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述倫
(內蒙古師范大學,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從墓葬“格里芬”神獸形象看古代東西方民族的文化交流
秦述倫
(內蒙古師范大學,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本文以蒙古諾顏烏拉墓地氈毯上的格里芬神獸形象為切入點,依托文獻資料及考古文物,力圖勾勒出數(shù)千年間格里芬神獸形象在東西方各民族之間傳承、嬗變的歷史畫卷,借以論證古代中國與世界各國、各族之間曾經(jīng)存在的廣泛文化交流與聯(lián)系。
匈奴;斯基泰;格里芬;諾顏烏拉;文化交流
上世紀一二十年代,在蒙古國中央省的諾顏烏拉陸續(xù)發(fā)掘、整理出了規(guī)模宏偉的匈奴王公貴族墓葬群。墓群主人雖至今尚無定論,但其中出土的服飾、絲織品、氈毯及各種陪葬飾物卻引起了包括考古界、服裝界、民族學界在內的各界學者普遍重視。其中M6號巨冢(推測為烏珠留若鞮單于的陵墓)回廊處出土了矩形氈毯上繡有帶翼猛獸撕咬馴鹿的圖案,這引起了學者們的廣泛關注。有人認為它印證了《蒙古秘史》所提到的蒙古族系蒼狼白鹿交合而生的傳說,并認為這是蒙古——匈奴兩族同源說的確證。然而此說法卻似是而非,因為《蒙古秘史》并未提到作為祖先的蒼狼具有雙翼,且蒼狼撕咬馴鹿的形象也和蒼狼與鹿類交合的形象相去甚遠。實際上,這帶翼猛獸并非匈奴本土文化的產(chǎn)物,而是來源于西方操印歐語的斯基泰部族。
“斯基泰人”是歐洲古典歷史學中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一個詞匯?!八够┤恕笔侵赣文劣诤诤1卑吨钡桨柼┥轿髀粗g東歐及中西亞草原上的民族集合體。在不同國家,“斯基泰人”也被賦予不同稱謂,如波斯帝國稱其為“薩迦”,而我國漢代文獻稱其為“塞人”。在早期匈奴歷史上,“塞人”即斯基泰人作為阿爾泰山以西的游牧民族,同阿爾泰山東面同屬草原游牧民族的北狄、匈奴等各部族曾發(fā)生過多次軍事、政治及文化方面的沖突和碰撞。在這一背景下,作為“斯基泰三要素”(兵器、馬具和野獸風格紋樣)有機組成部分的格里芬神獸形象也隨“獵頭”、“剺面”等斯基泰風俗傳入了匈奴腹地。
應該說明的是,格里芬神獸也并非斯基泰人的發(fā)明。它最早起源于遠古兩河流域,名為獅鷲,是一種具備鷹頭、鷹翅和獅子軀體的怪獸。在巴比倫創(chuàng)世史詩《埃努瑪·埃利什》中就出現(xiàn)了作為其主神馬爾杜克之敵的獅鷲形象。但在更早的埃蘭王國遺址中就已出現(xiàn)了獅鷲雕像。因此,獅鷲是古代兩河各國各族所通用的神獸形象。而且隨著該地區(qū)被波斯征服,獅鷲形象也經(jīng)由波斯輸入到了希臘各城邦,演化成了為阿波羅等神祗駕車的有翼畜類——格里芬,并且它還是東方阿爾泰山脈黃金寶藏的守護者。而斯基泰人長期處于波斯帝國及希臘化的塞琉古等國統(tǒng)治下,況且被認為很可能是其祖先的庫提人也曾入侵埃蘭及兩河流域并建立國家,所以該部族將獅鷲(格里芬)視為圖騰甚至融入“斯基泰三要素”中,也是很自然的。
當匈奴在斯基泰部族的東方興起時,它也在與后者的文化交流中很快接地受了獅鷲格里芬的形象。究其原因,正如仲高《歐亞草原動物紋樣的角色轉換》一文所論述的那樣,“斯基泰三要素”中的動物紋樣是草原游牧民族巫師(原始薩滿巫師)與天神溝通的一種重要媒介,而作為虛幻猛獸的格里芬形象顯然比其它動物紋樣更多地具備這種溝通人神的特性。勒內·格魯塞在《草原帝國》一書中論述斯基泰人時也曾指出,之所以東方草原上的匈奴人具有和斯基泰人幾乎完全一致的風俗習慣,這是由兩者所處的共同草原生態(tài)自然環(huán)境及其高度相似的游牧生產(chǎn)生活方式所決定的。也就是說,相似的草原環(huán)境及游牧生產(chǎn)生活方式造就了斯基泰與匈奴相似的思維模式,因此匈奴從斯基泰人處接受兇猛的格里芬形象可以說是必然之舉。只不過匈奴對格里芬進行了“本土化”改造,即用類似狼首的形象代替了斯基泰格里芬類似鷹頭的形象,造就了匈奴式的格里芬變體。然而從深層的心理來講,格里芬這種像“猛虎生雙翼”般的神獸在古代世界里可以說是“全能”的,能在最大程度上彌補人類面對氣候惡劣的草原環(huán)境時的那種心理無助感。而像諾顏烏拉M6號巨冢氈毯上這樣由格里芬撕咬溫順食草動物的雕塑,在匈奴、斯基泰等游牧民族的器物上可以說比比皆是。這實際上是象征了游牧民族熾烈的征服欲望。因此,像格里芬這樣的帶翼神獸既表征了游牧民族的征服欲,又補充了其內心深處的全能渴望,所以它就在古代東西方草原游牧民族之間廣泛地流傳開來了。
就東方的匈奴來說,學界普遍認為諾顏烏拉墓地是公元初年左右的墓葬。然而,陜西省神木縣納林高兔鄉(xiāng)相當于戰(zhàn)國晚期的匈奴墓地中也出土了格里芬神獸黃金飾品,這就將匈奴接受格里芬形象的時間前推了200-300年。當時正是匈奴初步崛起的時代,可見匈奴在成為一個獨立部族的初期,就已經(jīng)接受了格里芬形象。
與此相呼應的是,河北平山縣戰(zhàn)國晚期的中山王璺墓中也出土了中原化的“格里芬”式帶翼神獸雕塑。中山國是由北狄支屬鮮虞人建立的。而北狄各部則是匈奴之前北方蒙古草原的實際統(tǒng)治者。中山王璺墓中的“格里芬”式帶翼神獸提示我們,北狄諸部可能在其入侵中原之前就已經(jīng)從其鄰居——斯基泰人處接受了格里芬的形象。而匈奴又是在廣泛吸收北狄部眾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故而匈奴人的格里芬可能就是直接從北狄、間接從斯基泰人處繼承而來的。鑒于像呼麥、潮爾這樣的草原民族歌唱絕技以及薩滿翁袞偶像崇拜及其制作工藝分別從匈奴時代歷經(jīng)多個民族時期一直流傳到現(xiàn)代蒙古族的歷史事實,我們有理由相信,匈奴人是從草原前任統(tǒng)治者北狄手中直接繼承了格里芬形象。
而令人驚訝又在意料之中的是,格里芬形象也流傳到了古代中原,并流變?yōu)橹袊幕械膸б砩瘾F——辟邪。比如漢光武帝原陵以及南朝諸帝陵前的石辟邪,就是中國化的格里芬。
綜上,我們以諾顏烏拉墓地為切入點,展現(xiàn)了數(shù)千年時間里格里芬形象在巴比倫、埃蘭、波斯、希臘、斯基泰、北狄、匈奴、中原等古代各族、各國之間傳承與流變的宏偉歷史畫卷。這提示我們:古代中國從來都是世界的一部分,它曾與古代世界各地進行了廣泛的文化交流。而格里芬——辟邪的帶翼神獸演化歷史,則是古中國(包括匈奴)與世界文化交流歷程的一個小小注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