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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揭開詩人徐遲跳樓之謎

      2017-02-06 03:08:26張守仁
      星火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徐遲

      張守仁

      揭開詩人徐遲跳樓之謎

      張守仁

      張守仁

      張守仁,1933年9月生,上海市人。1957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系,精通俄語、英語。1961年畢業(yè)分配到《北京晚報》任副刊編輯。后到北京出版社工作,與同事創(chuàng)辦《十月》雜志。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作有《廢墟上的春天》《文壇風(fēng)景線》《你就是愛》《尋找勿忘我》等書。譯作有《道路在呼喚》《魏列薩耶夫中短篇小說選》《屠格涅夫散文選》等書。散文《林中速寫》被編入數(shù)十個散文選本以及中學(xué)閱讀課本。曾編輯出版了《高山下的花環(huán)》等多部名作,被文學(xué)界譽為京城“四大名編”之一。

      首聚北京暢談寫作

      1977年12月28日至31日,由《人民文學(xué)》主編張光年主持,在北京東直門海運倉總參招待所,召開了一次有一百多位名作家參加的文學(xué)工作者座談會。

      出席會議的有時任文化部部長的黃鎮(zhèn)、時任中宣部部長的張平化,郭沫若因病未能與會,寫來了祝賀會議召開的親筆信。與會的還有茅盾、周揚、夏衍、曹禺、周立波、劉白羽、林默涵、秦牧、峻青、周而復(fù)、葉君健、曹靖華、吳組緗、杜宣、曲波、韋君宜、唐弢、王愿堅、鄒荻帆、雷加、逯斐、草明、蔡儀、阮章競、金近等百多人(當(dāng)時王蒙、鄧友梅、從維熙、劉紹棠、李國文等作家的“右派”問題還沒有改正,仍在外地,尚未回京)。

      會議期間,人們傳說著詩人徐遲繼《地質(zhì)之光》后,又多次去中關(guān)村數(shù)學(xué)所深入采訪,寫了一篇高瞻遠矚、激情澎湃的《哥德巴赫猜想》,已發(fā)《人民文學(xué)》1978年第一期頭條,不久即將和廣大讀者見面。

      1977年12月30日那天,在周揚作了長篇發(fā)言之后,一個身穿黑色中山裝的人,站起來繞過坐在前排的我,健步登上講臺。他前額寬闊,頭頂稍禿,一副濃眉下,眼睛炯炯有神。這就是我心儀已久、二十二歲就出了第一本詩集《二十歲人》的詩人徐遲。他興奮地述說著數(shù)月來涉足于自然科學(xué)領(lǐng)域的深切感受。他說,他先在地質(zhì)、地質(zhì)力學(xué)等學(xué)科里跋山涉水;后來在數(shù)學(xué)、解析數(shù)論的王國里探隱索微;還準(zhǔn)備出門,到流體力學(xué)和熱帶、亞熱帶溝谷雨林里去踏訪。他說,科學(xué)界人物崢嶸,為國爭光,事跡感人。令人憤怒的是,科學(xué)和文學(xué)一樣,都受到魑魅魍魎們的嚴重摧殘,殘酷迫害……他們的罪行罄竹難書,令人落淚千滴萬滴,不堪回首。但是,嚴冬過去,春天已來,氣候轉(zhuǎn)暖。危機到了極點,就會發(fā)生轉(zhuǎn)折,我們終于迎來了偉大的勝利……

      詩人激情洋溢的發(fā)言,博得與會者熱烈掌聲。

      兩周之后,1978年第一期《人民文學(xué)》出版,《哥德巴赫猜想》與廣大讀者見面。緊接著《人民日報》于1978年2月17日全文轉(zhuǎn)載。整個文壇、整個讀書界立刻沸騰起來了。人們眉飛色舞地談?wù)撝@篇振聾發(fā)聵之作,訴說著徐遲用形象語言描繪陳景潤在抽象數(shù)學(xué)高原上艱苦攀登的華彩篇章;背誦著文中描寫的數(shù)學(xué)演算的稿紙,像漫天飛舞的雪片,堆積在樓板上,足有三尺深;熟記著作者所說的高等數(shù)學(xué)演算篇頁“是空谷幽蘭、高寒杜鵑、老林中的人參、冰山上的雪蓮、絕頂上的靈芝、人類抽象思維的牡丹……”啊,這哪里是記者采訪的新聞?wù)Z言,絕對是詩人的妙筆生花。

      其時,徐遲已接受國務(wù)院副總理兼中國科學(xué)院院長方毅的委托,和責(zé)編周明一起,深入云南西雙版納亞熱帶密林采訪植物學(xué)家蔡希陶的重大貢獻去了。除夕前后,他們鉆進偏僻蠻荒的原始森林里埋頭苦干。他們不知道《哥德巴赫猜想》已引起全國性轟動,詩人點起的這支數(shù)學(xué)火把,已照得華夏大地一片亮堂,人人讀《猜想》之文,家家議景潤之事,盛況空前。

      徐遲采訪完畢,寫出了《生命之樹常綠》,慎重送給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審閱,然后和周明一起,攜稿回京。坐在飛機上,徐遲惜時如金,拿出印有“人民文學(xué)”字樣的稿紙,對報告文學(xué)作修改、潤飾,被眼尖的空姐瞥見。她用挺驚訝的語氣問:“老先生,您就是《人民文學(xué)》雜志的?”徐遲笑笑,指指旁邊的周明:“他是《人民文學(xué)》的。”空姐興奮地說:“這期《人民文學(xué)》刊登了徐遲寫的《哥德巴赫猜想》,人人搶著讀。我們看了非常感動,寫得太好了,大家奔走相告?!敝苊鞲嬖V美麗的空姐:“他就是徐遲,文章是他寫的?!笨战銉裳鄯殴?,連忙向徐遲深深鞠躬:“老先生您辛苦了,您寫得太棒啦!我代表讀者謝謝您。”

      回到北京,聽到一片贊揚之聲,徐遲反而感到羞澀、不自在,連忙躲進北大燕南園采訪物理學(xué)家周培源去了。

      徐遲(右)和陳景潤

      過了兩個月,當(dāng)徐遲和周明再去中關(guān)村看望陳景潤時,發(fā)現(xiàn)他的生活、工作條件大為改善,已有了自己的辦公室。新時期文學(xué)中最早出現(xiàn)的新人典型陳景潤,收到了來自全國四面八方的讀者來信,來信堆放在辦公室地上有幾麻袋之多。有一袋信件另放在屋子最里邊,上面還覆蓋著幾份雜志。徐遲問陳景潤:“那麻袋信為什么另放?”陳景潤說:“那里裝的都是姑娘們寫來的信,有的愿意為我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有的表達了愛慕之情,有的表示要和我終身生活在一起……我擔(dān)心別人看到了不好,故另放在最里邊保存起來?!?/p>

      徐遲對周明說:“數(shù)學(xué)家陳景潤,有一顆保護女孩子的心?!?/p>

      為了向即將召開的全國科學(xué)大會獻禮,徐遲馬不停蹄、奮筆疾書,寫出了《生命之樹常綠》后,又趕寫了《在湍流的漩渦中》等力作。于是他成了新時期報告文學(xué)的開拓者、領(lǐng)跑者。在他帶領(lǐng)下,一批優(yōu)秀報告文學(xué)作家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黃宗英在《十月》上發(fā)表了我編的、寫農(nóng)業(yè)科學(xué)家秦官屬的《大雁情》,《人民日報》登出了陳祖芬歌頌內(nèi)燃機工程師王運豐的《祖國高于一切》,理由在《新體育》上刊登了贊美擊劍運動員欒菊杰的《揚眉劍出鞘》……一時云蒸霞蔚,風(fēng)光無限,群雄并起,陣容齊整,開啟了新時期報告文學(xué)的黃金歲月。

      重聚武漢東湖之濱

      1981年11月30日,我和《十月》雜志的詩歌編輯晏明同赴武漢,先去武漢軍區(qū)大院暗中安慰正在挨批的《苦戀》作者白樺,下午到武昌東湖之濱拜訪徐遲。

      晏明是老詩人,出過《三月的夜》《北京抒情詩》《故鄉(xiāng)的梔子花》等十多本詩集。早在1959年,他就在北京出版社編輯、出版過徐遲的評論集《詩與生活》,故他倆是親密的文友。我們?nèi)グ菰L徐遲之前一星期,晏明在北京還收到他寫來的信,談及愛妻陳松得了腸癌,動手術(shù)打開一看,是良性瘤,尚未擴散,心中大慰,說今后又可重操筆墨生涯矣……

      我們到徐遲家時,他正在午睡。他見到我們,喜出望外,便把我們領(lǐng)到書房里坐下來交談。我趁兩位詩友敘舊之際,細看靠墻立著的三個書架:一個書架上是一些舊的英文書;另一個書架上插著魯迅作品集、散文集、詩集,還豎立著大大小小幾十個硬皮筆記本——我坐在沙發(fā)上心想,這些可能是歷年積累下來的采訪本,會給徐遲創(chuàng)作提供豐富、生動的素材;引人注目的是第三個書架上擺著許多音樂書籍,有《音樂大辭典》《音樂家傳記》,以及徐遲早年寫作、出版的《歌劇素描》《世界著名音樂家》《音樂家和樂曲的故事》等著作。

      我好奇地問徐遲:“您為什么如此熱愛音樂?”徐遲告訴我:“我的故鄉(xiāng)是太湖之濱吳興縣古鎮(zhèn)南潯。我們那兒是魚米之鄉(xiāng)。南潯有小蓮莊公園,有嘉業(yè)堂藏書樓,有中國最早的絲綢業(yè)。我父母親都是老師。我父親在家鄉(xiāng)辦過一個貧兒教養(yǎng)院。教養(yǎng)院里有個管樂隊,還有鋼琴,但沒有弦樂。我從小在音樂聲中長大,這樣培養(yǎng)了我對音樂的喜好。1936年,上海舉辦一次交響音樂會。我從家鄉(xiāng)專程趕去欣賞,會后搭車趕回浙江南潯??梢娢覍σ魳肥鞘置詰俚摹N姨貏e愛聽古典音樂,家里有幾張留聲機唱片,我想買一架落地唱機,閑來聽聽?!?/p>

      接著他談起了音樂評論家李凌、小提琴家馬思聰。他說,李凌任中央樂團團長期間寫的音樂隨筆很有水平。說馬思聰在“文革”中被斗得死去活來,為了保命才潛居到美國。他是愛國愛鄉(xiāng)的音樂家。他那支《思鄉(xiāng)曲》何等邈遠、幽美、曼妙,魅力無窮,堪稱20世紀的經(jīng)典樂曲。正如李凌所說:“馬思聰不大喜歡濃墨重彩和強烈的戲劇性沖突,風(fēng)格比較恬淡、素雅,有點像南國的‘夜合花’,徐徐吐出幽香。”

      徐遲本質(zhì)上是詩人。除《二十歲人》外,還出版過詩集《戰(zhàn)爭·和平·進步》《美麗·神奇·豐富》《共和國的歌》,上世紀50年代中期還擔(dān)任過《詩刊》副主編。故兩位詩友談起詩歌、詩人來,如數(shù)家珍,十分熟悉。徐遲說:“論詩,徐志摩第一,戴望舒第二,卞之琳第三,艾青第四?!蔽也逖缘溃骸鞍嗯诺谒?,評價是否低了?”徐遲認為,排名第四,也是“五四”以來的杰出詩人。你看他在上海監(jiān)獄里雪晨寫的那首《大堰河,我的保姆》多么蕩氣回腸、感人肺腑:“大堰河,今天我看到了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的被雪壓著的草蓋的墳?zāi)梗愕年P(guān)閉了的故居檐頭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園地,你的門前的長了青苔的石椅。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乳兒回憶幼年深情,彌漫于詩行之間。他站起來,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剛出不久的《九葉集》,說:“這本詩集封面上印著一支斜長著九片葉子的草莖,裝幀典雅,詩好,內(nèi)容也好。上世紀40年代寫的、如此精美的詩,如今辛笛、鄭敏、陳敬容、袁可嘉等人,恐怕寫不出來了。今天只能依靠舒婷、北島、顧城等新一輩年輕人了。”他喝了口茶,對詩人晏明說:“今年是葉圣陶文學(xué)研究會辦的老《詩刊》60周年、解放后的新《詩刊》25周年,現(xiàn)任《詩刊》主編嚴辰約我寫了一篇紀念文章。我今年67歲,是1933年19歲那年開始寫詩的,最初的詩發(fā)表在《現(xiàn)代》雜志上。那時我是一個現(xiàn)代派。從風(fēng)格上來說,受到了歐美現(xiàn)代派詩歌的影響,比較晦澀難懂,后來我寫了散文、報告文學(xué),就比較明朗了?!?/p>

      我問他:“您最初發(fā)表的詩歌,署的就是‘徐遲’這個名字嗎?”他微笑道:“不是的。我原名徐商壽。處女作沒有用‘徐遲’這個名字。我上面還有三個姐姐,我是老四。父母叫我‘遲寶’。發(fā)表了幾年作品,我才用‘徐遲’這個筆名,原意是叫自己生活得慢一點,不要老是快節(jié)奏、性急、匆忙。不過,我這輩子也慢不下來?!?/p>

      是的,徐遲的生活節(jié)奏是很迅捷的。上世紀50年代初,他作為《人民日報》《人民中國》特約記者,足跡遍及祖國各地,到過朝鮮戰(zhàn)場,去過鞍鋼、武鋼、包鋼,奔走于長江大橋和黃河三門峽水庫工地,日夜兼程,步履匆匆。正如他1961年自述的那樣:“我朝拜過鋼都、汽車城,親眼看見黃河清;祁連山俘虜了我的心,青海湖讓我一見鐘情;在芒崖我曾頂禮昆侖,我有心向塔里木進軍……”祖國東西南北,到處都留下了詩人的身影。“徐遲”這個筆名,也改變不了他那難移的本性。

      辭別之前,徐遲告訴我們,他打算找個木匠,丈量一下房間尺寸,做一批書架,幾個屋子靠墻放一圈,再買一批書來,建立一個像樣的智庫。他壽星眉下露出燦爛的笑容,說:“我的船兒加足了油,就可在這長江之濱,揚帆啟碇?!?/p>

      再聚深圳創(chuàng)作之家

      1992年3月5日,我和愛人從廣州乘火車至深圳,叫了一輛出租車,把我們送到西麗湖畔、麒麟山下中華文學(xué)基金會創(chuàng)辦的度假村。到辦事組報到時得悉同來度假的還有報告文學(xué)作家徐遲、學(xué)者王元化、兒童文學(xué)家束沛德、散文家丁寧、江波、李天芳、詩人曉蕾、《人民文學(xué)》編輯部副主任涂光群等十多人。

      第二天清晨,我到花園里晨練,巧遇曾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的王元化先生。他近日正在校對一本名為《思辨隨筆》的學(xué)術(shù)著作。從他那兒得悉,身患輕度中風(fēng)的愛人張可也來了——后來我才知道這位高雅女士是上海戲劇學(xué)院教西洋文學(xué)的教授,著名文化學(xué)者余秋雨,巴金女兒、《收獲》主編李小林,都是她的得意門生。我向往的前輩翻譯家滿濤,就是張可的哥哥。滿濤翻譯、出版了《別林斯基文集》,果戈里的《死魂靈》《涅瓦大街》《狄康卡近鄉(xiāng)夜話》,是我早年從事文學(xué)翻譯的學(xué)習(xí)榜樣?!拔母铩焙笏麨榱藫尰貢r間,拼命工作,勞累過度,結(jié)果得了半身不遂,過早離世。王元化對我說,傅雷譯巴爾扎克的《高老頭》,把書里的住房畫一張詳圖,一個個人物從哪兒出,哪兒進,標(biāo)得一清二楚,十分精細。傅雷的譯文達到了形神兼?zhèn)涞某潭取?/p>

      在林鳥聲中、玫瑰香里,徐遲走到我們的身邊,也跟我們一起談?wù)撐膶W(xué)翻譯。他曾譯過莫德的《托爾斯泰傳》、荷馬的《伊里亞特》、梭羅的《瓦爾登湖》、愛倫堡的《巴黎的陷落》、司湯達的《巴爾瑪修道院》,以及《雪萊詩選》,對翻譯之道有獨到的見解。他說,翻譯的標(biāo)準(zhǔn)是“信、達、雅”,既然是文學(xué)翻譯,首先要有文學(xué)性。他和錢鍾書一樣,推崇林琴南的譯文。他說,一個美籍華人和一位美國詩人合譯的《唐詩三百首》,首首有錯訛。我說:“詩難譯,美文難譯。我看過英譯、俄譯的《紅樓夢》,和原作相比,差遠了?!苯又踉?、徐遲和我三人議論、比較起梁實秋、朱生豪、曹未風(fēng)、方平、孫大雨、屠岸等近二十位翻譯莎士比亞作品的人中,誰的譯文最佳。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王元化先生說:“我覺得朱生豪的譯文最好。古典詩詞他爛熟于心,故筆下文字融會貫通,瑯瑯上口,很傳神。如果你叫他按原文照實譯出,就不流暢了,風(fēng)格就沒有了。”我研讀過朱生豪譯的許多劇本,表示同意。徐遲說:“復(fù)旦大學(xué)的孫大雨教授,很博學(xué),我對他很佩服。我主持《詩刊》時,發(fā)表過他譯的英國詩人約翰·彌爾頓的詩,質(zhì)量高,音韻好,故我付給他最高的稿費?!毖坨R片上照著晨陽光輝的王元化說:“孫大雨是個怪人,精力充沛,可以通宵不睡地寫作?!毙爝t走向早餐的飯廳,說:“和翻譯相比,我喜歡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自由。我總是對自己的譯文不滿意……”

      3月8日那天,春雨霏霏,樹葉滴翠。小徑兩邊,杜鵑鮮紅如火,草花含露綻放。我和徐遲晚飯后散步。我回憶起1977年底他在海運倉總參招待所的發(fā)言。徐遲說:“那時是思想解放初期,我們大家都處在起跑線上,憋足了勁向前猛跑,壯志凌云,心花怒放,好比水閘打開,激流奔瀉。那次發(fā)言后,我和周明就奔赴彩云之南,采訪蔡希陶去了?!?/p>

      我告訴徐老:“受了您那篇《生命之樹常綠》的影響,我到了云南,專門去了一趟昆明的黑龍?zhí)?,去了云南農(nóng)林植物研究所,看了那株您作品中提及的唐梅。”他表示關(guān)切:“那株唐梅還在嗎?”“還在。不過老態(tài)龍鐘了,只在枝頭點綴幾片葉子。1989年秋天,我在浙江天臺山寺院里看到過一株隋梅?!薄鞍。迕??在什么寺院?”“國清寺。那株老梅倚墻而立,每當(dāng)初春,開出一樹繁花,生機勃勃,仿佛正在壯年。寺中僧人把古梅上的花兒撿集起來,釀制成精美食品招待貴賓呢。”

      這引起了徐遲濃厚的興趣,在一叢玫瑰花旁邊停下來,面對著我,目光神秘地考問我:“你既然對古樹很關(guān)心,那我問你中國壽命最長的古樹在哪兒?”我想了想說:“恐怕以陜北黃陵那株大柏樹樹齡最長。那株古柏相傳系軒轅皇帝手植,已有五千多年歷史了,故中國人管它叫‘柏樹王’,英國人稱它為‘柏樹之父’?!薄斑@是在大陸。那么臺灣省哪株樹最古老呢?”“記得書上說臺灣阿里山那株紅檜,種植于商代,距今三千多年了?!毙炖蠈ξ业幕卮鸨硎緷M意,說:“你的古樹知識還行。1948年,我從上海去臺灣,曾經(jīng)拜謁過阿里山那株神木?!闭f著,他雙手張開作圍抱狀:“那真是龐然大物啊?!?/p>

      這時我們已踱到湖邊,憑欄遠眺,湖中有島,島上有樹,樹下有亭。其時暮色已合,煙雨蒙蒙,那里一片模糊,不甚分明。小雨下大了,我們便回到各自住室,干自己的事去。

      1992年3月11日上午,在此度假、修養(yǎng)的作家們排列在“創(chuàng)作之家”門前的草坪上合影留念。徐遲那年已78歲,眾人之中年紀最大(年齡較大的學(xué)者王元化生于1920年,72歲),可他搶先在前排蹲了下來。他笑容可掬,像孩子般天真可愛。他絲毫沒有大作家的架子,總是謙虛有禮、和藹可親,單純?nèi)缰赏?,透明似冰雪?/p>

      拍完照,我請徐遲到我110房間喝咖啡聊天,他欣然前往。坐進沙發(fā)之后,我給他沖了一杯雀巢咖啡。他隨手翻開茶幾上擺放的、我正在看的《汪曾祺自選集》,讀到第一首短詩《彩旗》——“當(dāng)風(fēng)的彩旗,像一片被縛住的波浪”,他臉色立即沉下來,用書遮住眼睛,沉默不語。我問他:“您為什么沉默不語?”他自責(zé)道:“這首短詩是我當(dāng)《詩刊》副主編時簽發(fā)的??赡芪液α怂T鞔蟾乓驗檫@兩句短詩在‘反右’中吃了苦頭,被發(fā)配到張家口外住羊圈掏大糞去了。唉,人啊,人啊,人的生活往往由無數(shù)偶然因素造成?!蔽艺劦搅?991年春天和汪曾祺去云南采風(fēng)、同住一室深夜長談的情景,于是我們又提起了云南那片神奇、多彩的土地。徐遲說起了植物學(xué)家蔡希陶對云南經(jīng)濟的巨大貢獻。徐老告訴我,是蔡希陶參與了云南香料植物樟油、桉樹油、香葉天竺油的開發(fā);是他發(fā)現(xiàn)、確定了中國北緯21度至23度昆明之南廣大土地適宜種植橡膠;是他引進了美國大金元優(yōu)良煙種,經(jīng)過試驗栽植獲得成功,從而使橡膠業(yè)、煙草業(yè)如今成為云南經(jīng)濟的支柱產(chǎn)業(yè)。你看科學(xué)家的勞動,為國家創(chuàng)造了多大財富!”徐遲喝了口咖啡,動情地說:“因為我愛蔡希陶,故能把作品寫好。馮牧得悉我要去云南采訪,慷慨拿出關(guān)于云南的全部日記讓我參考。我一看馮牧用小字寫的云南日記,精彩之極,建議他發(fā)表,他堅決拒絕。馮牧的日記絕對是第一流的散文?!?/p>

      我說:“馮牧在云南多年,足跡幾乎遍及那里的山山水水、窮鄉(xiāng)僻壤。有一次在芒市過潑水節(jié),他望著夜空升起的一盞盞孔明燈,對我說:‘有一晚我住在佧佤族老鄉(xiāng)家里,深夜開門,云海起伏像波浪一樣涌到我身邊腳下,你幾乎可以踩著這塊厚厚的云毯走到對面山頭上。這是何等瑰麗、何等難忘的景象!’”

      徐遲贊嘆說:“馮牧是評論家,也是散文家,更是難得的伯樂。他慧眼識駿馬,發(fā)現(xiàn)、扶植了多少作家啊。”

      接著談到了文學(xué)與科學(xué)。他認為,搞文學(xué),最可怕的是落入俗套。一入套子,就陳舊了,像工藝品那樣,失去了靈氣,只剩下匠氣。因此,我總是追隨著科技潮流向前走,跟著前進,這樣才能學(xué)到一點新東西,獲得一點新思想,才能不斷創(chuàng)新,不至于只能寫些淺表的東西??茖W(xué)博大精深??茖W(xué)能改變?nèi)祟惿睢N颐刻烨宄績牲c,一醒來就鉆研深奧的科學(xué),鉆研理論物理學(xué),看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研究“夸克”,研究物質(zhì)世界的構(gòu)成,研究基本粒子、電子、質(zhì)子、中子、原子,即使有些地方看不懂,興趣也很大。我現(xiàn)在急著想回去,因為武漢家里收到一本友人寄來的英文版的《目的地火星》。我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它。家里人問我,要不要寄到深圳來。我說,不要寄,我怕弄丟??茖W(xué)使幻想變成現(xiàn)實。過不了多久,地球和月球之間會開通TAXI,人也可能到火星上去。人們乘著飛舟,天上地下,來往穿梭,像搭公交車那樣,十分方便。再過七八年,就進入21世紀了。猶如過了一夜到了清晨,過了一歲到了新年那樣,新世紀會帶給我們許多嶄新的、現(xiàn)在難以想象的東西。目前的情況是許多文學(xué)家不懂科學(xué),許多科學(xué)家(錢學(xué)森例外)不懂文學(xué)??茖W(xué)家如果懂文學(xué),文學(xué)家如果懂科學(xué),他們就能用美麗、形象的文字把科學(xué)通俗化,讓廣大人民看得懂……

      雖是南國的春天,我房間里打開的落地窗外,花圃里一株桂樹正盛開著金色的花朵。因此我覺得從徐遲嘴里吐出來一句句關(guān)于科學(xué)的話語,仿佛帶著金桂的幽香,聽來馥郁宜人,意味深長。那天他和我一直暢談到午餐時分,才興致未盡地、戀戀不舍地分手。我望著徐遲老人頭頂已禿、頭發(fā)花白、上身微駝的背影,心想他就是一位懂得科學(xué)、熱愛科學(xué)、擁抱科學(xué)的文學(xué)家。

      又過了幾日,天氣很暖和,徐遲這只南飛雁決定打道回府,急著去看那本《目的地火星》去了。回武漢之前那個晚上,我去送別。他正在整理行李、打包,見我去看他,便拍拍手上的塵土,坐下來和我交談。他一改平日詼諧、幽默的語調(diào),對我嚴肅地說:“近來我對文壇感到失望。文學(xué)是有關(guān)心靈和精神的事業(yè),但不少作家為了賺錢,迎合市場,寫些低俗的、低級趣味的東西。你只要到書店、書報攤上看看,一些不堪入目的書名、封面包圍著你,庸俗不堪。編輯也缺乏敬業(yè)精神,書展上陳列、出售的許多新書,雷同的多,仿制品多,胡亂輯集的多,重復(fù)出版的多,搶譯、重譯的多,粗制濫造的多,創(chuàng)新的少,好書少,精品更少。評論家更是軟弱無力,只知拿紅包,一味說捧場話。我們沒有別林斯基式的批評家,缺乏尖銳潑辣、令人警策醒悟的雄文。面對此種局面,我憂心忡忡。”

      我表示同感,說:“文學(xué)決不應(yīng)以賺錢為主要目標(biāo),作家應(yīng)擔(dān)當(dāng)?shù)懒x,堅守品格。”但同時感慨:窗門大開,蒼蠅進來;大潮之中,難免泥沙俱下。個人力量有限,只能潔身自好。我勸徐老:“您已是近八十歲的人了,想開點,今后應(yīng)以保重身體為第一,而把創(chuàng)作放在第二位為宜?!毙爝t說:“謝謝你的關(guān)心。我和詩人晏明很久不見了,你回京后代我問好。”我說:“一定一定。”見他忙于臨行前的收拾,便和他握手告別。

      揭開詩人跳樓之謎

      1996年12月14日下午,我乘出租車到西郊賓館參加中國作協(xié)第五次代表大會。報到后住318房間,突然聽到一個爆炸性消息:徐遲已于12月12日深夜12時跳樓自盡!

      眾代表驚駭之極,困惑莫解。我在會上遇到的馮亦代、袁鷹、張鍥、高洪波、陳建功、李存葆、史鐵生、陳祖芬、凌力、畢淑敏、梁衡、南帆、韶華、張賢亮、胡昭、趙本夫、肖亦農(nóng)等二十多位代表極其傷心,紛紛詢問,是什么原因?qū)е氯绱吮瘎?。各個房間都在議論著這件事。好幾位作家猜測這是老年寂寞所致,建議作協(xié)建個作家老年公寓,配備陪護人員,以解決他們孤寂之虞。有的認為他第二次婚姻失敗,遇人不淑,子女疏離,雖然很快跟C女士分手了,總是心上的遺憾。有人說他玩電腦玩得走火入魔,受到了某宗教散播的世紀末頹廢情緒的影響。有的認為他不能忍受血壓不穩(wěn)、腸胃不適、支氣管炎嚴重等疾病的頻繁襲擊而取此下策。有的說湖北作家朋友要來北京參加作代會紛紛到同濟醫(yī)院六樓與之告別,使他感到不能與會的孤苦零丁、形單影只。有的猜想他患了老年抑郁癥,心中想不開就尋了短見……種種說法,莫衷一是。

      17日那天,吃完中飯,路上遇到湖北團的老詩人曾卓。曾老和徐遲是多年老友,便向他探問。他說,徐遲一生追求真善美,看不慣社會上的假惡丑,便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不看刊物,不看書,不讀報,不看電視,不接電話,不聽音樂,不玩電腦,不會客,不出門。他關(guān)在家里只研究憲法,拿著憲法反復(fù)閱讀,認為憲法是最深的哲學(xué),最美的文學(xué),最公平、正義的根本大法。曾老的話,仍不能解我心中的疑團。

      由于徐遲的為人為文,是當(dāng)代作家中我最敬仰的對象之一,故作代會之后,我一直設(shè)法揭開這個死亡之謎。經(jīng)過向他親密助手、得意門生、友好鄰居、交心詩友、責(zé)任編輯長期打探、詳細詢問,終于梳理出一條清晰的脈絡(luò),才弄明白他如此謝幕、如此離世,主要是因為他精神上的極端痛苦。

      那時他主編過的嚴肅文學(xué)雜志《長江文藝》滯銷,訂數(shù)一再下降、下降,只剩不到一萬份;而同在武漢的通俗刊物《今古傳奇》卻發(fā)行一百萬、兩百萬甚至兩百萬份以上。兩者懸殊如此之大,他想不通。那時書商瘋狂盜版刊印暢銷書,賺了大錢,過著土豪似的生活,而他這個辛勤寫書的人,只能住在冰窖似的臥室內(nèi),凍得徹夜難眠(湖北作協(xié)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他,在他書房內(nèi)安裝了取暖設(shè)備)。他想不通的是:為什么有關(guān)部門不采取強有力措施保護知識產(chǎn)權(quán),為什么放任不法書商們明目張膽的盜竊行為?科學(xué)家們默默無聞地作出巨大貢獻,但為什么研究衛(wèi)星、研究導(dǎo)彈的,其生活還不如街道上賣茶葉蛋、賣鴿子蛋的,對此他想不通。演戲、演電影、唱歌的人,其片酬、出場費高得驚人,而寫劇本的、作曲的、寫歌詞的稿酬很低,這種本末倒置的現(xiàn)象,他實在想不通。上世紀90年代以來,假藥、假酒、假煙、假油、假奶、假肉(注水肉)、假魚(名真實假)、假米(米中摻沙)等假貨充斥市場。食品摻假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他想不通世風(fēng)為何如此頹敗,道德為何如此淪喪。有位密友特地安排他住進溫暖的星級賓館,讓他度過寒冷的冬夜。他高高興興去了,洗完澡,剛躺下,床邊桌上的電話鈴就響起來了。一個嬌滴滴的女聲說:“先生,你要按摩嗎?你要陪夜嗎?我這就過來?!毙爝t憤怒地摔下電話,自言自語:“武漢之大,我竟然找不到一個平靜的安居之所。”

      1996年左右,即上世紀90年代中期,當(dāng)時尚未展開像如今的既抓老虎,又打蒼蠅,更把權(quán)力關(guān)進籠子的反貪、反腐、反奢、反黃、反假的執(zhí)法行動,故社會上官商勾結(jié)、權(quán)錢交易、賄賂橫行、貧富懸殊、大吃大喝、鋪張浪費的現(xiàn)象十分嚴重。徐遲對此深惡痛絕。他是個對憲法有深入研究的人,可是生活中經(jīng)常發(fā)生違憲違法、權(quán)大于法的事例,對此他百思不得其解。

      徐遲是個有尊嚴、有追求的理想主義者,容不得丑惡泛濫。面對如此無奈的環(huán)境,豈能隨波逐流、茍且偷生!?他不由想起了巴爾扎克的小說《幻滅》。他和這部小說的作者和主人公一樣,感到了理想的破滅。他想起了他譯述《托爾斯泰傳》中托翁最后的結(jié)局,以82歲(1828——1910)的高齡在寒冬里獨自出走的情景。托爾斯泰是整個俄羅斯的良心,他想步這個大師的后塵,也在82歲(1914——1996)冬天出走。他想起了《南齊書·王敬則傳》中記的“檀公三十六策,走是上計?!彼?jīng)以暗示方式把“三十六計走為上”的想法告訴他最親密、最信得過的人。但他的密友沒有認真對待,只以為這如他詩友徐志摩在《再別康橋》中所抒寫的那樣:“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密友覺得這是詩人的浪漫情懷。其實,徐遲已選定時間,要擺脫當(dāng)時那種泥沼般污濁的生活。

      有次一個路人不幸被汽車軋死了,他說此人在幾秒鐘之內(nèi)就結(jié)束了生命,是一種幸福。徐遲在醫(yī)院里撿到的一張紙片上,用英文潦草地、別人很難辨認地寫了一行字,譯成中文,就是“走意已堅,誰能勸我,誰能救我?”有個朋友到醫(yī)院里探望他,他對友人說:“你有什么問題快問我吧,你不問,過些時候就問不著了?!彼麑︶t(yī)院里一位愛文學(xué)的女醫(yī)生說:“花盛則謝,光極則暗。一個人,當(dāng)他的事業(yè)達到頂峰之后,再難以往上攀登了,轉(zhuǎn)折之前最好的收場是飛起來。”說完,徐遲作了個飛翔的手勢。

      凡此種種,都是他棄世念頭的流露。

      時間終于捱到了他選定的1996年12月12日深夜12時(12+12+12=36),三十六計走為上。他悄悄從病床上坐起來,悄悄走出陽臺門,悄悄推開窗子,向外縱身飛躍……

      啊,是他一連串的想不通,促成了詩人之死,釀造了這一震驚文壇的悲劇。

      歲月流逝。一生追求真善美的徐遲,不愿與假惡丑為伍,毅然離開我們整整20年了。為了深深地懷念他,銘記這位嫉惡如仇、心靈像冰雪一樣純凈的詩人,筆者在耄耋之年特撰寫了此文。

      尊敬的讀者,你們可要睜大眼睛時刻警惕生活中那些言行不一、戴著面具的假、惡、丑??!

      (寫于2016年10月—12月,徐遲去世二十周年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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