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心
我爸死了。死于一場車禍。
那天我正要進考場,是期末的第一堂考試,臨床免疫學(xué),我拿出手機剛要關(guān)機,我媽的電話打了進來,我媽哭著說,你快回來吧,你爸出事兒了。我的腿軟了,但我還是跑出了教學(xué)樓,跑過操場,跑向火車站。我聽見有老師和同學(xué)在身后喊我的名字,我沒有回頭。去他的期末考試吧,我可以補考,可以掛科,你們也可以處分我,反正我是必須回家去。因為我親愛的爸爸正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而我,是他唯一的兒子,最愛的親人。
整整五天,我爸都是在重癥監(jiān)護室度過的,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靜靜地躺在床上,沒有再睜開眼睛,也沒有再說一句話。肇事的司機每天都來,蹲在門外的角落里,一聲不吭,再不就猛烈地抽煙。司機是個農(nóng)民,當(dāng)時開的是農(nóng)用拖拉機。我媽說,因為我爸喝多了,過馬路時腳飄,讓突然出現(xiàn)的拖拉機撞了個正著,本來拖拉機的速度并不快,卻因摔在了一棵大樹上,造成我爸腦部大量出血??删斓恼f法是,突然出現(xiàn)的是我爸,并不是拖拉機,他在人行道上,突然從樹后沖進機動車道試圖穿過馬路,讓拖拉機猝不及防。不過,不管突然出現(xiàn)的是誰,我爸的酒精含量是醉酒標(biāo)準,所以,我爸的責(zé)任占大半。這個結(jié)論的直接結(jié)果是,醫(yī)療費我們出三分之二,農(nóng)民出三分之一。可即使這三分之一的醫(yī)療費,農(nóng)民也出不起。他拉著我去了趟他們家,兩間小房,幾畝旱地,家里幾乎沒有像樣的家具。他把二手拖拉機賣了三千塊錢交到醫(yī)院,還不夠我爸幾個小時的費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蹲在門外。雖然我恨不得把他碎尸萬段,可是我沒有時間表達我的憤怒。我要籌錢。
我爸在重癥病房的五天,我沒有侍候過他,這是醫(yī)院的規(guī)定。所有的一切都由醫(yī)生和護士負責(zé),家屬不能靠前。因為我爸連水和米粥都不能喝,我跟我媽幾乎沒進過那扇白色的鐵門。從早到晚,我們就做一件事,到處借錢,然后把錢存進住院處,支持插在我爸身上的各種管子正常工作。家里的存款一天之內(nèi)就用光了。我們先從親戚借起,我二姨,我三姨,我在老家的小叔??墒清X進了醫(yī)院瞬間蒸發(fā)。我們就去找我爸的朋友借。第一次,人家多多少少還能伸出援手,再借,就只剩嘆氣了。醫(yī)生說,我爸沒救了。我媽借不到錢已經(jīng)崩潰,她想放棄,她說,算了,小雷,咱盡力了,這是你爸的命,他兩腿一蹬走了,咱拿啥還?。靠墒俏也环艞?,躺在床上的是我的老爸啊,我剛剛邁進大學(xué),他還沒看見我畢業(yè),沒看見我工作,沒看見我找老婆呢,我還沒拿我掙的錢給他買點東西孝敬他呢。我必須讓他活,哪怕他是植物人,只要他有口氣兒,就有我孝敬他的那天。我們家沒有房子,是租的公房,所以,我沒有房子可賣。我就賣家具,賣家電,賣我自己的血。我媽說我瘋了。我就是瘋了,我期待著奇跡的出現(xiàn)。就在我挽起胳膊,百般央求第二次賣血時,我的手機響了。我媽說,你爸走了。
我在火葬場,將一塊塊骨頭撿入骨灰盒,我爸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我。我回到被我賣得空空蕩蕩的家。我和我媽抱頭痛哭。我媽的哭除了悲傷外還多了一層怨氣。她罵我爸,你個老王八蛋,那么多債,讓我們孤兒寡母怎么還。她哭天搶地,突然,她拍著我后背的手停了下來,誰跟他喝的酒,誰給他灌了那么多貓尿?我媽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她說,誰跟他喝的就找誰要錢去。
是啊,誰跟我爸喝的酒,一個人,兩個人,還是幾個人?這五天里,我們只管救人,忽略了這么重要的問題。這五天里,沒有一個人來看過我爸,沒有一個電話咨詢過我爸的傷情。
我爸的確愛喝酒,他經(jīng)常喝得東倒西歪,有兩次還睡在了樓道里,出事兒后,我媽第一眼看見我時就說,早知得有這一天??晌野衷賽劬?,也不會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是誰?我也突然想知道,到底是誰。可是,我不會跟我媽一個思維。我跟我媽說,能跟我爸喝酒的都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絕不希望出現(xiàn)這樣的事故,我們不能讓人家還錢,這是起碼的人格。我說得很鄭重,很堅決。
錢雖然不能讓人家還,但我還是想知道是誰。為什么這五天里一點音信沒有,一次面不露,也沒有送我爸最后一程。作為朋友,他或者他們沒有給我爸一絲溫暖和情義,沒有給他一份應(yīng)有的尊重。我不允許,我要知道是誰。我要去查。
不要錢,還查個屁,我媽知道我的性格,她不再堅持要錢。我跟她保證,再開學(xué),我不用她給我拿生活費,我也會去勤工儉學(xué)掙錢還錢。我爸一輩子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我不能讓他死了倒讓人罵。罵他死得讓別人不安生,罵他老婆孩子不懂事,不管罵什么,我都不愿意。我媽雖然不再嚷著要錢,可也不支持我去調(diào)查。她讓我趕緊回學(xué)校,去跟老師說明情況,爭取補考。
我媽跟我爸是兩種人,我爸性子溫,我媽性子急。從我記事起,我媽整天就在罵我爸,罵他沒出息,老的小的跟著遭罪。我媽每次罵的時候滿嘴都帶著臟,有時罵順溜了,稍帶著連我爺爺和我奶奶也給卷了進來。但是我爸很少還口,就算還了,也是溫溫地,像一杯涼了半小時的白開水,不冷不熱。街坊鄰居有什么事都愿意找我爸,避開我媽。比方去年冬天,樓下積了近一米的雪沒人清,有人組織每家出一人掃雪,他們問的是我爸,他們就沒敢問我媽,我媽事后知道了還損我爸,這是咱租的房子,又不是自己的房子,憑啥跟著他們一起掃,有那工夫你多拉倆人多掙點錢行不行?她看著我爸拎著鍬回來撲通趴在床上就煩。我爸是出租車司機,他的時間就是金錢。我爸賣了十幾年的手腕子,他就是靠方向盤把我養(yǎng)大的。很多年前,他開過大貨車,往南方跑運輸,后來,我長大了,他說老婆孩子熱炕頭才是好日子,他就不往遠跑了,改在城里開出租。他的車開得好,沒給車主肇過事惹過麻煩,可能還有過見義勇為拾金不昧之類的事情,曾經(jīng)幫著某一任車主得到過“雷鋒車”的稱號。
就是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厚道男人,躺在床上度過了他人生的最后五天,而無人理睬。
所以,不管我媽怎么勸,我都不會回學(xué)校,就算他們開除我,我也不回,我要知道是誰跟我爸喝了酒,又不來看望他一眼。
可是如何調(diào)查?我一頭霧水,毫無頭緒。
我媽是一家超市的收銀員兼保潔員,她上班走后,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苦思冥想尋找思路。我爸有幾個朋友,都是他在工廠上班時的工友,工廠倒了以后幾人也常來常往,喝酒或者打牌。這幾人我都認識,前幾天借錢的時候,我還找過他們中的三人,但顯然那三人不是跟我爸喝酒的人。我認真回憶了一下他們當(dāng)時的表情和舉動,不會是他們,他們不至于偽裝得那么坦然。那么是在我沒有找到的那幾人當(dāng)中?我不清楚那幾人的確切姓名,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的工作單位。我要設(shè)計一個合理的方案,去打聽,去詢問,既不能唐突,又要水落石出。整整一個上午過去,我卻百思不得其法。
中午,我要泡一碗方便面,我剛把水倒進碗里燜上蓋子,這時,我看見了我爸的手機。手機放在一個白色塑料袋里,跟從醫(yī)院拿回來的東西一起堆在餐桌靠墻的一角。我拿出手機,是一款老華為,就是電信包月贈送的那種。我按了下紅色的鍵子,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開機,我意識到?jīng)]電了。我回憶了一下,手機應(yīng)該是我爸住院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交警交給我和我媽的,一起交給我們的還有他的身份證、駕照和一點零錢,都包在眼前的這個白色塑料袋里。最先到達現(xiàn)場的是交警,據(jù)說,那些東西當(dāng)時散落了一地,是交警和過路的群眾借著月光一一把它們拾起。這些東西到了我和我媽的手上,我媽只把那里的零錢掏出來,然后又把它系死扔在一旁。當(dāng)時的那個情況,我們沒有心思顧及這么個小物件。
現(xiàn)在不同了,我似乎有了思路。
我在抽屜里東翻西找,在一團充電器中,找到跟這個華為相匹配的那一根線。屏幕亮了。我再次按下紅色的鍵子,出現(xiàn)了“中國電信”四個字。我有點緊張。我調(diào)出他的通話記錄。來了,我爸出事的那一天前后打進打出了幾個電話。這里一定有跟他喝酒的人。我翻動記錄的同時,手機不停地發(fā)出嘀嘀聲,來電寶功能不斷地提示,最近這幾天有幾個打不進來的電話。天哪,竟有跟他出車禍那天相同的號碼,而且不止一個。我突然意識到,也許,這幾個就是跟他喝酒的人?也許,他們并非如我想像的那樣,而是在尋找我爸?
我確定了一個號碼,按了撥出鍵。所以選擇這個號碼,是因為只有它有姓名,我爸標(biāo)注的是白班劉,除此之外的那幾個電話除了一串?dāng)?shù)字外再沒別的信息。
說不出來為什么,我非常的緊張,握著電話的手出了汗。一陣彩鈴過后,那邊說話了,很大的聲音,喂?
您好,我是許國升的兒子,許雷。我控制著我緊張的聲音。
我說么,你可嚇?biāo)牢伊?,以為碰著鬼了呢??磥恚牢野值氖虑?。我以為我找正了人?/p>
可是,聊了兩個回合,他告訴我的結(jié)果是,他跟我爸同時受雇于一個車主,他開白班,我爸開夜班。那天,我爸本該去接他的夜班,可是我爸沒去,并給他打了電話。我爸在電話里說,老劉,我喝酒去了,車今天是開不了了,以后也不開了,哪天我也買個車,辦套手續(xù),我雇你開。
老劉跟我說,你爸肯定當(dāng)時已經(jīng)喝高了,說這些不著邊的瘋話。為了證實他沒撒謊,他又補充道,那天的晚班也是他開的,并且是為一個交警的親戚出了趟長途。他連交警姓甚名誰都告訴了我,就是為了說明他在出車而沒跟我爸喝酒。我爸受傷以及以后的事情,他也都是聽他的車主和這個交警說的。
最后,他勸我,小子,別找了,瞇了這么長時間,就是不想露頭兒了,就算幾個人一起喝的,聯(lián)合起來想蒙你,你血招沒有,你一分錢要不來。
我說,我不要錢。
老劉沒搭理我,就說了一句話,別再用這個號碼給我打電話了,太嚇人了。說完,他就掛機了。
我當(dāng)然不會聽他的。我還要繼續(xù)尋找。我猶豫是否還要用我爸的手機,最終還是選擇了繼續(xù)。使用他的號碼,省去了自我介紹的啰嗦,也能增強我判斷的準確性。
還有三個手機號在那天有打出記錄也有打入記錄,同時在短信提示里多次出現(xiàn)。我隨意挑了其中一個撥了過去。
喂?
竟然是一個年輕女孩兒的聲音,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一時有點兒不知所措。
你總算來電話了,女孩兒的聲音聽著怪怪的,仿佛在咬著牙說話。
您好,我是許國升的兒子,許雷。
那邊沉默了半天,道,你什么意思?
我,我,這樣的問話,讓我無從回答,我有些結(jié)巴,我想問一下,6號那天下午,或者是晚上,您跟我爸吃過飯,喝過酒么?有您嗎?這么問,我自己都覺得好笑,我爸的酒桌上怎么會有女孩子?
你什么意思?她沉默了半天還是這句話。
我爸他去世了。我讓她問得好像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被人發(fā)現(xiàn)而沒了退路。
死了?怎么死的?她竟然如此冷靜。
車禍。
又是那句話,你什么意思?
我忽然覺得,她一定在飯桌上,我又問,一起喝酒的有您么?
她不回答,或者說她在猶豫是否回答。
我追上一句,有您,是么?
你沒必要明知故問。這是她半天唯一說的有用的話。
我們能見一面么?
她再次沉默,我握著手機的手再次出汗。
你等我電話。說著,她先結(jié)束了通話。
我拿著手機愣在那兒,這么容易地就找到了?速度快得讓我恍惚。女孩兒的聲音聽上去十分不友好,我有些反感。我正考慮是否接著打下一個電話,手里的手機響了,嚇了我一哆嗦。
還是女孩兒的聲音,我們見一面吧。然后她說了一個地點,巴薩語茶。
這是一個咖啡店的名字,我知道它在哪兒,沒有進去過。我揣起我爸的手機轉(zhuǎn)身飛奔下樓,雖然她說的是一個小時后見,但我怕路上堵車,最近,我們這座城市在修輕軌,到處挖洞堵車。我爸說,做人特別是做男人,一定要守時。他的這句話經(jīng)常導(dǎo)致我在眾人中提前赴約。今天也不例外,整整提前了二十分鐘。雖然我有點討厭電話里的女孩兒,但這與守時不矛盾,即便我去見一個十惡不赦的惡人,我也會遵照我爸的這句話。這個準則已經(jīng)根植在我的心底。我爸說守時是所有其他優(yōu)良品德的基礎(chǔ)。他總是想把我歸攏成一個優(yōu)秀的人。小的時候,我還能接受,懂事以后,我就有點煩。
這個時間,咖啡店里幾乎沒有客人,我揀了個二樓靠窗的位置,點了兩杯飲料??照{(diào)阻擋了外面的如火驕陽。不時有人朝這邊走來,也有年輕的女孩兒,我?guī)状我詾榫褪沁@個人時,她們卻從門前匆匆滑過。后來,我把目光從窗外移到店內(nèi)的一塊仿古鐘上。鐘擺發(fā)出嘀嗒嘀嗒好聽的聲音。三點鐘,仿古鐘準時報時。而我無意間將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時,一個身影正從馬路對面橫穿過來。一個梳馬尾辮的女孩子,穿著一襲白綠相間的連衣裙,被車流隔在路的中央。這么熱的天,這么多庸懶煩燥的面孔,女孩兒的清澈和朝氣醒目得扎眼,像一瓶冰鎮(zhèn)的雪碧。她看了眼表,又看了眼咖啡店的方向,我不知道她是否看見了我。我斷定就是她。這也是一個守時的人。因為守時,我對她的惡感多少減輕了幾分。我身邊沒有守時的女孩子,不管什么事兒,她們總是讓我等,等。
確定了我的身份之后,她在我面前坐定,卻沒有自我介紹,好像我本來就應(yīng)該認識她一樣,所以,我心里暫時只能管她叫雪碧。
雪碧長得不漂亮,也不難看,就是干凈、清亮。放在我們班,也就是個中上等,不過是男生喜歡追的那種,純。她看上去比我大點,不會大很多,屬于剛畢業(yè)找工作的吧。坐了半天她也不說話,直到喝光杯中的飲料。喝飲料的時候,她一直低著頭用吸管,只看了我兩次,就這兩眼看得我身上起了雞皮疙瘩,感覺比空調(diào)里吹出來的風(fēng)還涼。
怎么不說話?她放下杯子,看了我第三眼。她的嘴比眼睛還冷。
6號,跟我爸喝酒的有您?
你都問過了。
他死了,醉酒后過馬路被車撞了。我動了動嘴唇,咽下了后半句,我更想表達的疑問是,這幾天你們是在找他么。如果是,很多不滿我可以放下。
她不接話,我們只能陷入沉默。
墻上的鐘在嘀嗒地響,她還不說話,只好我說,我問,怎么不說話?
你什么意思?
什么我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說我什么意思?我有點激動,心里的火蹭地冒了出來,我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惜字如金,從剛才的電話到現(xiàn)在的見面,她除了默認她是其中一人,反復(fù)就這一句話,總是逼著我表態(tài),而不主動表達任何想法。
我沒什么意思,我就是要告訴你這個事實。告訴你們這個事實。我想攥拳頭了。
她盯著我,好像要把我的心挖出來一般,竟然說了句讓我難以想像的話,她說,他的死是交通事故,跟誰都無關(guān)。
我竟然撲哧樂了,我爸怎么會跟這樣的人喝酒?
那么好笑么?
這是你們的想法吧?你剛才放下電話,就是找那幾個人商量吧?你是他們的代表?
我誰也不代表。
你轉(zhuǎn)告他們,我要見他們,我們必須在一起見一面。所有在那張桌上喝酒的人,我們必須見一面。雪碧的態(tài)度激怒了我,我相信這些天,他們根本沒擔(dān)心我爸的傷情。
雪碧卻不怒,她把目光放在我身后的一個位置,說,何必呢。你這么小,日子長著呢。把包還我,咱就各自好自為之。
什么包?我一頭霧水,什么包?
雪碧將目光移回到我的臉上,我們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四目相對。
什么包,我又問了一遍?
一定是過了很長時間,因為她已經(jīng)把我看得渾身不自在,甚至要窒息。她才又開口,我們重說,你找我是要干什么?她的聲音突然不再冰冷,帶了點溫度。
告訴你,告訴你們所有那張桌上吃飯的人,我爸死了。酒喝多了,過馬路時讓車撞死了。我又說了遍車轱轆話。但這次我加了那句我最想說的:我都賣血了,你們在哪里?我剛才還以為你們在找他,現(xiàn)在看,我錯了。
雪碧舒了口氣,我可以肯定她舒了口氣,她是不經(jīng)意的,但是被我看在眼里。然后她說了一句令人難以置信的話,吃飯的就我們倆,沒別人。
怎么可能?我爸跟你,就你們倆吃飯,喝酒?還喝成那樣?為什么?
這是我跟你爸的私事。她的聲音越來越有溫度了,已經(jīng)到了讓我感覺到禮貌的程度。
我徹底懵了。
雪碧居然表示,如果治療欠了錢,她可以補助我一部分。
我不是要錢的。
雪碧走了,她又說了什么,我根本聽不進去,我只看到她起身微笑著走了,我的腦子亂成一團。雪碧的聲音,雪碧的目光,雪碧忽冷忽熱的態(tài)度,轟炸著我的神經(jīng)。他媽的,難不成我遇到了一個狐仙?
一切都是從那個包起的變化。
這是我晚上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思量出的結(jié)論。我把從電話到見面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jié)在大腦里過電影,一遍一遍地過,最終指向一點:
我爸手里有這女孩兒一個包。起碼,我爸和這女孩兒之間存在一個包。
而且,雪碧撒了謊,吃飯的不止她一人。她為什么要撒謊?
從咖啡店回來,我曾經(jīng)按著我爸手機上的提示打過另外兩個號碼,關(guān)機。如果存在另外一個人或幾個人的話,毫無疑問,現(xiàn)在,他們在躲避。他們好像并不怕拿錢,那么他們在躲避什么?而曾經(jīng),他們也在尋找我爸。
太蹊蹺了。分析到最后,我的心狂跳不止。一頓飯飄出了撲朔迷離的味道。
首先我要找到那個包。
我翻遍了家里的每一個角落,一無所獲。我一度懷疑是否當(dāng)時耳朵聽串了音。后來我在沙發(fā)上休息的時候,突然想到了屁股底下,我推倒破舊的長條沙發(fā),果然,一個被報紙包起的包裹牢牢地固定在木框內(nèi)側(cè)。
我打開報紙。真的是一個女用小包,黃色的,斜挎的。我屏住呼吸,拉開拉鏈,里面有幾張A4紙,我草草看了一眼,是一家公司的用工合同,還有一個U盤,一個水粉色手絹,一支口紅,一面小鏡子,一張商場的打折卡,還有——一張身份證,我的天,照片上的人就是雪碧,我感到一陣眩暈。
她叫李小娜,多么俗氣大眾的名字。
我攤開這些東西,無所適從,最后選擇了U盤。這是一款幾年前的老家伙,它插在我的電腦上,發(fā)出嗞啦嗞啦的聲音,但是畫面依然清晰。這是什么?我倒吸了一口氣,雪碧在脫衣服,我不習(xí)慣叫她李小娜,我還是要叫她雪碧。雪碧快速地脫得一絲不掛,她回過身的同時也讓開了鏡頭,床上躺著一個同樣一絲不掛的男人。他們開始糾纏在一起。男人看上去不年輕,至少也要五十開外。我的臉騰地紅了,我今年十九歲,十九年來,我第一次目睹性。我沒跟哪個女孩兒上過床,也沒看過黃片,跟我剛剛分手的女朋友只讓我親過她的臉蛋兒。我靠,我人生的性啟蒙居然是雪碧,這他媽的哪跟哪呀?我的身體有了異樣,我為這種異樣感到羞恥。他們終于結(jié)束了。我跑到衛(wèi)生間哇哇地開吐。耳朵里塞滿了他們的聲音。我為什么要吐?如果里面的女角不是雪碧,我還會吐么?可她就是雪碧。我吐出了綠色的膽汁后,舒服了不少,我洗了把臉,回到我的房間,撲通趴在了床上。
誰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我想喊。
這個晚上,我夢見了雪碧,還有她的乳房,女孩兒的乳房竟可那般的柔軟……
哪兒蹦出來的這個包?這是我媽的聲音。她拉開窗簾,晨光灑在我的被子上。我捂上枕巾,不僅因為怕晃眼睛,我也想擋住我媽的目光。我夢見了跟我爸的死有關(guān)的女孩兒,我不想讓她看見我的臉。
我媽扯下枕巾,吼著,我問你話呢,這包,哪出來的?
沙發(fā)呀,我盡可能若無其事地說。但是我馬上意識到一個問題,你認識這個包?
沙發(fā)?不可能,我天天拖地,從來沒看見過。
你愛信不信。我經(jīng)常用不耐煩作遮掩。我又問了一遍,你知道這個包?
我媽說,咋不認識,七年前,你爸拿回家的,藏著掖著寶貝似的。我媽認為這是哪個小妖精的東西。
我說,不可能媽。我說得斬釘截鐵。雖然不能再解釋得更細,但我心里明白,雪碧不會跟我爸有一腿,不會跟我爸上床。
你知道個屁。里邊都有啥?我看看里邊都有啥?
啥也沒有。里邊的東西此刻全在我的枕頭底下。
那就趕緊扔嘍,我媽歇斯底里。
我嘴上應(yīng)著,實際當(dāng)然不會照辦。她上班以后,我把那些東西收進黃色的小包,重新用那張報紙裹起塞進我衣柜的一堆破衣服里。塞進去的瞬間,我發(fā)現(xiàn)A4紙上用油筆劃拉著幾個字:愛童孕嬰超市。這是我爸狗爬一樣的字跡。我又看了眼報紙的日期,今年春節(jié)期間的。就是說,一張今年的報紙包了一個七年前的包。七年前,我爸就認識了雪碧。按身份證上的顯示,雪碧今年二十八,也就是說雪碧二十一歲的時候就認識了我爸。也許更早。他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U盤上的男人又是誰?
在工商局不費吹灰之力,就查到了“愛童孕嬰”的位置。我想知道我爸為什么會對這么個超市感興趣,實在跟他的生活不著邊。難道我爸有了外遇,還有了仔?太滑稽了。
“愛童孕嬰”的店面并不大,三四十平的樣子。進門的時候,并沒有人迎接我。門口的一個推車里正躺著一個嬰兒,兩腿舉在空中賣命地蹬。因為沒有別人,我只能看了他一眼,他朝我咯咯地樂了。這時,一根柱子后面閃出一個老太太,老太太手里端著奶甁徑直走過來,一邊喂孩子吃奶,一邊跟我說話,買什么?隨便看看。
我答不上來,支支吾吾地說,奶粉。替別人買奶粉。
然后她就開始介紹奶粉。我只好硬著頭皮流連在奶粉的貨架前。我不知道待在這兒還有什么意義。一個聲音打斷了老太太流利的介紹,媽,我來吧,大志來接你們了。
我抬起頭,雪碧?是雪碧?她站在一米開外看著我。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她沒表現(xiàn)出對我的熟識,我也配合地保持著沉默。老太太應(yīng)聲往外看,一個年輕男人下了面包車,推門接走老太太和嬰兒車上的孩子。雪碧一直幫他們拿著大包小裹到面包車跟前。臨別,年輕男人抓起孩子的手朝雪碧揮了揮,跟媽媽拜拜。年輕男人低聲跟雪碧說了句什么,如果沒有旁人,我感覺他能上去親她一口。面包車開出幾米,老太太突然探出車窗沖雪碧道,晚飯上我那兒吃啊,排骨燉海帶黃豆。老太太的臉笑成了花兒。
來了?這是雪碧回到超市的第一句話。那天她臨走時特意要了我的電話,我說你有我爸的號碼干嘛還要我的??吹経盤時我明白了,她是拿不準怎么跟我交往,但絕不想跟我失去聯(lián)系。
路過,我不知道你在這兒。我低下頭,不敢直視她。剛才看見她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了U盤。那個風(fēng)騷的雪碧和眼前婆婆媽媽的雪碧,還有昨天清澈的雪碧,到底哪個是她本來的面目?
你找到了那個包?雪碧走近我。
什么包?我還是不敢看她。
你也看了U盤。
我的心狂跳不止,接著問,什么U盤?
她幾乎走到了我的鼻子底下,我已經(jīng)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氣,我想起了她雪白的綿軟的身體和我的夢,嗓子口仿佛堵了一個鉛塊。她說,我是過來人,你騙不了我。
我討厭她這種一眼望穿的咄咄逼人的派頭,干脆大膽地抬起頭,調(diào)整了半天焦距才將目光放在她的臉上,我也想表達一下我的氣勢,問她,你是二奶還是雞?
婚前好友。雪碧揚了下頭。
就在這時,有人進來,對方捧了兩個大箱子給超市送貨。雪碧轉(zhuǎn)身投入她的工作中,從箱子里一一掏出玩具,一一核對,拿出賬本,結(jié)賬,記賬。對方討好地問雪碧,聽說最近生意特別好?二胎多了么。雪碧盯著記算器的眼睛忙里偷閑看了眼對方,擠出一絲笑。他們忙的時候,雪碧一直背朝我,可是我仍舊不敢肆無忌憚地打量她。我靠著那根柱子垂著頭,盡量不去想雪碧,只想我爸跟這個超市以及這個女孩兒的關(guān)系。
那個人終于走了,余光告訴我,雪碧掃了我一眼,但她站在賬臺后并不想主動說話。我在心里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我不能再這么孩子家家的,我都十九歲了,而且,原本是我來問罪的,憑什么讓她擺出這副姿態(tài)?上前走了幾步,我調(diào)侃了一句,這么說,你跟陳冠希一個愛好唄?
別這么說話,你還是個孩子,她又補充說,把我的包還給我。
它怎么會在我爸那兒?雖然討厭她的口氣,但我忍了,我又向前邁了一步,接近吧臺。
七年前,也是夏天,丟在你爸的出租車上。
你說他密下你的包?不可能,我爸撿了乘客東西全都交到隊里。不可能。你騙我。
雪碧盯著我,猶豫半天說道,那里有三萬塊錢。
三萬?三萬他就密下你的包?我不屑地提高了嗓門,他撿到過幾萬的港幣,撿到過金條,他都不為所動,單單喜歡你那三萬?
那你說,包為什么會在他手里?雪碧也提高了嗓門。
我語塞。
我們的談話再次被打斷,雪碧的手機響了,她連說了幾個嗯,放下電話,打開電腦。
很快電腦里傳來咿咿呀呀的聲音,電腦屏幕背對著我,我看不到畫面,但我知道那是她兒子,打電話的是她老公,那個叫大志的男人。雪碧將電腦轉(zhuǎn)了轉(zhuǎn),將攝像頭避開我,我知趣地向后退到門口的球池旁。電腦里的大志興奮地嚷著,孩兒他媽,你看見了么,咱兒子會爬了,剛才突然就爬了,看,看,看……我看見雪碧笑了。那邊的大志一定是舉著手機沖著他們的兒子,他狂喜著,這兒爬這兒爬,這是媽媽。雪碧沖著電腦擺出了一個姿勢,她又順手拽過一個發(fā)卡戴在頭上,沖著電腦做鬼臉,不停地呼喚著,寶寶,寶寶,到媽媽這兒來,來呀。我能想像得出那個小家伙賣命向前爬的神情。我剛才見過他,他的眼睛又圓又黑,像雪碧。
雪碧想結(jié)束視頻,謊稱有客人??墒撬瞎煌?,意猶未盡地說,視頻不用關(guān)啊,這是你兒子的第一爬呀。他讓她忙完了再回到電腦跟前。雪碧只好開著電腦。我也只好就勢坐到球池上,等。雪碧走到我跟前,不敢作聲,遞我一瓶兒童飲料,我沒伸手,白了她一眼。她又遞我一包兒童食品,我伸手了,但是很不客氣地把它擋在一邊,我的目光無意中落在賬臺旁的一盒煙上,雪碧回身把煙和打火機遞我,用她的眼神問我,這個?我竟接在手里,這是一盒抽剩的“長白山”,應(yīng)該是她老公大志落下的。我沒抽過煙,但此時,我毫不猶豫地掏出一根,勇敢地點燃。雪碧還未回到電腦前,我就開始猛烈地咳嗽。這么辣的東西,我爸怎么會那么喜歡?雪碧看了我一眼,我不想迎接她的目光,狼狽地掐滅煙頭,倚著墻合上眼,假裝很困。我爸將她的三萬塊錢據(jù)為己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待會兒我必須跟她理論??墒撬碗娔X里的那一大一小沒完沒了。我打了個哈欠,好像真的睡著了,好像看見雪碧和她的兒子在草地上奔跑。忽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睜開眼,孩子的咿呀聲和那個男人興奮的喊叫消失了。再看賬臺,手提電腦已經(jīng)被關(guān)合。
對不起,她說。
沒事兒,我站起身,說,我爸沒有密下你的錢,他留了你的包七年,就是想還給你。他一直在找失主。
也許吧。雪碧明顯地應(yīng)付著。
那你為什么這么討厭他?提到他,你看看你是什么表情?如果他密了你的錢,他會留它留了七年么?他會找到你么?你們會喝酒么?不喝酒,他能死么?還一個包至于喝酒么?你們?yōu)槭裁匆冗@頓酒?我語無倫次,臉上的血往上涌。
雪碧不作聲。
我咬牙切齒,你要你的包?我不會還,一個破包就要了我爸的命,這包,我不還了。
雪碧的臉也白了。事實是,她停頓了片刻繼續(xù)道,你爸找我,是為了繼續(xù)要錢。為了不讓我的家人看到那個U盤,我必須給他一筆錢。
我愣了,什么意思,你這是什么意思?
敲詐。
雪碧輕輕吐出的這兩個字,讓我瞬間爆發(fā),扯淡,絕對不會。你不要污辱我爸。
也許你根本不了解你父親。
我跟他相處了十九年,我不了解他?
我們的談話戛然而止。我往外走,雪碧拽著我要她的包。
事后,無論如何我都想不起來,是如何走出那個孕嬰超市,如何回家的。坐車,步行,或者是跑?大概是跑吧,憤怒,悲傷,心里不如意的時候,我都會選擇跑的方式安慰自己,跑得氣喘吁吁,跑得四肢癱軟,跑得耳邊生風(fēng)。
我媽在廚房切菜。我在狹窄的衛(wèi)生間里沖完澡,走到她跟前,還是提出了我的疑惑,七年前我爸是否給過她幾萬塊錢。雪碧說過的話,我不能當(dāng)作沒聽見。
幾萬?一萬塊錢碼起來多高,他都不知道。但話音剛落,我媽切菜的刀突然停在半空,想了想道,也不能這么說,給過,但我沒見著錢。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我媽告訴我,正是七年前的夏天,我小學(xué)畢業(yè)升初中,那會兒還沒實行學(xué)區(qū)制,我的成績離附中,也就是我們這個城市最好的中學(xué),差一點五分。一點五分需要五萬塊錢。我媽當(dāng)時拿出老本兒,加上一個金項鏈一個金戒指,那是我們家的全部家當(dāng),兩萬多塊錢,擺在桌上,我媽說,你不記得了么,一家三口都在場,她當(dāng)時還哭了,她說,上什么附中,不上了。我想了想,搖搖頭,不記得了,七年前,我還是小屁孩兒。我媽接著說,都到了七月末,錄取都要結(jié)束了,我爸突然說因為他給隊里爭到了“雷鋒車”的榮譽,隊里獎勵他三萬塊錢,他揣著家里的存折賣了我媽的項鏈,于是,我進了附中。這是你爸這輩子干的唯一一件爺們的事兒,還搭我一條項鏈,我媽至今說起仍氣憤難平。
雪碧真的沒撒謊。
真的存在那三萬塊錢。
我腳底不穩(wěn),險些栽倒。
到了晚上,空氣潮濕悶熱,更加潮濕的是我的心情,我大口喘著氣,仍然覺得憋悶難耐,一個人到了江邊。盡管是夜晚,仍能看到黑壓壓翻卷的云彩。坐在江堤的臺階上,我想像著七年前的我爸。他打開一個女孩落在車里的包時,會是怎樣的表情和心情,又是以怎樣的決心作出后來的決定。我爸正直了幾十年,將別人的財物占為己有,他需要多大的勇氣。他所有的價值觀在那一刻傾覆。我能想像他的痛苦和絕望。而我,因為這三萬塊錢的出現(xiàn),進入了附中,進而邁入中國一等一的醫(yī)學(xué)學(xué)府。我也想到了雪碧,那是雪碧的錢,一個二十一歲女孩兒的錢。跟我一樣的年齡出現(xiàn)這樣的事故,打擊可想而知。如果沒有我,我爸會把錢送到車隊,車隊會失物招領(lǐng),雪碧會失而復(fù)得。我爸沒有痛苦,雪碧也沒有痛苦。我感到慚愧,感到無地自容。
我哭了。眼淚順著臉頰無聲地滑落。
一個響雷滾過,大雨傾盆而下。雨水和著我的淚水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一只粗糙的手將我拉起。是我媽。我趴在我媽的肩上嚎啕大哭。我媽說,想那死鬼了?死就死了,想也死了。我就不想。可是,我媽也哭了。
我媽不知道,我的眼淚不是緣于思念。如果證實這三萬塊錢雪碧沒有撒謊,那么敲詐也肯定確有其事。我爸,我的父親,他是一個敲詐者。難道真像雪碧所言我不了解我爸?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爸留下這個包七年,就是處心積慮有朝一日再去敲詐。
重新拿起那個包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下午。我本來是要把它還給它的主人,可是我竟再次打開了它,我是為了U盤,我知道我是為了U盤,如火燎一般,我控制不住不去想它,為此我感到很羞愧,我掙扎著,不去觸碰雪碧的隱私。但是,最終,U盤還是被插在了電腦上。沒有了震驚、羞澀和不適,我欣賞著雪碧的每一寸肌膚和每一個動作,我做了這世上最無恥的事情,那一瞬間我告訴自己,必須,馬上,把U盤還給人家。
后來,我順手操起桌面上的報紙收拾現(xiàn)場,報紙被我胡亂地打開,剛要擦拭,一個熟悉的面孔跳入眼中。我顧及不了其他,快速地鋪平報紙。是誰,是誰,怎么這樣眼熟。是他?U盤里的那個男人?我再次插上U盤,就是他。我對里面的畫面和聲音已經(jīng)沒了興趣,反復(fù)比照著兩個人,確是一人。我慌了,關(guān)掉電腦,拿起報紙。這是一篇通訊,人物就是照片上的這個人,錢治平,我們市最牛的心胸外科一把刀,副院長。我聽我的老師提到過,說錢治平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文章很長,記述了錢治平優(yōu)秀的醫(yī)術(shù)和醫(yī)德。
一張七年后的報紙,一個七年前的包,我尷尬地、狼狽地在桌前呆坐,試圖跟我爸對話。可是他不理我,我只好獨自尋找。如果像雪碧所言,我爸敲詐了她,那么我爸也一定會去敲詐U盤里的這個男主人公。
我的手機響了,是雪碧,她再次要求還包。如果沒有錢治平的出現(xiàn),我會飛奔過去,了卻她和我的一樁心事,可是我說,我會還的,但不是現(xiàn)在。她問我還要干什么。我說我要知道真相。她說,真相就是你爸敲詐了我。我說我不相信,然后脫口問她,是否給了我爸錢。雪碧說當(dāng)然給了。我問在哪兒。雪碧說,我怎么知道。我又問多少。雪碧遲疑片刻,說既然我爸人已走,事已了,大家翻過這一頁最好。
她說得輕巧,她能翻過,我翻不過,我爸成了她口中的敲詐者,我要弄清原委。所以我還是沒還她的包。不還的理由很簡單,我現(xiàn)在掌握的一切線索都從這包中來??赡苓€會有更多。但是我發(fā)誓,從此堅決不會再打開這個U盤。
我決定找錢治平問一問。跟雪碧不同,錢治平雖然我也不曾謀面,但并不陌生。我的老師提過他,甚至我上課的課件里都有他的名字。作為一個晚輩,我只想讓這個德高望重的前輩給我一句實話。既然我爸收藏了這份報紙,我爸跟他就肯定存在某種關(guān)聯(lián)。事后我想,也許此行我只是懷著一絲僥幸,想去獲得一個否定的答案。
這天恰好是錢治平的門診。我在走廊徘徊良久,最后竟鬼使神差地拿出身份證掛了他的號。突然以許國升兒子的身份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我還是有點打怵。我想,我們在談?wù)撐野种?,彼此混個臉熟尤為必要。
十點一刻,廣播里喊了我的名字。我起身,推開診室的門。
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里面并排擺放了五六張長條桌。錢治平坐在堵頭的位置,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兩側(cè)是他的學(xué)生,應(yīng)該是他帶的博士生。
作為一個醫(yī)科學(xué)生,編造一套心胸不適的癥狀很容易。他耐心地聽我講述,偶爾也會提問。他的聲音柔和細膩,像涓涓溪流,我的老師告訴過我,一名優(yōu)秀的醫(yī)生說話既要柔聲細氣,讓患者感受親切,又要果敢堅定,讓患者全心依賴,錢治平的語氣語調(diào)高度地符合這兩點要求。我又不合適宜地想起了U盤,這判若兩人的形象,和大相徑庭的聲音,讓我一時恍忽。眼前的這個人才是我老師口中的外科天才,而不是那個脫得一絲不掛的男人。我?guī)捉ぐ莸伛雎犞拿恳痪湓捳Z。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希望時間停滯。
雖然與大家的對話很愜意很享受,但是問診總有結(jié)束的時候。他對他的學(xué)生口述了三樣檢查讓我做。他的學(xué)生麻利地在電腦上開單。他思考片刻又側(cè)到電腦跟前去叮囑,讓學(xué)生注明心彩時留意二間瓣。就是這個側(cè)身讓他發(fā)生了變化。他向前傾了傾以便更接近電腦屏幕,半天,他又回身看我。我意識到,他看到了我的名字,并且,他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他跟雪碧有聯(lián)系。換種說法,毫無疑問的是我爸找到過他。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慌亂。
他按鍵叫來門外的護士,讓她把我?guī)У叫菹⑹摇H缓?,他對我說,到那兒去等我。
他的目光不再慈祥和靄,我馬上后悔,不該以這種自認為聰明的方式與他見面。
直到十二點半,錢治平才出完門診。護士中間來過兩趟給我倒水添水,她把我當(dāng)成了她們院長的貴客。護士說,有兩個外地慕名而來的患者掛了加號。錢院長的習(xí)慣是,不管幾點,不管是否到了下班時間,只要患者來了,他一定要接待,幾十年如此。
再次面對錢治平,我們之間仿佛繃了一根弦。我們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琴弦折斷。我的兩只手從桌上挪到膝蓋上,半天也開不了口。
說說吧,小許,你來什么打算。錢治平努力地控制著他的聲音,但我能聽出其中的不屑。
我是中國醫(yī)科大學(xué)的大一學(xué)生,我在課件里看過您手術(shù)的病例。我自己都沒想到,竟說出這么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我一定是想引起他的尊重,因為他的不屑讓我不安。
噢?是么?謝謝,錢治平也沒想到我說了這么一句話。他微笑了一下又道,我們還是開門見山吧。
我想知道,我爸他是否敲詐過您,您是我敬重的老師,希望您以誠相待。我一口氣說完了此行的目的。
李小娜沒有跟你講么?
我想聽您說。
錢治平?jīng)]有正面回答,沉吟片刻,他問,你到底要做什么,孩子。希望以后在事業(yè)上,我對你有所幫助?沒問題,可以。你可以考我的博士,如果外語過得去,專業(yè)課我可以協(xié)助你。
我震驚了。這樣的一句承諾讓我跌落到了谷底。還用再問么?我爸一定是敲詐過他,而他此時把我當(dāng)成了繼續(xù)敲詐者。
一切都勿庸置疑了。
我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我多余地問,6號晚上那頓飯,也有您?
這些都不重要了。你只告訴我,怎么做,你才把那個包還給李小娜?
我抬起頭,注視著錢治平。我看到了他眼中流露出的一絲厭惡。不,這不是我想要的談話內(nèi)容,我不是來討價還價的,不是。我站起身,拔腿就走。千真萬確了,我爸是一個敲詐者。我感覺天旋地轉(zhuǎn)。我沒有等電梯,而是順著安全通道一路狂奔下樓。一樓大堂的風(fēng)很大,我張開雙臂站在門口,讓風(fēng)吹干汗涔涔的T恤。我爸的手機響了,這些天我一直隨身揣著他的手機。雪碧說,你要錢還是要什么,你直說,別再鬧了,特別不要再去錢院長那鬧了。
我說,我什么都不要。
她說,那請你馬上把包還我。
我會還的,我一定會還的。連同你們給我爸的錢,我都會還的。
錢,我不要了,錢院長也不會要的。你愛怎么樣隨你便,但請把包還我。
我沒再跟她爭執(zhí)下去,撂了電話,并關(guān)了機。雪碧連續(xù)用了兩次“請”,我知道她是極不情愿的。我不想再跟她對話,也管不得她的想法了,我最想做的事是,找到那筆錢,并把它還給它的主人。至于6號晚上的那頓飯,的確像錢治平所言,不重要了。一個敲詐者,死于歸來的路上,好聽地說,叫懲罰;難聽地說,叫報應(yīng)。對一個已經(jīng)吞了人家三萬塊的女孩兒,和一個溫文爾雅的醫(yī)界長者,我爸怎么張得開嘴下得了手呢?僅僅意外地掌握了一段婚外情視頻,惡念陡生。許國升呀許國升,能告訴我為什么嗎?為什么干這種下三濫的勾當(dāng)?我想起我爸善良的微笑。那滿臉善良的褶子十九年來難道都是偽裝?
我必須替我爸糾正錯誤。
分析了一下,我爸不可能將一筆現(xiàn)金擱置在某個地方,只能存在某家銀行。我回到家把我們家翻了個底兒掉,連衛(wèi)生間的PVC吊頂都拆下來,也沒看到存折或者銀行卡的影兒。我又跑到我爸出車禍的現(xiàn)場,在草叢中翻騰,還是一無所獲。最后我只剩下一條路,找出我爸的死亡證明,拿著我們家的戶口簿,我的身份證以及公證書挨家銀行說明情況。我撒了謊,我說我的父親臨終前明確告訴我他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筆存款。幾天里,我推開一扇扇銀行的玻璃落地門,一次次地失望而歸。到了銀行,仍然是那套審核程序,仍然問我大概日期,我仍然告訴她,一個月內(nèi)。對方乒乒乓乓在電腦上操作半天,從樓上叫來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男士,兩人嘀咕了一陣。我知道,找到了??墒?,那位被稱作行長的西裝男士走出來對我說,讓我把我母親也叫來。他說戶口簿上顯示,我母親健在,并且他們沒有離婚。我怎么可能叫她呢?我怎么跟她解釋?她知道了有一筆錢后,又怎么能放棄?見我遲疑,他更強調(diào),必須我母親也到場。他很嚴肅。我說,我是許國升合法繼承人。他更嚴肅了,說我母親不到一切免談。他一定是把我當(dāng)成獨吞老子遺產(chǎn)的不孝之子了。
沒有別的選擇。我只能把整個事件跟我媽和盤托出。我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很長時間才緩過神來,說,沒想到這老東西還有這一手。接著就問我,有多少?我說,幾千或者幾萬,我說不好。我媽的臉突然呈現(xiàn)一種松懈,她說,不管多少先還你二姨的錢。
不可以。我騰地站起身。
那你說先還誰?
這錢不是咱的,不能動,還給那女孩兒和那個院長。
你有病?。?/p>
我跟我媽既怕隔墻有耳,又想說服對方,壓著嗓子爭執(zhí)了一宿不分上下。天亮?xí)r,我們達成共識,先取了錢再說,我們都不想把對方惹急。
到了銀行,再次驗明正身。他們問我們要卡還是折,我說隨便。銀行給了一張卡,并且附了一張往來明細。我媽順口問了句,多少錢?
九十萬。
多少?
九十萬。柜臺里又重復(fù)了一次。
我感覺我媽晃了一下,我也晃了一下。
從此刻,我們再未說一句話。不但沒跟銀行的人說話,我們倆之間也一直保持沉默。我們默默地走出銀行,默默地走回家。我們甚至忘記了坐公共汽車。我們都被嚇傻了。
進了家門,我媽洗了把臉,清醒之后,安排道,先拿三十萬買個一室一廳,再小也算有個自己的窩,完了把欠那十來萬塊錢還嘍,再剩下的,媽兌個買賣,你要想出國,媽就不動這錢,還接著賣苦力。這也算是老頭子給咱倆的交代吧。
我體會到我媽說這些話時遏制不住的感激之情。我不明白,面對金錢,人可以這樣沒有是非么?我說,這錢不能要。
你瘋了?我媽按著我的肩膀,晃動著,傻了?
我不想成為一個敲詐犯的兒子。
他死了,法院管不著了。我媽已經(jīng)忘記控制自己的音量。
我也不想讓他下地獄。
哪他媽有地獄?就算有,下就下了。要是讓我死后下地獄,但是活著能人模狗樣,我也樂意。
我不想讓我爸靈魂不安寧。
哪有靈魂????哪有哪有?她伸手在空中亂抓,在哪兒,???
但是,我有。我?guī)缀跏桥叵嘏闹约旱男靥?,我有靈魂,拿了這個錢我會不安,在那個一室一廳里,我睡不著覺,一宿都睡不著?;诉@個錢,就等于我是那個敲詐者。
你這個傻逼。為了錢,我媽可以這樣罵他的兒子。銀行卡現(xiàn)在在我身上,用的是我的身份證開戶,也是我輸入的密碼。我媽沒了轍,一跺腳,癱在沙發(fā)上開始抹眼淚,拍著大腿耍潑,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孽障啊。哭了半天見我沒理她,又說,把債還了總行吧?
我知道,欠債一事我媽壓力很大,我壓力也大,這幾天幾乎所有債主都打來過電話,包括我二姨,她說我姨夫?qū)λ阶酝饨桢X一事很不滿意,兩口子整天打架。還有我小叔,說他兒子馬上要訂婚需要錢,我就是不明白,救自己親哥的事情,他怎么也揪著不放?等等等等,每個債主都要求盡快還錢。我在調(diào)查我爸一事的同時,挨家去打了欠條,同時請求他們緩一緩,再緩一緩。
我跟我媽說,不行。總共九萬三千塊錢,我會想法還。說完,我扭身,走出家門。我聽見,門后傳來我媽的怒吼,畜牲!
本來我要去雪碧家,拉著她去銀行過賬,可是剛走出小區(qū)大門,我就想起我沒帶那個包。完美的結(jié)果是,我應(yīng)該將包和錢一并還她。我放慢了腳步,轉(zhuǎn)了幾個彎找了個陰涼的馬路牙子坐下喘口氣,跟我媽的戰(zhàn)爭讓我筋疲力盡??纯醋笥覜]人注意,我拿出那張銀行卡,和那份明細,九十萬啊,我這輩子都沒想過的數(shù)字,要說我一點沒動貪心,鬼才相信,所以,我必須盡快還出去,我怕時間長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我把玩著那份明細,突然發(fā)現(xiàn)有什么地方不對,總額的確是九十萬,可卻是三十萬一次,總共三次,而且是同一天,就是我爸出事那天,現(xiàn)金存入。剛才匆忙間我并沒留意這個細節(jié),這種存法越看越覺奇怪。我分析了兩個人的存錢方式,不大會是這種局面。一個念頭躍入腦海,還有第三個人存在。
沒錯,還有一個人。我爸手機里出事當(dāng)天的電話始終有兩個打不通,一個證實是錢院長,另一個呢?我的天,這里邊還有什么秘密?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但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重視,雪碧一直在跟我要她的包,而不是U盤。通常的思維,她害怕U盤被人看到,會說U盤還我,但雪碧每次張口閉口都是包,包,包。包里還有什么?
直到深夜,我才回到家。本想趁我媽睡了悄悄溜進房間??墒牵崎_家門,我媽仍然坐在沙發(fā)上,披頭散發(fā),目光呆滯。
她瞥了我一眼,還了?
還了,我說,我要徹底斷了她的念想。
我媽突然咯咯地樂了,起身唱著二人轉(zhuǎn)回了她的臥室,一只孤雁往南飛,一陣凄涼一陣悲……
我媽唱了通宵,中間,我給她送過兩次白開水。
在她高亢的歌聲中,我第三次打開那個黃色小包,試圖找到蛛絲馬跡。此刻,我把自己想像成許國升,我爸當(dāng)時也就是憑著眼前的這些東西做出一系列的舉動。我也把自己的欲望想像成許國升。這里有什么?口紅,小鏡子,U盤……我一次次地把它們從左拿到右,又從右折騰到左。此刻,我對U盤真的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興趣。難道是這兩張A4紙?因為除了U盤,唯有這兩頁紙上有文字可尋。在這份用工合同上簽著“李小娜”三個字。然后就是一些廢話樣的公司章程。公司的名字叫“華強貿(mào)易有限公司”。我打開電腦,百度“華強貿(mào)易”幾個字。我們這個城市確實存在這樣一家公司,而且都是兩三年前的詞條。在其中的兩個詞條里,我竟看到,一種藥品的全國經(jīng)銷商中,華強赫然在立,也就是說,它是這種藥品在我們城市的經(jīng)銷代表。接著,我又發(fā)現(xiàn)華強還經(jīng)營醫(yī)療器材。這些跟錢院長,跟雪碧有什么關(guān)系?
我百度這個藥品的全稱,嘉寶抗血小板聚集酶制劑。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似乎嗅到了某種味道。
沿著這條小路,繞過眼前的山口就應(yīng)該是綠色春天度假村了。我揣著網(wǎng)上抄下來的地圖,頂著毒日一路步行。接連的幾場雨讓土路泥濘,道邊有土石方和兩個勾機,看上去要修路。遠處有一輛黑色的轎車好像陷在了泥里,傳來油門的轟鳴。司機下車,從地上撿起兩塊磚墊在后輪,又重新上車發(fā)動,可是轱轆卻原地打轉(zhuǎn)。這時,我恰好走到跟前,看了眼車里,除了司機沒別人。我順手搭了他一把,彎下腰推后備廂。又連續(xù)發(fā)動兩次,車子終于沖出泥坑。司機探出車窗沖著我,謝謝啊。我擺了擺手,低頭擦濺在身上的泥漿。這時才發(fā)現(xiàn),車子不賴,竟是奔馳。奔馳也能陷坑里啊。
走了幾步,奔馳追上我,按喇叭。
去哪兒,小兄弟,我送你。司機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標(biāo)準男中音。
不遠了,綠色春天。
司機手一揮,上來。
上了車,他遞我一瓶冰鎮(zhèn)礦泉水,又拿毛巾替我擦腿上的污跡,然后問,是去應(yīng)聘?
我說,不是,找朋友。那里在招人?
他說,對啊,招服務(wù)生。他開車的姿勢很漂亮。
我又問他度假村的規(guī)模如何。
大,好,綠色。他迅速地總結(jié)完拍了下方向盤,注視前方面帶微笑。他比比畫畫地給我介紹度假村的占地面積,見我對公頃沒有概念,就換了種方式,三個足球場,這回懂了吧?
真大。我迎合著他。
你來我往幾句話,我們儼然成了哥們兒。他說,你小子仁義,幫了人忙不討謝,弄了一身泥點子不矯情,我喜歡。被這樣一個開奔馳的人夸贊,我有點不好意思。我也喜歡他,爽快,大度,像個爺們兒,可我沒說出口。拐了個彎,眼前豁然出現(xiàn)一座高大的建筑,假山式的大門順路而建,上書“綠色春天”。司機拐了進去,我說,我應(yīng)該是到了,您不用進了。他笑了,我就是這兒的。他又問我找誰。
方一民。
說出這三個字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皺了下眉頭,他說,我?guī)闳グ伞?/p>
他帶著我,穿過一個長長的木制回廊,上了山坡,一路上總有服務(wù)生向他點頭行禮讓路。山上種了很多樹,綠蔭下散落著考究的餐桌餐椅,繼續(xù)深入是一座座小木屋。他把我領(lǐng)進一間純綠色的磚瓦房。他坐到班臺后,指了指一排沙發(fā),坐吧,我就是方一民。
我沒吃驚,剛才穿過那片樹林的時候,跟在他后頭,我就想到可能是這個結(jié)果。提到度假村的自豪,那么多服務(wù)生的尊敬,開著奔馳出入,這個人只能是度假村的主人。我干咳了一聲,四目相視,我們之間的友好氣氛瞬間瓦解。
老弟貴姓?他擠出的笑容里帶著鋒芒。
許雷。許國升的兒子。其實我真不想再提我爸的名字,卻又不得不提。
他皺著眉,搖了搖頭,不認識。
嘉寶抗血小板聚集酶制劑,這是一種用于心胸病人術(shù)后抗凝的必備藥,華強貿(mào)易,也就是您曾經(jīng)做法人的那家公司經(jīng)銷過,換句話說,您是這個藥品的醫(yī)藥代表。我挺起胸膛直視著他,不再羞怯,心也不再狂跳,我為這一刻的到來感到欣喜。我的耳邊奏響范吉利斯的《征服天堂》。
此刻,我是一名戰(zhàn)士。
他呶了呶嘴,示意我接著往下說。
你利用一個叫李小娜的女孩作誘餌,勾引錢治平院長并拍下視頻,繼爾威脅他,將此藥成功打入第一醫(yī)院,當(dāng)然,也許不止第一醫(yī)院一家單位,還也許,不止這一種藥物。我一口氣說完了我思考一天一宿的驚人秘密。不得不承認,我爸是一個天才。一個沒有一點醫(yī)療常識的車豁子,能想得這么深遠,實在令人佩服??上?,他的聰明才智沒用到正地方,要不我們家可能早就脫貧致富了。
沉默。還是沉默??磥砦业牟聹y是完全正確的。他在考慮是否抵抗。
不愧是許國升的兒子。只不過,你用的是你的課本,你爸用的是他的社會經(jīng)驗。他放棄繞彎子了,擺弄著一支鋼筆半天,突然不耐煩起來,錢都給你們了,你還要干什么?看你是個好孩子,怎么跟你爸一個德行?他翻臉了。
我來不是要錢。
那要什么?
真相。
還想加碼?他堅持他的思維,我闖蕩這么多年,什么人沒見過,三個三十,不少了。夠他媽黑的。
那九十萬,我會還你們。我不會要你們的錢,你,李小娜,錢治平,包括許國升,你們的錢都骯臟得讓我惡心。我霍地起身。走到門口,我又回頭指著他的這間屋子,指著窗外,你的這一切都是草菅人命所得,三個足球場?我靠。
我摔門而去。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去的泥路上,給雪碧打電話,說要馬上見她,在確定了最終的事實后,我最想見的就是她。她讓我去民主廣場。
雪碧推著嬰兒車坐在廣場的一棵大樹下乘涼。我拍著兩只大泥腳走到她的身邊,氣呼呼地一屁股坐下。她一只手給兒子扇扇子,一只手的食指放在唇邊,讓我先不要開口,然后繼續(xù)哼著那首搖籃曲,這樣的雪碧多好,我想。哪怕是U盤里那個雪碧也很好。
孩子睡著了,雪碧給他搭上被單,讓我坐得遠一點。我挪了一下,她又示意再遠一點。
怕臟了你兒子的耳朵吧。
他還小,什么也聽不懂。
那你也怕。
雪碧不置可否。她坐到我的右側(cè),說,方一民來電話了。我真不明白,你不奔錢,這么翻騰下去,有什么意義。九十萬啊,你可以出國留學(xué),可以創(chuàng)業(yè),你知道一個年輕人掙錢有多不容易么?
我聽不進去她說什么,扭過頭,質(zhì)問她,你為啥要干這種事啊?我還想說我很痛心,但是我咽下了后面這句。
雪碧舔了下上嘴唇,瞇眼看著遠處的一棵大樹,問我,你知道西山么?
西山我當(dāng)然知道,那是我們這座城市的窮人聚居地,也是城里的一景兒,一條火車線分割著山上山下的兩種景象。山下高樓林立,山上一片狼藉。雪碧告訴我,她從前的家就在西山之上,她爺爺奶奶以及她父親母親一直釘子一樣釘在那里,沒挪過坑兒。我也去過西山,小學(xué)三四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爸我媽領(lǐng)我上山找他們的朋友吃過一頓飯,回到家,我媽明顯歡快不少,對我爸說,操,咋也比嫁在西山強。沒想到,雪碧的出身竟是那個兔子不屙屎的地方。此時她跟我說起家史,我知道她的用意,無外乎博得我的同情和諒解,我不會上她的當(dāng)。我說,再窮也不能沒有道德底線。
雪碧并不跟我爭執(zhí),繼續(xù)說,十六歲她考上了護校,十八歲畢業(yè)。這又是一個意外,從廣義上講,我們還是同行了?
她說,可是,我找不到工作,公立醫(yī)院不敢想,私立醫(yī)院進不去,晃蕩了一年最后只能干個體,就是印了小廣告貼在電線桿子上,上門給人打針。打了幾個月的針,看到華強登在報紙上的招聘廣告,要求護校畢業(yè),身高一米六五以上,二十五歲以下,三大硬件,我全符合。
于是,雪碧成了華強的一員。錢治平是她的第一單。所以,她才會緊張得把一個那么重要的,又裝著現(xiàn)金的包落在出租車上。
我還是不會同情她,找不到工作就可以墮落么?
雪碧說,你沒到那個時候呢。你現(xiàn)在還可以靠著父母吃飯,沒人說你,你自己也能過得去,可一旦畢業(yè),再不能掙錢糊口,誰都不干了,你親媽都不干了。養(yǎng)了你二十年,不想養(yǎng)了。再說,你的同學(xué),小學(xué)的、中學(xué)的、職校的,全都吃好的穿好的,還有的開上了車,你還熬得住么?西山人沒本錢,沒關(guān)系,但是有身體。
雪碧在華強賣了兩年身體,就在郊區(qū)給她父母買了一套小兩室。至今她說起這件事,神情還很牛。我對她的神情表示不滿,她的解釋是,自古成者王侯敗者賊。雪碧直言她給父母買房子不是因為孝順,而是為了改換背景。她實在不想被叫成“西山上下來的”,不想被當(dāng)成垃圾。后來華強關(guān)門,方一民轉(zhuǎn)向,雪碧就開了現(xiàn)在的孕嬰超市,徹底脫胎換骨。
我說,你們的身份可以洗白,錢可以洗白,但是你們的靈魂洗不白。
對于窮人來說,靈魂是奢侈品。她說得不容商量。
這真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女人。我說,你從沒后悔過么?
后悔過。
我以為我看到了希望,卻聽她說,在整個事件中,她最對不起的是錢治平錢院長。她說,你不知道錢院長是一個頂好的人,一生兢兢業(yè)業(yè)兩袖清風(fēng),連患者的紅包都不肯收,我給他送過錢送過物,全被拒絕還鬧了紅臉。
最后,方一民就讓她脫衣服。這一脫一拍果然管用。雪碧說,要是沒遇到她,錢治平的人生應(yīng)該能畫一個很完美的句號。她說后來很多年她都能回憶起錢治平看到U盤時的表情,絕望。雪碧說,西山上的絕望她經(jīng)常見,可那不是真正的絕望,本來就是一個破罐子,碎了能絕望到哪兒去?但一個精美的康熙年間的青花瓷掉在地上,那是啥樣的心情?雪碧這樣問我。我沒有回答,我討厭她用這么美好的事物比喻他們那么齷齪的行為。
李小娜,你連基本的是非都沒有了,我以為你會懺悔,起碼假裝懺悔,你在護校學(xué)習(xí)的時候,沒人教過你醫(yī)德么?
那些東西在社會上根本不好用。
那是因為貪婪。你的貪婪,錢治平的貪婪,方一民的貪婪。
等你畢業(yè)走向社會,什么都會明白。
我是會明白,我會明明白白地做一個好醫(yī)生。
我和雪碧越說越激動,爭得面紅耳赤,以至把她兒子吵醒。雪碧馬上過去抱兒子,一邊拍一邊哄??粗馁t妻良母狀,我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如果這是我未來的老婆怎么辦?雪碧放下重新睡著的孩子回轉(zhuǎn)過來時,我問她,你跟多少男人上過床?
可能太意外,雪碧愣了一下,隨即給我一個白眼,無聊。
你丈夫知道么?
你說呢?
你媽呢,那個老太太她知道么?
那是我婆婆,不是我媽。
他們都不知道,是么?你一個婊子裝成良家婦女欺騙了他們。他們對你笑,他們叫你小娜,小娜,你就能觍著臉地答應(yīng),呵,呵……我笑了。我想起了我們隔壁班的那個高個子女孩兒。我不知道她叫什么,跟前女友掰了之后,我一直打算追她。我覺得她是我們?nèi)底罴兊囊粋€女孩兒,就像多天前那個穿過馬路時的雪碧。我打了個冷戰(zhàn),太可怕了。
雪碧說,你所有的遣責(zé)我都認。既然你沒有任何目的,把包還我吧。
可以還包,但是有一個條件,我看到雪碧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我繼續(xù)說,我要知道通過錢治平你們還往這家醫(yī)院進過什么藥,還有,所有這些藥必須馬上停止使用。
你有病啊?雪碧急了,有這必要么?華強解散以后,任何提成跟我,跟錢院長,跟方一民都不發(fā)生關(guān)系了。我們現(xiàn)在跟這件事沒有關(guān)系了,你聽明白了么?
這種灰色交易下的藥,就不應(yīng)該繼續(xù)在醫(yī)院使用。
雪碧倒吸了一口氣,許雷,你的道德有潔癖。奇葩,太他媽的奇葩了。
事情發(fā)展到現(xiàn)在,完全變了味道。我爸的那頓酒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作為一名未來的醫(yī)生,我有責(zé)任對患者負責(zé),終止有損于他們利益的行為。這是我現(xiàn)在唯一急需解決的問題。至于我爸的敲詐,不會因為敲詐對象的劣行,而改變他敲詐的本質(zhì)。敲詐就是敲詐。幾天前當(dāng)我知道九十萬的數(shù)字后,始終能想起那個白班司機劉的話。我爸在電話里對他說,老劉,我喝酒去了,車是開不了了,以后也不開了,哪天我也買個出租車,辦套手續(xù),我雇你開。這句話不時地沖出來撞擊著我傷痕累累的心。我爸在赴宴之前應(yīng)該已經(jīng)拿到了錢,所以他說的不是玩笑話,他在認真地憧憬著下一步的生活。他快樂著得意著。我聽他和他的同行們說過,辦一套出租手續(xù)六七十萬。如果沒有車禍的意外,他也許已經(jīng)成了車主,正喝著小酒在家數(shù)錢。那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生活。我多么希望他的敲詐還有別的目的啊,哪怕是為了供我讀博供我出國,雖然我會內(nèi)疚,可我爸會有一個溫情的光環(huán),而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赤裸裸血淋淋,不給我一絲原諒他的借口。
我爸,只能放在夜晚去想。
白天,我決定再次去找錢治平。如果真如雪碧所言,那是他一生犯下的唯一一次錯誤,我相信他能改正。
錢治平有手術(shù),我站在手術(shù)室外等。長椅上坐滿了患者的家屬。原定三個小時的手術(shù),卻七個小時遲遲沒有結(jié)束。家屬騷動了,有人說給了錢治平紅包,他沒接,是不是早料到手術(shù)難度?馬上有人接茬,說不但沒接紅包,還替患者叫過外賣,難道怕手術(shù)失敗攤上官司,事先安撫?門是在七吵八嚷中緩緩打開的,同時推出來一個平車。跟在一旁的主治大夫摘下口罩,他疲憊的笑容讓我如釋重負。家屬們蜂擁而上詢問結(jié)果,主治大夫說,手術(shù)很成功,沒有用支架,而是用了一節(jié)人造血管。家屬們千恩萬謝,感謝為他們省了兩三萬塊錢??墒牵抑?,他們更應(yīng)該慶幸的是他們的親人避免了支架的術(shù)后負作用。不用長期服用抗栓藥,不用擔(dān)心新的梗阻。
人群散了很久,錢治平才走出來。帽子和前胸已經(jīng)讓汗水浸透。我了解動脈夾層修復(fù)術(shù)的難度。我斷定,術(shù)前的準備是利用支架,可是開胸后,他發(fā)現(xiàn)了一絲機會,決定鋌而走險。這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一刻啊。他低著頭擦著汗從我身邊走過,突然停下腳步,回過臉。
對不起,我知道人造血管縫合非常要勁兒,您現(xiàn)在很辛苦。我退后一步。
錢治平不理我,轉(zhuǎn)身徑直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示意跟上。
進了辦公室,他先是喝了一大杯水,又擦了把臉才坐下來,他說,一會兒我還要去查房,有話就快說吧。
您恨過李小娜么?
顯然,他沒想到我問這樣的問題,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恨過,他說,就像我也恨過你父親一樣,但是轉(zhuǎn)瞬即逝,我并不比他們光彩。
當(dāng)時您也可以不聽從他們的擺布,我相信這幾年,您時刻會良心不安的。
在身敗名裂面前,不可能選擇良心。你現(xiàn)在還小,不知道什么是奮斗,一個人奮斗幾十年才有的成績、榮譽,怎么能讓它付之一炬?
沉默了半天,錢治平突然說,我知道你來的目的,李小娜給我打了電話,我告訴你,就那一種藥,而且現(xiàn)在仍在使用,但是,按你說的做,不可能。
為什么?
一種藥的使用,很復(fù)雜。不像你想得那么簡單。突然把它撤下來,我沒有理由。
不需要理由,您是科主任,您一句話不就OK了么?您還舍不得一筆筆回扣,是么?
我從來就沒要過錢。
那就是,還牽扯到別人的利益,更多人的利益,是么?我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關(guān)鍵。
錢治平轉(zhuǎn)移話題,小許,這個藥本身沒有任何問題。再怎么珍惜名譽,我不會把有問題的藥用在患者身上。
但是它的來路有問題,這種不干凈的藥就不該用在醫(yī)院。如果涉及更多人的利益,就會有濫開藥、濫用藥的現(xiàn)象發(fā)生。我越來越意識到嚴重性,我盯著他,您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從來沒人為此濫用過藥么?
錢治平?jīng)]有看我。房間里靜得只能聽見我們的喘息聲。我太失望了,這就是我老師口中的一代名醫(yī)。
錢治平半天才開口,如果繼續(xù)使用呢?
我只好去院方說明情況,我的回答很堅決。
錢治平再次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窗前,突然問我,你的理想是什么?
做一名好醫(yī)生,一個外科名醫(yī)。
你過來。
跟他并肩站在窗前,我看見了一樓大堂里穿梭忙碌的醫(yī)生們。
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錢治平說,還要踐習(xí),做小大夫,就算你的醫(yī)術(shù)再高,也是你的長輩在臺上主刀,你只能去給刀口擦藥換藥,沒有二十年,你摸不著那把刀。如果不順利,可能比二十年還要長。那時候你已經(jīng)人到中年。你還要干出很多漂亮的活兒,積累病例,十年之后,你才有可能成為你設(shè)想的名醫(yī)。
我說,艱難不能成為受賄的理由。
可是錢治平說,我要談的是你。你眼前的只是一角,在這座大樓里,有上千的醫(yī)生碌碌無為地了此一生。讀我的博士,也許你沒興趣。那么,我可以讓你在大三的時候公派出國留學(xué)。你可以留在國外,如果想回來,也可以直接進這家醫(yī)院,安排進我的科室。我保證你在三十歲前成為主刀醫(yī)生。
他怎么又跟我提條件,我遺憾地搖了搖頭,錢治平擺了下手,讓我不急著回答。他說,人生不過幾十年,掐頭去尾四十年而已,對于一個想成就事業(yè)的人來說,時間就是一切。
我說我不是來敲詐的。
這不是敲詐,這是機遇。錢治平丟下這句話,拍了拍我的肩膀,拿起掛在衣架上的聽診器出了門。我緩過神來,也跟出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前呼后擁著查房了。
注定又是一個不眠的夜晚。
我為這種不眠而羞愧,不得不承認我活動心眼兒了,他描述的現(xiàn)實我聽學(xué)校的老師說過,在醫(yī)院這個人才濟濟的知識分子堆里,想出人頭地何其難。而有了錢治平的幫助,就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我的理想、我的抱負也許會輕而易舉地實現(xiàn)。我的眼前似乎有了一條紅毯鋪就的星光之路,開始想入非非。如果公派出國了,如果二十幾歲我就拿起了手術(shù)刀,如果我為一個個疑難雜癥的患者解除病痛……一方名醫(yī),眾人矚目,我激動不已。錢治平讓我不急于回答,他是多么了解人心啊。
三天三夜,近百個小時,我沒有合眼,掙扎到最后,我做出有可能讓我萬劫不復(fù)的決定,退還九十萬,答應(yīng)錢治平的條件。我想我爸當(dāng)時渴望那幾十萬的時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心情,我跟他的貪婪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他是主動,我是被動,他要的是錢,我要的是名,我們都在利用別人的錯誤達到自己的目的,都是小人行徑。但是,錢治平說得對,這是機遇。
第四天,天還沒亮?xí)r,我走出家門,馬路還在沉睡,沒有環(huán)衛(wèi)工,也沒有灑水車,我走在寬闊的十六車道的正中央,在黑暗中迎接這座城市的曙光,也仿佛迎接自己人生的曙光。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我猛然間抬起頭,這是什么?“門診大樓”四個霓虹大字,在晨霧中閃爍。這是我未來工作、功成名就的地方,我應(yīng)該跟她在這個靜謐的清晨相守片刻。推開落地玻璃門,我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天啊,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才四點剛過,還沒有上班啊。一個中年婦女拉了我一把,小伙子,愣什么愣,趕緊排隊呀。我在掛號處前的地面上看到了至少上百個飲料瓶、鑰匙扣、眼鏡這些小物件,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列在七個掛號窗口前,我咽了口唾沫,從嗓子眼兒擠出一句話,這是在排隊?我的聲音在顫抖。對于我未來的職業(yè),他們的虔誠幾乎讓我落淚。他們的虔誠里,包括未來的我。
我幽靈般游蕩在這幢三十幾層的大樓里,感受著它逐漸蘇醒,直至沸騰。
我站到了心胸外科療區(qū)的門口,看到了那張晃如隔世的臉,他微笑地看著我說,想通了?
我說不出話,渾身戰(zhàn)栗。
他看著我的眼睛,我想,我也一定在盯著他的眼睛,我看到的是一地的飲料瓶和鑰匙扣,我氣若游絲:想通了,一個禮拜之內(nèi),如果這種藥仍繼續(xù)使用,我只能遺憾地去院辦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發(fā)出的聲音,但說出這句話,我的心無比寬敞。
我轉(zhuǎn)過身,都過去了,都他娘的過去了,我覺得自己特?!?/p>
等公共汽車的時候,雪碧打來電話要求見面,約在一家飯店的包廂。我沒有拒絕,我知道她無外乎想再勸我,但我也要請她轉(zhuǎn)告錢治平,許雷不是說著玩兒的。包廂在二樓,209,拐了兩個彎在走廊的盡頭。我敲了敲門,雪碧應(yīng)了聲,進。我推開門,迎頭是一記重拳,打在我的臉上,眼冒金星。我捂住頭,對方又一腳飛起踹在我的肚子上。雪碧跑過來橫在我跟那個人之間,大喊著,你干什么?他還是孩子,你干什么?她把那個人推到了餐桌旁。我方才看清,原來是方一民。雪碧上下打量著我的傷情,轉(zhuǎn)身對方一民說,我們說好的,有話說話。
這小子就是欠扁。
我直起腰,感覺肚子火辣辣地疼。
雪碧拉著我走到桌前,說,你好,我好,大家好,何必呢。許雷,你現(xiàn)在有多好的機會呀。這是多少年輕人求之不得的。
我甩開她的手,堅持站著,而不跟方一民坐在同一張桌上。
方一民用他的食指比畫著,小子,給你一條金光大道你不走,是不?
不走,怎么著?我挺了挺胸,你再來打呀。
打你?方一民樂了,他也站起身,咬著牙,我讓你徹底沒有未來,你信不信?見我沒表現(xiàn)出恐懼,他又趴在我的耳朵上跟了一句,解釋一下,就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我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十九年來,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陣勢。真懵了。我看了眼雪碧,她倒挺鎮(zhèn)靜,不但拿起餐巾替我擦鼻孔流出的血和面頰的汗,還接著“敲邊鼓”,試圖說服我聽從錢治平的安排。
方一民拍了下我的臉,聽明白沒?
我點頭,看著他噴火的眼睛,我他媽牛不起來了,他握緊拳頭的手隨時可能張開掏出一把刀或者一把手槍。
方一民笑了,這不得了??茨闶莻€孩子,留你一條命,別把老子惹急了。明兒把那包還給李小娜。聽著沒有?
我還是點頭,我就這點出息了。
我趔趔趄趄地走出包廂,雪碧幾次想扶我,被我甩開。出了飯店的門,她伸手替我要了輛出租,把我塞了進去,又扔給司機一張錢。她探頭看著我,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一句話。我低聲對司機說:開車。
推開家門,我一頭栽倒在地板上。我媽跑過來,焦急地喊叫著,誰打的呀這是,誰打的呀?我看看哪疼,用不用上醫(yī)院哪?哪兒給打壞了,???
我揮了下手,哪兒都沒壞,讓我歇會兒。
我跟我媽已經(jīng)有日子沒說這么多話了。自從她認為九十萬被我還掉之后,就不再理我。兩個人在五十平的家里形同陌路。
我媽洗了條冷毛巾給我敷臉,剛才路過樓下發(fā)廊我瞥了眼鏡子,眼眶青黑。我媽說,到底咋回事呀?說話呀。
我爸是讓人害死的。
我媽哆嗦了一下,誰害的?
咱們家在城南,喝完酒他干嘛要往城北走?無論他在哪兒喝的酒,都不該往那個方向走。
他、他、他興許是要拐彎呢。我媽胡亂解釋著。
我噌地坐起身,沿著全城最寬闊的主干道,自南向北走,然后橫穿馬路,他往哪拐?我們家就在這條馬路的最南端,你告訴我他往哪拐?那個時間沒有公汽了,如果想坐出租,他更不能往北走,越往北越偏。我越說越激動。
剛才方一民的兩拳算是把我打清醒了。還沒出包廂門,我就斷定我爸的死有問題,那就是一個兇神惡煞的流氓。他給了我爸錢之后仍覺不放心,或者我爸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于是他起了殺心。還可能,不是他,而是他們。出租車里,我回憶了我爸車禍的所有細節(jié),最終落在他的去向上。我讓司機拐到車禍現(xiàn)場,無論如何,我爸都不該出現(xiàn)在那,不該是那個走法。
我媽的臉沒了血色,問我,現(xiàn)在咋辦?
報警。我掏出手機,殺人償命。嘴里發(fā)咸,我使勁吐了一口,痰中還帶著血。
我媽又尖叫一聲,鼻子鼻子,鼻子又出血了。她要拉我去衛(wèi)生間洗,我推開她,抹了把滴到嘴角的血,四下找手機。這幫王八羔子。我氣得像一頭狂躁的獅子。
按下110鍵,對方讓我直接報所轄派出所,并給了我號碼。
對派出所,我沒有隱瞞我爸敲詐的事實,我爸是有罪,但罪不致死,他們沒有權(quán)力剝奪他的生命。我言簡意賅原原本本地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對方讓我把證據(jù),也就是U盤和那個小包以及銀行卡送去。然后他們做筆錄。我媽這才知道原來卡還在我手上。我媽說,要不咱拿著卡走人吧。
我怒不可遏,那上有他們欠我爸的血債。
我媽不吭聲了,一晚上除了幫我擦藥做飯,再沒提一句我爸的事。她一定是被我嚇著了。給我上眼藥的時候,她說,上點水兒降降溫,眼里噴著火,要把眼球燒著了。
第二天,我把那個黃色的包還有銀行卡收進我的雙肩背。去往派出所有路上,雪碧的電話又打進來,我沒接,它卻響個不停。
有話快說。它響到第N次的時候,我決定接起來,我要宣戰(zhàn)。
雪碧問什么時候能把包給她送去。
我說,不送了。我有用。
她說你是不是生方一民的氣了。
我說,我要報警。你們殺了我爸,我要報警。我的腳步越來越快。
沒人殺你爸,雪碧急了。
他跟你們喝酒,怎么可能喝醉?喝酒我還不懂么?敲詐和被敲詐者能喝多么?你們把他灌醉,又制造車禍。昨晚我設(shè)身處地想這頓飯的氣氛,就算我爸跟他們之間不是仇人,也絕喝不到一塊兒,他們的身份地位太懸殊。
你爸自己灌的自己,沒人喝,其他三個人誰也沒喝。誰會跟他喝酒?。磕阆胫浪麨槭裁匆炎约汗嘧砻??想知道他喝酒時說了什么么?你以為你了解你爸多少?
我站在林蔭道上,幾分鐘后,一輛面包車駛過來,雪碧跳下車。見我果真等在這里,她舒了口氣。
我爸說了什么?我剛意識到她可能是緩兵之計。
雪碧說,你爸真是一個人喝的酒。
雪碧還原那天的情況是,三人將錢先后存入我爸的銀行卡,然后走進一家飯店的包廂。由方一民主談,讓我爸見好就收,拿了錢閉嘴滾蛋,從此各不相干。方一民的確嚇唬過他,說如果再糾纏就要他的命。但是,雪碧說,他沒殺他,要殺早殺了,何必等到給了錢呢?
桌上擺了一瓶白酒,我爸倒了一杯,一飲而進。三人都厭惡地冷眼相看。我爸又倒了一杯,我爸說,七年來,他本來一直要還那三萬塊錢的,他偷偷去過華強公司,偷偷看過李小娜,當(dāng)年他動用姑娘包里的錢,實是迫不得已,他的兒子需要上學(xué),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將別人的財物占為己有,為此他徹夜難眠。他始終注意著李小娜的去向,直到她開了孕嬰超市,結(jié)婚生子。但是,我爸一直沒攢夠三萬,所以他一直沒有出現(xiàn)在李小娜面前。今年的春節(jié)期間,他看到了一張報紙,當(dāng)然七年前他也看了那個U盤,他才知道原來男主角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尼t(yī)界名流。我爸說,活到五十幾,沒吃過肥豬肉但總看過肥豬跑,李小娜和老醫(yī)生的勾當(dāng),他猜個八九不離十。何況他不止一次地潛入過華強。他替那姑娘惋惜之余,邪念也躍入心中。我爸說,他老了,開不動車了,想辦套手續(xù)當(dāng)老板。我爸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飲。他說,他想過放棄,可是每次給車主交份子錢都讓他重燃信念。他太想要那種喝著小酒抽著小煙數(shù)著鈔票的日子了。我爸為自己的墮落和卑鄙喝光了一瓶二鍋頭。雪碧說,我爸最后流下了眼淚。雪碧嘗試著要回那筆錢,說我爸可以迷途知返。但是,我爸搖搖頭,狡黠地笑了,不可能了,今天是我這輩子最偉大的時刻。
是了,這是我爸。他為那三萬塊錢不安過自責(zé)過,可也正是這三萬塊讓他走上不歸路。那一次他嘗到了不勞而獲的甜頭,當(dāng)一個讓他咸魚翻身的機會擺在眼前的時候,他才不顧一切地飛奔而去。但是,這只能說明我爸不是被惡意灌酒,說明不了我爸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個他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
上車,雪碧拉開面包車的車門。見我猶豫,她說,就你跟我,我能把你怎么樣?我都不怕你,你還怕我?
雪碧的車技很一般,也可能因為緊張,幾次差點追尾。我問去哪兒,雪碧說,告訴你你爸為什么會從南向北走。
面包車沿著解放路直行,穿過市中心,很快就到了我爸的出事地,又往前走了幾百米,雪碧在一個十字路口拐向道左,然后進入一個開放的老舊小區(qū),停在一棟四層樓的一單元。雪碧讓我下車,我不動。那天的情景歷歷在目,我不但不下車,還要求馬上離開此地。雪碧說,看見開窗子的那戶人家了么?你爸告訴我們那是他的家。
這不是我們家。
我當(dāng)然知道這不是你們家,但是,你爸是這么告訴我跟錢院長、方一民的。本來說好第二天他把我的包還給方一民,可第二天他沒出現(xiàn),打電話又關(guān)機,我們不知道他出了車禍,就來這兒找。才知道這是他租的房子??墒抢锢锿馔夥藥资橐矝]見我的包和U盤的影兒,說到底,你爸心里沒把這當(dāng)家。
我跟雪碧上了二樓,敲門,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露出頭。雪碧問,奶奶,房子沒再租出去么?老太太搖頭。雪碧拉了我一把,說,這是許國升的兒子,他來看看他爸爸還有沒有東西落在這兒。老太太閃開門,指著墻角的兩個塑料口袋,都在那兒呢,破東亂西的,沒人稀罕。我一眼就認出了口袋里裝著的兩件棉襖,沒錯,是我爸的,有一件還是我穿剩給他的。
我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一個地方。
我爸租了多久?拎著兩只口袋重新坐回車里,我問雪碧。
半年。這半年里,他每天都要生活在這里幾個小時,為了跟這個地方融為一體。他料到方一民會了解他的家庭住址,并且跟蹤他。誰也不會把錢給一個只有電話號碼的人。
我的臉一陣潮熱。周詳和冷靜往往意味著狠毒。許國升,你活過來,回答我,哪兒來的這份從容???
我問雪碧,為什么早沒告訴我?
雪碧本來已經(jīng)掛了擋,卻突然收手,她說,可憐你這個混蛋。你有那么嚴重的潔癖。早知道你爸這么神,早崩潰了吧你。
這么多天,第一次有股暖流涌過心底。我扭頭看雪碧,擦去恐懼和急躁,這還是那張車流中橫穿馬路朝我而來的清澈的臉。此刻,這張臉上泉涌似的淌下兩行淚。
雪碧說,求求你,包還我吧。雪碧從沒說過“求”字,我有點不自在。我沒說還也沒說不還,我說,在家呢。但是雪碧盯著我懷里的雙肩背包說,我知道它在這里面。我下意識地摟了摟背包。
雪碧的語速越來越快,如果錢院長去撤這個藥,就有可能事情敗露,涉及的人太多了。求你放過我們吧,我兒子才八個月,我出了事兒,他怎么辦?老天爺都饒了我,為什么你跟你爸揪著我不放?我有一個那么好的家,婆婆對我好,老公對我好,還有一個那么紅火的買賣,當(dāng)年從西山出來上學(xué)的時候,怎么也沒想到能有今天啊。許雷,你抬抬手,我的好日子就能繼續(xù)。三十萬對方一民和錢治平來說只能感覺到疼,但那是我的全部,我把全部拿出來,就是要換一個太平日子啊。方一民怎么會殺人?他誰都不會殺,無論你還是你爸,他跟我一樣珍惜現(xiàn)在。
開車吧,我說。
我想起了嬰兒車里那個拚命蹬腿的小男孩。我爸跟我說過,不到一歲的時候,我媽腳受傷,不能看我,我爸就帶著我出車跑長途。那會兒我就應(yīng)該是雪碧兒子這么大。我爸把我放在副駕駛的一個籃子里,為我換尿布,沖奶粉,光著膀子吹著口哨,一路南下。這事我爸提過好幾次,每次都用不同的時髦語言來形容,比如,快活,幸福,拉風(fēng)。
雪碧一路淚奔,路過西山腳下時,她抬眼望了下山上那一片密密麻麻低矮破敗的平房,說,你放過我,我就徹底走出來了。
我還在冥想一個老爺們兒帶著幾月大的嬰兒跑高速,我爸說尿布濕了他就掛在車窗外,風(fēng)一吹呼呼拉拉地響,給他的口哨伴奏。
又行駛了一段路,雪碧說,如果你想做一個沒有污點的人,錢你可以還給我們,錢治平給你開的那些條件,你也都可以放棄。
淚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多么希望跟我的父親再回到從前。他還是原來的他,我也還
是原來的我。而雪碧,我從來不曾相識。
雪碧踩了剎車,我發(fā)現(xiàn)到了我們剛才見面的地方。她看著我泣不成聲。我卻把臉別向窗外。
遠處教堂的鐘當(dāng)當(dāng)作響。我打開車門,跳下去。
手里拎的是我爸的兩包東西。我的雙肩背包留在了車上。我想起了那一地的飲料瓶和鑰匙扣,淚水順著臉頰滾進心頭……
轉(zhuǎn)眼就開學(xué)了。
走的那天,雪碧跑到火車站送我。她提著我的雙肩背包,里面不知塞了什么,鼓鼓的。我劃開拉鏈,都是她超市里的兒童食品。
雪碧笑著說,抽煙不代表長大。
新學(xué)期開了很多新課,讓我應(yīng)接不暇,加上還要兼職掙錢還債,更主要的,我需要忘記,所以暑假真的就從記憶中一點點淡去了。一天,打開手機上網(wǎng),看到社會新聞上有一條是關(guān)于我們城市的,說因為有人揭發(fā),某某醫(yī)院的副院長錢某平,因收受性賄賂被調(diào)查,同時提到的還有華強貿(mào)易。
我再次飛奔到火車站。
下了車,我沒回家看我媽,直接去了雪碧的超市。
雪碧的兒子已經(jīng)開始學(xué)步。母子倆正圍著一個木馬轉(zhuǎn)圈,看見我,她幸福地笑了。
我上氣不接下氣,問雪碧,你沒看到新聞么?
看了,雪碧拽著他兒子的雙手,那是明天的事兒,今天我要教我兒子學(xué)走路。
我的眼睛蒙上一層淚水。一路上,我一直在后悔為什么要給派出所打那個電話。是我毀了雪碧??墒牵覅s對雪碧說,我沒告過密。
雪碧又笑了,我信,不是你。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撒謊。我討厭欺騙。但是我欺騙了雪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