵老人漫筆》卷5《蔣陳二生附王直徐海妓》,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86、186、186、187、187頁。蔣洲和陳可愿作為明朝官方正式派遣的使臣,歷經(jīng)艱辛,“海外四際無地,如行雞卵中,日月出沒時狀奇甚。日以山夜以星辰為道,忽如眉浮天際者,山之來,忽如山浮者,魚也。又言往返時,舟幾再覆,乃天妃有神,或下一雀至七雀,或一燕至三燕,或空火流,船卒免于水云。”*李翊:《戒庵老人漫筆》卷5《蔣陳二生附王直徐海妓》,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86、186、186、187、187頁。最后促使王直歸順,并為明朝殲滅倭寇做出了重大貢獻。有人詆毀蔣洲和陳可愿之功,言“二生譖之,漫為蜚語,二生竟落格廢賞”*李翊:《戒庵老人漫筆》卷5《蔣陳二生附王直徐海妓》,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86、186、186、187、187頁。。只是在胡宗憲關(guān)照下,親自為之捐粟,使蔣洲和陳可愿捐得太學生的名份,算是對二人最好的交待。
至于鄭舜功,以一介平民之身,“敢殫竭孤忠,期杜萬釁之門……茲心奉使,憂勤以勵報國”*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海》卷6《海市》。。他毛遂自薦出使日本,以期真實了解和記錄日本暨倭寇的實情,并據(jù)此提出區(qū)分日本和倭寇、倡導開市通商的正確主張,其功亦莫大焉。但因系胡宗憲政敵楊宜所遣,鄭舜功最后竟被胡宗憲打入監(jiān)獄七年,實在令人唏噓。直到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胡宗憲去世后,鄭舜功再次赴京申訴,方才獲得釋放。孤憤之中,鄭舜功悲愴地書寫了下面這段文字:
功以白手空談,仰伏圣德,用竭愚忠,獲其聽信,自謂一奇。遂不顧非時之險,與報使清授俱來。遴流溯風,延回大小琉球國,凡四十晝夜。萬死一生,乃克至廣,歸報軍門,奏聞區(qū)處,庶使東海之夷早定,邊鄙之民早安,南顧之懷早紓,于是備言。軍門非惟不用功謀,而更陷功于獄。繼而從事沈孟綱、胡福寧曉諭日本國王源知仁,與其文武陪臣近衛(wèi)三條西、柳原、飛鳥井、滕長慶等會議行禁,遂與回書,并付信旗與孟綱等。經(jīng)過豐后,豐后君臣告以差僧附舟報使之意,亦與信旗,盡彼之域?;刂脸敝莺I?,執(zhí)批投赴辟望巡檢司照驗,竟被弓兵毀滅批文,誣執(zhí)下獄。信報得知,言于軍門而不知信。令人赴廣伸救,已陷殺于其間矣。既而任臣助長僨事,致臣幽禁,乃以報使清授妄引典例,謬請安插于四川,圖滅欺罔之跡。前此事情,功于丁巳、己未歲三次奏聞,痛遭彌縫,今數(shù)年矣。而忠勇智謀之人,雖歷抱火積薪之憂,蓋以功與沈孟綱等為戒,無復敢言者。自匪人去位之后,訴蒙憲司哀憐釋獄,赤心未灰,步走京師,上言兵部。以心跡蒙哀,樸忠津咨浙江軍門收錄之錄。抑惟?;迹瑬|生西滅,春備秋防,而人視之猶癇癥,何也?蓋憂世者不得其情,得其情者不得其位,得其位者不得其信。世人皆醉,何忍獨醒?故將宣諭之旨,節(jié)略微情,俾救世者宣昭文德忠信,以明賞罰勸懲。不惟孤憤得伸,奇冤得白,荒夷得所,堂堂天朝奠安矣。大抵奉使而難任人,若非成仁取義之懷,視死如歸之志者,不能綏遠,必致誤國。故《易》有云:“開國承家,小人勿用?!备孰y國家之難者,非懷忠信,不亦難乎!功賤學疏,不登科甲,謬承天使,敢不欽哉*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肪?《接使》。!
鄭舜功的哀嘆和孤憤,既說明了明朝政治的昏暗與腐朽,也反映了其本人精忠報國的愚忠。但是,在明朝中葉“政以賄成,官以賄授”*《明世宗實錄》卷509,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壬寅條,第8388頁。的政治環(huán)境里,鄭舜功能以“草茅微賤”的平民之身,以“草澤之孤忠”*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肪?《評議》。,主動請纓前往日本了解倭情,矢志報國,其精神和行為是難能可貴的。但出師未捷卻身陷囹圄,鄭舜功的憤懣之情雖然難以名狀,但實可理解。
孤憤之余,鄭舜功仍以強烈的報國之志和真摯的憂國憂民之心,將其在日考察見聞,奮筆撰成《日本一鑒》一書。該書“上覽天陳,下匡時政”*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海》卷1。,共由三部分組成,分別為《窮河話?!肪啪?、《絕島新編》四卷、《桴海圖經(jīng)》三卷,合計共十六卷??v觀《日本一覽》全帙,該書堪稱是明朝最具代表性的記述和研究日本及倭寇的著作,也是迄止萬歷初年明朝對日本和倭寇最為全面、準確認識的一部專書。其對日本和倭情的認識遠比鄭若曾編纂《籌海圖編》時要深刻得多。當鄭舜功出示《日本一鑒》一書于鄭若曾時,他曾言:“昔為《圖纂》《圖編》時,但倭夷事風聞未真,今見是書,惜見不早世。昔纂編類,愿為改正?!?鄭舜功:《日本一鑒·窮河話?!肪?《評議》。《日本一鑒》對改變和加深明朝官民士紳對日本國情的認識,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就此而言,鄭舜功的貢獻值得肯定。
ResearchonZhengShun-gong’sNativePlace,LifeExperienceandtheMissiontoJapanintheMingDynasty
BIAN Li
(School of Histor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350, China)
The Japanese pirates became a serious problem in the Ming Dynasty and the emperor sent Zheng Shun-gong as a representative to learn about related information in Japan. There was a comprehensive and systematic study on Zheng shun-gong’s native place, life story and his mission to Japan. The research also focuses on the fact that Zheng recommended himself to visit Japan and his book about Japan, examined his travel line and other messengers. Meanwhile, the author had a brief comparison and comment on the messengers to Japan at that time, such as Zheng, Jiang Zhou and Chen Ke-yuan. The research show that Zheng was born a village named Zheng, She County in Huizhou, and his identity was a merchant of Huizhou. His purpose of self-recommendation to understand the Japanese situation, and the leader who dispatch Zheng to Japan were Yang Bo and Yang Yi, the former was the minister of war, the latter was the viceroy of Zhejiang and other areas.
Ming Dynasty; Zheng Shun-gong; pirates from Japan;theGuidebookofJapan
K248
A
1005-605X(2017)06-0070-07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民間規(guī)約文獻集成”(14ZDB126)的階段性成果。]
卞 利(1964- ),男,安徽泗縣人,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郝紅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