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巴

倉央嘉措

小說《倉央嘉措》是模仿俄羅斯著名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的著名小說《老廚師》而寫的。

——作者聲明

夜深沉。

蒼茫的暮色中，紛紛飄舞著鵝毛大雪。

大昭寺南側(cè)那間方形石屋黑黝黝地矗立在暮色中，好像是一位手握戰(zhàn)戟的大將，威風(fēng)凜凜，氣勢磅礴。二層樓房的一扇窗戶里亮著微弱的燈光，從點(diǎn)亮酥油燈和燈盞疊加在一起折射出來的亮光中，能看清窗外紛紛飄落的雪花。

那間方形石屋是一家有名的酒吧。平日里，這個時候早有一批顧客光顧，熱火朝天地吃喝開了。可自從索朗旺杰老漢病倒后，酒吧刻意限制了來店消費(fèi)的顧客，除接待一些熟客，把生疏的顧客都絕之門外，什么時候也不接待了。這事索朗旺杰老漢是絕對不知曉的。

索朗旺杰老漢躺在石屋里的床榻上靜默著。幾年前，他雙眼失明后，就住進(jìn)這間向陽開窗的屋子里，一心一意地誦讀六字真言，做起了樂善好施之事。自從那時候起，他的女兒意西康珠就名副其實(shí)地當(dāng)起了這家酒吧的老板。

索朗旺杰老漢頭朝西躺著。西邊的墻面上掛著一幅觀世音菩薩的唐卡像，由于主人對唐卡謁圣的年頭過長，唐卡上的顏色嚴(yán)重頹敗不說，部分裝束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唐卡底軸的坐臺上橫放著一桿鐵笛，鐵笛前面點(diǎn)燃的那盞酥油燈靜默地跳躍著。

這間屋里雖然還有幾件珍貴的寶物，可一家人視如珍寶的依然是那幅觀世音菩薩的唐卡像和那桿鐵笛子。傳說，索朗旺杰老漢的一位祖先曾選為法王索南嘉措的廚役，跟隨法王趕往蒙古地區(qū)時，蒙古王妃奉呈給法王索南嘉措一幅刻畫在獐子皮上的觀世音菩薩像的唐卡。尊貴的法王以報酬的方式把那幅唐卡賜給了廚役，還給廚役留下了一句不久的將來法王和蒙古王妃，以及廚役相遇在這幅唐卡面前的預(yù)言。那桿鐵笛的來歷也有一段神秘莫測的傳說，只可惜索朗旺杰老漢的祖先沒有張揚(yáng)出去。

今夜，索朗旺杰老漢的臉上露出了臨終前的神色。意西康珠姑娘用牛奶做藥引子，給阿爸喂了一粒七生解脫丸后，緊張不安地站在阿爸的床前，痛苦萬分中靜候著死神的降臨。過了一陣之后，索朗旺杰老漢突然開口說話了。

“姑娘，我快不行了。你快去把僧人請到家里來。我要在僧人面前懺悔我的罪惡，把心里的罪愆秘密地帶到陰間，我非下地獄不可?！?/p>

“從色拉寺邀請呢，還是到哲蚌寺邀請??？”意西康珠姑娘緊張萬分地說。

“快去！”索朗旺杰老漢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句話，又氣喘吁吁地思索了一陣后說，“快去，到八廓街去，或許在那里能遇到一名僧人。馬上去，立刻邀一名僧人來。”

“天色已晚，外面還下著大雪，這時候，八廓街的僧人都……”意西康珠說著含糊不清的話語，穿了外套就立刻出了酒吧的門。

意西康珠來到八廓街頭轉(zhuǎn)了一大圈，沒有任何收獲。深沉的暮色中甭說遇到個僧人，除了那幾只放生羊，連個人影都見不著。于是，她絕望地在風(fēng)雪交加的街面上徘徊著。一陣后，她實(shí)在受不了寒風(fēng)的侵襲，就跑到一座莊園的角落縮在墻角避著寒風(fēng)，著急地等待一名僧人的到來。

“這樣傻等著能不能等到一名僧人很難說，再不返回家中去也不知道阿爸的死活。我究竟怎么辦才好呢？”意西康珠焦躁不安地思索著。

啪嗒……啪嗒……

不久，八廓街上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隨著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她還聽到了那男人哼唱的一首門隅地區(qū)優(yōu)美的情歌：

“潔凈雪山清泉，黨參葉尖露珠，百藥甘露溪流；酒女意西康珠，遵守純潔誓言，不遭苦難之途?！?/p>

他是不是一名僧人呢？焦急萬分中，意西康珠不顧一切地向那人跑去。意西康珠的突然出現(xiàn)，使那男子著實(shí)受到了莫大的驚嚇，他驚恐萬分地站在原地不動了。

“是你嗎？你在這里干什么？”那男子平靜了一下驚跳不已的心，慢慢說。

原來，那男子正是意西康珠經(jīng)常秘密接待的那名英俊青年。認(rèn)出男子后，意西康珠跑過去緊緊抓住青年的手，向他細(xì)細(xì)敘說了她阿爸的病情和他要急切實(shí)現(xiàn)的心愿。

“走，馬上去酒吧。”青年臉上露出嚴(yán)肅的神情說。

“不，請?jiān)?，今夜沒有時間招待你，我要立即找到一名僧人?！币馕骺抵閹е纳裆f。

“走，馬上去酒吧！我雖然不是僧人，但我身上具備一名僧人要具備的智慧，走，馬上到酒吧里去。”

來到那間向陽的屋子，借著酥油燈的亮光，意西康珠不但見到了那位具有前藏公子裝束的英俊男子，還欣賞到了青年俊朗的容貌。索朗旺杰老漢由于雙目失明，再強(qiáng)的亮光中，除了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到。當(dāng)一縷熏香的氣味緩緩闖入鼻息后，他的心中升起了一股神秘的力量。

青年緩緩抖去身上的積雪，徑直來到床前，仔細(xì)觀看了一眼索朗旺杰老漢的臉龐后說：“信徒索朗旺杰，您有什么心愿請說出來吧。臨終前將你所有的希冀都交給所緣吧，我必將把你的所緣引向善道，請把您的心愿說出來吧！”

“拉索，鄙人是名瞎子。眼睛能見光明時，靠釀酒來維持生活，可是……”索朗旺杰老漢想把自己的罪惡說出來，可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

“請不要有所顧忌，說出來吧，帶著罪愆去世，靈魂在中陰徘徊時會很痛苦的。請不要有所顧忌，請把您的罪行說出來吧！”青年畢恭畢敬地說。

“拉索，鄙人會詳細(xì)講給您聽的。鄙人這輩子沒做過任何惡事。可是，那年鄙人的妻子格桑卓格被病魔纏身后，醫(yī)生囑托我說，要治好我妻子的病就需要七十顆珍珠和二十五粒紅瑪瑙作為藥引子讓我妻子吞服，否則，無論如何也治不好我妻子的病。那時，鄙人手頭缺錢又救妻心切，實(shí)在沒有辦法，我就從大昭寺的釋迦牟尼佛像前偷了一盞金燈，把那盞金燈磨成粉末做了藥費(fèi)。這罪孽鄙人對任何人都沒有提及過，甚至連自己的女兒意西康珠也不知道。現(xiàn)在，那罪孽總是盤繞在鄙人的心間，后悔得我閉不了眼啊！”

“自從你偷了那盞金燈，神殿中的釋迦牟尼佛就斷絕了香客嗎？”青年有目的地盤問道。

“沒有，這樣的事沒有發(fā)生，也絕對不會發(fā)生的?！?索朗旺杰老漢慌忙說著話，懊惱地哭泣了起來。他抽泣著說，“如果早知道連金子都救不了我妻子的命，鄙人絕對不會做偷竊那盞金燈的茍且之事?！?/p>

“您能真正甄別善惡嗎？”

“知道，這鄙人知道。”索朗旺杰老漢明確地說。

“依我看，您還沒悟透善惡的真諦?！鼻嗄臧炎约旱挠沂址旁谒骼释芾蠞h的額頭上說，“你從來沒有干過邪惡的事，請不要心懷懺悔，您從佛像面前拿了金燈來救自己妻子的事根本不算盜竊行為，那算是菩薩行為。菩薩好善樂施的行為不能說成惡事?！?/p>

“啊，果真是這樣嗎？”

“佛作證，的確是那樣?！?/p>

“果真是那樣啊，那就太好了！”索朗旺杰老漢高興地說。過了一會兒，他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道，“敬請觀世音菩薩保佑，敬請倉央嘉措大師保佑。”

“請您放心吧，倉央嘉措會知道您的心思的。老人家，您還有別的心愿嗎？”

“意西康珠能找到一名稱心如意的夫婿是我最大的心愿?！?/p>

“請您放心吧，我會給她找一個稱心如意的郎君的。您還有別的心愿嗎？”

這時，索朗旺杰老漢面帶微笑地睡著了，從他舒緩的神情中能看出他內(nèi)心的滿足。他思索了一陣后，又提高嗓門說：“我想見到格桑卓格，我想見到太陽，我還想親見倉央嘉措大師的容顏。哎，我也只是隨便提提而已，這些心愿怎么會實(shí)現(xiàn)呢？”

“您會見到的。”那青年抬起頭來，“您會見到的?！鼻嗄戥h(huán)視著屋子開始尋找起什么來?！澳鷷姷降??！鼻嗄陱奶瓶ǖ纵S的坐臺上取過那桿鐵笛。

“您會見到的。請您聽著笛聲細(xì)看，那時，您想見到的一切您都會見到?！?/p>

青年開始吹奏起了笛子，優(yōu)美的笛聲頓時在小屋里飄蕩了起來。

索朗旺杰老漢安靜地躺在床榻上聆聽著嘹亮、悠揚(yáng)、激越的笛聲，臉上緩緩浮現(xiàn)出了一絲笑容。

在優(yōu)美的笛聲中索朗旺杰老漢起先看見了一條緩緩流出的小溪，溪流叮叮咚咚，落在一塊天然巖石上，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又緩緩流入深林，便被囚禁在重疊的濃翠中間。茂密的叢林中傳來各種動物的鳴叫聲，此起彼伏，歡暢淋漓。時而，笛聲中還閃現(xiàn)出一座雄偉的雪山，氣勢磅礴，秀麗挺拔；時而又閃現(xiàn)出一座萬仞的高山，山嶺逶迤，蜿蜒盤旋，猶如一條正在酣睡的巨龍。又一陣后，他從笛聲中感覺到了一陣咆哮著的狂風(fēng)，一陣比一陣猛烈的狂風(fēng)的旋律把他帶回了他的家鄉(xiāng)——龍?zhí)?。此刻，龍?zhí)琳轮笱?，凜冽的北風(fēng)呼呼地刮著，如咆哮的獅子。

“看到了，鄙人看到了！” 索朗旺杰老漢突然產(chǎn)生了一股神秘的力量，猛然坐起身來說，“鄙人看到格桑卓格了，她害羞地紅起了臉。故鄉(xiāng)還下著雪，哦哦，格桑卓格還朝我微笑呢?！?/p>

意西康珠對青年有如此的奇異功能而感到驚奇不已。她不知多少次偷偷地接待過這位青年，可她從來沒有發(fā)覺青年身上居然有這種超強(qiáng)本領(lǐng)。

青年繼續(xù)吹奏笛子。

“阿爸，你還看到了什么？”

老漢安靜地聽著笛聲卻不做聲。

“老人家好像什么也沒看到?！鼻嗄晖Ｖ沽舜底?，來到老漢身邊以明啟者的姿勢說，“老人家，請您在聆聽笛聲時，靜下心來仔細(xì)觀看，您會見到這樣一番奇妙的美景。在碧空和祥云之間，有一座水晶般晶瑩通透的無量宮殿，當(dāng)太陽的金光照射在宮殿上時，會發(fā)射出閃閃光彩來。無量宮殿的周圍有許多天然水池，水池邊上生長著許多菩提樹，棵棵菩提樹的葉子都隨著清風(fēng)微微顫動，散發(fā)出心曠神怡的清香來，林蔭間的幽徑上，許多朝氣蓬勃的俊男靚女在說笑著匆忙趕路。”

交代好后，青年又吹奏起笛子來。

優(yōu)美的笛聲中索朗旺杰老漢果然看到了一番美不勝收的景色。

“見到了，我看到了像您敘述般的美景，真是美不勝收??！”老漢高興得嚷嚷了起來。

笛聲悠揚(yáng)地飄蕩著。隨著舒緩的笛聲，一個英俊瀟灑，風(fēng)流倜儻的青年享受美食的景象閃現(xiàn)在他的眼前。

“看到了，看到了！”老漢高興得嚷嚷了起來，“鄙人看到了巍峨的布達(dá)拉宮，鄙人見到了倉央嘉措大師的面容?！?/p>

“阿爸，你真的看到了嗎？”意西康珠感到驚奇萬分。

“姑娘，你快去把窗戶打開，我要前去面見倉央嘉措大師?！崩蠞h帶著強(qiáng)烈的愿望說。

意西康珠慢慢打開了那扇向陽開的窗戶，一股寒風(fēng)席卷而至，屋里立刻變得冷冽了起來。那青年依然吹奏著笛子，笛聲中流淌著讓人動容的凄美旋律。

索朗旺杰老漢突然跌倒在了床榻上。意西康珠尖叫著撲過去抓住了她阿爸的手，青年也停止了吹奏匆忙向床邊走去。

老漢還沒有咽氣。

“先生，鄙人還不知道您的尊名，請您……告訴我好嗎？”

“老人家，我叫倉央嘉措。”

聽到青年自報的尊名，意西康珠震驚不已。立馬下了床，跪在大師面前不停地叩拜了起來。

意西康珠再次回到床邊時，她阿爸已經(jīng)安然離世了。

酒吧外面，鵝毛大雪在強(qiáng)勁的狂風(fēng)中席卷著。幾片雪花被風(fēng)卷進(jìn)窗戶，在石屋里滿屋飛舞。到處彌漫著離別的憂傷。小小的窗戶顯得異常的凄涼，凄涼無比……

巖 雕

一

晌午時分，夸登活佛郁郁寡歡地和小侍從匆匆向自己的寮房趕去時，那只巖雕又開始在蔚藍(lán)的天空中悠然地盤旋了起來，不慌不忙，從容有序，翩然翻飛。

“仁寶切，那只巖雕又在天空中盤旋開了。” 小侍從討活佛高興而說。

夸登活佛仰起頭看了看天空，雖然看到了那只在天空中悠然盤旋的巖雕，可今天他的心情不佳，根本沒心思去欣賞那巖雕飛翔的瀟灑姿態(tài)，又低下頭繼續(xù)向寮房踱步而去。

目前，夸登活佛正在靜修著大圓滿勝法。這些天，他無論怎么反復(fù)觀相，都沒有出現(xiàn)合理的證悟。他自己沮喪萬分不說，連他的經(jīng)師旦增尼瑪也感到萬分沮喪，斥責(zé)聲連連不斷。唉！我究竟是不是上世夸登活佛的真正轉(zhuǎn)世靈童呢？如果是他的轉(zhuǎn)世靈童，那么自己在修行方面怎么如此遲鈍呢？夸登活佛滿腹糾結(jié)，苦惱萬分。

夸登活佛現(xiàn)年十八周歲了。雖然，他在八歲那年被認(rèn)定為夸登活佛的轉(zhuǎn)世靈童，并登上了神圣的法座，可是，當(dāng)初僧眾中對他究竟是不是夸登活佛的轉(zhuǎn)世靈童的爭議頗多。為此，寺院和寺廟信徒內(nèi)部一直處于對立狀態(tài)，到目前那爭端仍然沒有止休?？涞腔罘馂榇硕械交倚膯蕷猓货瓴徽?。無奈中也絞盡腦汁地斟酌過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靈童這種糾結(jié)不堪的問題，可到目前依然是一團(tuán)迷惘，滿懷躊躇，沒有得到明確的答復(fù)。

夜很深了。蒼茫的暮色中，夸登活佛的寮房黑黝黝地矗立在無邊的暮色中，一派幽靜、肅穆氣氛。

黑暗中夸登活佛只身孤影地端坐在寮房里，雙手合掌，盤膝而坐，手捻佛珠，打坐誦經(jīng)，努力修習(xí)著經(jīng)師口傳的秘訣。仍然沒有用，不管他怎么努力也像以往一樣沒有得到合理的修證。此時，他的思緒又開始游弋了起來。一件奇怪的事有板有眼，有根有據(jù)地反復(fù)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這個奇妙的幻覺時常浮現(xiàn)在他的思緒中，究竟是什么預(yù)兆呢？他也覺得百思不得其解。

從幻覺中浮現(xiàn)在眼前的景象和草苗的長勢來看，好像是到了初夏季節(jié)。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上，一名壯年苦行僧和一個小沙彌背著鼓鼓囊囊的行囊，正匆匆趕路。那個壯年苦行僧背上背著衣服、臥具和祭器等家什；那個小沙彌背上背著一副簡便的廚具。哦，那條羊腸小道還是神山腳下原來的舊路。前些年，政府為了搞旅游，修筑了一條寬闊的大馬路，再也看不到往日那條羊腸小道了。

壯年苦行僧和小沙彌徒步來到小路拐彎處那塊大石頭跟前，突然看到了一只山羊臥在路邊。山羊看到陌生人，就驚惶地叫個不停，但它怎么使勁也站不起來。壯年苦行僧憐憫那只山羊想把它扶起來，于是他走過去抓住它的髖骨把它扶了起來?？赡侵簧窖蛴捎谡哿梭y骨，承受不了自己身體的重量，又軟塌塌地臥倒在地面上了。

“久美嘉措，你來背這些衣服和臥具吧。我來背這只山羊和廚具，不然，把這只山羊留在這里非讓狼吃掉不可?！?/p>

“好的。”

那個壯年苦行僧把自己背上的背包放在地上，背起了那只折了髖骨的山羊，隨手取過小沙彌背上的廚具提在手里又開始上路了。小沙彌對壯年苦行僧的行為感到頗為奇怪，呆呆地站在原地，費(fèi)解地看著壯年苦行僧的背影。

“走，快點(diǎn)走，這里離禪洞不遠(yuǎn)了?！眽涯昕嘈猩D(zhuǎn)過身，催促了一句站在原地發(fā)呆的小沙彌，又繼續(xù)趕路了。

“哦，好的。”

那個小沙彌就提起精神，跟著壯年苦行僧，也順著那條小道急忙向前走去。

不久，那壯年苦行僧和小沙彌就消失在了小路的盡頭。

他倆是去神山腳下的那個靜修洞嗎？

這樣一個沒頭沒尾的事，怎么總是反復(fù)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二

這幾天，夸登活佛的心情非常不錯。

經(jīng)過專心致志的靜修，夸登活佛終于出現(xiàn)了合理的證悟，這使得他喜出望外，心曠神怡，就連他的經(jīng)師旦增尼瑪也都替他高興而心情變得無比舒暢起來。

很多人都從夸登活佛虔心修佛的善舉中，看到了前世夸登活佛虔心修佛、勤奮學(xué)經(jīng)的遺風(fēng)。從而，之前對他是不是真正的上世夸登活佛轉(zhuǎn)世靈童持懷疑態(tài)度的人們的心態(tài)也有所轉(zhuǎn)變。按照夸登寺院上師法座的承繼情況來看，歷代夸登活佛大都是貫通顯密的高僧。偶爾也有不開竅的轉(zhuǎn)世靈童，他大概就是屬于后者吧。

早讀結(jié)束后，夸登活佛含著滿臉的笑意返回寮房的時候，那個小侍從也高高興興地尾隨著夸登活佛而去。

“仁寶切，那只巖雕又開始在蔚藍(lán)的天空中盤旋了起來?！?/p>

“看見了。”夸登活佛仰頭看了一眼那只盤旋在蔚藍(lán)的天空中的巖雕。

“尊敬的活佛，平日里，您在經(jīng)師跟前的時候，總不見那巖雕的影子，當(dāng)您一走出經(jīng)師的僧房，那巖雕就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天空中開始盤旋起來，這究竟是為了什么呢？”那小沙彌刨根挖底地問。

“不知道，天空中盤旋一只巖雕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啊？”

“反正，我覺得那只巖雕挺奇怪的。”

其實(shí)，夸登活佛也覺得那只巖雕有些不同尋常。從他年幼的時候起，無論他走到哪里總有一只巖雕在他所在地的天空中盤旋。來到夸登寺院后，那只巖雕又開始在寺院的上空盤旋了起來。為此，他覺得心有余悸，驚慌失措了起來。

答復(fù)著幾位老少僧侶的問候，給幾位前來旅游的游客摸頂前行，不久他就到了自己的寮房門口。他進(jìn)寮房的瞬間又仰頭看了一眼天空。那只巖雕突然從他的目光中消失了。他仰頭找遍了整個天空，蔚藍(lán)的天空上，游蕩著幾朵閑云，再也沒見到那只巖雕的影子。

那天夜里，夸登活佛又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夢中，他發(fā)現(xiàn)神山的南面，有一片地形酷似海螺的盆地。小盆地綠草如茵，仿佛是一片碧綠無瑕的綢緞。小盆地東面那座山峰寶劍鋒刃般高聳入云，筆直陡峭的山峰腳下，一排有三口大小不一的靜修洞。兩名僧人背著折了髖骨的山羊和隨身攜帶的家什，氣喘吁吁地來到神山腳下。到了靜修洞門口，壯年苦行僧和小沙彌放下山羊和家什，開始打掃起了山洞。一切收拾妥當(dāng)后，那個壯年苦行僧開始在最上面的靜修洞里靜修了起來；小沙彌白天在中間那口靜修洞里看書寫字的同時，一邊打理壯年苦行僧的餐飲起居，一邊護(hù)理著那只折了髖骨的山羊。可一到晚上，小沙彌不敢一個人在中間的山洞里睡覺，就來到上面的山洞里鉆進(jìn)壯年苦行僧的被褥里睡覺。

三

上完那段密咒課后，經(jīng)師旦增尼瑪帶著微笑坐在土炕上，盯著夸登活佛的臉在看。從經(jīng)師臉上的笑容和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在盤問著夸登活佛還有沒有什么疑問呢。

夸登活佛神思恍惚，游離迷失，他沒有理睬經(jīng)師的疑問，呆呆地凝望著某地。一陣后，他的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了昨夜那段印象比較深刻的夢境。

那座神山的側(cè)面有個狼窩。自從壯年苦行僧把那只折了髖骨的山羊背到圣地，母狼見到山羊后，垂涎欲滴，覬覦要吃掉那只山羊，每夜來騷擾他們。于是，那壯年苦行僧內(nèi)心感到非常地不安，連小沙彌也覺得渾身不舒服了起來。尤其是那只山羊產(chǎn)下一只漂亮的羊羔后，又多了一只巖雕的騷擾，使得他們更加焦躁不安。靜修洞頂上的那個鷹巢里的雌雕又覬覦叼那只山羊羔去喂它的鷹崽子，天天光顧圣地，圖謀想掠走那只小羊羔。每天，壯年苦行僧和小沙彌不得不嚴(yán)加看護(hù)那對山羊母子。

母狼試了幾次沒得手后，心灰意冷中跑到別處獵殺來其他的動物喂養(yǎng)狼崽子，狼崽子都得以存活了下來。不幸的是，那只雌雕一心圖謀那只小羊羔作為鷹崽子的食物，把心思都放在獵殺小山羊上，卻沒飛到外面去獵物。幾天后，小羊羔安然無恙地活著，可那些鷹崽子被活活餓死了。

“啊啊吖，我本來是去做善事的，可沒想到釀成了如此大的罪過??！”那壯年苦行僧痛苦萬分地說。

“救了小羊羔對那些鷹崽子不利，救了那些鷹崽又對小羊羔不利，我們倆還有別的辦法嗎？”小沙彌煩躁不安地說。

“我怎么也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那壯年苦行僧惆悵地嘆息道。

“仁寶切，您應(yīng)該超度那些死去的鷹崽子。”

“我應(yīng)該超度它們?！?/p>

“……”

“從現(xiàn)在起你要努力精修密法了，看來下輩子只有你來替我修法了?！眽涯昕嘈猩缬兴嫉卣f。

“拉索?！本妹兰獯霙]有理解上師的用意，可不知就里地答應(yīng)道。

那個壯年苦行僧臉上帶著不可言狀的悲傷靜默著。

夸登活佛給經(jīng)師詳細(xì)講解了科目的內(nèi)容后，滿含著渴望盯著經(jīng)師看。

“尊敬的仁寶切，您拜讀過歷代夸登活佛的傳記嗎？” 經(jīng)師突然提問道。

“是的，我拜讀過。自從確定為夸登活佛的轉(zhuǎn)世靈童起，我就拜讀過一次夸登活佛的傳記?！?/p>

“活佛，您拜讀的不是上一世夸登活佛的傳記嘛？”

“是的，對不起，歷代夸登活佛的傳記我沒有一一拜讀過，所以知之甚少?！笨涞腔罘鹜蝗蛔⒉话?，憂心忡忡了起來，同時，從心底里產(chǎn)生了要詳細(xì)拜讀歷代夸登活佛傳記的欲望。

經(jīng)師旦增尼瑪沉默著。

“上師，我每次來到您跟前接受法學(xué)后，返回的時候總能見到一只巖雕在天空中盤旋，那是什么預(yù)兆呢？”

“不知道，那事連你們做活佛的都不知道，我作為一名普通的僧侶能知道嗎？” 經(jīng)師旦增尼瑪嘴上隨意地說著，臉上卻露著領(lǐng)悟到了一件大事似的神秘莫測的神色。

夸登活佛離開經(jīng)師的僧宅，向自己的寮房走去時，余心不甘地抬頭仰望天空。天空一片湛藍(lán)，碧藍(lán)萬里，不見一片云彩。他一次又一次地仰頭看天空，可他就是沒有見到那只巖雕的影子。

四

今天是藏歷八月十八了。夸登活佛給夸登寺院里的眾僧講授《入行論》?？涞腔罘饘Α度胄姓摗分挥悬c(diǎn)淺浮的理解，完全沒有達(dá)到講授那部經(jīng)典著作的程度。可他無法拒絕經(jīng)師的安排，就硬著頭皮上臺講授了。眾僧也都明白，夸登活佛還沒達(dá)到講授《入行論》的水平，可經(jīng)師旦增尼瑪?shù)拿钸^于嚴(yán)厲，于是大家不得不來到大雄寶殿，席地而坐，認(rèn)真聆聽起夸登活佛講授《入行論》。

夸登活佛端坐在法座上，謙遜地講授著自己對《入行論》的表層理解。正當(dāng)他心神不定地講授的時候，那只巖雕仿佛被誰邀請了似的驀然飛進(jìn)了大雄寶殿。它一飛進(jìn)大雄寶殿，便驚慌不已地亂飛了起來，它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飛了幾圈后，徑直飛到佛像前，落在了前世夸登活佛的銅像上。

這是怎么回事呀？

眾僧侶從未見過這樣的不祥之兆，大家瞬間斷了思緒，被驚呆了。

夸登活佛驚異之余，也靜觀起巖雕的舉止行動來。

一陣后，一名僧人從眾僧中站起來，搖晃著肩上的袈裟想把那只巖雕趕出大雄寶殿去。瞬時，眾僧都起身搖晃著袈裟向那巖雕撲去。

那只巖雕好像不想離開大雄寶殿，跟眾僧玩起了捉迷藏。眾僧從左面撲來時，它飛向右面，眾僧從右面撲來時，它飛向左面，頓時，大雄寶殿里變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起來。見到那陣勢，夸登活佛不由緊張了起來。

“大家停下來！”過了一陣后，夸登活佛不由分說地大叫了起來。

眾僧人頓時安靜了下來。那巖雕落在梁柱上靜觀著地面上的動靜。

“這巖雕才是上世夸登活佛真正的轉(zhuǎn)世之身?！?/p>

眾僧更加驚呆了，都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夸登活佛的話。

反應(yīng)過來后，夸登活佛為說出的話后悔不已。

眾僧不知就里地沉默著，大家一時靜不下心來，根本沒察覺到巖雕什么時候飛出了大雄寶殿。

神 山

陽光從帳篷的天窗里直射下來，燦燦地照在灶臺上，灶臺上的一切都罩在一片暖色中。

從早晨起，夸登活佛和葉周村長一直坐在灶臺上座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直到中午時分，夸登活佛的腿都坐得麻木酸疼了起來，就是進(jìn)入不了談話的主題，現(xiàn)在他倆因找不到可談的話題而沉默著。帳篷里充滿著尷尬、不安的氣氛。

“活佛，您盤腿坐久了腿腳肯定疼了吧？”此時，葉周村長打破了僵局，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慢騰騰地說。

“不疼?！笨涞腔罘鹱焐想m然這樣說，其實(shí)他的腿腳早已被壓得沒有知覺了。

“……”

葉周村長沒有接著夸登活佛的話茬說下去，剛打開的話匣子又被扼殺了，夸登活佛無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繼續(xù)承受著無邊的沉寂。

一陣后，夸登活佛的右膝實(shí)在疼痛難忍，由于劇烈的疼痛使得他的額頭上也此起彼伏地出現(xiàn)了幾道大小不一的皺紋。于是他用手揉著右膝，痛心疾首地暗嘆道，哎喲喲，好疼?。∥医裉爝@是怎么了啊，自打早晨來到這里，我多想直截了當(dāng)?shù)匕研睦锏脑捳f給他聽呀，可話到嘴邊，嘴巴卻被膠粘住了似的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悲哉，天底下還有我這樣無能的活佛嗎？連自己的來意都說不明白，我以后還怎么弘揚(yáng)佛法呢？我實(shí)在是一個沒本事的活佛??！但是，這也不僅僅是自己無能的緣故，因?yàn)槿~周村長實(shí)在是聰明過頭了。他不但是個足智多謀而又能言善辯的人，而且治理起村務(wù)來秉正剛直，大是大非面前把誰都不輕饒。如果不慎說錯了話就休想實(shí)現(xiàn)自己的心愿了。那么我到底怎樣說話才能說服眼前這個男人呢？此刻，夸登活佛變得計窮無助起來。

一陣清風(fēng)緩緩從帳篷頂上掠過，給淹沒在太陽熱浪中奄奄一息的黑帳篷增添了一絲活力，它想要飛起來似的飄飄躍動了起來。瞬間，夸登活佛和葉周村長都抬起頭來觀看黑帳篷的飄勢，暫且忘記了隱藏在彼此內(nèi)心中的秘密，都不由感到說不出的輕松和自在。

幾天前，在縣政協(xié)主持召開的一次會議上，一名從廣州遠(yuǎn)道而來的富商向他訴苦，說他們通過勘測在念青多旦旺秀神山找到了金礦。他是開采金礦的老板，可還沒開采金礦就遇到了許多麻煩，希望夸登活佛出面相助。當(dāng)初夸登活佛聽了那老板的話感到非常生氣，可那富商夸贊了一番歷世夸登活佛的杰出功勛，還許下諾言說，如果夸登活佛幫助他順利實(shí)施采礦計劃，他愿意做寺院的施主，幫扶夸登寺院致富，并拿出了一個幫扶夸登寺院的詳細(xì)規(guī)劃，夸登活佛立刻變得心花怒放了起來，于是一口氣就答應(yīng)了富商的所有請求。那時，他怎么也沒想到，在他的信民中還有個叫葉周的固執(zhí)己見、頑固不化的村長呢。

此刻，夸登活佛臉上帶著一副假笑，用手搓著膝蓋盯著葉周村長的臉看。

“活佛，您盤腿坐久了，腿腳一定很疼了吧？”

“真有些疼了?！笨涞腔罘鹩行┬邼卣f。

“活佛，外面的天氣很好，您到外面透透氣怎么樣?。俊?/p>

“那樣也好啊?！笨涞腔罘鸱路鹨姷搅司让牡静?，并暗暗思忖著到了外面說不定還有機(jī)會和葉周村長談?wù)勆裆降氖拢谑蔷鸵豢诖饝?yīng)了。

夸登活佛想站起來，可他的兩條腿都被壓得失去了知覺，他使著勁向上托著他那肥胖的身體，剛站起身來，由于他的腿腳過于麻木而沒站穩(wěn)，又打了個趔趄重重地跌坐在地上了。

一走出黑帳篷，夸登活佛和葉周村長同時看到了念青多旦旺秀神山。神山那萬仞的頂峰，籠罩著一層輕紗，影影綽綽，在飄渺的云煙中忽遠(yuǎn)忽近，若即若離，就像是幾筆淡墨，抹在藍(lán)色的天邊；山腰里是郁郁蔥蔥的原始森林，波濤如海，綠森森的林帶，在湛藍(lán)的天幕下顯得肅穆、端莊、壯美；山腳下是廣袤無垠的牧場。牧場里草浪一波一波地蕩漾開去，姹紫嫣紅的野花，點(diǎn)綴綠毯之上點(diǎn)點(diǎn)滴滴、千姿百態(tài)，成群的牛羊在草原上悠閑地徜徉著，此起彼伏的鳴叫聲響徹整個牧場。遙望著巍峨的神山，夸登活佛不由自主地嘆息了一聲；葉周村長的臉上卻緩緩浮現(xiàn)出了一絲神秘的笑容。

聽家鄉(xiāng)的老人們說，很久以前，念希部落的祖先在美麗富饒的念青唐拉神山附近放牧三畜（牛、馬、羊）幸福地生活著。后來，生活有所改變，那個牧村背井離鄉(xiāng)，扶老攜幼，不遠(yuǎn)千里來到這片草原上扎根生活了。他們剛來到這片草原時，牧場里的人畜遭到了土匪和鬼神們的不斷侵?jǐn)_，接連發(fā)生了各種天災(zāi)人禍，人畜都受盡了磨難。那時，夸登活佛一世即更桑特卻多杰尊者邀請念青唐拉神山的三公子多旦旺秀來到這里，指派他做了這座山的山神，成為了這片草原上的人畜幸福生活的依靠。從此，這片草原上雨水充沛，牛羊肥美，人丁興旺了起來。牧人們就信任更桑特卻多杰大圣和多旦旺秀父子的威德，把他爺父倆當(dāng)成救世主供奉了起來。悲哀的是，從去年開始，廣州的一支探礦隊(duì)來到這里，經(jīng)過一番勘探發(fā)現(xiàn)了念青多旺秀神山下的金礦，于是就準(zhǔn)備開采神山上的金礦來。那時，念希草原的牧民們聽從了葉周村長的指揮，一致反抗采礦隊(duì)，神山才沒有遭受到哪怕是巴掌大的破壞。可是，今年開春以來，那支探礦隊(duì)沒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見，又把大小車輛開到神山腳下準(zhǔn)備開采金礦了。附近的牧民們得知消息后，像鷹鷲見到死尸般涌了過來，跟開采的隊(duì)伍理論，理論不成就發(fā)生了一場械斗。械斗中打死了兩名開采工，一名守礦的牧民也在這次搏斗中喪失了生命。目前，參與慘案的兇手都關(guān)在縣城的看守所里。由于那次糾紛過于復(fù)雜，相關(guān)部門至今還沒給犯罪分子判決出相應(yīng)的罪名來。

葉周村長往帳篷外面的草地上鋪了一條潔白的羊毛氈，還提來了一壺奶茶放在他倆的身邊。夸登活佛斜躺在羊毛氈上，邊品嘗著奶茶邊欣賞起草原美景來。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綠色，就像一片綠色的海洋。近處，成群的牛羊安閑地吃著青草，幾匹駿馬在大草原上飛奔而過；遠(yuǎn)處青山在藍(lán)天的襯托下顯得更美麗了。享受著草原美景，他暫且忘記了自己的計劃，身心感到無比地舒暢。

過了一陣后，夸登活佛突然又想起了他的來意，于是又莫名地心慌了起來。隨之他又盤腳打坐起來，雙手合十，手捻佛珠，默默誦經(jīng)，儼然是個虔誠為佛的活佛。就在這時，多旦旺秀神山頂上騰騰升起了云霧，天低云暗，烏云密布。濃密的云霧中突然出現(xiàn)了兩只烏鴉，被邀請了似的匆匆向他們飛來。它倆啁啾著，翻飛著，滑翔著，悠悠飛到牧場，在帳篷頂上盤旋著聒噪了一陣后，又徑直向著神山深處疾飛而去，不久就沉進(jìn)了濃稠的云霧中不見了蹤影。葉周村長看到此景，心中莫名地緊張了起來。他顧慮重重滿腹疑慮地暗想到，哎呀，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呀！如果不是親眼相見打死我也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種奇事。按照老人們的傳說，歷世夸登活佛什么時候來到這神山腳下，即時從多旦旺秀神山深處飛來幾只烏鴉，飛到夸登活佛的頭頂聒噪著盤旋一陣子。據(jù)說，那些烏鴉是威德的山神派來迎接夸登活佛的神鳥。往昔，夸登活佛雖然多次光臨過這片草原，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現(xiàn)象啊，今天這個奇異的景象究竟想暗示什么呢？難道我要服從活佛的意愿不成？不，就算是要下地獄，我也絕不干這等下作的事。

那兩只烏鴉離去后，夸登活佛的臉上浮現(xiàn)出從來沒有過的神采。此時，他伸展開雙腿氣勢洶洶地斜躺著，睜大雙眼死盯著葉周村長的臉看。

“活佛，今年秋天，念希的七個部落準(zhǔn)備給念青多旦旺秀神山舉行一次大規(guī)模的祭山活動，那時您能光臨嗎？”葉周村長帶著不安的神情說。

“什么時候？”夸登活佛仿佛察覺到了一個難得的機(jī)會，高興地問道。

“八月十五。”

“你們好好準(zhǔn)備一下，屆時我一定準(zhǔn)時趕到?！笨涞腔罘鸬哪樕细‖F(xiàn)出了一絲神秘的笑容說。

“活佛，那就太感謝您了。我們又給您增添了一件大麻煩喲?！?/p>

夸登活佛又盤腳打坐起來，從他的西裝口袋里掏出念珠，雙手合十，手捻佛珠，開始誦讀起經(jīng)文來。葉周村長朝神山方向看了又看，一并耐心地等待著活佛的回答。

“葉周，今年你們爭奪神山上的礦產(chǎn)造成了重大事件，現(xiàn)在給多旦旺秀神山舉行大規(guī)模的禱祀活動，非要給縣宗教局打報告不可，我還得去找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批準(zhǔn)才行啊?！笨涞腔罘鹦睦锿蝗簧隽艘粋€計謀，就轉(zhuǎn)彎抹角地說。

“您的圣恩永世不忘。”

“哦，葉周，你打算怎么處理你們和開采公司之間的糾紛呢？”

“活佛，我們正打算順從活佛您的意見呢?！比~周村長靈機(jī)一動，隨口說道。

聽了葉周村長的話，夸登活佛心花怒放，臉上卻假惺惺地露著一副不為所動的鎮(zhèn)靜，仿佛在思謀什么大事似的沉默著。此刻，他心里樂不可支地暗想道，不是說葉周是個足智多謀而又能言善辯的人嗎？今天這是怎么了？難道他看到那兩只烏鴉而失魂落魄了嗎？神鳥烏鴉喲，你出現(xiàn)得太及時了，關(guān)鍵時候你神秘地飛來，可真幫了我大忙??！

“活佛，您認(rèn)為這件糾紛怎么處理才好?。俊比~周村長下定了決心說。

“念青多旦旺秀神山雖然是我們的神山，可土地是國家的土地，河流是政府的河流。國家準(zhǔn)備開采礦石，我們沒有阻止國家開采金礦的權(quán)利。這事請你永遠(yuǎn)要牢記在心喲！”夸登活佛以為勝券在握了，就語氣平緩地說。

“是呀，理是這么個理?？蓜优松裆阶魉畋娚趺崔k啊？”

“這你們不必?fù)?dān)心，禳災(zāi)除禍不是還有我嗎？念青多旦旺秀是我的第一世活佛邀請他作為這座山的山神的。必要的話我不能邀請他到別的山上做山神嗎？哦，八月十五，你們大規(guī)模舉辦禱祀山神儀式。那時，我邀請多旦旺秀山神到另一座富饒的好山上去做山神。我這樣做你們同意嗎？”

“活佛，太感謝您了！您這樣做我們非常愿意，可是這樣做您要滿足眾信民的意愿，尤其要滿足我的意愿才行呀。”

一聽到葉周村長的話，夸登活佛心里立馬聯(lián)想到了錢。是的，肯定錯不了。他需要錢。世上還有不需要錢的人嗎？他的妻子病了很多年，現(xiàn)在他妻子的病雖然好多了，可他肯定花了不少錢；他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是縣上的一名公務(wù)員，他還需要給兒子買房子呢，沒有錢能行嗎？如果這事拿錢來解決就容易多了，那個富商不是說過只要有了采礦的機(jī)會，錢就可以像風(fēng)中拋灑的紙片一樣花嗎？看吧，今天葉周這個名聲震天的男人也成了金錢的奴隸了。

夸登活佛的臉上露出一絲無法抹去的笑容，高興得得意忘形起來。

這時，葉周村長的小孫子步履蹣跚地拉來一張小飯桌平放在白氈上后，他的妻子就端來一大盤冒著熱氣的羊肉放在了飯桌上。盤中那冒著熱氣的肥美羊肉，勾起了夸登活佛想吃羊肉的強(qiáng)烈欲望。

“好的，別有所顧忌，說出你的愿望來吧，我會滿足你們所有的愿望?！?/p>

“很久以前，您的前世即一世活佛在念青唐拉眾神王子中，把念青多旦旺秀邀請到這地方做了守護(hù)這方土地的神山?，F(xiàn)如今，您想把這個山神指派到哪里去都可以。您也一定有這威力的?！比~周村長說著話耐心地等待著夸登活佛答復(fù)。

“提要求，有要求的話我會讓你滿意的?！笨涞腔罘鸱路饹]有聽到葉周村長的話，自顧自地說道。

“活佛就像您所知，念希屬下七個部落的信民中很早就有到岡底斯轉(zhuǎn)山的習(xí)俗?？墒?，去轉(zhuǎn)山一方面路途太遙遠(yuǎn)，另一方面路上風(fēng)險過大，所以，信民們想去又去不了正處在兩難之中。不如請您還沒有挪動念青多旦旺秀神山之前，先把岡底斯神山邀請到這里來吧。這樣一來，不但方便了信民們轉(zhuǎn)山朝拜，群眾一高興，說不定還立馬同意開采神山金礦的事。我就有這么個微不足道的要求?！比~周村長臉上露出抱有強(qiáng)烈要求的神色說。

夸登活佛的臉色立即陰沉了下來。心里暗忖道，今天葉周是顯露他的愚相呢，還是向我耍陰謀詭計呢？我能說岡底斯是我可以邀請的話嗎？現(xiàn)在怎么辦呢？如果開采不了神山上的金礦，很多困難就像雪花似的向我襲來。啊呀呀，前幾天二奶不是說如果在西寧不給她買一套房子的話，她就不跟我好了?，F(xiàn)在怎么給她解釋好呢？兒子和兒媳婦要求買一輛全縣最頂級的轎車，這么多的錢我到哪里去找??？葉周這個反腦筋害苦我了，現(xiàn)在我怎樣回答他才好呢？

“仁寶切，請您吃點(diǎn)肉吧?！比~周村長恭恭敬敬地說。

“不，不吃，我不吃肉已經(jīng)很久了?！?/p>

“不吃肉的話，那么請您喝點(diǎn)酸奶吧？”葉周村長從白氈一角站起來，準(zhǔn)備去端酸奶。

“不，我該走了?！笨涞腔罘鹌鹕砜戳艘谎厶焐系奶?，惆悵地嘆息了一聲后，準(zhǔn)備要離開了。

“活佛，我還得借用一下您的金耳呢，您覺得什么時候邀請岡底斯才合適呀，我們還得提前做一下準(zhǔn)備呀?！?/p>

“岡底斯是想邀請就能邀請到的嗎？我不但要征求別的教派活佛們的意見，還要得到他們的同意。這事就那么容易嗎？”夸登活佛不由說出了一句話，這話究竟有多少說服力，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葉周村長是留不住活佛的，他也不想把活佛留下來。

夸登活佛走過去調(diào)轉(zhuǎn)了車，像只脫了套的獵物似的開車往白石縣方向倉皇開去。葉周村長默默地佇立在羊圈邊上，不知所措地看了轎車很久。轎車從他眼中消失的瞬間，他的心頭突然產(chǎn)生了一陣劇痛，一陣失落，內(nèi)心也變得空落落的了。經(jīng)他詳細(xì)分析知道了心頭疼痛的原因，可他怎么也沒分析出內(nèi)心空虛的真正原因。

這時，圣地念青多旦旺秀像往昔一樣在燦爛的陽光中昂視著，它依舊是那樣地巍峨、磅礴、挺拔而又晶瑩剔透。神山頂上飄著一片羊脂玉般潔白的云彩，正由東向西緩緩飄飛而去。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