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是只貓,一只漂亮的母貓。之所以名叫“小雪”,并不是因為它出生在節(jié)氣小雪那天,而是因為那一窩小貓里,有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小白貓,為了區(qū)別,那只出生早幾分鐘的貓哥便叫了“大雪”,嬌小一點的貓妹就叫了“小雪”。
小貓滿了月之后,雖然不舍得,但也先后被人索走,我本來只留下大雪與貓媽作伴護駕,小雪作為5只小貓里唯一的雌性,我格外給它精挑細選了愛貓之家,誰知才過了不到一周,人家就無奈地給送回來了,原因是它思家過甚,整日哀泣連連,除了偶爾喝幾口水,特意為它準備的雞肝、火腿腸連碰都不碰,眼看瘦成一把小骨頭了,路都快走不穩(wěn)了,沒辦法,只能完璧歸趙。而回家之后的小雪,心滿意足對饅頭泡菜湯狼吞虎咽的樣子,讓我不由深深嘆口氣,只好把大雪換了出去。小雪以死抗爭,終于主動掌握了自己的命運,留了下來。
小雪是只特別敏感、脆弱甚至有點神經(jīng)質的貓。從它固執(zhí)地思母戀家就能看出端倪。它從不輕信別人,陌生人越對它好它越警惕越敬而遠之,而對它認可的人,則全身心依賴,千嬌百媚、千依百順,絕不高冷,當然這個人就是我。它整天與它的貍貓媽媽形影不離,卻又在聽見我的呼喚時就飛快地出現(xiàn),俯首帖耳,撒嬌,不管我手上有沒有好吃的。我開始慶幸最終留下的是它。
很快,小雪就長成了一只如白雪公主般漂亮的少女貓。隔了一年,小雪與它的貓媽米婭幾乎同時做了母親。是貍貓米婭先兩三天生的小貓,但不知為什么,米婭的那窩小貓第一次沒有生在家里。小雪第一次做母親時,因為上班,我并沒有在現(xiàn)場,傍晚下班時,才看見它拖著半邊血跡斑駁的身子在墻頭等我,然后把我領到隔壁鄰居鎖住的小棚跟前,自己從窗縫鉆了進去。我什么都明白了,趕快給鄰居打電話,請他回來開了鎖,果然,它把自己的小貓與米婭的小貓生在一起,它的貓娃娃是白色的四只,米婭的貓寶寶是花色的四只。當我把8只大小不一的小貓一窩端回了家,安置在一個大紙箱里,小雪第一時間跳了進去表示了滿意,而米婭也似乎沒有異議,默認了我的安排。接下來的一個月,大紙箱里可謂“貓頭濟濟”,分也分不開,小雪執(zhí)意要與它的母親一起撫育小貓,而八只小貓有奶就是娘,也不管是自己姥姥的還是自己姐姐的,都來者不拒,個個都得到了雙倍的精心照顧。
這里還有一個插曲故事,就是我把小貓搬回家的第二天夜里,睡夢里突然被小雪聲嘶力竭的聲音驚醒,跑到窗前一看,院子里多了三四只不懷好意的公貓在窺伺,一向膽小畏縮的小雪卻首當其沖擋在小棚門口,全身的毛都炸開了,齜牙咧嘴、兇神惡煞如白虎附體,一副視死如歸以一當十的樣子。我見此情景哪里還按捺得住,三步兩步就沖了出去,隨手在院子里撿了個棍子,三下兩下就把那幫不速之客打跑了,小雪這才安靜下來,柔順地在我腿邊蹭來蹭去,又回到了小鳥依人般的嬌美狀態(tài),我才知道即便“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但“母親”這個詞卻是凜然不可侵犯的,小雪就是一個真正的“辣媽”??!后來接連兩三天,都有數(shù)只公貓半夜來襲,小雪、米婭聯(lián)手抵抗,我把竹竿放在門口隨時跳出被窩出去支援,實在煩不勝煩。最后,我干脆入睡前把小雪和米婭一起關在小棚里,不再給它們夜里出入自由,這才徹底將那群流氓貓擋在了門外,我也省得夜里睡覺還得醒著一只耳朵。后來想起,我做這樣的傻事倒也不是有獨無偶,記得在楊絳先生的回憶錄里就有一段記載錢鐘書老先生半夜持竿助貓打架的趣事,經(jīng)歷與我也相差無幾,我當然不敢與錢老先生相提并論,只是論起愛貓護貓之情,天下貓奴都是差不多的吧!自己當時怒發(fā)沖冠,全然不顧旁觀者也許在啞然偷笑。
小雪與母親米婭相愛相伴的日子過了兩年,一直都非常幸福??伤媸且粋€不折不扣的貓界“啃老族”,自己都做媽媽了,在米婭哺乳小貓時,還會腆著臉皮湊上去吃奶,連當時上小學的女兒看見了都忍不住批評它:“小雪,你好不要臉!快走開!”它卻充耳不聞,直到我們看不下去把它從貓媽懷里摘走,它才回味無窮地走開。我想它的羞愧之心一定由頭頂那抹黑痕主管,隨著年歲增長,黑痕褪色到看不出來,它的羞愧心也就幾近于無??墒撬挠浶詤s很好,比如說,我每次給院子里的菜地澆水,它就守在一邊目不轉睛,看菜地里能否再出現(xiàn)水落魚出的奇跡。原因就是夏天我們帶女兒到魚鳥河捉了好些小魚回來養(yǎng)在院子里的大水盆里(大些的魚兒很快難逃貓兒的閃電霹靂爪,只剩些身手靈活的小魚兒讓它們天天牽腸掛肚、徘徊不去),而我有一次用魚盆的水澆菜地,不小心潑出去幾條小魚兒,從此就被它記住了這個可乘之機,直到第二年夏天我每次澆菜地,它還歪著頭在一邊專注瞭望呢!讓我又好氣又好笑,既折服它百折不撓的耐心,也佩服它愚蠢的小聰明。不過現(xiàn)在想來,自以為聰明的也許是我,因為身為一只貓,如果沒有潛伏守候的耐心,它們如何狩獵自足?如果沒有記性助長經(jīng)驗,它們又如何保證狩獵的最高效率?而且我們都沒有想到,小雪有一天會成為一只半流浪的貓,如果沒有這些自我加持的技能,在失去主人庇護又失去母親陪伴的情況下,它如何獨自生存且哺育后代?!
失去母貓米婭,是很突然的事情。我們元宵節(jié)回了趟老家,只住了兩夜就回來了,并且事先留足了貓飯,還拜托鄰居阿姨幫我們按時喂貓,可是兩天后回來,當時身懷六甲,就快要生產(chǎn)的米婭就失蹤不見了。也許小雪知道米婭的遭遇或者說決定,但它卻無法告訴我們。我們都更愿意相信米婭是自愿離家出走了,而不是無辜遇難或者被人捉走。首先,米婭是一只非常聰明機警的貓兒,懂得過馬路看車看人,性格絕不莽撞;即便真的被人捉走了,也不會是用誘餌之類的籠子捕獲,因為它會輕易識破這些雕蟲小技,不會上當。最多因為鄉(xiāng)下缺貓,而它又臨產(chǎn)身子不便才被路人捉走。我們一致認為這個可能性存在,但不大。而米婭離家之心,則早有兆頭。自從小雪長大之后,它對這個熱愛的家就開始漸漸疏離,從第一次不在家里生小貓開始,我就發(fā)現(xiàn)了它的疏離之心。要知道,從前幾窩小貓,都是它纏著我讓我親手給它接生的啊。生在外面的小貓被找回家之后,它還曾想把自己的小貓叼走藏匿,要不是我從中阻攔,小雪又挺身力阻,它的想法早就實現(xiàn)了??墒请S著小貓的長大被送走,它雖然對小雪很親熱,對我們也很留戀,可是還是出現(xiàn)過幾次數(shù)天有家不歸、音訊全無的事情,好像要把這個有愛的家留給它心愛的女兒,而自己再另尋容身之處一樣。它很聰明,用了近兩年的時間一點點拉開與我們的感情抽離,不是意氣用事,而是煞費苦心。我堅信它并不是怨恨我們送走了它一窩又一窩的孩子(它也曾經(jīng)把自己在外養(yǎng)大的孩子帶回家中,讓我找人家送走,而它在一邊看著,眼睛都不眨一下),它就是憐惜小雪的嬌弱性格,而執(zhí)意把這個家讓給它的女兒繼承。所以,它義無反顧地消失了。我們開始都不愿相信,還以為它像以前一樣,過幾天會回來,以為它至少會偶爾回來探親吧,可是都沒有。它這一回失蹤得非常徹底,非常堅決。也許它夜里偷偷回來過,但我們無從知道。非常傷心,不能理解。一山不能容二虎,難道一家就不能存兩只貓?還是親母女的貓兒呢。無論如何,我們都愿意堅信米婭活得很好,有自己的規(guī)劃,只是自動與我們切斷了緣分。就像當初我在路邊草叢里撿到幼小無助的它回家一樣,我們的緣分倏然而起又倏然而滅,徒剩傷感。
緣分,是多么奇妙又不可捉摸的相遇相知。你甚至不能決定你與一只貓的緣起緣滅。我的生命里有過許多與貓的生離死別,貍貓米婭的不辭而別是最傷感的一次。沒有哪種生靈,日日生活在我們身邊,卻仍舊保持著一種神秘而高貴的氣質,一雙琉璃般的眼睛比潭水還深,看不出一絲喜怒哀樂。這樣在我們身邊精靈般存在的,就是貓。它們來去如風,瀟灑自在,你再愛它,也隨時有會失去它的愛的可能。
在歲月里離別了我養(yǎng)過的貓兒如凱利,米萊,豆豆,小刀,瞅瞅、喵喵、大白、米婭之后,我只剩下了小雪,小雪也只剩下了我們。
當米婭離家出走一年以后,我們搬家到明亮整潔的新居,可我并不能安然愜意:因為小雪無法和我們一起住進新家。
首先小雪并不適合關在樓房里圈養(yǎng)。從前我們是住在有院子的平房里,貓兒們住在小棚里搭建的貓窩里,出入自由,它們的生活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愛是唯一的羈絆。
其次,我的工作單位也有了變動,只能早出晚歸,而把一只自由慣了的貓?zhí)焯飒氉躁P在狹窄的樓房里,與坐牢有什么區(qū)別?何況它還是一只正值妙齡的貓兒,想想我都替它抓狂。
所以,最好的打算,就是忍痛割愛,重新給它找個能給它愛和自由的新主人。我很快給它物色了一個居家有院子的好心阿姨,住處離我家也不是太遠,得了空,我還可以隨時去看望它。
可惜小雪并不能接受這個安排,我們把它關在阿姨家的小棚里兩個多月,天天好吃好喝伺候,還有它的兩個孩子陪著,仍舊不能讓它安心。每隔一段時間我去看它,還沒走近院門它就聽出我的腳步了,在小棚里拼命喵喵叫,一見面,就拼命蹭我,恨不得把腦袋粘在我身上。它對我越親熱,我的心就越凄涼,感到非常對不起它。愛而不適合在一起,多么奇怪而無解的邏輯!卻又真實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我們的感情里,令人糾結不已。
兩個多月以后,小雪到底“越獄”而逃,連小貓都不顧了,自己仍舊跑回了已經(jīng)人去屋空的舊院落。后來,我又把它送回去兩次,不過還是沒用,一有機會它就逃跑了。最后,我只好尊重了它的選擇,就是放任自流。還好,新居離舊居并不算太遠,怕它自己填不飽肚子,我就每天晚上去給小雪送點吃的。后來,舊房子租了出去,我在房屋租賃合同里還特地添加了一條“善待小動物”的約定,讓租房者仍舊同意我的貓兒小雪居住小棚,并加以照顧??上В夥空咦龅搅?,小雪卻做不到。我早就知道,它是一只神經(jīng)敏感又死心眼的貓,家雖然仍是熟悉的家,可是住的人如果是它無法接受的,對它再好也不接受。也許它把租房者當成了趕不走的入侵者而心懷憎恨,徘徊舊居好幾月,直到確定我們再也不回去住的事實,終于灰了心,放任自己成了一只居無定所的貓,一只半流浪的貓。
之所以稱它是一只半流浪的貓,是因為它并沒有完全淡出我的視線。每天晚上,它都在鎮(zhèn)上一個低矮的墻頭上等我,而我也不負所望,每天都帶一點貓飯送去給它,看它或津津有味或狼吞虎咽。三年多了,無論刮風下雨,無論天寒地凍,只要我在家,都要去赴約,我去不了,也要讓家人替我去。年節(jié)回老家,就委托好心鄰居送貓糧。久而久之,這也成了鎮(zhèn)上小街的一道風景:每當天色擦黑,鎮(zhèn)政府前的一段矮墻上,就會悄悄出現(xiàn)一個白色身影,冬天像一堆雪,夏天像一團月光,一邊躲閃著路人的眼光,一邊翹首以待。遠遠看到我(無論我怎么換裝、變發(fā)型,它都能在50米外就認出我來),這靜寂的雪堆立即就融化了,凝固的月光也立刻生動起來,它輕輕地叫著,親熱地跳下墻頭迎向我,無論怎樣饑腸轆轆,都要圍著我使勁地蹭。我相信,它等待的,更多的是這片刻重逢的溫存,一如既往的信任。好多次,都有散步的路人贊我每天堅持喂貓,是個有愛心的人。可每次我都慚愧不語,因為我對小雪的愧疚之情難以言清。小雪雖然只是一只貓,但我早已將它視為家庭成員之一,難以割舍又無法羈絆。它美麗、溫順、充滿留戀。它對我的信任以及對我們這個家的依戀令人驚訝幸福又慚愧。它活在世上像在深深地安慰著我們,這難道不是生活贈與我的一份活生生的珍貴禮物?而我沒有任何理由不去珍惜。曾經(jīng)有過一段話非常打動我:“你遇見的事都是因你而生,你遇見的人都是為你而來。這有什么用呢?這本身就是最大的意義。”
是的,小雪對于我來說,不僅僅是一只貓,而是染白了我一段生命路程的雪。
王永潔,女,1974年生,河北曲周縣人。1992年參加工作,2012年3月正式加入民革,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牟平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現(xiàn)任牟平區(qū)文廣新局主任。多年來,在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一直堅持學習和創(chuàng)作,自2009年7月以來,已有50余篇作品在各級媒體發(fā)表,受到讀者的好評。其中,《誰說女子不如男》獲得山東省婦聯(lián)紀念“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jié)100周年暨山東省婦聯(lián)成立70周年征文活動優(yōu)秀獎;《云頂竹林碧如?!帆@得“最美海陽”征文優(yōu)秀獎;《三月春潮》獲得“聯(lián)通杯”三信教育活動征文優(yōu)秀獎、煙臺市首屆網(wǎng)絡文學征文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