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良
中國書法情感表達是一個古老的話題,早在漢朝蔡邕就將書法與性情的直接聯(lián)系指出:“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兔毫不能佳也,”①魏晉之際的王僧虔在 《筆意贊》中說:“必使心忘于筆,手忘于書,心手達情,書不忘想,是謂求之不得,考之即彰?!雹谶@些論述中明確指出了書法其根本目的在于 “達情”,而不是簡單的實用。劉熙載在研究張旭和懷素書跡后得出 “張長史書悲喜雙用,懷素書悲喜雙遣”的結論。③這表明書法不只可以用千變?nèi)f化的線條來表現(xiàn)豐富活躍的情感世界,也可以用高度簡練或氣勢攝人的質(zhì)感,來表現(xiàn)出一種可以超越悲喜之情的超脫玄遠之境界,這種境界上升到了哲學和靈魂的層次,正因如此書法被稱為 “中國靈魂特有的園地”。④在現(xiàn)在藝術理論家蘇珊·朗格看來:“藝術即人類情感符號的創(chuàng)造”,⑤按此理解書法是通過筆墨線質(zhì)來將自己的生命體悟和審美意象,進行個性化表達的藝術范式,一個人書法風格的形成自然與其性情和生活經(jīng)歷密不可分。
蘇軾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通才,他以豐富的人身經(jīng)歷,天才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和迷人的人格魅力投注于各種文藝創(chuàng)作之中。其書法創(chuàng)作和書學觀點重視中國書法傳統(tǒng)中 “任情適性”的這一部分,并引領著 “宋代尚意書風”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蘇軾本身留下大量詩文墨跡,關于他的記載和評論也較多,這都有利于對其書法中情感因素進行分析。在當今社會中,書法的實用價值日漸消退情況下,其作為情感載體的藝術表達一面具有更重要超越性價值。⑥
所謂本體在中國哲學里是一種終極的存在,情本體是指以情為人生最終實在和根本。情意實相之情在此不單指生命個體在藝術創(chuàng)作之中的感情因素,還包括廣義的人類情感。⑦從最早的殷商甲骨和兩周鐘鼎之時,書法在被賦予高度精神化和神圣化,⑧此時書法中蘊含著先人對萬物的崇敬,對先祖的追祭。先秦兩漢之際風格各異的金石和摩崖之作在渾樸厚重的大基調(diào)之上又各具情態(tài),更有活潑生動的簡牘書跡,這些面貌各異的作品證明了當時書寫中情感的表達,在共性的審美基礎上開始有了個性的自我追求。東漢末年出現(xiàn)了自覺的書法理論,已經(jīng)開始自覺區(qū)分了書寫的實用功能和書法任情恣性,而草書的興起既是最重要的標志。草書最不易辨識卻最利于情感的抒發(fā),書法自此成為文人情感傾訴的一種重要形式。魏晉之際被視為文學藝術自覺的時代,此時士大夫強調(diào)對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關注,個體豐富細膩而又瞬息千變的內(nèi)心感情,難以在已有的語言和文字中得以盡性傳達,言不能盡意,書法成為彌補這方面不足的最好形式,被 “二王”為代表的書家推至一個新的高峰。唐代書法在理性的尚法一派之外還有一派借助書寫來抒發(fā)激越感情,這一派以張旭和懷素的狂草最為典型,孫過庭和韓愈則在理論上作出精彩的論述。宋代文風濃郁,士大夫的書法抒情尚意不為成法所拘成為時代風氣。元代異族統(tǒng)治下政治上的壓抑,反應在書法中表現(xiàn)為強烈的復古之風,這其中隱含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無奈。明清各種書風風格傾向異常鮮明,注重字形和章法姿態(tài)的變化。這一切都可以視為書家置身大時代背景下,內(nèi)在情感在書法外在形態(tài)上的表現(xiàn)。
在對中國書法情感歷史發(fā)展脈絡梳理過程之中,可以將中國書法情感本體概括如下:
(一)情感是根本,線條是形質(zhì)。蔡邕提到 “惟筆軟而奇怪生焉”,指出了筆軟是線條豐富性產(chǎn)生的物質(zhì)基礎,而之所以要 “奇怪生焉”正是要以復雜微妙的線條運動,最大可能表現(xiàn)出節(jié)奏和韻律以及質(zhì)感豐富以此來寄托、呈現(xiàn)內(nèi)心的情感活動。故高明的欣賞者面對杰作之時,會由線條的質(zhì)感和空間變化而產(chǎn)生無限的想象空間。孫過庭在談到王羲之書法完全從抒情角度去描寫:“寫 《樂毅》則情多怫郁,書 《畫贊》則意涉瑰奇, 《黃庭經(jīng)》則怡懌虛無, 《太師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己嘆。”⑨韓愈更是把情放在書藝的首位,在 《送高閑上人序》一文中說:“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一一寓之于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雹忭n愈認為化入草書之中外物的各種現(xiàn)象,在內(nèi)心激起的波動都借助書法表現(xiàn)出來,書法線條如此的豐富的變現(xiàn)能力不能不讓我們感動驚嘆。
(二)人格意味與書法情感相關聯(lián)。古代審美中把美與善與人品人格相聯(lián)系,人品與書品的直接對照,線條形質(zhì)的人格化,使書寫有了生命的活力拓展了書法審美的內(nèi)涵。人格境界的提高成為歷代書家修為中最不可忽視的方面。蘇軾亦持此論,曾有跋語:“書有工拙而小人君子之心不可亂也”, “古之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也”。?和蘇軾同時代的蔡京就是絕好的例子,蔡京在書法一途所下的功夫以及藝術水準,可抗衡于同時代另外幾位頂尖書家,但因其操守品行的不過關,雖高居相位且在自己編纂的 《宣和書譜》上大肆宣揚自己,但仍然無濟于事,無法列入宋四家行列。而此后趙孟頫、王鐸也因所謂 “大節(jié)有虧”,而不可避免地遭受到非議。正如項穆在《書法雅言》中所論:“人品既殊,性情各異,筆勢所運,邪正自形?!?
蘇軾 (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山人,在文學藝術上造詣極深,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詞開宋豪放一路,書畫兼擅。蘇軾雖身賦曠世之才,但因 “其一肚皮的不合時宜”中歲之后屢遭貶謫,雖然幸免于殺身之禍,但現(xiàn)實人生卻并不如意。人生的悲劇命運造就了一個偉大的文學藝術巨匠,他的詩文、書畫、文藝思想及人格魅力都成為那個時代最光輝的文化標志。蘇軾的性情之中既有超然外物的曠達,又有對人生命運的深情哲思。這種精微和放達投注在其各種形式的創(chuàng)作中,如之前所述書法可以傳達一個人情感和審美,那我們就從這些 “跡化”中感受他動人的力量。蘇軾早年書作 《治平帖》精美、清秀一如晉人風韻,雖無晚年的勁健但筆畫遒勁充滿勃勃生機,此時也是蘇軾才情可以不受壓制的進行發(fā)揮之時。謫居黃州五年,因外在打擊蘇軾變得小心翼翼,通過參禪師道,將之前的激情和放達變得內(nèi)化而深沉,此時也迎來了自己在書風上的大突破,在之前的雅致精微的晉人風韻之外又增加了一份蒼茫和厚重。此時所作 《定惠院月夜偶出詩稿》,一篇之中點畫狼藉,給人一種驚魂未定,心有余悸之感,讓人聯(lián)想到其烏臺詩獄的噩夢。 《黃州寒食帖》 (圖一)成為他一生中最精彩的經(jīng)典之作,飽含劇烈的情感波動,其超脫俗世的才情和熱愛眾生的人間情懷,在寒食節(jié)的暴雨中被澆得死灰吹不起,觸情生情使其留下了這幅千古杰作。千年之后有心者仍然可以從中感受到這幅偉大杰作中的委屈、激憤和一種對命運的不甘與詰問。稍后所書 《前赤壁賦文稿》則雍容典雅,回復了平靜。晚年的蘇軾在流放中反而變得更豁達,其強健樂觀的精神力量來對待仕途的坎坷,這時期的蘇軾少了黃州時的激情,以深沉散淡狀態(tài)來安慰自己心靈。此時的 《渡海帖》 《答謝民師論文帖》一如其文所道:“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制,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是存世的蘇軾最后一幅作品,此帖用筆縱逸雄健,結字、章法率意自然,一派人書俱老的諧和之境界。而細細品味可以發(fā)現(xiàn),在這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中又有一番睥睨當世的傲岸氣概,正如其不凡的一生。
蘇軾的書論中有 “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的詩句,其中 “意”就是指書寫時內(nèi)心的感受和豐富的聯(lián)想。對意的追求既是主觀情感的真實呈現(xiàn)也是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無拘自由,這既含有蘇軾標新立異獨創(chuàng)精神,也是一種禪宗超脫思想的顯現(xiàn)。故又云:“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從這些言論中不難看出蘇軾在對書法的理解中,把意趣放在了重要的位置。在其書寫實踐中,對其用墨執(zhí)筆、書寫速度以及臨池狀態(tài),李之儀有著細致的觀察和記載:“東坡每屬詞,研磨幾如糊。方染筆,又握筆近下而行之遲,然未嘗停輟,渙渙如流水,逡巡滿紙?;蛩嘉幢M,有續(xù)至十馀紙不已。議者或以其喜濃墨,行筆遲為同異,蓋不知諦思乃在其間也。”?可見蘇軾的情愫在傾注于文章的同時也以書法的形象訴諸于觀者,在蘇軾書論和實踐中書寫的意趣、情思最重要,至于具體的技法則被淡化。
當代著名學者許倬云先生認為,科技至上,經(jīng)濟掛帥,社會高度的組織化以及高度的個人化,都強烈顯現(xiàn)工具性及手段的理性,而缺少目的性的關懷。?理性主義發(fā)展到極致,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不是人類的福祉。書法藝術的情感表現(xiàn)性,通過蘊涵在線條中的情感與現(xiàn)在理性至上主義主流意識形態(tài)展開對話,對人的精神分裂零落狀態(tài)進行修補和完形,以獲得精神的自由,保持精神的純潔,恢復生命的疲困,使情感世界自然敞明。?具體到書法藝術本身,對傳統(tǒng)書法 “現(xiàn)代”可能只是一種時間概念,書法在情感表現(xiàn)方式上與以前并沒有太大的差異。但現(xiàn)代人的知識結構,生活環(huán)境與以前大為不同,能否再像以前那樣產(chǎn)生引起無數(shù)人共鳴的經(jīng)典作品是個很大的疑問。如蘇軾 《黃州寒食帖》自己屬文來表達自己切身的體會,人、文、書,三者合一,書寫的過程中感情與書法相交融在一起,反觀現(xiàn)代人的創(chuàng)作多抄錄前人詩詞,書展之上很少見到自己為文的。試問這樣的書寫多大程度上能實現(xiàn)情感的共鳴?作為經(jīng)典的三大行書皆是無意為書的詩文抄稿,書寫之際一任感情奔放流露,而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已脫離了日常的書寫,變成一種有意識的藝術創(chuàng)作行為,情感在這種創(chuàng)作中的不經(jīng)意性和真實性會大打折扣。所有這些問題都是現(xiàn)代書家所要面對和思考的。還有一派 “現(xiàn)代書法”試圖以書法的形式來進行現(xiàn)代觀念意識的表達,在書寫形式和方法上作了很多嘗試,但這種嘗試的成敗得失還有待歷史的檢驗。
人類對精神世界的關注是與生俱來的,情感是人類各種不同文化溝通的橋梁,中國書法具有的抒情性,使其可以寄托和表達人們的精神追求,慰藉人的心靈。因此現(xiàn)在書法的實用功能雖在消退,但其藝術性,精神性以及文化傳承功能卻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不論是作為修身養(yǎng)性還是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書法在當代都具有重要價值。
注釋
①漢·蔡邕 《筆論》 《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
②傳南齊王曾虔 《筆意贊》同上
③清·劉熙載 《藝概書概》同上
④熊秉明 〈中國書法理論體系〉天津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⑤蘇珊.朗格 《情感與形式》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
⑥超越性價值主要是為了滿足人類在情感和理智上的 “求真,求智”的欲求,是人主體性的確認,可以認為人的精神性超越價值較之物質(zhì)性實用價值更為重要。參見黃永健 《藝術文化論》第四章,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年版。
⑦黃永健 《藝術文化論》第三章,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年版。
⑧文字的產(chǎn)生是否意味著書法藝術的產(chǎn)生,在學界尚有爭議,但這并不影響本文的論述。
⑨唐·孫過庭 《書譜》 《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
⑩唐·韓愈 《送高閑上人序》同上。
? 《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
?明·項穆 《書法雅言》同上。
?宋·蘇軾 《蘇軾文集》卷四十九。
?宋·蘇軾 《蘇軾詩集》卷六。
?同上卷六十九。
?宋·李之儀 《姑溪居士文集》卷十七中華書局1985年版。
?許倬云 《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參見徐復觀 《中國藝術精神》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和黃永健 《藝術文化論》第五章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年版。
參考書目:
[1]《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
[2]曹寶麟 《中國書法史·宋遼金卷》1999年版
[3]黃永健 《藝術文化論》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年版
[4]邱振中 《書法的形態(tài)與闡釋》中國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5]徐復觀 《中國藝術精神》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6]蘇珊.朗格 《情感與形式》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