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

欽努阿·阿契貝：描繪非洲的瓦解和新生

○邱華棟

邱華棟，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祖籍河南西峽縣。曾任《中華工商時報》文化版副主編、《青年文學》雜志主編、《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在職文學博士?，F(xiàn)任魯迅文學院常務(wù)副院長。

邱華棟著有大量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詩集、隨筆集。作品被翻譯成日文、韓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發(fā)表，并有法文版4種和越南文8種出版。

曾獲第10屆莊重文文學獎、《上海文學》小說獎、北京老舍長篇小說獎提名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編輯獎、茅盾文學獎責任編輯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優(yōu)秀編輯獎、蕭紅小說獎優(yōu)秀責任編輯獎、郁達夫小說獎優(yōu)秀編輯獎等獎項。

一

在非洲，尼日利亞是一個文學重鎮(zhèn)，她和埃及、南非一起，構(gòu)成了非洲北部、中部和南部的三個誕生了當代文學巨匠的國家。尼日利亞是非洲人口最多的國家，地處中部非洲靠西一點，和大西洋接壤，是非洲最古老的國家之一，也是命運坎坷的國家。早在15世紀，葡萄牙殖民者就入侵了尼日利亞。1914年，英國人占領(lǐng)了尼日利亞，使之成為大英帝國的殖民地。1960年10月1日，尼日利亞正式獨立。這個國家擁有250多個部族，其中，伊博族和約魯巴族是主要的部族，英語為官方語言，因此，20世紀60年代之后，從這個國家逐漸走出一批杰出的、可以直接用英語寫作的小說家。在他們中間最著名的小說家是欽努阿·阿契貝。他是尼日利亞培養(yǎng)出來的第一批大學英語文學專業(yè)的學生，也是黑非洲貢獻給世界的杰出小說家、詩人和散文家。

下面是欽努阿·阿契貝的簡要生平：1930年，欽努阿·阿契貝出生于尼日利亞東部的奧吉迪，小學上的是教會學校，后來，他進入到伊巴丹大學學習英語文學。大學畢業(yè)之后，他在尼日利亞國家廣播電臺工作，期間，還曾經(jīng)到英國廣播公司短暫地工作過。他很早就立志從事文學道路，由于有英國文學扎實的底子，加之他很注重積累，因此，在新聞機構(gòu)的工作也使他獲得了觀察尼日利亞社會的絕佳視野。當他尋找到一個獨特的角度的時候，他就一發(fā)而不可收了。從1958年到1966年，也就是在欽努阿·阿契貝28歲到36歲之間，他接連出版了四部長篇小說《崩潰》（一譯《瓦解》）、《動蕩》《神箭》《人民公仆》。這四部小說被稱為是欽努阿·阿契貝的“尼日利亞四部曲”，從此奠定了欽努阿·阿契貝不可動搖的文學地位。這四本書給他在全世界帶來了巨大的聲譽，使人們看到了一種新的非洲小說的面貌和可能性。1966年，為了專心從事寫作，欽努阿·阿契貝辭掉了國家廣播電臺的工作，開始專事寫作。但是正在這個時候，從1967年到1970年之間，尼日利亞爆發(fā)了激烈的內(nèi)戰(zhàn)，這場內(nèi)戰(zhàn)給國家和人民造成了巨大創(chuàng)傷和裂痕，也帶給欽努阿·阿契貝難以磨滅的印象。他當時支持的是反對聯(lián)邦政府的比夫拉政權(quán)。

尼日利亞的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之后，1971年，欽努阿·阿契貝創(chuàng)辦了在非洲影響很大的文學雜志《奧基凱》，團結(jié)了很多非洲作家，發(fā)表了他們的大量作品，使之成為非洲新文學的搖籃和集結(jié)地。后來他主要在尼日利亞大學的非洲研究所工作，期間還曾經(jīng)到美國的一所大學擔任訪問學者。1981年，51歲的欽努阿·阿契貝創(chuàng)辦了尼日利亞作家協(xié)會，并被選舉為尼日利亞作家協(xié)會的第一任主席，在研究、教學之余勤奮寫作。他一直對尼日利亞的社會現(xiàn)實和政治生態(tài)持有著尖銳的批評態(tài)度，他說：“一個非洲作家如果試圖避開巨大的社會問題和當代非洲的政治問題，將是十分不恰當?shù)?。”他的這個態(tài)度使那些掌握了權(quán)力的人感到十分不滿。1990年，他遭遇了一場可疑的車禍，但是他躲過了一劫。之后，他去美國治療，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后來，有人懷疑那場車禍是獨裁的尼日利亞軍政府所采取的暗殺行動。由于他一直受到尼日利亞一些反對他的勢力的威脅，此后，他長期客居美國，擔任了紐約州巴德學院的教授，很少再回到尼日利亞了。

除了著名的長篇小說“尼日利亞四部曲”，多才多藝的欽努阿·阿契貝在短篇小說、兒童文學、詩歌、文學評論等方面都有建樹，出版有不少著作。他出版有短篇小說集《祭祖的蛋》（1962）、《戰(zhàn)火中的姑娘》（1972），這兩個集子分別從非洲神話和傳說以及尼日利亞獨立后爆發(fā)的內(nèi)戰(zhàn)中獲取素材創(chuàng)作而成；兒童小說《契克與河的故事》（1966）、《蜥蜴為什么有了爪子》（1972）、《笛子》（1977）、《鼓》（1977）等，帶有著非洲童話和民間傳說的那種神奇、荒誕和原始感；他還出版了兩部詩集《小心！我心靈的弟兄》（1971）和《比夫拉的圣誕節(jié)和別的詩篇》（1973），詩歌的風格清澈簡明，帶有非洲歌謠和英國象征主義混雜的風格；此外，他還寫下了很多的文學評論和政治評論，結(jié)集為《創(chuàng)世紀那一天的黎明》（1975）、《文學與社會：一個觀點》（1980）、《尼日利亞的不幸》（1984）等。在這幾本文學評論、隨筆和政論集中，他首先確認了非洲作家的一個基本的職責，那就是要做一個傳送真實聲音的解釋者，一個人民的教師，要具有鮮明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這是非洲作家之所以是非洲作家的第一要義。

1987年，欽努阿·阿契貝出版了他的第五部長篇小說《熱帶草原的蟻山》。這部小說也可以看做是他的“尼日利亞四部曲”的續(xù)篇。1989年，他還出版了文學評論集《向詹姆斯·鮑德溫致敬》。在他貫穿至今長達50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他總是將筆觸放到非洲，描繪出尼日利亞從被西方殖民主義者侵占到20世紀獨立之后的混亂和矛盾重重的歷史，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國家及其所在大陸的滄桑命運的寫照。

二

其實，談到尼日利亞的小說，我還想起來另外一個作家，他也應(yīng)受到特別關(guān)注。他就是阿摩斯·圖圖奧拉。圖圖奧拉的名氣不在欽努阿·阿契貝之下，但是漢語世界的讀者對他很陌生。阿摩斯·圖圖奧拉生于1920年，死于1997年，算是比欽努阿·阿契貝早半輩的小說家。我認為他是最有非洲味道的小說家。他只受過6年的學校教育，“二戰(zhàn)”期間，他曾經(jīng)在英國皇家空軍中擔任技師。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圖圖奧拉開始用英語寫作。他的主要作品有《棕櫚酒鬼以及他在死人鎮(zhèn)的死酒保》（1952）、《我在鬼魂叢林中的生活》（1954）、《勇敢的非洲女獵手》（1958）、《叢林中的羽毛女郎》（1962）、《阿杰依和他所繼承的貧困》（1967）、《邊遠城鎮(zhèn)的草藥醫(yī)師女巫》（1981）、《貧民、爭吵者、誹謗者》（1987）、《鄉(xiāng)村巫醫(yī)》（1990），以及《約魯巴神話》（1986）等十多部，從書名就可以看出來，他所走的路子和非洲原始神話、傳說有關(guān)，和欽努阿·阿契貝的小說之路完全不同。

阿摩斯·圖圖奧拉雖然也用英語寫作，不過，他似乎和20世紀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潮流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完全看不到他受到了英語文學的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主要得益于非洲民間文學、口頭文學和尼日利亞約魯巴文化傳統(tǒng)中的神話鬼怪傳說。1952年，阿摩斯·圖圖奧拉寫于1946年的小說《棕櫚酒鬼以及他在死人鎮(zhèn)的死酒?！酚捎馁M柏出版社出版了，他那在英國人看來很奇怪的非洲英語、約魯巴部族神話的魔幻和神奇、小說那天真和離奇的鬼怪故事所散發(fā)出的想象力，都讓英語世界的讀者大吃一驚。這部小說還獲得了英國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迪蘭·托馬斯的贊賞，他寫了一篇文章大加推薦這本小說，于是，英語文壇開始注意到這個尼日利亞的小說家了。

《棕櫚酒鬼以及他在死人鎮(zhèn)的死酒?！分v述了一個喜歡喝棕櫚酒的酒鬼的離奇故事。在小說中，他可以忽然死去，又可以瞬間復(fù)活。他能夠完成任何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完全像神話時代里的人物，穿越時間、空間，穿越生死的界限。但是，你會覺得這個酒鬼又是20世紀非洲的社會中可能存在的人物。在小說中，沒有任何情節(jié)連貫的邏輯，你也不可能去預(yù)測下一步小說的情節(jié)會向哪個方向發(fā)展：女人的大拇指會突然迸裂，里面誕生出一個喜歡吃喝的嬰兒；某個小鎮(zhèn)上到處都是紅色，連食物和水都是紅色的；死人鎮(zhèn)上的人都是在倒退著走路，而一個巨大的蛋可以讓所有的人滿足食欲并且從不縮小等等，這些離奇的和神秘的情節(jié)，在小說里比比皆是，引領(lǐng)我們進入到洪荒年代的人類記憶深處。閱讀這本小說的感覺十分奇妙，那是對另外一種陌生的文化散發(fā)出的離奇效果的驚奇。小說里彌漫著原始的氣息和童話般的透明，接近了人類口頭文學時代誕生的創(chuàng)世神話，風格質(zhì)樸得仿佛是直接從非洲那些口頭說唱藝人的嘴上錄下來的，帶有著神奇和魔幻的翅膀，在人類的想象力所能夠達到的邊界飛翔。可以說，這部帶有鬼魂、巫師、魔術(shù)、幻想等元素的小說，給英語文學增添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樣本。

阿摩斯·圖圖奧拉的第二部小說《我在鬼魂叢林中的生活》，講述一個8歲的男孩子在部落戰(zhàn)爭之中被遺棄，然后進入到鬼魂叢林里生活的故事。他后來的小說，大部分都維持了《棕櫚酒鬼以及他在死人鎮(zhèn)的死酒保》所體現(xiàn)出的風格，并在細部上呈現(xiàn)出運用不同神話原型和傳說元素的特點。可以說，圖圖奧拉的小說世界是一個人鬼不分的世界，充滿了魔幻氣息和時間的混亂感。時間和空間、活人和死人在不斷地自然轉(zhuǎn)換，完全不同于我們所具有的時空感和世界觀，是20世紀小說中比較少見的一種類型。

不過，我覺得圖圖奧拉的小說也有著很大缺陷，他的小說展示出的是尼日利亞約魯巴文化的神秘、神奇和魔幻性，但是，小說卻沒有對非洲歷史和當代社會進行清理、發(fā)現(xiàn)和批判，尤其是西方殖民主義者對非洲侵害的歷史事實，在他的作品中很少有反映。他的作品宛如一個超越了一切現(xiàn)實和歷史的童話和神話的世界，雖然擴大了非洲民間文學在西方視野中的影響，卻屬于那種文化奇觀性的小說，多少有些劍走偏鋒。

三

和圖圖奧拉的那種帶有非洲部族神話傳說與童話風格的小說不同，欽努阿·阿契貝一開始走的就是尖銳批判非洲現(xiàn)實社會的路子。他認為，非洲作家必須投身于當代社會重大的政治斗爭當中，不能掩耳盜鈴，或者當一個把腦袋埋到沙子里的鴕鳥。所以，他將自己的筆直接對準了遭受西方殖民主義長久侵害的非洲那獨特的社會現(xiàn)實，以及非洲國家自身存在的社會問題和文化問題，毫不留情地以文學的方式給予揭示和呈現(xiàn)。

長篇小說《崩潰》是欽努阿·阿契貝的代表作，也是他的被稱為是“尼日利亞四部曲”的系列小說的第一部，是欽努阿·阿契貝直接用英語寫成的，于1958年出版。小說很快就獲得了英語文壇最高獎“布克小說獎”，在隨后的很多年里，它被翻譯成了50多種語言，暢銷全球達1100萬冊，成為20世紀最為重要的小說之一。閱讀《崩潰》的感覺，對于我也是一個極其新鮮和令人驚奇的享受過程。小說的篇幅不大，翻譯成中文才14萬字，英文版似乎要更短一些，只有148頁。這部小說分為25章，每個章節(jié)都短小精悍，小說的敘述風格十分扎實有力，前面15章描述的是外國傳教士還沒有來到非洲大陸之前非洲人的生活狀態(tài)。在歐洲老牌殖民主義者尚未進入非洲這塊古老的土地之前，非洲人，具體說是尼日利亞人，還處在一種原始部落的生活狀態(tài)里。這種生活形態(tài)十分古老，他們的日常生活還被祖先崇拜、鬼神崇拜和各種原始信仰和習俗所左右。其中，有些風俗是十分有趣的，比如，他們對自己祖先的尊重到了過分的地步，說話和交往過程中喜歡用一些比喻，讀起來特別有趣。而有的風俗則十分野蠻，比如，部落人會認為生下雙胞胎是可怕的壞事，要把雙胞胎扔到樹林里去，等等。

《崩潰》通過主人公奧孔克沃悲劇性的一生，將19世紀英國殖民主義者侵入到尼日利亞后對當?shù)氐奈幕?、宗教、習俗和社會生活進行的巨大破壞呈現(xiàn)了出來，展現(xiàn)了西方殖民者進入非洲前后的真實歷史。奧孔克沃屬于尼日利亞古老的部族伊博部落，他有一個名聲不好的父親，在部落里以懶惰和賴皮聞名——借了人家的錢很少歸還。但是，奧孔克沃卻從小就立下了遠大的志向，要成為和父親完全不一樣的、受大家尊敬的人。很多年過去以后，經(jīng)過他自己的堅實努力，比如通過鍛煉自己強健的體魄，他在18歲的時候就打敗了其他所有的挑戰(zhàn)者，成為部落里的摔跤高手，獲得了部落人的廣泛贊譽。然后，他又辛勤地耕作自己的土地，依靠勞動致富，娶了三個妻子，使自己成為了部落里的富人，因而他也成了部落里掌握發(fā)言權(quán)和在宗教儀式上扮演古代神靈的重要人物。但是，在部落舉行的一次葬禮上，純屬偶然，發(fā)生了一次槍支走火事件，奧孔克沃打死了同部落一個人的孩子。對于這樣的失誤，按照部落的傳統(tǒng)習俗，是要懲罰肇事者的，肇事者必須離開自己的家庭和部落，在外面躲避7年之后，使被誤害的人的靈魂得到安寧了才能夠重新回到部落和家庭中。因此，奧孔克沃必須離開自己的部落。他到了自己妻子所在的另一個部落里，從這個時候開始，他漸漸地開始走人生的下坡路了。這個時候，歐洲傳教士已經(jīng)開始在非洲各地傳教，傳來了很多傳教士傳教過程中和當?shù)貍鹘y(tǒng)習俗以及宗教信仰相對抗的流血事件——有的傳教士被殺害了，而殺害傳教士的村莊也遭到了白人的報復(fù)性洗劫。

7年之后，奧孔克沃終于等到回到部落的這一天，他回來了，但是，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部落的生活已經(jīng)今非昔比了。很多過去被部落拋棄和蔑視的懶漢、二流子都加入了歐洲人的教會，他的兒子竟然也加入了教會。他最為不解的是，自己的部落也在急劇地衰落中，和教會勢力的抗爭十分軟弱。最后，奧孔克沃憤恨于部落的軟弱，他單槍匹馬、親手殺了一個傳教士的走狗。然后，他期待部落群起反抗，但是竟然沒有任何響應(yīng)，于是，奧孔克沃為了免遭白人的羞辱，悲壯地上吊自殺了。小說的結(jié)尾處，一個白人傳教士正在寫一本書，書的名字他已經(jīng)想好了，就叫做《尼日利亞原始部落平定記》。

《崩潰》這部小說的基調(diào)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中所描述的尼日利亞人所特有的民間文化、原始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無論是西方讀者還是東方讀者，讀起來都會感到驚奇和新鮮。這是文化陌生感所帶來的愉悅。不過，小說傳達的悲劇性沉思相當深沉，以非洲人的方式呈現(xiàn)出殖民主義者根本就想不到的歷史的另一面，同時，也將尼日利亞自身的社會、文化和歷史問題擺在了人們的面前。

四

欽努阿·阿契貝的“尼日利亞四部曲”是他一生中的重頭戲。這個系列的第二部是長篇小說《動蕩》，描述了20世紀的尼日利亞在擺脫了殖民統(tǒng)治、獲得獨立之前的社會狀況：在20世紀上半葉，尼日利亞已經(jīng)由原始的部落氏族農(nóng)耕社會，跨越了一些歷史階段，直接進入到殖民地資本主義時期。她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在西方殖民主義文化的沖擊下逐步瓦解了，但是，英國殖民者所帶來的基督教文化也無法在尼日利亞生根，社會中充滿了一種動蕩不安的氣息，人們的內(nèi)心也充滿了惶恐。小說重點塑造了一個從英國留學歸來的尼日利亞青年，以他的遭遇來折射時代的命運。他打算報效祖國、有所作為，但是，在尼日利亞那種如同爛泥地一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他無法施展自己的抱負，四處碰壁之后，他逐漸消沉了。后來，他不顧眾人的規(guī)勸，和一個本族人所鄙夷的女人戀愛，結(jié)果觸犯了眾怒，那個女人被自己部族隔絕了，而這個男青年則被判處了監(jiān)禁。這部小說是一部帶有濃厚悲情色彩的成長小說，以一個青年人的挫折來顯現(xiàn)欽努阿·阿契貝對尼日利亞文化境遇的憂思。

“尼日利亞四部曲”的第三部是長篇小說《神箭》，小說的著眼點放在了英國傳教士在非洲的傳教活動上，準確地呈現(xiàn)出西方宗教文化是如何系統(tǒng)地侵蝕了尼日利亞歷史悠久的萬物有靈的宗教信仰體系，以及尼日利亞的氏族部落社會制度。小說中的主角是一個部落的老祭司，他發(fā)現(xiàn)，面對來勢洶洶的英國人帶來的基督教，他是無力去正面對抗的，需要用靈活的手段去適應(yīng)。于是，他把兒子送進了白人辦的教會學校，目的是想讓兒子了解西方人的宗教。但是，祭司逐漸與殖民者發(fā)生了不可避免的沖突，他們之間無論在文化還是宗教方面都是對立的，白人來到非洲，就是為了占領(lǐng)和掠奪。最后，白人巧妙地利用祭司的性格弱點，將他和部族中大多數(shù)人對立起來，使其他人皈依了基督教，完全孤立了掌握部族宗教儀式的老祭司，部族人再也不相信老祭司所主導(dǎo)的民族傳統(tǒng)宗教了。在這個時候，另外一個打擊接踵而至——老祭司的兒子也死于非命，最后，老祭司崩潰了，整個部族也淪為了英國人的附庸，在精神上和物質(zhì)上都被白人所控制。我覺得，這部小說在主題上，是《崩潰》的繼續(xù)和延伸，它一方面將英國殖民主義者的宗教入侵系統(tǒng)地呈現(xiàn)出來，同時，也將非洲人自身的不團結(jié)、目光短淺和唯利是圖不留情面地展現(xiàn)出了來，指出內(nèi)因和外因的綜合，才是非洲崩潰的原因。

到“尼日利亞四部曲”的第四部小說《人民公仆》，欽努阿·阿契貝將批判的鋒芒指向了尼日利亞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小說中，獨立之后的尼日利亞，英國殖民者被趕走了，似乎迎來了一個新的時代。于是，各個黨派和政治勢力在尼日利亞紛紛登臺。其中，一個混跡革命運動的政客南加當上了新政府的部長，他被稱為是“人民公仆”，他也自稱是“人民公仆”。但南加掌握權(quán)力之后，開始迅速腐化，他利用自己的權(quán)力巧取豪奪，拼命地搜刮錢財，最終導(dǎo)致了反對他的革命的發(fā)生，南加這個腐敗墮落的政客被趕下了臺。小說把英國殖民主義者退出尼日利亞之后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表現(xiàn)得很逼真。那些上臺的“革命者”和“民族解放者”，不久就陷身于貪污和腐敗的丑聞中，那么，“人民公仆”到底有沒有？他在哪里？欽努阿·阿契貝沉痛而絕望地發(fā)問，他自己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1987年，欽努阿·阿契貝出版了他的第五部長篇小說《熱帶草原的蟻山》，進一步描繪了尼日利亞當代社會的內(nèi)部分裂。在小說中，欽努阿·阿契貝虛構(gòu)了非洲某個國家，但顯然這個國家就是尼日利亞。在尼日利亞的熱帶草原上，有一種獨特的螞蟻穴，巨大而醒目，是當?shù)靥赜械淖匀伙L景。小說的主人公有三個，他們都是大學同學，后來，其中一個當了總統(tǒng)，另外一個當了報社主編，成為總統(tǒng)的對立面，第三個人則當了政府中的情報部長，相對比較中立?？偨y(tǒng)利用權(quán)力對國家實行軍事獨裁統(tǒng)治，而主編則組織輿論的力量對總統(tǒng)進行批評，情報部長則在兩個人之間搖擺，左右逢源。欽努阿·阿契貝以這三個同學的不同道路，將尼日利亞當代社會現(xiàn)實面臨的多種選擇以及其內(nèi)在沖突做了一個呈現(xiàn)。小說中，政治風云變幻，人如同走馬燈一樣往來，但是熱帶草原上的螞蟻山則巍然屹立在那里，成為一個大自然的永恒象征。

上述五部長篇小說，是欽努阿·阿契貝最值得分析和閱讀的作品。在這些小說中，他通過一個個具體的非洲人的命運展示，既展現(xiàn)了西方殖民主義進入非洲大陸之后帶給非洲文化和社會組織的全面損害，以及非洲舊有的文化和信仰體系崩潰的情況，又展現(xiàn)了獨立之后尼日利亞新的當權(quán)者信奉權(quán)力和金錢，貪污腐敗墮落，致使國家繼續(xù)處于動蕩之中的情況。2004年，欽努阿·阿契貝發(fā)表了給尼日利亞總統(tǒng)的公開信，拒絕了尼日利亞頒發(fā)給他的最高榮譽勛章。他以自己的行動對當代尼日利亞內(nèi)部的動亂危險提出了警醒，對政客的腐敗表示了抗議。2007年6月，欽努阿·阿契貝戰(zhàn)勝了薩爾曼·拉什迪和多麗絲·萊辛，獲得了第二屆“曼—布克國際文學獎”。此前，他已經(jīng)獲得了尼日利亞國家文學獎、第一屆英聯(lián)邦詩歌獎等多項大獎，歐美有二十多所大學給他頒發(fā)了名譽博士學位。

可以說，欽努阿·阿契貝的小說帶有一點非洲文化的陌生感和奇觀性，同時還帶有批判性、戰(zhàn)斗性和現(xiàn)實性。他的作品都是直接指向非洲的社會現(xiàn)實的，這個現(xiàn)實是殖民者退出之后千瘡百孔的現(xiàn)實，是政客貪污腐敗和軍事獨裁的現(xiàn)實，是窮人更加悲苦、婦女命運悲慘的現(xiàn)實，是充滿了種族偏見和傳統(tǒng)文化不斷瓦解的現(xiàn)實，是貧困滋生、沒有辦法找到未來的現(xiàn)實。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欽努阿·阿契貝只能強調(diào)作家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強調(diào)文學應(yīng)該像匕首和劍，去勇敢地向不義的政治、戰(zhàn)爭和腐敗宣戰(zhàn)。他不斷運用文學的手段，以審美的視角，來呈現(xiàn)非洲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豐富性，來重新構(gòu)造他理想中的非洲的未來，并發(fā)出了最響亮的文學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