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春華
(河北大學(xué) 哲學(xué)系,河北保定 071002;保定學(xué)院 教務(wù)處,河北 保定 071000)
莊子之“野”的哲學(xué)意蘊
許春華
(河北大學(xué) 哲學(xué)系,河北保定 071002;保定學(xué)院 教務(wù)處,河北 保定 071000)
《莊子》中“野”之術(shù)語如“野馬”“野鹿”“廣莫之野”“壙埌之野”“洞庭之野”“襄城之野”“無人之野”“無極之野”乃“寄寓之言”,深刻把握“野”之淳樸本真心性,挖掘梳理與“心齋”“坐忘”會通之思想意蘊,彰顯無待逍遙之哲學(xué)魅力,既有益于復(fù)歸生命本性之精神旅程,體悟至善至美大道之境界,對于我們構(gòu)建簡樸自然、至樂至美的人間生活愿景,更有其積極價值和悠遠(yuǎn)意義。
莊子;野;本真
《莊子》一書“寓言十九,籍外論之”(《莊子·寓言》,以下只注篇名)。清人胡文英云:“自言其道之妙,則人必不信,惟借他物以明之,而吾之道妙始顯?!盵1]221生活世界中山川草木、鳥獸魚蟲,甚至圣人賢人,莊子信手拈來,同樣被作為“寄寓之言”[2]189,賦予其豐富且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前人早已對此獨特思想景象給予了關(guān)注①?!耙啊弊鳛樾揎椥愿痹~和名詞,在《莊子》書中與其組成的詞匯、術(shù)語較多,如“野馬”“野鹿”“廣莫之野”“壙埌之野”“洞庭之野”“襄城之野”“無人之野”“無極之野”等等。如果說這些術(shù)語皆“莊子創(chuàng)詞”[3]215,那么其獨特思想魅力就在于賦予了這些術(shù)語以淳樸本真之心性、“心齋”“坐忘”之內(nèi)涵、“無待”“逍遙”之境界的哲學(xué)意蘊。本文擬結(jié)合《莊子》文本及其注疏,清晰梳理“野”之相關(guān)術(shù)語的思想內(nèi)容,準(zhǔn)確把握其思想旨趣,深入挖掘其哲學(xué)意蘊,彰顯其建構(gòu)簡樸自然生活愿景之現(xiàn)代價值。不妥之處,請方家、學(xué)者指正。
《莊子》首篇《逍遙游》有“野馬”之喻: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yuǎn)而無所至極邪?
何謂“野馬”?自古及今,大多注者將“野馬”釋為“氣”。代表性說法有:
第一,“游氣”說。晉人郭象注:“此皆鵬之所憑之以飛者耳。野馬者,游氣也?!盵4]6
第二,“陽氣”說。唐人成玄英疏:“此言青春之時,陽氣發(fā)動,遙望藪澤之中,猶如奔馬,故謂之野馬也?!盵4]6
第三,“霧氣”說。今人王力云:“指春日野外林澤中的霧氣,蒸騰如奔馬,所以叫做野馬。”[5]380
第四,“炎氣”說。今人朱慶之、高永安以佛經(jīng)文獻(xiàn)為依據(jù),將“野馬”釋為佛典中的“炎氣”,即造成某種幻覺的空氣的“海市蜃樓”現(xiàn)象[6]18;或釋為佛經(jīng)文獻(xiàn)中的“陽焰”[7]17。
第五,“塵?!闭f。今人周國榮、郭祥貴將“野馬”視作并非氣之類的現(xiàn)象,亦非馬匹之馬,而是與“塵?!蓖x,指野外林間的塵埃[8]78。
《逍遙游》在描寫大鵬“徙于南冥”過程中,有非常相近的兩段文字,其一:“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其二:“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fù)青天?!眱晌淖畲蟮墓餐c在于大鵬均處于“九萬里”之高,富于想象力的莊子以此高度凌空傲視,萬物莫不如云氣之涌動、塵埃之浮流。換句話說,“野馬”“塵?!蹦恕熬湃f里”之下萬物之呈現(xiàn)形態(tài),之所以眾多釋者均以“氣”解“野馬”,恐怕與下文“絕云氣”有關(guān),但此種解釋恐怕僅為原初意象。今人劉武所釋與此不同,可資參證:“莊子欲寫鵬摶上九萬里之高,須寫天之高。然天之高不易寫也,特寫輕虛而居上層者,狀如野馬之云氣也;其下,則浮空之塵埃也;又下,則生物相吹之息也。有此三層,則天之高見矣。鵬升乎三者之上,而憑之以飛,則九萬里之高見矣?!绱私?,則上下文意一串矣?!盵9]5
進(jìn)一步說,《逍遙游》中“野馬”之喻還有更為深刻的思想蘊涵。眾多釋者以“氣”解“野馬”,其注解重心在于“馬”,如上引成玄英以“奔馬”解“野馬”,《釋文》中崔譔所云“天地間氣如野馬馳也”[4]6。即使對“野”有所注意,也是從地域視角解之。筆者認(rèn)為,“野馬”之重在于“野”,成氏以地域“郊外”“牧外”釋“野”,屬于一種地域之解;同樣,僅僅以“馬”之奔馳、游弋解“野”,恐亦未近莊子意旨。其實,“野馬”之“野”在于其“野性”,清人郭慶藩《莊子集釋》案:“莊生既言鵬之飛與息各適其性,又申言野馬塵埃皆生物之以息相吹,蓋喻鵬之純?nèi)巫匀?,亦猶野馬塵埃之累動而升,無成心也。郭氏謂鵬之所憑以飛者,疑誤。”[4]6郭慶藩以純樸、適性、自然釋“野馬”之性,喻指大鵬及萬物質(zhì)樸率真、自由逍遙、順應(yīng)自然的本性,可謂契合莊子旨趣。
在另一處,莊子同樣刻畫了馬之“真性”在“野”: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fēng)寒,龁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皂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馬蹄》)
此文“義臺路寢”喻指奢侈榮華之環(huán)境,成玄英疏:“義,養(yǎng)也,謂是貴人養(yǎng)衛(wèi)之臺觀也。亦言:義臺,猶靈臺也。路,大也,正也,即正寢之大殿也。言馬之為性,欣于原野,雖有高臺大殿,無所用之。況清虛之士,淳樸之民,樂彼茅茨,安茲甕牖,假使丹楹刻桷,于我何為!”[4]331另一處又疏:“夫馬之真知,適于原野。”[4]340成氏兩次以“原野”釋馬之“真性”,亦可謂切中莊子要旨。
馬之“真性”本是在廣闊的原野之中奔馳、嬉戲,大千世界的生機(jī)與活力、天地萬物的生命本性在馬之矯健的身姿和響徹云霄的嘶鳴中彰顯無遺。世之伯樂擅長“治馬”,無論是“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皂?!保€是“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其共同之處在于對馬之“真性”之戕害,故莊子看來此乃伯樂“治馬”之“罪”。這種重壓、屈辱的生存境遇不僅損傷了馬之馳騁原野之本性,使“野馬”顯現(xiàn)的只能是疲憊不堪、心性暗淡、悲憤欲絕,甚至還會導(dǎo)致馬之矯詐、詭竊之心頓生,其結(jié)果必然導(dǎo)致“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馬之死者過半矣!”大多注解者均以“死亡”解“死”,筆者認(rèn)為,此文馬之“死”并非僅指肉體之死,更為重要的是指馬之本性之扭曲、靈魂之出竅,即馬之欣于原野本真心性之“死”。下文數(shù)次用“殘樸”“毀道德”亦是為了突出伯樂“治”馬之“罪”,在于對馬之“真性”的損傷,故清人宣穎云:“不過言傷馬而已?!盵2]73馬之“野性”被扼殺,其精神靈魂被扭曲和扼制,馬已然失去了馬之為馬的本性,此即莊子所云“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田子方》)。
伯樂“治馬”乃有心而為,故此文又以“放”與“治”相對,進(jìn)一步彰顯馬之“野”性:“一而不黨,命曰天放?!薄疤臁奔醋匀唬胺拧奔幢拘允谷?,清人陸樹芝云:“是天使之自然而然,不待勉強,故曰天放?!盵10]104今人鐘泰、王叔岷又以《釋文》為例,云:“天放,崔本作天牧?!盵11]199“‘天放’疑‘放天’之倒語,放,讀為放(仿)效字,‘放天’謂效法自然耳”[12]333。無論“天牧”,還是“放天”之解,均說明了“放”即因任本性,故宋人林希逸云:“《齊物論》之天行、天鈞、天游與此天放,皆是莊子做此名字,以形容自然之樂。”[13]148
莊子在《天地》篇以“野鹿”喻指“至德之世”:“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biāo)枝,民如野鹿。”“尚賢”與“使能”對應(yīng),乃否定之語;“標(biāo)枝”與“野鹿”相諧,乃肯定之辭;此文從正反兩面描繪了“至德之世”的景象?!耙奥埂?,郭象注:“放而自得也?!盵4]446“上如標(biāo)枝”指生活于“至德之世”之君王恬淡虛忘,猶如高樹之枝,無心榮華富貴?!懊袢缫奥埂?,指百姓沒有“拘忌之苦”[2]93,故放曠逍遙,自由自在,成玄英疏:“上既無為,下亦淳樸,譬彼野鹿,絕君王之禮也?!盵4]446另一處又疏:“恣萬物之性分,順百姓之所為,大小咸得,飛沉不喪,利澤潛被,物皆自然,上如標(biāo)枝,民如野鹿?!盵4]500郭氏注與成氏兩疏均將“野”釋為因順天地萬物之自然本性,反對禮樂名教對生命本真的桎梏和壓抑,詮釋了莊子對無待逍遙的期待和向往。
《莊子》中除“野馬”“野鹿”外,還創(chuàng)設(shè)了一系列以“地域”之名為表征的“……之野”術(shù)語,如“廣莫之野”“壙埌之野”“襄城之野”“洞庭之野”。下文逐一析之:
1.“廣莫之野”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仿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逍遙游》)
世俗之人認(rèn)為“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之樹“大而無用”,故“匠者不顧”。莊子卻與眾不同,“以道觀之”(《秋水》)才知大樹“無用之為用”*語見《莊子·外物》: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鼻f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其價值恰在于“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宣穎云:“無何有之鄉(xiāng),何鄉(xiāng)也?一物不留之處,與之為不留,即無何有之鄉(xiāng)也。廣莫之野,何野也?一物不擱之宇,與之為不隔,即廣莫之野也。”[2]9可見“廣莫之野”并非指地域意義上廣闊郊野空間,而是一種心靈、精神之“野”,喻指一種心性上虛靜寂寥之狀態(tài),一種精神上無待逍遙之表征。宋人呂惠卿云:“夫神者,圣人體之以深根固蒂者也,則其為樹也,大矣,則欲樹之,莫若反吾心而已矣。心之為物,莫知其鄉(xiāng),得其莫知之處而安之,則是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也。充之而彌滿六虛,則廣而不狹矣;靜之而萬物莫足以鐃,則莫而不亂矣;廣而不狹,莫而不亂,則是廣莫之野也?!盵14]15
2.“壙埌之野”
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xiāng),以處壙埌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又復(fù)問,無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應(yīng)帝王》)
“莽眇”,深遠(yuǎn)之謂;“六極”亦即《齊物論》所言“六合”,指天、地、東、西、南、北,代稱外在有形世界;“以出六極之外”,即擺脫外在之物的纏繞和影響,如此才會使心性保持一片空靈、虛靜之狀態(tài)?!皦繄啊保q言曠蕩,清人劉鳳苞云:“壙埌,言其無滯,猶廣莫也?!盵15]192“壙埌之野”喻指無物阻滯、空虛無物之“鄉(xiāng)”,下文“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更可與“壙埌之野”互為發(fā)明,《說文》云:“淡,薄味也?!薄澳逡病?。惟有處于“壙埌之野”,才會使天地萬物順應(yīng)自然,使人之本心保持恬淡清虛、無欲無為之狀態(tài)。宋人林希逸云:“淡者,恬淡也;漠,沖漠無形之地也。氣猶性也,以此心此性皆合于自然,故曰游心于淡,合氣于漠?!盵13]128
3.“洞庭之野”
“洞庭之野”見于《天運》《至樂》兩處,均與上古三代咸池、九韶之樂相關(guān):
北門成問于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fù)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悅。故有焱氏為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暧犞鵁o接焉,而故惑也。樂也者,始于懼,懼故崇;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天運》)
何謂“洞庭之野”?此處“洞庭”非指湖北洞庭之地,成玄英疏:“洞庭之野,天地之間,非太湖之洞庭也?!盵4]502劉鳳苞更以“洞達(dá)之庭”[15]328直指莊子思想主旨。筆者認(rèn)為,透析此文有兩點需加以注意:第一、王孝魚在點校成玄英所疏時,未給予任何說明,即將“天地之閑”改為“天池之閑”[4]502?!疤斐亍币娪邛H魚化為鵬鳥,自北冥徙于南冥的寓言,“南冥者,天池也”(《逍遙游》)?!疤臁奔醋匀唬疤斐亍奔醋匀恢?、逍遙之鄉(xiāng)。成玄英疏:“所以化魚為鳥,自北徂南者,鳥是凌虛之物,南即啟明之方;魚乃滯溺之蟲,北蓋幽冥之地;欲表向明背暗,舍滯求進(jìn),故舉南北鳥魚以示為道之徑耳。”[4]4成氏將“南冥”“北冥”相對,分別視為“啟明之方”和“幽冥之地”,自北徙南乃“為道之徑”,喻指鵬鳥向往自由、逍遙的翱翔之路。故今人李延倉斷定,王孝魚這種改動恰好印證了“洞庭之野”與形上道境的相通[16]181。第二,此文以“天地”“六極”來喻指“洞庭之野”,是說“洞庭之野”的曠達(dá)無限,宣穎云:“洞庭之野,猶廣漠也?!盵2]104惟有在這種無限廣闊曠野之中,才可能在欣賞咸池、九韶這種“盡善盡美”(參見《論語·八佾》)之樂,升華為“無言而心悅”之至樂,至樂通于大道,呂惠卿云:“天樂即道也,故以咸池況之,咸池備矣,道則萬物莫不備者也;張之于洞庭之野,則示之以廣莫曠垠之處也?!盵14]283-284通過“懼”“怠”“惑”三個層次而逐漸臻于大智若愚之境界。此文雖說聞樂,實則傳道,如劉鳳苞云:“句句傳出樂之精神,卻處處窺見道之真際?!盵15]334
再看《至樂》所載:
孔子曰:“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相與還而觀之。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實,義設(shè)于適,是之謂條達(dá)而福持。”
與上文《天運》相同,成玄英以“天地之間”疏“洞庭之野”[4]622。成氏兩次均以“天地之間”釋“洞庭之野”,并未止于洞庭地理位置,不可不謂準(zhǔn)確。但過于簡單的疏解易于導(dǎo)致只見其同,未見其異。雖然此文亦以“咸池九韶之樂”與“洞庭之野”相接續(xù),但不同的是,《天運》旨在說明“洞庭之野”之無限曠達(dá),《至樂》則在于指明聞見者不同,故效用亦不同,“不一其能,不同其事”?!斑m”為此文之核心,“適”即適應(yīng)、順應(yīng)之義,劉鳳苞云:“隨人而安,使物自適”[15]406?!案3帧?,林希逸云:“福持者,言福常在也,持,保也?!盵13]282不論是上文所云“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還是下文“義設(shè)于適”,均指執(zhí)道圣人看待天地萬物要各適其性,各順其情,惟此才能達(dá)其“至樂”“福持”之中的。
4.“襄城之野”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為御,昌寓驂乘,張若、謵朋前馬,昆閽、滑稽后車。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無所問涂。適遇牧馬童子,問涂焉,曰:“若之具茨之山乎?”曰:“然?!薄叭糁筅笾婧??”曰:“然?!秉S帝曰:“……請問為天下?!毙⊥唬骸胺驗樘煜抡?,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內(nèi),予適有暓病,有長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車而游于襄城之野?!裼璨∩偃?,予又且復(fù)游于六合之外。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徐無鬼》)
此文“襄城之野”兩出,成玄英疏:“今汝州有襄城縣,在泰隗山南,即黃帝訪道之所也。”[4]831顯然,以具體的地理位置疏解有偏離之嫌?!对娊?jīng)》云:“墻有茨,不可襄也?!薄跋濉保喝コx。宣穎云:“襄城,寓名也。蓋襄,除也?!对姟贰濁裼谙濉且?。除去城府之野,即謂廣漠之野也?!盵2]167“大隗”,“喻大道”[15]595。七位圣人前呼后擁、聲勢浩大尋求玄冥之道,其言行與大道恬淡虛靜之本性相悖,其視野局限于“六合之內(nèi)”,“六合”即上文所指外在有形世界,物役于心,故雙目模糊不清,而致迷途即在情理之中。林希逸云:“言六合之內(nèi),未離于物,則有目昏之病。”[13]378此文以“童子”與“圣人”相對,體現(xiàn)出老莊道家以“赤子”“嬰兒”“兒子”喻指得道者、體道者的一以貫之之旨趣,“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人間世》)?!澳榴R童子”一番以馬養(yǎng)馬、去其“害馬者”之理喻指“為天下”之道,恰與《至樂》篇“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莊子·至樂》載:“昔者海鳥止于魯郊,魯侯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yǎng)養(yǎng)鳥也,非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也。夫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者,宜棲之深林,游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鰍鯈,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義理相通,故七圣幡然醒悟,迷途知津,驚呼“童子”為“天師”,“天師”即師天法道之義,劉鳳苞云:“師天則純?nèi)巫匀唬笕艘喑嘧又囊??!盵15]597此文“襄城之野”喻指秉持淳樸之性的童子之心,故宣穎又云:“固童子心地也。”[2]167“至襄城之野,而七圣皆迷,七圣未能為童子故也。能為童子則身在此野中,豈有不識真境真人之患哉!天下同宥于此野中,便更用為字不著。故曰,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现猓皇窍宄侵爸M(jìn)境耳”[2]168。
如果說上文所云“廣莫之野”“襄城之野”“洞庭之野”“壙埌之野”落腳于“虛”“廣”,側(cè)重于以廣闊、寂寥喻指逍遙之境,“獨與道游于大莫之國”(《山木》),與“心齋”相通;那么下文“無極之野”“無人之野”則以“無”為關(guān)鍵詞,與“坐忘”近義,與“大道”同在。
1.“無極之野”
黃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廣成子曰:“來!余語女: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有極。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吾將去女,入無窮之門,以游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當(dāng)我,緡乎!遠(yuǎn)我,昏乎!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在宥》)
黃帝拜稱廣成子“天”,指廣成子乃“天人合德”之得道圣人。此處之“物”非指外在有形世界,而是大道之代稱,宣穎云:“物即道也。”[2]83大道無窮無盡,變化莫測,世俗之人卻誤以其“有終”“有極”?!鞍俨保柑斓厝f物,“生土反土,以其形而已”[17]113。世間萬物乃有形世界,墮落于聲色犬馬、功名利祿之追逐,沉淪于世俗萬物之生死去止,必定會徘徊于“有終”“有極”視域之內(nèi)而不能自拔。此文“去”“緡”是關(guān)鍵詞,彰顯出得道圣人看待塵俗世界之態(tài)度,宣穎云:“緡、昏皆無心之貌,言不與物攖?!盵2]83林希逸云:“去汝者,離去人間之意?!?dāng)我者,迎我而來也;遠(yuǎn)我者,背我而去也。物之來去,我皆泯然不知?!盵13]172能夠超拔于世俗萬物之外,脫然于有形世界之上,才會“與日月參光”,“與天地為?!保艜c無窮、無極之大道永恒同在,所謂“無窮之門”“無極之野”皆為大道之所在,故劉鳳苞云:“去者去其跡,入者合以神。無窮之門,無極之野,皆道之所在。與道為體,故能外乎形骸?!盵15]257
2.“無人之野”
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魯侯曰:“吾學(xué)先王之道,修先君之業(yè);吾敬鬼尊賢,親而行之,無須臾離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憂。”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術(shù)淺矣!夫豐狐文豹,棲于山林,伏于巖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饑渴隱約,猶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羅機(jī)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為之災(zāi)也。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灑心去欲,而游于無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山木》)
在市南子看來,魯侯之所以有“憂”有“患”,乃是因為將眼光停滯于自身之行為舉止和國家之人為治理。豐狐文豹晝居夜行,不可謂不警戒;棲伏于巖林,不可謂不安靜,但仍然不能免于“罔羅機(jī)辟之患”,根源于其皮貌之美。與上文相同,此處亦連用“去”字,說明將外在之形骸與內(nèi)在之欲念皆忘,才可免于憂患之累,才能與大道“相輔而行”。成玄英疏:“刳形,忘身也。去皮,忘國也。灑心,忘智也。去欲,息貪也。無人之野,謂道德之鄉(xiāng)也?!盵4]672“無人之野”,此處之“無”即無為、無心之義,王叔岷云:“心無執(zhí)著,無掛礙,則魯國亦是無人之野?!盵12]727“建德之國”百姓淳樸無心,少私寡欲,“猖狂”“大方”“可樂”等是其淳樸、自然、本真、逍遙思想主旨之聚合和體現(xiàn),與“無人之野”同義。
莊子所云“無極之野”與“無人之野”兩文之“無”均與“有”相對,以“去”為邏輯前提,“去”乃對“有”之否定,“有”代指外在有形世界,或為塵俗之聲色犬馬,或為功名利祿物欲之“成心”,或為喜怒哀樂之世俗情感……歸而言之即遮蔽生命“真君”之種種物役枷鎖和精神困境,“去”意指消解這些物役枷鎖,擺脫這些精神困境。此處之“無”與《逍遙游》“至人無己”之“無”、《齊物論》“吾喪我”之“喪”同義,指擺脫一切束縛和限制的“無翼而飛”“無待逍遙”。故宣穎在述說《逍遙游》之主旨時,即以“至人無己”為中心,由此更可證《莊子》思想的整體性和統(tǒng)一性:
《莊子》,明道之書。若開卷不以第一義示人,則為于道有所隱。第一義者,是有道人之第一境界,……一塵不染,無時而不自全,是第一功夫也。蓋至逍遙游而累去矣。至于累空則道見矣?!省跺羞b游》一篇文字,只是“至人無己”一句文字?!爸寥藷o己”一句,是有道人第一境界也[2]2。
《莊子》這些“野”之術(shù)語均與“游”相聯(lián),其思想旨趣指向一種內(nèi)在之“心齋”、精神之“靈府”,“游”即“游心”,“是形容心的自由自在地活動”[18]235。意味著奔騰“野馬”在“廣莫之野”“壙埌之野”“無人之野”“無極之野”之中自由、暢快地不受任何拘束、不受任何條件限制的“無翼而飛”“無待逍遙”。 “游于”“……之野”不是外在形體之游,更不是某種地域之游,它透顯的是一種植根于心靈深處逍遙意境的期待、一種在廣漠無垠精神世界自由翱翔的向往,它映襯的是一種臻于至善至美大道之境的坦途、一種復(fù)歸淳樸本真生命心性的精神旅程。在拜金主義、享樂主義、消費主義價值取向逐漸浸淫人們心性、玷污人們靈魂的時代,物役于心、生命遮蔽、人性扭曲等社會“病態(tài)”日漸漫延,莊子所申張的本真之“野”性不失為一劑醫(yī)治現(xiàn)代人精神疾病的靈丹妙藥和一把打開禁錮人們自由心性枷鎖的鑰匙,對于建構(gòu)一種淳樸本真、至樂至美、因任自然的社會愿景,更有其悠遠(yuǎn)的思想價值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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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吳 姣】
On the Philosophical Implication of Zhuang Zi’s “Wildness”
XU Chun-hua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Hebei 071002; Office of Academic Affairs, Baoding University, Baoding, Hebei 071000, China)
The term “wildness” in Chuang-tzu such as“wild horse”,“wild deer”,“wildness of Guang mo”, “wildness of Kuang Lang”, “wildness of Dong Ting”, “Wildness of Xiang Cheng”, “wildness of no one”, “wildness of Wu Ji ”is “the word of expression”. Grasping the true nature of the “wildness” through the excavation of “purifying the heart” and “oblivion” thought,demonstrate the charm of the philosophy of freedom. It is beneficial to return to the spiritual journey of life nature, experience and understand its perfection itself. It has more positive value and lasting significance for us to construct a simple and natural, beautiful and musical life vision.
Chuang-tzu; wildness; truth
2016-11-11
河北省高等學(xué)校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重點項目“《莊子》哲學(xué)概念疏解”(SD135001);河北省重點發(fā)展學(xué)科“中國哲學(xué)”(2013)資助項目階段性成果。
許春華(1963-),男,河北雄縣人,哲學(xué)博士,河北大學(xué)碩士生導(dǎo)師,保定學(xué)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哲學(xué)。
B223.5
A
1005-6378(2017)01-0061-06
10.3969/j.issn.1005-6378.2017.01.010
① 清人林云銘云:“《莊子》用字與他書不同,如‘怒而飛’非‘喜怒’之‘怒’;‘冷然善’非‘善惡’之‘善’;‘游心乎德之和’非‘和順’之‘和’。此類甚多,當(dāng)具別解?!薄睬濉沉衷沏懀骸肚f子因·莊子雜說》,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