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曉東 南京師范大學
何謂游戲?游戲何為?
文/劉曉東 南京師范大學
人是宇宙精華,萬物靈長,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人類個體基因中包含著比其他任何生物都要豐富的先天信息資源。這些資源是進化史上歷代祖先生命活動的積淀。挖掘這些資源, 使它們在現(xiàn)實的文化環(huán)境中得以表現(xiàn)和錘煉,這是兒童成長的重要部分。生命是主動的,在沒有任何外部壓力、外部目的和功利的情況下,兒童自發(fā)地擔負起發(fā)掘自身先天資源的工作,此之謂兒童的游戲。
在為皮亞杰《兒童的語言與思維》一書所寫的序言中,克萊巴柔德認為皮亞杰的這一著作揭示了兒童心理具有這樣一個重要特征,用克萊巴柔德的話來說就是:
“兒童的心理是在兩架不同的織布機上編織出來的,而這兩架織布機好像是上下層安放著的。兒童頭幾年最重要的工作是在下面一層完成的。這種工作是兒童自己做的……這就是主觀性、欲望、游戲和幻想層。相反,上面一層是一點一滴地在社會環(huán)境中構(gòu)成的,兒童的年齡越大,這種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越大。這就是客觀性、言語、邏輯觀念層,總之,為現(xiàn)實層?!睆倪@里可以看出,皮亞杰的研究工作揭示出兒童心理世界由兩部分構(gòu)成,最原始最基礎(chǔ)的部分實際上就是通常所謂本能和無意識層面,而在此層面之上還有另一層面的內(nèi)容,即意識層面的內(nèi)容。“兒童頭幾年最重要的工作是在下面一層完成的”,既然兒童頭幾年的工作是自發(fā)的,是無意識的,那么學前教育的主要任務(wù)也就在于幫助兒童做好這一層面的工作??巳R巴柔德概括得非常準確,他將無意識層面說成是“主觀性、欲望、游戲和幻想層”,既然兒童頭幾年的生活主要處在這一層,那么學前教育所提供的教學大綱也應(yīng)當以這一層面的“主觀性、欲望、游戲和幻想”等為主要內(nèi)容。
但這一層面往往被忽視。教育往往瞄準上面一層(“現(xiàn)實層”),也就是說,將本來應(yīng)當是后來的教育提前進行。克萊巴柔德警告說:“一旦上層的負擔過重,它就會彎曲、嘰嘎作響乃至崩潰?!币簿褪钦f,在兒童早期的生活與教育中,居于主導地位的應(yīng)是本能和無意識層面的工作;如果讓意識層面的工作居于主導地位,那么對兒童的發(fā)展非但無益,反而有害。
游戲是生命進化的產(chǎn)物。同一個兒童在不同的年齡階段對游戲的偏愛有所不同,兒童喜歡玩什么游戲,喜歡怎樣玩游戲,這屬于“自然目的”“自然計劃”“自然意志”“自然過程”“自然規(guī)律”的一部分,是不以成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盡管如此,游戲往往時刻需要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支持,所以成人應(yīng)當了解游戲,隨時為兒童可能深入開展游戲提供支持。這些社會支持主要包括:對待游戲的嚴肅態(tài)度,尊嚴游戲的心理氛圍,閑暇時間,合適的場地,可以隨時用作所謂“玩具”的材料,等等。在鼓勵和支持游戲、引領(lǐng)幼兒不斷進入深度游戲方面,浙江安吉的幼兒園做了可貴的探索?!鞍布螒颉笔侵档米⒁?、研究、借鑒和因地制宜推廣的一種模式。
游戲的根基是先驗的,它的基本成分也是先驗的。但游戲又離不開后天的東西。在后天環(huán)境的刺激下,兒童所攜帶的先驗的“原始遺產(chǎn)” 才會被激活。
兒童在游戲中生活于現(xiàn)實以外的一種現(xiàn)實中,也就是說,在游戲中兒童生活于夢想的世界。俄羅斯的文學家托爾斯泰在其文學作品中對兒童的游戲進行了深刻的表述。我們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托爾斯泰已認識到,沒有夢想,兒童就無法進入游戲?!拔覀冏诘厣?,想象著自己乘船去捕魚,拼命使勁劃槳,可是伏洛嘉卻坐在一邊袖手旁觀,一點也不像漁夫。我向他指出這一點,他卻回答說,不論我們怎樣揮動手臂劃槳,都不會有什么得失,反正我們是走不遠的。我不得不同意他的意見。當我扛著一根木棍向樹林走去裝作去打獵的樣子,伏洛嘉卻仰天躺下來,雙手忱著頭,對我說,就算他也去打獵好了。這樣的言語和行動太不愉快,使我們大為掃興,但我們心里不能不同意伏洛嘉的所作所為是有道理的?!笨梢钥闯龃蠛⒆臃寮问呛商m著名的游戲研究者胡伊青加所說的“掃興的人(spoilsport,或譯作破壞游戲的人)”,托爾斯泰認為“他這人太理智,太缺乏想象力”,所以不喜歡玩游戲,雖然他應(yīng)小伙伴的要求勉強地玩起游戲,但是,“那種勉強遷就的態(tài)度并沒有使我們感到快樂,而他那種懶洋洋、沒精打采的神氣更破壞了游戲的全部樂趣”。盡管小伙伴也認為他的理智的、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和說法并沒有錯,因為小伙伴們的游戲只是想象和假扮,但在小孩子們看來,這種想象和假扮不一樣是合理、現(xiàn)實的嗎?那是現(xiàn)實以外的現(xiàn)實。如果沒有想象,怎么會有游戲?如果沒有全身心地沉浸和投入的游戲,這現(xiàn)實的生活不就太平淡、沉悶、無聊了嗎?“我自己也知道,木棍打不死鳥,而且根本不能當槍用。這只是游戲。如果這樣想,那么椅子也不能當馬車。不過,我想,伏洛嘉也該記得,在漫長的冬夜里,我們曾把頭巾蓋在安樂椅上當馬車,一個人坐在前面做車夫,另一個人站在后面當跟班,姑娘們坐在中間,三把椅子當三匹馬,我們就這樣駕著馬車起程。一路上遇到多少有趣的事?。∧切┒惯^得多開心,多么快??!……如果一本正經(jīng),那就沒有游戲了。如果沒有游戲,那還有什么呢?……”是的,那一路遇到的那么多趣事,那些過得那樣開心和難以告別的冬夜是在想象中構(gòu)筑起來的,但又確實存在過,它們實實在在地存在于從事游戲的兒童心中,甚至會永遠珍藏在心里。
兒童的游戲一方面依據(jù)現(xiàn)實,另一方面又是超現(xiàn)實的。只要有“典型情景”,只要“典型情景”觸動了兒童的精神世界,兒童就會進入一個夢想的世界中??吹揭粋€布娃娃,兒童精神世界的媽媽角色就被激活了,兒童特別是女童就會產(chǎn)生佯裝成人照顧孩子的愿望。布娃娃使孩子離開了意識的中心,而沉入了包括意識和無意識在內(nèi)的更為古老而遼遠的精神世界;現(xiàn)實在那一時刻暫時不存在了,或者被置之度外,夢想獲得了現(xiàn)實的力量。不過,如果這時候媽媽喊他回家,他又可以輕易地回到現(xiàn)實的世界,再次從布娃娃的爸爸或媽媽轉(zhuǎn)變?yōu)樽约簨寢尩暮⒆?。倘若他已深入地沉浸于他的游戲世界里,外部世界的一個小小的提醒,使他從斑斕的夢想中回到現(xiàn)實世界,他或許會有些戀戀不舍,或許會生出一些小小的遺憾。
游戲一方面是嚴肅的,另一方面又是不嚴肅的。從游戲中走出的兒童自己也知道,他在游戲中所做的一切都是假裝的。正因為游戲活動不是嚴肅的,所以,游戲給兒童帶來的是輕松而不是負擔;只要你遵循著它內(nèi)在的規(guī)則,它任由游戲者自由支配和創(chuàng)造。盡管游戲活動不是嚴肅的活動,但游戲中夢想的世界卻需要游戲者嚴肅地對待,也就是說,游戲者要把夢想的世界當作真實的世界并真實地生活于夢想中。從這方面來說,游戲又具有高度的嚴肅性。“誰不是嚴肅地對待游戲,誰就是游戲的破壞者。”兒童在游戲時常不能感覺到自己正在游戲,他聚精會神到極點時,常把夢想的世界當作現(xiàn)實世界,從而不肯輕易放過近于荒唐或不合邏輯的細節(jié)。教育家裴斯泰洛齊的孩子3歲半時有一天玩屠宰游戲,聽到媽媽叫他時,立刻抗議說:“不,你現(xiàn)在應(yīng)當叫我殺豬的?!边@句話已不再是游戲中的語言了。媽媽對他真實名字的召喚破壞了他游戲的世界。媽媽或許不知道他在游戲,或者明知其游戲而未能嚴肅對待。她是游戲的破壞者。孩子正沉浸在屠戶的生活世界里,是媽媽對現(xiàn)實世界中代表其真實身份的名字的召喚侵犯并打碎了他的游戲世界。上文提到的伏洛嘉不能嚴肅地對待游戲——不把游戲看作是一種真實,所以他破壞了大家游戲的情緒,遭到了其他游戲者的埋怨。實際上,對于任何旁觀者來講,游戲者是虛假的。這一命題也同樣適用于兒童。當兒童處于游戲之外時,即當兒童是游戲的旁觀者時,游戲是虛假的、不嚴肅的;而兒童一旦進入游戲,即當兒童作為游戲者來感受他自己正處于其中的游戲時,游戲則是高度真實的,這時候游戲獲得了高度的嚴肅性。人們往往認為兒童不能專心,實際上最專心的莫過于兒童了。在游戲中,兒童是積極的、主動的,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活動中去的人。豐子愷在《談我自己的畫》中曾對自己孩子的游戲作過生動的描述:“一旦知道同伴們有了有趣的游戲,冬晨睡在床里的會立刻從被窩鉆出,穿了寢衣來參加;正在換衣服的會赤了膊來參加,正在浴池的也會立刻離開浴盆,用濕淋淋的赤身去參加。被參加的團體中的人們對于這浪漫的參加者也恬不為怪,因為他們大家把全精神沉浸在游戲的興味中,大家入了‘忘我’的三昧境,更無余暇顧到實際生活上的事及世間的習慣了。”在《緣緣堂隨筆·隨感十三》中豐子愷這樣描繪游戲中的兒童:“當他熱衷于一種游戲的時候,吃飯要叫到五六遍才來,吃了兩三口就走,游戲中不得已出去小便,常常先放了半場,勒住褲腰,走回來參加一歇游戲,再去放出后半場?!睆膬和瘜τ螒虻倪@種專注中我們可以看出,兒童是多么嚴肅認真地對待他的游戲,是多么投入地沉浸于他的游戲,而游戲中的夢想又給它帶來了怎樣的歡樂。
游戲是真的又是假的,它有嚴肅的一面,也有不嚴肅的一面。在游戲里,真與假、嚴肅與非嚴肅是融洽地結(jié)合在一起的。夢想是意識之我與無意識之我溝通的橋梁,而游戲又是夢想的托載體。游戲的活動環(huán)境和活動結(jié)構(gòu)如同堤壩,而夢想則是順堤而流的溪水。在游戲中的夢想里,意識給予無意識高度的自由,它處身于游戲之外,隨時接受著無意識之我的自我開發(fā)的成果──進化歷史上積淀已久的古老遺產(chǎn)。意識之我在游戲中找到了自己古老的根,盡情地吸收著那淵源流遠而又富饒的精神故鄉(xiāng)的消息。然而,它并沒有放棄警惕。游戲不是夜夢。在夜夢中,意識之我消遁了,而在游戲中,意識之我在游戲之外冷眼旁觀,對它而言,游戲是假的、不嚴肅的。它時刻監(jiān)視著那無意識之我,監(jiān)視著那個古老的集體性的我,以防有損于那個個體性的我。它時刻調(diào)節(jié)著自己這個意識之我與無意識之我的關(guān)系。
“誰會忘記,在童年時代的扭打中,他自己是多么小心翼翼不要傷害他的玩伴呢?舉起拳頭要打在敵手身上,卻在半空中停住了;壓在咽喉上的手,也不是真的使勁。因為游戲者明明知道,一旦敵手真的受傷,這游戲就變得嚴重了,一切樂趣便立刻中止。” 這種扭打游戲中的小心翼翼的動作,即將打在敵手身上卻停在半空中的手,等等,都是意識之我監(jiān)控的,但這種監(jiān)控并不是對無意識世界的否定。無意識之我依然是自由的,不過其外顯動作被意識之我恰如其分地控制著。意識與無意識在游戲中相互合作著活動著。游戲主體的意識之我,只要能尊重無意識世界中的真實性、嚴肅性,那么游戲便可以順利展開,無意識之我便可以自由顯現(xiàn)自身,而意識之我則可以得到無意識之我的古老饋贈。
在兒童的游戲中,自我與外部世界、現(xiàn)實與夢想、有生命的與無生命的、過去和現(xiàn)在以及未來可以水乳交融渾然一體。對游戲中的兒童而言,夢想世界的真實并不亞于現(xiàn)實世界的真實。他們在游戲時,滿懷熱情地創(chuàng)造種種幻想的、屬于自己的世界。
然而,兒童長大成人后便不愿再玩那些孩子氣的游戲了。他創(chuàng)造出一種虛幻的世界來代替原先的游戲,弗洛伊德將它稱之為“白日夢”,并認為“白日夢是游戲的繼續(xù)”。成人恥于做白日夢,總是把它隱藏起來不讓別人知道。然而榮格這位著名的心理學家卻不以為恥,反而以白日夢作為向內(nèi)心深溯、探索精神奧秘的方法之一。它甚至克服了成人理性對兒童游戲的抵制。成年后的榮格想起自己童年時用石塊和泥漿建造城堡的游戲,他體驗到與這些物體相關(guān)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曾使他感受過的那種感情上的魅力。他感到那個不受拘束的兒童還存在于他的心中,這個不受拘束的兒童還有創(chuàng)造性的神話幻想活力,而這種幻想有助于他解決令他困惑的人類心靈的秘密。于是他重又撿起童年的游戲,開始每天在住所附近的湖濱玩起用泥沙、石頭建筑房子的游戲。這些游戲使他逐漸了解到人的原始本性的奇異幻想。他認識到這些非理性的游戲可以和宗教儀式相類比,而且,以此方式所進行的游戲還使他逐漸“覺悟到自己的神話境界”。兒時充滿夢想的游戲成了榮格進入自己心理未知世界的漫長冒險旅程的起點,而且還成了他追溯與探索人類精神世界的方法論工具。
游戲離不開夢想;離不開夢想的游戲一旦展開,它又可以激發(fā)夢想,為夢想提供一個盡情馳騁的時空。對于兒童來說是如此,對于成人也是這樣。
文章來源: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