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明
(北京大學 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家族史研究·
清代寶應劉氏家學歷久傳承原因述論
——從家風、家教及姻婭說起
李曉明
(北京大學 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Studies on the Reasons for the Longtime Passing-on of the Lius’ Clanlore of Baoying in Qing Dynasty——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lanTradition,Tutoring and Marriage——LI Xiao-ming DONG En-lin 摘 要:寶應劉氏培育出多位學者,家門著述頗豐,終清一代學術傳衍不輟,這與劉氏謹嚴的家風、良好的家教、穩(wěn)定的姻婭圈密不可分。劉氏尊奉祖訓、謹身節(jié)用的家風,有助于族人中形成勵志向?qū)W、敦品立行的氛圍;家塾的授業(yè)與長輩的指導,有利于子孫文化的普及與學問的精深;穩(wěn)定的姻婭交往圈,將文化家族中的女性帶入劉家,便于羽翼家族教育,輔助家學傳承。此外不斷適應學風的治學特點,使劉氏家學得以保持旺盛的學術生命力。對寶應劉氏家學傳承問題的歸因,進一步豐富了家族史與學術史研究,特別是對清代學術轉(zhuǎn)型課題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
寶應劉氏家學;傳承原因;家風;家教;姻婭;順應學風
作為清代揚州重要的學術世家,寶應劉氏在《論語》學史上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治《論語》者,蓋以劉氏為集大成矣?!逼鋵崱皩殤獎⑹希新勅恕?徐世昌等編纂,沈芝盈、梁運華點校:《清儒學案》卷106《端臨學案》,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4197頁。,除了為學人所熟知的“劉氏三世”——劉臺拱、劉寶楠及劉恭冕外,寶應劉氏還出現(xiàn)了諸如劉彥矩、劉履恂、劉寶樹、劉瑢、劉岳云等多位學術名流,家門著述涉及經(jīng)、史、子、集,且數(shù)量豐碩,在學術傳承上呈現(xiàn)出穩(wěn)定的延續(xù)性,終清一代學術脈絡清晰,“這不僅在揚州罕有其匹,就是在清代學術史上也是不多見的?!弊鳛閯⑹贤夥孔訉O,現(xiàn)代著名植物學家吳征鎰先生(1916—2013)一貫信奉劉氏五之堂家訓,并將其作為自己的人生格言,足見劉氏家學生命之盛、影響之深。
在清代眾多的學術世家中,寶應劉氏具有鮮明的特色:與曲阜孔氏家學相比,雖不及其底蘊深厚,不過劉氏沒有官方扶植厚待的背景,只是下層或邊緣學者的代表;與儀征劉氏家學相比,二者均為揚州學派聞名的學術家族,但是寶應劉氏的家學源頭可以追溯至晚明,具備明顯的宋學色彩;與一般家學學有專門不同,劉氏在學術上秉持開放性的原則,隨學術變化而始終處于學潮之中。率先對寶應劉氏之學術展開討論的當屬張舜徽先生,張先生在《清代揚州學記》中對劉臺拱、劉寶樹、劉寶楠、劉恭冕、劉岳云等人的生平學行及治學大要進行梳理,時至今日仍有重要的參考價值。針對劉氏家學傳承問題,筆者見有羅檢秋《漢宋之間:寶應劉氏的學術傳衍及其意蘊》*羅檢秋:《漢宋之間:寶應劉氏的學術傳衍及其意蘊》,《清史研究》2006年第3期。及劉建臻《清代寶應劉氏家學述略》*劉建臻:《清代寶應劉氏家學述略》,《揚州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二文。羅文透過學術傳衍理路,總結劉氏學者“調(diào)和漢宋”、“注重操守”、“留心經(jīng)世”的特性,但未對其學術傳承進行歸因分析;劉文則在總結寶應劉氏家學特點時,將劉氏學術歷久傳承歸因于能夠順應學風變化,實乃真知灼見。然筆者以為僅局限于順應學風的探討顯然是不充分的,例如錢穆先生在論及魏晉時期世族的傳衍時就曾指出“一個大門第,決非全賴于外在之權勢與財力,而能保泰盈持達于數(shù)百年之久;更非清虛與奢汰”,“當時極重家教門風,孝弟婦德”才是“維護此門戶于不衰”的主要因素*錢穆:《國史大綱(修訂本)》上冊,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309—310頁。。其實,家風、家教及姻婭交往等在寶應劉氏家學傳承中的作用不容輕忽,這是筆者對劉氏家學旺盛學術生命力成因考察后得出的印象。下面就此略作考論,望專家不吝指正。
家風又稱門風,“是一個家族代代相傳沿襲下來的體現(xiàn)家族成員精神風貌、道德品質(zhì)、審美格調(diào)和整體氣質(zhì)的家族文化風格”,其對家學的傳承有著重要意義*鮑鵬山:《家風乃吾國之民風》,《光明日報》2014年2月24日,第3版。。底蘊深厚的家風,熏染著家族后世恭奉祖先遺訓,延續(xù)家族所秉承的學術文化傳統(tǒng)。家風與家訓緊密相關,家風往往于家訓中可窺見大略。劉氏家族于明朝初年遷自蘇州,此后一直著籍寶應。自三世祖劉貴開始,劉氏就流傳下來不少有關訓誡子孫的詩文。劉貴在《誡子》詩中,首先介紹了劉氏家族遷居寶應的基本情況,其后訓誡子嗣云:“汝克賢才,劉氏其昌。汝不賢才,劉氏其亡。維瓝紹瓜,不絕如縷。仰思祖考,俯瞻門戶。惟讀惟耕,惟學惟農(nóng)。茲惟克家,惟汝適從。儉能知恥,忍能守身。予將旦暮,從爾先人?!?劉貴:《誡子》,《清芬集》卷1,道光十八年刻本,第2頁。從這首《誡子》詩中我們可以看出:第一,劉貴希望本族子孫成賢成才,并將此與家族的發(fā)展壯大、興盛緊密相連;第二,劉貴提出要想成為“賢才”之具體做法——“惟讀惟耕,惟學惟農(nóng)”,即半耕半讀,耕讀傳家;第三,在道德方面,子孫要勤儉持家,隱忍不爭,以此達到“知恥”、“守身”的目的。劉貴訓誡子孫,從儉忍持家、耕讀傳家兩方面著手,使其成為能讓劉氏昌盛的“賢才”。無獨有偶,劉寶樹(寶楠之兄)的《示子》詩中“不怨抱關隱,兒賢抵萬金”*劉寶樹著,秦躍宇點校:《娛景堂集》卷下《示兒》,《寶應劉氏集》,廣陵書社2006年版,第94頁。一語,同樣印證了劉氏先祖的愿望。
孔子嘗云“學而優(yōu)則仕”,無數(shù)的士子飽嘗十年寒窗之苦,期望通過科舉考試而入仕,由此實現(xiàn)人生的奮斗目標。寶應劉氏子弟在前人的感召下,勵志向?qū)W,“昔人稱劉氏人才之盛,甲于群邑?!比欢鴦⑹献拥芘e業(yè)并不順利,多為秀才或舉人出身,從事著地方教諭或儒學訓導的工作;進士及第者僅有劉永澄、劉彥矩、劉臺斗、劉寶楠、劉岳云等數(shù)人而已,之后的仕途也不通達,形成了“或窮而不仕,或仕而不達”*劉寶楠:《清芬集·征文啟》,第2頁。的境遇,這與劉氏自身不重舉業(yè)、注重品行的家風有關。劉世謩在給其子劉臺拱的信札中寫道:“源岷《雅》、《頌》讀畢,須溫習背誦《小學》,是作人樣子,……如今看得子弟聰明,可以讀書,更要早早教他立品好義,徒能文,取科第,不是上乘,恐非貞修公之望于子孫者”,“源岷識字百余,并能辨別偏旁之同異,看來天分甚好,將來可以讀書。更教之立品儉用,便是祖遺家法?!?劉寶楠:《清芬集》卷3,第23—24頁。可知劉氏將樹立品行當作子孫讀書的第一要務,單純在科舉考試中獲得成功,不能滿足劉氏先祖的要求。當然劉氏并非簡單地蔑視科試取第,劉永澄嘗云:“舉業(yè)雖小道,舍此無由進身。雖身有其德,茍無其位,孔孟無設施之地矣?!笨梢妱⑹舷茸嬉庾R到作為“小道”的科舉不可盡棄,其是讀書人實現(xiàn)抱負不可或缺的主要途徑,但劉永澄亦以為“士不當以科名自喜”,“從來金閨鼎甲、烜赫一時者多矣,今垂休青史者幾何?人生無三立,死即猯狢,噉盡科名,何益人毛發(fā)事耶?!?劉永澄:《劉練江先生集》卷2《舉業(yè)》、卷3《讀史》,第392、402頁。相比炫耀一時的科名,劉氏更重芳名垂青。歷史上儒家有“三不朽”之論,即立德、立功、立言,劉氏正是根植于此立德不朽之論,子孫后世則益以立身行己為重。
劉氏在物質(zhì)得以保障的基礎上,興辦家塾,德國學者馬克斯·韋伯對此有著精當?shù)目偨Y:“在必要時,宗族還施醫(yī)舍藥、操辦喪事、照顧老人和寡婦,特別是:興辦義塾?!?[德]馬克斯·韋伯:《儒教與道教》,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143頁。劉永澄嘗記述道:“時歲大饑,……先妣日不再食,府君慰之曰:親色喜兩兒書聲高,足當午餐。近塾師初授《勸學篇》,有‘書中自有黃金屋、千鐘粟’等語,府君嚴屏之,謂始進即導以富勢,而于《出師》、《陳情》諸編及文信國《正氣歌》、《衣帶贊》,令不孝兄弟恒誦之。”*劉繼善:《掩關集》卷首《明鎮(zhèn)江府儒學訓導劉府君行述》,《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16冊,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107頁。從上文中反映出:一方面,劉氏在饑寒交困的情況下,不忘要求子孫堅持讀書,形成了濃厚的文化氛圍;另一方面,劉永澄生活于明朝萬歷年間,劉氏家塾此時就已開辦。劉寶楠曾對少時的家塾時光有所記錄:“予少與從兄云書同居東門故宅,讀書獲古堂,群從中最相友愛”,“從弟巨源年十歲,予年十二,同塾學詩”,“從父端臨命與其子巨源同師喬德謙,肄業(yè)于家塾”*劉文興:《劉楚楨先生年譜》,《揚州學派年譜合刊》下冊,第703頁。。可見年幼之時,劉寶楠與從兄劉寶篆(字書云)、從弟劉源岷等眾多同族兄弟一道受學于家塾——獲古堂。家塾之中的教授內(nèi)容“不效尋常八股門徑,使仿論記體,往復條暢,頗能自達其意”,如劉源岷“四歲入塾,讀《毛詩》,數(shù)過成誦”*劉寶楠:《清芬集》卷5,第10、16、11頁。,又如劉永沁“復注《孝經(jīng)》以教孝,殆欲懸之家塾,啟我后人”*劉純學:《恩選貢生劉府君行略》,《清芬集》卷6,第30頁。,再如劉履恂(寶楠之父)“幼時習詩,長乃博覽經(jīng)史、百家之說”,可知劉氏家塾并非專為舉業(yè)服務,其主要是以傳授《毛詩》、《孝經(jīng)》為主,培養(yǎng)劉氏子弟讀書識字、吟詩作賦等基本學習能力。家塾中的授受,使得文化素養(yǎng)在盡可能多的劉氏子弟當中得到普及,提升家族整體的文化素質(zhì),為日后劉氏子孫學業(yè)的精進做好了鋪墊。此外,“先世自鎮(zhèn)江府君以下,七世學《易》”*劉寶楠著,張連生點校:《念樓集》卷8《皇朝登仕郎國子監(jiān)典簿顯考劉府君行狀》,第298頁。,“鎮(zhèn)江府君”即劉繼善,自劉繼善七世訖劉履恂,均有研習《周易》的傳統(tǒng),但是否在家塾之中進行傳授則未可知。
馮峰在《揚州學派形成考論》一文中曾指出:“揚州考據(jù)學群體以聯(lián)姻的方式,使學者之間形成一個婚姻的集團”,同常州學派限定于劉、莊兩家的通婚相比,“揚州學者的婚姻圈涉及家族更多”,家族聯(lián)姻在揚州學派形成過程中的作用是不可輕忽的*參見馮峰:《揚州學派形成考論》,《清史研究》2011年第2期。。透過對《清代朱卷集成》中寶應學人之《朱卷》的考察,劉氏作為揚州的學術家族,在寶應當?shù)嘏c王懋竑家族、朱澤沄家族、喬可聘家族及成孺家族保持著世代聯(lián)姻的傳統(tǒng),如劉履恂兩娶于喬氏,劉寶楠父子同娶于王氏,特別是與朱氏,朱彬曾記述道:“吾家自高祖侍御公與劉氏締姻,先祖光祿公為石埭公壻,吾姑母適蓼野先生,婚姻洽比,于今五世矣。”*朱彬:《游道堂集》卷3《表弟劉保臨七十壽序》,第624頁。朱氏、喬氏、王氏、成氏之間亦保持著緊密的姻親關系,如王懋竑云:“余邑王、喬兩氏,世有姻,余喬之自出,又壻于喬”,其又“與同邑止泉朱公聯(lián)姻好,夙稱道德交”*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卷15《叔母張?zhí)巳税耸畨坌颉贰⒕硎住缎袪睢?,《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68冊,第363、188頁。,另外,朱宗贄、朱宗文娶于成氏,朱氏女嫁給成集成、成孺等*參見顧廷龍等:《清代朱卷集成》第5冊,第387頁;第385冊,第203頁;第158冊,第106頁。成蓉鏡之子成肇麟為馮煦從母之子,馮煦之母為寶應朱氏之女,故成蓉鏡娶于朱氏。,由此可見寶應當?shù)氐奈幕易迓?lián)姻是多點連線,縱橫交錯,形成了龐雜的姻婭網(wǎng)絡。
從社會關系上看,寶應劉氏與當?shù)匚幕易逅鶚嫵傻姆€(wěn)定聯(lián)姻圈,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鞏固了彼此之間的交往,有助于家族之間的學術文化交流,如劉臺拱與朱彬為表兄弟,二人“每有所得,輒以書札往來辨難,必求其是而后已”*趙爾巽等:《清史稿》卷268《朱彬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207頁。,臺拱精于三禮,朱彬在《禮記訓纂》中多用其說,并非偶然;劉岳云與馮煦(朱氏外孫)同受學于成孺門下,與其子成肇麟“無三日不見,見則上下其議論”*唐文治等:《劉佛卿先生傳志》,《中華歷史人物別傳集》第71冊,線裝書局2003年版,第221頁。,可見學問上的切劘,實以聯(lián)姻背景作為支撐的。
更為重要的一點,姻婭家族參與到了劉氏的家族教育之中,如劉寶樹幼年受學于喬紹庭(字研農(nóng))門下,“道光三年八月,母舅研農(nóng)先生七十誕辰,寶樹成童時,受業(yè)先生之門,不可無一言為壽”*劉寶樹著,秦躍宇點校:《娛景堂集》卷中《母舅喬研農(nóng)先生七十壽言》,第78頁。;劉寶楠受學于喬德謙,對此他嘗自云道:“先太孺人為先生從父姊”,“寶楠早侍師門,服膺道素;……肅承檢誨,曠若發(fā)蒙?!?劉寶楠著,張連生點校:《念樓集》卷8《清故修職佐郎候選儒學訓導喬先生墓表》,第306頁。二喬為劉寶樹、寶楠兄弟之舅氏,劉氏兄弟幼年承其教誨,受益匪淺。特別是劉氏與姻婭家族的紐帶——嫁入劉家的妻媳,她們本身具備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如劉世謩妻朱氏“嘗讀書,能操筆為文”*劉臺拱著,秦躍宇點校:《劉端臨先生文集·先府君行述》,第27—28頁。,劉履懏妻成瑞華“頗涉書史,知大義”等,她們通??梢詤f(xié)助其夫治家教子,如成瑞華“敬其君子,治家有法,教子義方,可謂巾幗完人”。在夫君早逝、諸子孤幼之時,劉氏妻媳更是毅然承擔起生活的重擔,肩負起諸子幼年發(fā)蒙的責任,如劉寶樹、寶楠之母喬氏在“不孝寶樹生數(shù)歲”之時,“教以識字,口授《毛詩》。比入塾,戒勿與群兒戲,為文待府君閱畢,必親閱,有進益,乃喜?!痹趧⒙拟^世之后,“時不孝寶楠才五歲,太孺人授讀如前。少長就傅,督晚課,膏油不繼,惟灶上置一燈,命讀書數(shù)十過,迨釜轑而油已竭矣。嘗語不孝等曰:‘吾日旰不得食,不以為饑;歲莫不得衣,不以為寒,汝曹勤讀書,我雖苦不怨?!?劉寶樹著,秦躍宇點校:《娛景堂集》卷中《先妣喬太孺人行述》,第79頁。再如劉東“三歲而孤,家極貧,……王太孺人篝燈南向績,府君兄弟三人以此列坐讀書,倦則以水噴面,或夏楚并下,府君學業(yè)日進?!?劉洛瑞:《文林郎直隸候補知縣劉府君行略》,《清芬集》卷7,第8頁。劉氏妻媳不僅勸進子弟向?qū)W,還嚴于監(jiān)督,不惜命讀數(shù)十遍,乃至采取體罰手段,可謂用心良苦。正是有這樣“嚴母”的督促,為劉氏后學打下了堅實的學問功底。
劉氏妻媳還有訓誡詩流傳下來,如喬氏《示子》詩寫道:“我愛白蓮花,不以汙泥滓。我愛青松枝,不以霜雪死。世態(tài)異炎涼,草木全其始。如何戴帽餳,見熱不能起。蓬直豈以麻,其質(zhì)能自強。相彼芃蘭枝,柔靡隨風揚。根株俱委頓,踐踏良堪傷。質(zhì)性不自立,誰能相扶將?!庇殖扇鹑A《命子》詩云:“嗟爾弟與兄,失母何年少。男兒生世間,志氣當緊要。切記母在言,更須依父教。自古圣賢書,作忠本乎孝?!?劉寶楠:《清芬集》卷4,第10—11、22頁。兩首誡子詩均立足于子孫的道德品行,要求子孫像白蓮與青松一般自立自強,時刻謹記父母教誨,以秉承劉氏孝風為己任,這與寶應劉氏謹身節(jié)用的家風一脈相承。正是得益于如此醇厚家風的長久熏陶,才有了“劉氏世以孝弟稱鄉(xiāng)里”的美譽*劉臺拱:《文林郎揀選知縣先兄馀齋行述》,《清芬集》卷10,第1頁。。
寶應劉氏并不限于當?shù)氐穆?lián)姻圈,與儀征阮元家族聯(lián)結“秦晉之好”則是最好的證明。劉氏同揚州文化家族保持穩(wěn)定的聯(lián)姻關系,這有助于維系自身的文化印記,從中汲取養(yǎng)分,這在《論語正義》中便有所體現(xiàn)。劉氏與阮元結為姻婭,阮元同焦循亦有姻親,劉寶楠之《論語正義》對焦、阮二人之學多有繼承:劉氏治學“先為長編”,“次乃薈萃而折衷之”,便是“依焦氏作《孟子正義》之法”*劉恭冕撰,高流水點較:《論語正義后敘》,《論語正義·附錄》,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98頁。;《論語正義》對義理的闡釋以繼承為主,創(chuàng)見無多*劉宗永:《論清代寶應劉氏家學之〈論語〉研究》,北京大學2006年博士學位論文,第85頁。,其對“仁”、“性”、“一貫”的解釋多是承襲阮元之說。更值得注意的是將姻親融入到自身的家族教育之中,特別是劉氏妻媳,她們敦品厲行,督促向?qū)W,是家族中的“賢內(nèi)助”,對家學的傳承起到了重要的輔助作用。
前文已述,劉氏家族希望后世子孫成賢成才,并將家族之發(fā)揚昌盛寄托于此,而非萬貫家財。無獨有偶,劉寶樹在《悼家藏書燬于火文》中亦認為:“士大夫家之盛衰,在所藏書。其盛也,高車駟馬,良田華屋,不足為子孫計長久,惟所藏之書,俾之耳濡目染,可以承先,可以啟后?!奔幢慵易逅ヂ洌瑧{著藏書之濡染,家聲亦可復振*劉寶樹著,秦躍宇點校:《娛景堂集》卷中《悼家藏書燬于火文》,第76—77頁。。豐富的藏書,有助于開拓讀書視野,這是人才成長不可或缺的因素。很大程度而言,劉寶樹將藏書作為家族盛衰的標志,也是出于子孫成才的考量。劉氏如此重視人才的培養(yǎng),將其作為家族發(fā)展之基礎,反映出劉氏是以傳承學術文化作為第一要務,這與清代政治色彩濃郁的曲阜孔氏、儀征阮氏形成了鮮明對比:曲阜孔氏自漢代儒學取得獨尊的地位后,一直受到歷代統(tǒng)治者優(yōu)厚的封賜,占據(jù)著特殊的政治地位。迨至明清時期,孔氏家族“儼然成為文臣班首”*李伯齊、王勇、徐文軍:《山東文學史》,山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25頁。,是在政治上享有特別優(yōu)渥待遇的文化家族。也正基于此,曲阜孔氏的政治意義遠超其自身的文化符號。終清一代,孔氏家族未有鮮明的“專學”,除孔廣林、孔廣森等個別學者在禮學上頗有建樹外,其他孔氏學者在學術上并未取得突出成果。作為揚州學派中期之領軍,阮元長期身居要位,有“三朝閣老”、“九邊疆臣”之譽。其子阮常生、阮福亦因阮元之功勛而得以蔭官。阮常生、阮福與“一代儒宗”阮元相比,在學術上的造詣則遜色了許多。阮?!缎⒔?jīng)義疏補》在成稿之初,并未得到阮元的肯定,“斥皆陳言俗解”,是書在阮元“指訓”之后方得以刊行。而在《阮彬甫觀察傳》中,除了少許介紹阮常生工于楷法、精通諸篆之外,大量的篇幅均是表彰其勤政愛民之宦績,連其著述《后漢洛陽宮室圖考》、《小云吟館詩鈔》亦未提及*張鑒等:《雷塘庵主弟子記》,《揚州學派年譜合刊》下冊,第483、513—514頁。。阮氏家族在阮元之后就迅速衰落,基本退出了學術歷史舞臺。究其緣由,蓋是宦情太重,未能一以傳承文化為己任。
對于人才的理解,劉恭冕有著精辟的論述:“才兼有德,未有無德而可稱為才者,……才者,徳之施行所云而周焉者也。”劉氏以為“德”是“才”之必要條件,無德便是無才,這與之前強調(diào)“謹身節(jié)用”的家風是一脈相承的。不過劉氏并非重“德”而輕“才”,“才”較“德”而言有時是更難以獲取的:“有德者未必有才,有才者必非無德,故夫子言才難不言德難也?!?劉恭冕著,秦躍宇點較:《廣經(jīng)室文鈔·才難說》,《寶應劉氏集》,第558頁。因此他認為片面的強調(diào)“德”、“才”都是不可取的:“離德而言才,固非。即以有德為有才,亦非也?!?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卷9《泰伯》,第311頁。只有做到“德”、“才”雙馨——“尊德性”與“道問學”的統(tǒng)一方是劉氏所認可的人才。之所以有如此認識,是因為劉氏自始至終承載著程朱理學,其“居邑東門,累世恪守家學,謹身飭行,邑人稱道學家,輒曰東門劉氏”*劉寶楠著,張連生點較:《念樓集》卷8《皇朝登仕郎國子監(jiān)典簿顯考劉府君行狀》,第297頁。,在考據(jù)風行的乾嘉時期,劉世謩以為輕易地否定宋學是不可取的,他曾云:“近日名士專尚注疏名物之訓詁,而輕易宋儒之專講義理為非,是可知所反矣?!?劉寶楠:《清芬集》卷3,第23頁。在考據(jù)學的大背景下,劉氏沒有盲目跟從世風而丟棄舊有傳統(tǒng)。劉臺拱深受其父教誨,“一生以宋賢之義理涵養(yǎng)身心,而以漢儒之訓詁理董經(jīng)籍?!?張舜徽:《清人文集別錄》,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45、564頁。他意識到漢學、宋學均有其自身價值,對兩種學問持有開放態(tài)度,即便引來他人的不滿*如汪中在《致端臨書》中寫道:李惇“相見時,每以足下篤信宋儒為恨”。參見汪中著、田漢云點校:《新編汪中集·文集》第5輯《致端臨書》,廣陵書社2005年版,第437頁。,劉臺拱亦不為所動,以理學嚴于律己的同時,精研考據(jù)之學,不為臆說與妄斷,終與王念孫、王引之及汪中被時人贊有“四士三美”之譽。在乾嘉這個“道問學”的“獨霸時代”,“尊德性”的字樣雖不時出現(xiàn)在學者的筆下,“但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一種空泛的門面語,實際已無所指涉了”*余英時:《清代學術思想史重要觀念通釋》,《文史傳統(tǒng)與文化重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200、203頁。,而寶應劉氏卻真正地踐行了“六經(jīng)尊服鄭、百行法程朱”這一名言,在融入漢學大潮的同時,秉持自身宋學的底蘊。劉氏家學傳統(tǒng)作為一個“鮮活”的例子,很有力地證明了“內(nèi)在理路”說之合理性:“六百年的宋、明理學傳統(tǒng)在清代并沒有忽然失蹤,而是逐漸地溶化在經(jīng)史考證之中了?!?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增訂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353頁。
寶應劉氏生活在社會底層,許多族員生活比較拮據(jù),“他們受理學經(jīng)世傳統(tǒng)的熏陶,也因地位低微而接近社會現(xiàn)實,更了解下層民眾的疾苦。故他們較之江南一些漢學名家更容易走出純考據(jù)的象牙塔?!?參見羅檢秋:《漢宋之間:寶應劉氏的學術傳衍及其意蘊》,《清史研究》2006年第3期。特別是晚清的劉岳云,承劉氏累世之學,在學術上“絕無門戶之見,嘗言漢學之要,在典章制度而非僅訓詁字句;宋儒所講,即圣人微言大義而非若闊論空談”,成為劉氏家學之殿軍。劉岳云嘗從學于包括劉恭冕、成蓉鏡、劉熙載、吳子登在內(nèi)的多位學者,“雖轉(zhuǎn)益多師而博觀約取,歸于有用,不局于一家之說”,之后他到上海,“乃益講求中外實學,從西士傅蘭雅、無錫徐雪村觀察游,得西國理、化之傳?!?唐文治等:《劉佛卿先生傳志》,第219、221、223頁。這段同傅蘭雅、徐壽(號雪村)的交游經(jīng)歷,進一步羽翼劉岳云的西學功底,使其“于西學無所不通,而不為所囿”,讓他在學術上真正做到了“兼賅中西”。劉岳云關注著動蕩的時局,一直究心于經(jīng)世實務,尤其是西學東漸,有感于國人漸次“譽西而謗中”的背景下,作《格物中法》一書,是書主旨在于“申中抑西”,“使天下知戎之技皆中國所自有”*劉岳云:《格物中法》,《中國科學技術典籍通匯·綜合卷》第7分冊,河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893—894頁。,使得劉氏成為晚清經(jīng)世潮流中“西學中源”學說的重要代表。盡管他的主張未必得當,“要在當日自不失為識時達變之士”*張舜徽:《清人文集別錄》,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45、564頁。,在清末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列強眈眈環(huán)伺,國勢岌岌可危,西學亟亟而入,傳統(tǒng)頻遭質(zhì)疑——是有著積極意義的。而與寶應劉氏齊名之儀征劉氏,則并未完全融入經(jīng)世學潮,特別是與劉岳云同時期的劉壽曾兄弟,“汲汲于完成家傳之學而嘔心瀝血,多補充輯佚而少建樹”,劉師培雖有“援古經(jīng)世”、“以西證中”之舉,但晚年的他對此有過反思,以為多是“率意為文,說多未瑩”,他“最為滿意的還是用傳統(tǒng)方法治傳統(tǒng)學術”,其治學最終回歸家傳舊路,對早年經(jīng)世之舉則不大認同*參閱郭院林:《清代儀征劉氏〈左傳〉家學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93、153、195頁。。
由上可曉,寶應劉氏自始至終沒有拋棄自身理學傳統(tǒng),在乾嘉時期融入漢學潮流,在道咸之后又融進經(jīng)世風云,對漢學與宋學、中學與西學,均沒有主奴之見,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均可保持開放的態(tài)度*其實劉氏的學術開放性也得益于廣泛而歷久的交游,其佼佼者劉臺拱、劉寶楠、劉恭冕、劉岳云自不待言,就是在康雍時期——劉氏家學式微之際,劉氏學人諸如劉中柱、劉家珍等亦以喜結名士為樂。如此歷久地保持與學者的交流,使得劉氏可以較快獲取學界最新動態(tài),緊跟學術潮流發(fā)展。,做到兼容并蓄,使得劉氏家學一直處于清代學術大潮之中,與清代學術同步發(fā)展而傳衍開來,“體現(xiàn)著順應學風變化而變化的顯著特征,這應該是劉氏學術生命力長久的一個重要原因”*劉建臻:《清代寶應劉氏家學述略》,《揚州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也是清代其他家學所不具備之特性。
綜上所述,寶應劉氏自身十分注重本族學術的傳承,在家族內(nèi)部要求子弟謹身節(jié)用,樹立良好的道德操守,其重視程度甚至超過了舉業(yè)仕進;時常講述先祖的遺訓、誡告,參之以古人先民的大義與德言,讓子弟耳濡目染先世德行,使得劉氏家族中形成了良好的學行觀——德才雙馨,可謂是“六經(jīng)尊服鄭、百行法程朱”,始終將學術與德行并重;在物質(zhì)生活上對族中寒苦之戶進行救濟,將孤幼引入家塾之中,普及文化教育,本族長輩進而對后學進行學業(yè)指導,將自己的學問經(jīng)驗盡相傳授,促進劉氏子弟成才。中國古代的文化家族大多是科第世家,寶應劉氏卻不盡然,正如劉寶楠所感嘆的那般:“吾父兄皆有過人之才,而官不足以副其所學,又且得官而不及仕,仕而不能久?!眲氶?,張連生點較:《念樓集》卷8《皇清修職郎安徽五河縣學教諭劉先生行狀》,第302頁。劉氏在科舉仕途中行之未遠,相反在學術道路上卻是經(jīng)久不衰,體現(xiàn)出強盛的活力。
在家族外部,同寶應當?shù)氐闹焓?、喬氏、王氏、成氏等文化家族保持長久的聯(lián)姻關系,形成了縱橫交錯的姻婭網(wǎng),在社會關系上鞏固文化聯(lián)系,進而使得有文化底蘊的舅氏與妻媳參與到劉氏子弟的教育之中,充分汲取姻親家族的文化營養(yǎng)。劉氏的聯(lián)姻活動,體現(xiàn)的是一種文化行為,用聯(lián)姻的方式,將文化家族連綴起來,彼此取長補短,互相影響。劉寶楠嘗云:
先職方公倡道江淮,父子兄弟力守程朱之學而參酌于東林顧氏、蕺山劉氏之間,由是邑人向風,砥礪名節(jié)。若喬御史可聘、張孝廉,其尤著者。國朝康熙時,王編修懋竑、朱上舍澤沄承先職方、喬御史之緒,以上溯朱子之學,其于朱子可云具體。同時若喬處士漌、教諭崇修、先高祖石埭公暨編修之子典簿箴傳、上舍之子諸生光進皆各守家學,植躬修行。而喬處士學尤精,為編修所推重。蓋邑中道學之盛極于是矣。其后家靖江公、丹徒公父子承王、朱之緒,與王典簿之子大令希伊力守前業(yè),道高德修,為后學典型,流風余韻,至今猶存劉寶楠:《清芬集》卷3,第23頁。。
上述之語足見寶應各文化家族互相影響,促進本族學術的傳承,進而推動寶應當?shù)貙W風的形成。寶應聯(lián)姻網(wǎng)向揚州其他地區(qū)延伸,與揚州知名學者連結“秦晉之好”, 拉近彼此之間的關系,鞏固學者之間的交往,促使揚州學者之間保持穩(wěn)定的切磋與互動,進而有助于清代揚州學術共同體——揚州學派的形成與發(fā)展。
潘光旦先生嘗云:“大體說來,人口分子中間,流浪性太大的固然不能成就什么事業(yè),而安土重遷的又大都故步自封,惟有在相當?shù)年讨履茏詣拥倪x擇新環(huán)境的人,才真正能有為有守,一樣成家立業(yè),也唯有這樣的人才最能維持久遠。”潘光旦:《明清兩代嘉興的望族》,上海書店出版社1991年版,第119—120頁。劉氏自明初由蘇州遷居寶應,作為遷徙家族,其流動性不大,又不安土重遷,顯露出較強的環(huán)境適應力,這種適應力同樣也體現(xiàn)在劉氏家學之中。劉氏始終秉持著開放的學術態(tài)度,無論是宋學與漢學、中學與西學,均能取其精華,兼容并包,使自身一直處在學術的潮流之中而不被裁汰,體現(xiàn)出劉氏對學術風氣的較強適應力。寶應劉氏并非顯貴門第,是下層學者的代表,“下層或邊緣學者往往是孕育一代學術潮流的基礎,也是考察、認識上層學者的參照?!绷_檢秋:《漢宋之間:寶應劉氏的學術傳衍及其意蘊》,《清史研究》2006年第3期。劉氏的家學傳承在某種程度上可視作清代學術發(fā)展的縮影,對這樣下層學術家族開展討論,一方面豐富了家族史、學術史的研究,另一方面也有助于進一步理解清代學術風潮的轉(zhuǎn)型問題。
[本文為教育部古籍整理研究專項基金重大項目“《皇清經(jīng)解》點校整理”(0934)、華中師范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清代經(jīng)解文獻整理與研究”(CCNU09X00002)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方 英
Studies on the Reasons for the Longtime Passing-on of the Lius’ Clanlore of Baoying in the Qing Dynas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lan Tradition,Tutoring and Marriage
LI Xiao-ming
(Compile and Research Center ofRuZang,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There cultivated many scholars and there published many works in Liu Clan in Baoying,which didn't stop until the end of Qing dynasty.This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trict clan tradition,good home nurture,and stable marriage circle.The clansmen of Liu enshrined the ancestral doctrine of prudence and thrift,which is helpful to form the atmosphere of studying hard and behaving well.The instruction of clannish school and the guidance of the elder clansmen benefited the descendants in knowledge acquiring and culture nurturing;their stable marital circle ensured that the clansmen married the good-nurtured girls,who brought their dominant culture to the clan of Liu.This enriched and extended the clanlore.What’s more,the incorporating and adaptive style of study made the clanlore of Liu revolve unceasingly and stay progressive in the academia.To summarize the reasons for the longtime passing-on of Lius’ clanlore is to enrich the studies of history of clans and academics.Especially,i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the historiography transformation of Qing dynasty.
clanlore of Lius in Baoying;reasons for long-time passing-on;clannish style;clan nurture;marriage communication;adaptive attitude of learning
K249
A
1005-605X(2017)01-0104-08
李曉明(1987- ),男,蒙古族,內(nèi)蒙古科左中旗人,北京大學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