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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笑府》中關(guān)于士人的諷刺笑話看晚明士風

      2017-02-10 16:02王玲范晴
      北方文學·中旬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諷刺馮夢龍

      王玲?范晴

      摘要:馮夢龍的《笑府》集社會萬千氣象,笑談人生百態(tài),是一部具有深厚韻味和研究價值的文學作品集。本文先從分析馮夢龍對于笑話這一文體的認識下手,再而探討笑府中所反映的晚明士風現(xiàn)狀及其成因。本文意在拋磚引玉,通過當時社會狀況還原士人面貌,以窺晚明遺風。

      關(guān)鍵詞:馮夢龍;笑府;士風;諷刺

      許正揚先生在《喻世明言·前言》中說道,“馮夢龍的名字之所以今天對于我們顯得重要,卻并不是由于他擅長詩文,精通經(jīng)學,而是由于他在明代俗文學方面作出了重大的貢獻”。作為晚明杰出的俗文學大師,馮夢龍被認為是市民文學的先驅(qū)。除了整理、編纂、創(chuàng)作、出版了大量的話本小說、筆記小說、散曲、戲劇、民歌等作品,在明代笑話的發(fā)展史上,馮夢龍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在笑話的收集、整理和編輯上有很大的成就,他的“三笑”包括《笑府》、《古今譚概》、《廣笑府》,這三本笑話集收錄笑話集收錄數(shù)量之眾,涉及范圍之廣,是其他同類笑話集所無法比擬的。

      《笑府》共十三卷,收錄笑話595則,據(jù)高洪鈞先生考證,《笑府》別名《童癡三弄》,成書于萬歷四十二年(1614)。馮氏在《笑府》序中表示“《笑府》,集笑話也,十三篇猶曰薄乎云爾?;蜷喼玻埼鹣?;或閱之而嗔,請勿嗔。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與若皆在其中,供人話柄。不話不成人,不笑不成話,不笑不話不成世界?!?在馮氏的笑話世界里,除了歡娛之笑,亦不乏諷刺之笑,笑中見諷,留給人的是熱淚盈眶的辛酸也是勃然而起的憤懣。金泰萬先生認為“諷刺的產(chǎn)生有三個背景。第一,心理上具有民族心理結(jié)構(gòu)。第二,思想上具有民族思想結(jié)構(gòu)。第三,社會上具有民族社會結(jié)構(gòu)。而且,這些全都是以高尚的道德優(yōu)越性為基礎(chǔ)的。諷刺家把自己時代的所有的惡劣因素吃掉來糾正自己的時代。” 陳大康先生也認為“凡紙上之可喜可驚,皆胸中之欲歌欲哭”,是作者自己“不得己而借烏有先生以發(fā)泄其黃粱事業(yè)” 諷刺笑話深層表達的寓意是嚴肅的,馮氏《笑府》的嚴肅性就在于它在笑中帶諷,諷中見真中揭示了晚明社會的種種詬病,辛辣之余,使人深思。

      傅成洲說,“從對象的選擇可以看出馮夢龍對社會問題的認識與憂慮”。 縱觀《笑府》,其書寫對象可分為以下幾個群體:官場、士人、和尚、富商、醫(yī)生、借債人、道學家、普通市民。其中士人笑話主要分布在卷一古艷部和卷二腐流部,其他卷部有零散幾則。對于科舉制度與官吏選拔已近崩亂的晚明社會來說,士人群體處于一個十分尷尬的位置,進退兩難,在國家體制的擠壓之下,在夾縫中生存的士人卻很少為人所記載,如同陳大康先生所說:“士人這封建時代極為重要的社會集團,即使是金榜題名的進士,也只有較少的一部分人有幸被正史立傳,而進士之下還有舉人、秀才甚至與秀才也無緣的童生,他們偏又占了士人的絕大多數(shù)。如果因為正史未有載錄而將其生活狀況、經(jīng)歷遭遇與思想傾向等全都置之不理,那么研究只是殘缺不全的,人們也難以恰如其分地說明整個士人集團的動向及其原因,甚至還可能對某些歷史事件的發(fā)生與變化感到莫名其妙?!?如此可見,《笑府》中對士人階層的記錄實為晚明士風的研究提供了可貴的材料。

      一、馮夢龍的“笑話觀”

      馮夢龍編笑話集的原因,他的朋友韻社第五人在《題古今笑》中告訴我們:“韻社諸兄弟抑郁無聊,不堪復讀《離騷》,計唯一笑足以自娛,于是爭以笑尚,推社長子猶為笑宗焉。子猶固博物者,至稗編叢說,流覽無不遍,凡揮麈而談,雜以近聞,諸兄弟輒放聲狂笑,粲風起而郁云開,夕鳥驚而寒鱗躍,山花為之遍放,林葉為之振落。日夕相聚,撫掌掀髯,不復知有南面王樂也?!庇谑邱T夢龍從韻社諸兄弟之請,“無問杯余茶罷,有暇,輒疏所睹記,錯綜成帙,顏曰‘古今笑。” 從這段記載來看,馮夢龍編笑話是由于“抑郁無聊”,目的是“自娛”。

      但是,并非如此簡單,馮氏在《古今笑·自敘》中說:“即如富貴一節(jié),錦褥飄花,本非實在,而每見世俗輩平心自反,庸碌猶人,才頂卻進賢冠,便爾面目頓改,肺腸俱變,諂夫媚子又從而逢其不德。此無他,彼自以為真富貴,而旁觀者亦遂以彼為真富貴,孰知螢光石火,不足當高人之一笑也。一笑而富貴假,而驕吝忮求之路絕;一笑而功名假,而貪妒毀譽之路絕;一笑而道德亦假,而標榜倡狂之路絕;推之一笑而子孫眷屬亦假,而經(jīng)營顧慮之路絕;一笑而山河大地皆假,而背叛侵凌之路絕?!?可見,馮氏將笑作為一種載體,其承載的恰恰是不令人發(fā)笑的驕吝、貪妒、倡狂、侵凌……這些晚明社會真是存在的詬病,都為馮氏用笑來發(fā)泄,用笑來刺痛現(xiàn)實。

      馮夢龍是一位有社會責任感的文人作家,他編纂“三言”,是為了“喻世”、“警世”、“醒世”。他編輯《情史》,是要“使人知情之可久,于是乎無情化有,私情化公,庶鄉(xiāng)國天下,藹然以情相與,于澆俗冀有更焉?!?改訂傳奇,是希望“世人勿但以故事閱傳奇,直把作一具青銅,朝夕照自家面孔可矣?!彼鸭?、整理笑話,也是要用笑聲來否定社會上普遍存在的丑惡現(xiàn)象,讓社會變成清平世界。他認為笑能療腐,韻社第五人記載:“一日步野既倦,散憩籬薄間,無可語,復縱談笑。村塾中忽出腐儒貿(mào)貿(mào)而前,聞笑聲也,揖而丐所以笑者。子猶無已,為舉淺顯一端,儒亦恍悟,劃然長噱。余私與子猶曰:笑能療腐耶?子猶曰:‘固也。夫雷霆不能奪我之笑聲,鬼神不能定我之笑局,混沌不能息我之笑機。眼孔小者,吾將笑之使大;心孔塞者,吾將笑之使達。方且破煩蠲忿,夷難解惑,豈特療腐哉!”

      馮夢龍的“笑話觀”超然于笑話本身的娛樂性,直指現(xiàn)實社會,披露晚明各級各類人士的真實生活,其中有丑陋的、鄙俗的一面,也有令人心酸的、憤慨的一面。特別是對于士人群體的書寫,在辛辣的諷刺中可以窺見晚明士人的生活狀態(tài)。

      二、諷刺士風之現(xiàn)象——揭露晚明士風現(xiàn)狀

      (一)士之不學無術(shù)

      從古自今,士人群體最為看重的,莫過于學問二字,不管士人如何不得志,如何貧困潦倒,他們的一腔學識都能作為其重要的財富使他們獲得心靈和精神上的自豪??墒?,《笑府》中記錄的士人卻丟掉了他們最為寶貴的知識和學問,變得不學無術(shù),胸無點墨。如下例:

      同秀才趁船,秀才欺僧,乃橫臥舟中。僧斂足以避,久之,問曰:“敢問相公,那堯舜是一人是兩人?”秀才云:“天生是一個人,你這賊禿問他怎么?”僧曰:“既如此,小僧且伸伸腳?!币徽f多澹臺滅明為兩人。(《笑府》卷二《腐流部·趁船》,第21頁)

      通過科舉考試認證的,讀過文學經(jīng)典的秀才,卻連堯舜都不知為幾人,其文化程度倒不如成天念佛經(jīng)的僧人,或許更甚,連幾歲孩童都不如!真真可嘆!可最為令人所氣憤的是,他們明明知道自己才不如人,卻放任自流,甚至引以為樂,如下列:

      一士屢科不利,其妻素患難產(chǎn),謂夫曰:“中這一節(jié),與生產(chǎn)一般艱難?!笔吭唬骸澳銋s是有在肚里?!保ā缎Ω肪矶陡鞑俊ぎa(chǎn)喻》,第19頁)

      產(chǎn)婦生孩在古代醫(yī)療尚屬于萌芽階段的時期,是十分痛苦危險的事情,稍不注意就會喪命。士人將科舉不利比作產(chǎn)婦生產(chǎn),并自比不如,因為產(chǎn)婦肚子里有真實的生命,這個生產(chǎn)是有意義的,但是士人屢科不利,確實因為他們毫無學識。甚至于他們有自知之明,卻無行動之心,實為可氣。

      晚明士人將科舉考試列為人生頭等大事,在渴望通過科舉一酬壯志的同時,對科舉制度報以深深的恐懼。他們厭倦了科考作文,以至于對科舉考試形成受罪受罰的極端認知:

      一監(jiān)生過國學門,聞祭酒方盛怒兩生而治之,問門者曰:“然則罰與?打與?礅鎖與?”答以出題考文,即稭然曰:“咦!罪不至此。”(《笑府》卷一《古艷部·考》,第5頁)

      也正是因為自己沒有真才實學,面對決定人生的科舉考試就充滿樂恐懼,于是很多士人便將自己的人生寄托在虛無飄渺的占卜算卦之上,用毫無根據(jù)的占卜結(jié)果來肯定自己,以期求得心靈上的一種虛妄的滿足:

      一士歲考,求簽,通陳考六等上上,四等下下。廟祝曰:“相公差矣,四等止杖責,如何反是下下?”曰:“此非你所知,六等黜退,極是干凈;若在四等,看了我文字,決被打殺?!保ā缎Ω肪矶陡鞑俊で蠛灐罚?0頁)

      馮夢龍在笑話之后亦有評語:“看他自知之明,定是有資質(zhì)秀才,恨不肯用功耳。又有評秀才惡習者云:‘隨你兩個人考,也要擠一擠;隨你十頓飯,也要搶一搶;隨你一個題目,也要結(jié)燭;隨你一名不取,也要說不公道。逼真可笑?!笔咳酥粚W無術(shù),在晚明之際可謂盛矣。

      (二)士之酸腐無賴

      墨憨子曰:人有恒言曰:“腐儒”。腐儒,言朽敗不任也。(《笑府》卷二《腐流部》,第14頁)朽木之不可雕也,在于其腐爛于心;士人之酸腐無賴,在于其放任自流,棄士人道德與氣魄于無地,在市井之中混跡,在煙花巷里流連,此之謂士人者,孰能信之?敬之?

      一人往妓館打釘畢,徑出。妓牽之索謝。答曰:“我生員也,奉祖制免丁?!倍硌捎忠蝗酥粒嗳缰?,曰:“我監(jiān)生也?!奔嗽唬骸氨O(jiān)生又如何?”曰:“只是白丁?!保ā缎Ω肪硪弧豆牌G部·監(jiān)生打釘》,第5頁)

      這些士人已然將道德和體面拋卻九霄,沒有半點讀書人的清高廉潔,反而把污穢之語放在嘴邊,將古之士人最為看重的禮義廉恥踏與足下,對于經(jīng)典也是化精華為糟粕,用世俗污染的雙眼去曲解經(jīng)典:

      士有好飲宿娼而賄得“德行”者,或嘲之曰:“聞顏子有負郭田三十頃,如何得窮?”一人曰:“他簞(單)食(是)瓢飲,所以窮了?!庇忠蝗嗽唬骸瓣Q飲到去不多,都買了德行頭兒。”單是闝飲,不得不買德行頭兒矣。(《笑府》卷二《腐流部·德行》,第16頁)

      他們不僅毫無進取,享感官之樂,甚至毫無掩飾的表現(xiàn)出小人之相,在無賴和謊言之間逐漸失掉了讀書人應有的面貌:

      有士好諛者,或謂之曰:“昨夜夢天帝命音樂導齋扁至宅,兄必中矣?!逼淙讼采酰瑔柋馍蠋鬃?。曰:“四個字。須作東請我,方可言之?!笔恳蚓呔葡嗫睿町?,問何四字。答曰:“豈有此理!”(《笑府》卷二《腐流部·四字齋匾》,第19頁)

      這些士人雖耽于享樂,向往酒池肉林,但迫于士人身份,要想有出路,就必須要讀書,他們的出路很有限,大多數(shù)士人的人生目標還是科舉考試。但就是如此嚴峻的事實擺在眼前,他們?nèi)詿o法用心專一,在學問這條路上背道而馳:

      車胤囊螢讀書,孫康映雪讀書。一日,康往拜胤,不遇,問何往,門者曰:“出外捉螢火蟲去了?!币讯反鸢菘?,見康閑立庭中,問何不讀書,康曰:“我看今日這天不像個下雪的?!保ā缎Ω肪矶陡鞑俊っx書》,第23頁)

      士人之酸腐無賴,不僅為當時文人墨客所不恥,為當時市井鄉(xiāng)人所詬病,更甚者,沒有人性的牲畜見之,也不屑于滿口腹之欲:

      小虎謂老虎曰:“今日吃一個人,滋味甚異,上半酸,下半臭,是何人也?”老虎曰:“此必秀才納粟者?!保ā缎Ω肪硪弧豆牌G部·酸臭》,第7頁)

      馮夢龍在此補充道:“近來監(jiān)生行事,都兼帶酸氣,只合喚作齆醋耳?!彼岣畾鈱崬樾酄€之氣,士人在其行為上的不合身份,恰恰反映出他們內(nèi)心中的浮躁習氣,不懂得或者不屑于約束自我欲望的士人,其結(jié)局終究會變得如同市井小人一般模樣,而他們所處的社會也會因此而變得潰不成軍,正如馮夢龍所說:“天下事被豪爽人決裂者尚少,被迂腐人耽誤者最多。何也?豪爽人縱有疏略,譬諸鉛刀雖鈍,尚賴一割。迂腐則塵飯土羹而已,而彼且自以為有學、有守、有識、有體,背之者為邪,斥之者為謗,養(yǎng)成一個怯病天下,以至于不可復而猶不悟?!埃ā豆沤褡T概》迂腐部第一《序》,第7頁)

      (三)士之棄義趨利

      明代中后期,商品經(jīng)濟異常發(fā)達,特別是城鎮(zhèn)居民的生活有了十分豐富的物資供應,與此同時,市民生活也在發(fā)生著變化,他們必須依靠商人運來各種物資,以滿足生活各方面的需要。“明代中后期某些地區(qū)的居民,具有了對市場的空前深刻的依賴性。史載北京城“貧民不減百萬,九門一閉,則煤米不通,一日無煤米,則煙火即絕”。

      商人地位在明代中后期變得很高,他們?yōu)楦麟A層帶來物質(zhì)的同時,也帶來了崇拜金錢、追求金錢的風潮,金錢的地位在人們的心目中達到空前的高度。萬歷時黃省曾在《五岳山人集》中感慨地說:“金錢之神,莫甚于今之時矣。”《歙志·風士論》的作者也說:明末的情形是“金令司天,錢神卓地”。

      在金錢崇拜的侵染之下,很多富商大賈過著奢華腐化的生活,在這種風氣的刺激下,甚至產(chǎn)生了為此辯解的理論,上海人陸楫就有一段很典型的論述。他將富商大賈和豪家巨族的揮霍浪費,視為勞苦大眾的衣食之源,成為“通功易事,羨補不足”,他鼓吹“市易者正起于奢,使其相率而為儉,則遂末者歸農(nóng)矣”(《記錄匯編》卷204《蒹葭堂雜住摘抄》)。在萬歷四十六年(1618)的一個奏疏中說:有的士大夫“因官致富,金穴銅山,田連州郡”。

      可想而知,晚明士人所生活的已然是一個為金錢所腐化的社會,身處奢侈腐化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很多士人也逐漸淪為金錢崇拜的一員,讀書人不為名利的傳統(tǒng)美德當然無存,甚至為一些不正當?shù)男《餍』荻档蜕矸荩?/p>

      貓趕鼠,鼠迫甚,走匿竹轎杠中,貓顧之,嘆云:“看你管(館)便進了,這幾個節(jié)如何過得?”偏是這幾個節(jié)好過。有羨先生賺自在錢者,先生云:“分明是個松柴,逢節(jié)方有些油水?!保ā缎Ω肪矶陡鞑俊へ堏s鼠》,第26頁)

      教書先生不為傳道授業(yè),只為在逢年過節(jié)有“油水”可撈,實為不恥。而在面對達官貴人之時,傳統(tǒng)士人的傲氣清高蕩然無存,棄義趨利,只為巴結(jié)奉承,且看下面這位“頌屁”的秀才:

      一士死見冥王,王忽撒一屁,士即拱揖進辭云:“伏惟大王,高聳尊臀,洪宣寶屁,依稀絲竹之音,仿佛麝蘭之氣?!蓖醮笙?,命牛頭卒引去別殿,賜以御宴。至中途,士顧牛頭卒謂曰:“看汝兩角彎彎,好似天邊之月,雙目炯炯,渾如海外之星。”卒亦喜甚,扯士衣曰:“大王御宴尚早,先在家下吃個酒頭了去?!笨岜M好諛情狀。一說云:一秀才死,見冥王,自陳文才甚敏。王偶撒一屁,士即進詞云云。王喜,命延壽一年。至期死,復詣王,適王退衙,鬼卒報有秀才求見。王問何人,鬼卒曰:“就是那做屁文字的秀才?!保ā缎Ω肪矶陡鞑俊ろ炂ā罚?2頁)

      士人以利為上的習氣在晚明的官場上亦有體現(xiàn),由于金錢崇拜的風氣盛行,有些士人以財力謀取官職,一定程度上助長了唯利之風:

      一監(jiān)生姓王,加納知縣。初視學,青衿呈書,得牽牛章,講誦之際,忽問:“那王見之是何人?”答曰:“此王誦之之兄也?!庇謫枺骸澳峭踉蝗皇呛稳耍俊贝鹪唬骸按送踉慧胖芤?。”曰:“好好!且喜我王氏一門都在書上?!保ā缎Ω肪硪弧豆牌G部·王監(jiān)生》,第6頁)

      馮夢龍在此則笑話后面更是作詩諷刺士人加納為官的現(xiàn)象:“或曰:‘知縣可加納乎?余曰:‘有詩為證。詩云:‘加納為官一樣強,不聞臭氣只聞香。若還閣老容交易,破了家私也不妨?!蓖砻魃鐣慕疱X膨化,在士人階層有著清晰的體現(xiàn),他們唯利是圖,棄義趨利的“假士人”形象著實為人痛心疾首。

      三、諷刺士風之功用——探究晚明士風形成緣由

      晚明的社會風氣因為金錢的沖擊而變得污濁不堪,一切以利益為前提,世風日下,民風不純,很多社會問題躍于表面,傳統(tǒng)道德被人們置于腳下踩得粉碎。據(jù)《博平縣志》卷4記載:“有嘉靖中葉以抵于今,風流愈趨愈下,慣刃驕吝,互尚荒佚,以歡宴放飲為豁達,以珍味艷色為盛禮。其流至于市井販鬻廝隸走卒,亦多纓帽緗鞋,紗裙細褲。酒廬茶肆,異調(diào)新聲泊泊浸淫,靡焉勿振。甚至嬌聲充溢于鄉(xiāng)曲,別號下延于乞丐?!鹉┯问?,相率成風?!?/p>

      市井之氣蔚然成風,很難說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中生存的士人階層能夠依然保有傳統(tǒng)士人身上的美德,從某種層面來說,為了生存需要的士人階層不得不做出相應的改變,但是這也并不能為他們的某些陋習開脫。

      關(guān)于晚明士風的形成,究其原因,大致有以下幾點:

      (一)科舉取士的阻滯

      晚明的科舉現(xiàn)狀悲觀,出現(xiàn)了士人出仕困難的普遍狀況。隨著“官學”的不斷擴充、科舉資格的越來越松,這些都造成士人群體的數(shù)量急劇膨脹。而明代會試的錄取額數(shù),從宣德時到隆慶之后,大約增長兩倍有余,但這與生員人數(shù)近乎十六、七倍的增長速度相較無疑是極不均衡的,實際上是將會試的負擔變相地轉(zhuǎn)嫁到了鄉(xiāng)試身上。

      士人群體的大量增加,導致原本就出仕困難的士人更加為生存所逼迫,又由于當時金錢崇拜的風氣盛行,很多士人依靠金錢來獲得官職和地位:元明以來,士之能致通顯者大概藉資于祖、父,而立言者或略之。則祖、父治生之瘁,與為善之效皆不可得見。

      馮夢龍在《笑府》中就對士人靠家庭關(guān)系上位的現(xiàn)象加以諷刺:

      有以婦翁之力得中魁選者,或為語嘲之曰:孔門弟子入試,臨揭曉,聞報子張第十九,眾曰:“他一貌堂堂,果有好處?!庇謭笞勇返谑?,眾曰:“這粗人也中得高,虧他那一陣氣魄?!庇謭箢仠Y第十二,眾曰:“他最有學問,屈了他些?!庇謭蠊遍L第五,駭曰:“那人平時不見怎的,如何倒中得高?”一人曰:“他虧有扶持?!眴枺骸罢l扶持他?”曰:“丈人?!焙R生曰:“但是平時不見怎的,偏中得高,豈個個有婦翁是圣人?”(《笑府》卷十三《閏語部·公冶長》,第248頁)

      以錢財而入泮者亦不鮮,這些士人依靠家財取得秀才之名,進得學府,但胸無點墨中難以在學問上立足,只能貽笑大方罷了:

      有以財入泮者,拜謁孔廟??鬃酉孪鹬?。士曰:“今日是夫子弟子,禮應坐受?!笨鬃釉唬骸澳闶俏铱追叫值牡茏樱桓沂馨??!蔽瓷昴?,歲兇,新例:許納谷以助貧儒,即批入泮。或嘲之云:眾秀才在明倫堂,見一谷秀至,遙指曰:“鵝頭來矣?!保ㄋ字^呆子曰鵝頭。)谷秀曰:“你便鵝頭?!北娫唬骸靶δ阗M了許多家財,歲考依舊無用,故曰鵝頭;我等如何是鵝頭?”答曰:“不是鵝頭如何吃我的谷?”(《笑府》卷二《腐流部·謁孔廟》,第23頁)

      由于科舉取士的制度本身存在漏洞,很多人利用金錢收買官員,買得一官半職,卻不在任上做事,空占著國家的官職位置,讓更多經(jīng)濟上處于劣勢的士人生活在更加艱難的境地之中,如此一來,便出現(xiàn)了很多老童生,他們?yōu)榭婆e出仕付出了一生的時光,卻終敵不過銅臭氣。

      馮夢龍對于老童生的抒寫是笑中帶淚的,讀來使人唏噓,這些生命因為不合理的科舉制度而耽誤了人生,到老來卻一無所有:

      童子有老而未冠者??脊賳栔?,以孤寒無網(wǎng)巾對。官曰:“只你一嘴胡髯,勾結(jié)網(wǎng)矣?!睂υ唬骸靶鹿诓缓脦У冒拙W(wǎng)巾。”(《笑府》卷二《腐流部·未冠》,第15頁)

      甚至很多老童生在臨死時都未能有帶巾之名,何其可悲可嘆:

      老童生臨死,見子孫滿前,囑曰:“我殮時,若帶帽,枉卻一生讀書;若帶巾,又恐僭分?!币驀@氣曰:“仍以包巾束發(fā)罷。”(《笑府》卷二《腐流部·包巾》,第15頁)

      官學的不斷擴充和會試的錄取額度顯然不成正比官學的擴充并沒有導致會試的錄取人數(shù)增加,反倒使得士人階層的數(shù)量大大增加,帶來了激烈競爭,又由于金錢崇拜的盛行,導致士人以財買官的現(xiàn)象,而這一現(xiàn)象反過來給更多數(shù)量的士人來帶了更為深刻的生存危機。很多士人甘于淪為市井,治學之風蕩然無存。

      (二)治生手段的匱乏

      “手無縛雞之力,身無寸箭之功”的書生,從更為久遠的時代開始,士人階層的謀生手段就非常有限,宋人袁采說士人:“其才質(zhì)之美,能習進士業(yè)者,上可以取科第致富貴,次可以開門授徒,以受束修之奉。其不能習進士業(yè)者,上楞以事書札,代簽簡之役,次可以習點讀,為童蒙之師。” 這里概括出了讀書人的生存之路:仕途、教授、入幕、傭書賣文四種“治生”手段。

      在晚明這樣一個工商業(yè)崛起的時代,很多人去農(nóng)為商,商品經(jīng)濟早就越來越多家財萬貫的富人,也滋養(yǎng)了一大批游手好閑之人?!拔羧赵瓱o游手之人,今去農(nóng)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者?!保ê瘟伎 端挠妖S叢說》卷13)

      馮夢龍生活的江浙一帶,是當時全國最為富庶的地區(qū),然而也會土地兼并、課稅最重的地方,如蘇、松、常三府,號稱沃野,但在明初已是“農(nóng)作之民日耗,不得已而棄其本業(yè),去為游手末作”(《古今圖書集成·貨食典》卷100)。因而“今去農(nóng)而改業(yè)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13)

      社會上游手好閑的人一增多,士人的生存就變得更為艱難了,由于科舉仕途的遙不可期,加上商品經(jīng)濟的物資豐盛,浮躁士風之下,傭書賣文的士人也變得生意慘淡。于是很多士人無奈之下只能選擇入幕或者入館教書,但礙于失業(yè)的士人眾多,就是這兩條出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

      乞兒買得新竹筒,眾丐沽酒賀之,酒底曰“慶新管”。先生過,聞之,急問曰:“你的舊館何在?”荒歲,有延師者,月俸止斗米,而薦書甚眾。主人莫適(適音的)與,乃悉召而試之。方欲閉門出題,復有數(shù)人跪門外,問之,則告考者也。又一先生,聞朝廷考館選,誤以為館也,欣然欲往告考。其友止之曰:“彼所考皆進士,何能及公?”先生愀然曰:“怪道館不易覓,都被有勢力的占去了?!保ā缎Ω肪矶陡鞑俊栶^》,第25頁)

      馮夢龍在笑話之后講明其書寫目的:“邇來鄉(xiāng)紳多設館授徒,蓋嘲之云?!笨梢姰敃r士人的生存境遇是何其艱難,就在這樣的夾縫之中求生的士人階層,其生活并未被記錄,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魯迅先生曾說過“不在沉默中爆發(fā),便在沉默中滅亡”,晚明士人沒能在沉默的擠壓之下爆發(fā),而是選擇了自我放逐的滅亡之路,這是一曲悲歌,是時代的遺憾,也是社會的陣痛。

      (三)社會地位的低下

      明代中后期,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日興繁盛,大量工商業(yè)主開始游走在社會上層,而讀書人的地位從自古以來的“士農(nóng)工商”直接下降到最底層,甚至比娼妓猶不足,馮夢龍在《笑府》卷二《腐流部》的前言中將國民分為幾個等級,“勝國區(qū)民:八娼,九儒,十丐。夫列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是已。直是可涕可悲,豈直可笑而已哉!集腐流部?!笨梢娛咳嗽诋敃r的社會地位是很低的。如前所言,士人的謀生手段極端匱乏,大多數(shù)士人過著十分貧寒的生活。錢謙益在《牧齋初學集》中這樣記錄道“館谷收入甚低,史載以處館為生的士人李德遠臨終時‘屬其子春逢曰:我死為我大署其竭日:‘貧士李仲明之墓,死不憾矣?!?這是貧士悲憤無奈的吶喊?!凹夜胤?,必不忍去父母,離妻子,寄人籬下,賣文之錢事畜資焉。” (儉用)這是無奈的選擇。

      在《笑府》中,馮夢龍以十分戲謔的言語來記錄晚明士人遭受到的來自各個方面的歧視與嘲笑,其中不乏沒有學問的普通市民,也不乏煙花巷里的娼妓,更不乏比之沒有人性的牲畜,士人在當時的境遇可謂屈辱下賤并存。如下例:

      監(jiān)生方出場,遇一故人,故人揖之,并揖路旁豬糞。生問:“此臭物,揖之何為?”答曰:“他臭便臭也,是腸(場)里出來的?!保ā缎Ω肪硪弧豆牌G部·出場》,第5頁)

      士人在普通市民眼中就跟路旁豬糞無異,鄙夷之情可見一斑。更有甚者將秀才拿來當喪者的陪客:

      一秀才慣陪賓。忽逢歲考,聞出恭擊云板聲,認謂吊客至矣,急趨出,遂以犯規(guī)受責十下。起謂行杖者曰:“起動你,打錢去司喪房里支了罷?!眳窍露昵?,凡有喪者,必借重儒巾陪客。適值歲考,諸生俱往,乃請一敕封秀才(謂鄉(xiāng)賢)、一原任秀才(謂已黜)承之,有同事者作口號嘲之曰:“昨日某家陪賓,走出兩頂儒巾,一頂虛田實契,一頂產(chǎn)去糧存?!睍r傳以為笑譚云。(《笑府》卷二《腐流部·老陪兵》,第21頁)

      在晚明時期,沒有現(xiàn)代科學的普及,人們對待很多神秘事物還抱有一種盲目迷信的態(tài)度,對于鬼神也是敬而遠之的,甚至在陰曹地府里,士人也得不到基本的尊重,馮夢龍將士人的低下地位延至陰曹地府,可見其諷刺之深:

      有初死見冥王者,冥王謂其生前受用太過,判來生做一秀才,與以五子。吏稟曰:“此人罪重,不應如此善遣?!蓖跣υ唬骸耙粋€窮秀才,許多兒子,活累殺他罷了?!保ā缎Ω肪矶陡鞑俊じF秀才》,第22頁)

      面對社會自動將士人階層劃歸到底層的現(xiàn)狀,最令人氣憤和不恥的便是當事人自己的頹廢態(tài)度,當士人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時,他們的抗爭意識卻并沒有覺醒,他們甚至順遂別人的鄙視和嘲笑,以自嘲的姿態(tài)來與別人共同貶低自己:

      儒學碑亭新完,一士攜妓往視,見負重,戲謂妓曰:“汝父在此,何不拜?”妓即下拜,云:“我的爺,看你這等蹭蹬,何時能出學門?”(《笑府》卷二《腐流部·儒學碑》,第16頁)

      在社會現(xiàn)實面前,面對士人所不齒紅塵中人的惡意嘲弄,士人卻找不出半點反駁的話語,實為可悲。而在面對沒有人性的動物時,他們居然甘于俯首:

      鼠與蜂約為兄弟,固邀一秀才與盟。秀才不得已,往,列之行三。人問曰:“公何以屈于鼠輩之下?”答曰:“他兄弟輩一會鉆,一會刺,我只索讓他罷了?!保ā缎Ω肪矶陡鞑俊ゃ@刺》,第19頁)

      當年面對腐朽不堪的國民性,魯迅先生說他“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馮夢龍在面對著士人如此自殘的態(tài)度時,該是如何的心情啊!

      四、結(jié)語

      馮夢龍用十分戲謔的態(tài)度,以笑話這一處于文學邊緣地帶的體裁來抒寫各級各類人士的生活狀態(tài),其笑話背后是整個時代的共同癥痛,在他的玩笑之下藏著的是對時代黑暗的鞭撻。明朝中后期,士人群體表現(xiàn)出來的不學無術(shù)、酸腐無賴、棄義趨利等有違士人身份的行為,是特定歷史時代的特殊產(chǎn)物,他們的可笑之處源于社會制度的問題,科舉制度的阻滯使得一大批讀書人無從實現(xiàn)政治理想,讀書成為無用功;治生手段的匱乏又使他們無從滿足生存所需,讀書成為世人鄙夷的事情,他們不由得也懷疑讀書學問之道的意義所在;隨著工商業(yè)的興起,士人社會地位的顛覆性使得士人不僅在志向上無法實現(xiàn),在生存上無從溫飽,甚至在尊嚴上也得不到滿足。當晚明社會中占群眾比例最大的士人群體無法滿足馬斯洛所謂人的基本需要時,這個階層所原有的特質(zhì)也就難以為繼,分崩離析。同時,士風的變化也會反饋到社會其他層面當中,引起一國、一朝乃至后世在思維觀念上的趨向和變化。笑話最大的功用是娛樂,而《笑府》在令人發(fā)笑之后,卻也讓我們體會到了作者留下的深深的憤懣和無可奈何的心酸。從現(xiàn)實主義上來說,一部偉大的作品,不僅要引起人感官上的共鳴,更為重要的是在人心靈之中留下震撼,從而體現(xiàn)其教化作用,馮氏的《笑府》就是這樣一部偉大的作品。

      注釋:

      孫冰.明代笑話文本解讀[D].華中師范大學,2012.

      高洪鈞.馮夢龍的俗文學著作及其編年[J]. 天津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01:53–58.

      馮夢龍.笑府附廣笑府[M].福州: 海峽文藝出版社,1991.

      金泰萬.諷刺理論初探[J].國外社會科學,1997,06:67–72.

      陳大康.書生的困惑、憤懣與墮落——從小說筆記看明代儒關(guān)系之演變[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1994(1).

      傅承洲.馮夢龍的笑話搜集、整理與評點[J]. 鹽城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05:46–51.

      陳大康.論古代小說的史學價值[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1995(5).

      高洪鈞. 馮夢龍集箋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

      馮夢龍.古今譚概[M].北京:中華書局,2007.

      馮夢龍.馮夢龍全集[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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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付生.馮夢龍研究[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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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垚.費席山先生七十雙壽序.轉(zhuǎn)引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袁采.袁氏世范[M].與善堂藏版道光刻本.

      錢謙益.牧齋初學集[M].四部叢刊本.卷66.李德遠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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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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