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楠
認(rèn)識簡居是在新加坡作家協(xié)會的一次聚餐上,她跟在本地的一個出版商后面過來和我們這一桌打招呼,像捏著名片一樣捏著她的手機(jī)。出版商和我寒暄過后,她叫我的名字,說很喜歡讀我的作品,能不能留一個聯(lián)系方式給她。我看她衣著簡單,干瘦,又沒化妝,剪得半短的有些土氣的頭發(fā),一個謹(jǐn)小慎微的中年婦女,覺得她可能剛從國內(nèi)過來,沒怎么太在意她。但是有人這樣說,我還是很得意的,報了兩次號碼給她。她存了我的號碼,立刻就轉(zhuǎn)身跟我旁邊的人說很喜歡讀她的作品,能不能留一個聯(lián)系方式給她。說的和剛才跟我說的幾乎一字不差。我和另外一個作家都有些微的尷尬。她向第三個人要聯(lián)系方式的時候我端著酒杯走開了。
過了一個禮拜我收到她發(fā)來的信息,問是否可以請我吃個飯,想和我聊聊寫作聊聊文學(xué)。說實話我很怕這種剛過來的中年婦女,多半是陪讀媽媽或者跟著老公過來的,對本地的生活完全不了解,她們通常會拉著你聊個沒完。我簡短回了個謝謝有機(jī)會吧。
第三次還是第四次收到她的短信的時候我覺得實在不太好意思再拒絕。約了個時間。她讓我選地方。我便選了我公司旁邊的一家油膩膩的破敗的老中餐廳吃午市點心,價格便宜,雖然餐廳里有陳舊的地毯和冷氣機(jī)里面的味道,但是好在還是有冷氣。她說好的,沒問題。
那天我又有些不太想去了,有別的人臨時約了一起吃飯,她這邊是沒必要的應(yīng)酬,我也不會有多享受和她一起午餐,于是又用短信推了她。她說好的,沒問題。
過了好一段時間,又收到她的短信,還是說請我吃飯。這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我倒不太記得有誰這么樣非要請我吃飯不可,作為一個沒有任何名氣的作家,這還是讓我挺受寵若驚的。于是我讓她選地方。她短信說,如果不嫌棄的話,帶你家人一起來我家吧,我做飯給你們吃。
我跟我太太說的時候她非常不樂意。一個剛來新加坡沒多久的女人,都不知道對方是干什么的,就因為她喜歡文學(xué)喜歡你的作品,而且是多少年前的作品,你還要跑到她家去吃飯。拉上我一起去。在不知道什么租來的組屋里吃一頓飯。有必要嗎?再說了,她又不是光喜歡你一個人的作品。她怎么不找別人呢?
但是我真是不好意思推了。
我不去。我太太說。要去你自己去。我一個人去不太好吧。我說。
反正我不去。我太太說。估計連空調(diào)也沒有,熱也熱死了。
我想了幾個借口,實在不好意思用短信發(fā)出去。最終還是決定去了算了。不就一頓飯嗎。人家叫了一兩個月了。
我不去。要去你去。我太太說。
我跟簡居確定了之后,她很客氣地回復(fù)了。
到了那天我找她要地址。她把地址發(fā)過來了。我完全不知道那個地方是哪里。拿去問我太太。我太太掃了一眼我的手機(jī)。怎么沒有Block號?這不是組屋,是私人住宅。我太太看了一眼地址說。搜一下不就知道了。她拿了她的手機(jī)搜了一下。這個地方啊。我太太瞪大眼睛說。南洋小學(xué)就在一公里之內(nèi)。這里是新加坡人所謂的高檔住宅區(qū)啊。而且你看這個門牌。她又打開電腦切換到實景。這邊都是獨立洋房。
找那個地方我們花了一點時間。因為都是小路。而且我太太堅持要買兩瓶紅酒拿著去。我們花了比較長的時間在超市里挑了兩瓶折扣力度大的紅酒,看起來包裝也不錯,我們對紅酒一竅不通,覺得年份離現(xiàn)在遠(yuǎn)一點的總是能顯得貴一點。
簡居家是坐落在一個小山頭上的獨立的大房子。我把車??吭陔x她家比較遠(yuǎn)的地方。我太太穿了一雙鞋跟特別高的菲拉格慕的鞋子,她就那一雙名牌鞋,大減價的時候買的,折扣力度大,唯一的缺點是鞋跟太高了,不太舒服,所以走路走得慢。我們在一幢一幢漂亮的大房子中間的小路上走著,兩個人什么都沒有說。除了我太太的鞋跟和地面接觸的聲音就是風(fēng)聲和小鳥的鳴叫聲。偶爾我背包里的兩瓶紅酒發(fā)出互相撞擊的聲音。
簡居的家在一個小山頭上。車庫的門大開著,里面停著一輛奔馳SUV和一輛雷克薩斯。車庫旁邊有一個小門關(guān)著。我研究了一下,發(fā)現(xiàn)車庫那邊可以進(jìn)去。但是我太太非說要按小門的門鈴。這不是一樣嗎?我一邊按門鈴一邊對我太太說。
噓。我太太低聲飛快地說。
簡居的房子和房子里的每一個房間都非常大,而且挑高特別高。她指著墻上的畫作對我說,這是誰誰誰的作品,你應(yīng)該知道吧,我先生喜歡收集他的作品。我沒有聽過那個畫家,但還是一如既往地點點頭。簡居的家是地下一層地上四層的建筑,前后有花園,前院還有一個碩大的游泳池。這些花真漂亮。我太太說。是你種的嗎?仿佛回答我太太的問題一樣,一個印度的園丁出現(xiàn)在視線里。
參觀了過后,我把背包放下,把紅酒拿出來。謝謝。簡居接過去順手放在一旁,我先生很喜歡喝紅酒的。來,我們吃飯吧。
吃飯?我和我太太都愣了一下,因為從進(jìn)門到現(xiàn)在我們連一口水都沒喝過。我以為會先在客廳里坐坐,喝一杯水或者飲料什么的。而且才四點多。
我們在大得夸張的餐廳里圍著碩大的木質(zhì)餐桌坐下,桌子上鋪了一大塊厚厚的貼合餐桌大小、剪裁合適的厚塑料墊。女傭幫著把菜從廚房里端了出來。米飯也盛好了。簡居說,我讓另外一個女傭也下來。她對著墻上的對講叫人。家里還安對講機(jī)。我笑著小聲說。我太太把桌子上蓋著的厚厚的塑料墊子掀起一個角來,看著我笑笑,然后在桌子上看看,小聲說,沒東西喝。
吃吧。簡居拿起筷子。我壓著驚訝,也拿起了筷子。我太太猶豫了一下,說,呃……有什么喝的嗎?
哦。喝的。簡居放下筷子。叫了一下女傭。
女傭拿了三個麥當(dāng)勞送的彩色可樂杯,當(dāng)著我們的面往杯子里倒了可樂,然后往我們面前一擺。簡居備下的菜色很豐盛,對于三個人的晚餐來說,過于豐盛了。簡居轉(zhuǎn)動著餐桌上的轉(zhuǎn)盤說,來嘗嘗這個,今天早上我在錦茂的巴扎(集市)買的,很新鮮。這個也是。簡居放下筷子說。我每天早上都去那邊買菜的。
自己來自己來。我和我太太連聲說。
簡居夾了兩筷子菜,然后扒拉了兩口米飯,放下筷子看看手表,說,我要去接我的小孩放學(xué)了。她又看了看我們,不然我讓我的女傭走路去接?我和我太太互相對看了一眼。簡居又說,不然我讓女傭走路去接吧?她又再看了看手表,然后說,你們坐一下,我去把小孩接回來。很快的,學(xué)校就在附近。你們先坐一下。
我太太說,沒事,你先忙吧。簡居站起來走出去了。我和我太太互相看著沒說話。然后我太太先放聲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起來。我們吃吧。我說。還有別的飲料嗎?我太太高聲問女傭。女傭去冰箱拿出橙汁和雪碧。哎,算了。給我杯水行嗎?不要冰。我太太說,然后問我,你要不要?
簡居帶著她的小兒子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基本吃飽了。她將車鑰匙放在一旁,然后坐下來拿起筷子,繼續(xù)吃起來。好吃嗎?她問。挺好的。我和我太太回答。這些很新鮮的。她說,這些都是我早上從錦茂的巴扎買回來的。我每天早上都去那邊買菜。你們?nèi)ミ^嗎?簡居放下筷子說,等下還有湯。我讓女傭給你們盛碗湯喝喝。
你兒子吃什么呀?我太太問。這是老五。他哥哥在樓上小房間里寫作業(yè)。老三和老大在閣樓上玩游戲,老四在睡覺。簡居說。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她的五個孩子都在家。那,他們不一起吃嗎?我看著桌上的飯菜說。哦。他們不吃這些。而且如果爸爸不在家,他們從來不和我一起吃。簡居說。等下女傭會弄東西給他們吃。
我和我太太已經(jīng)飽了。簡居見我們放下了筷子,又讓女傭盛湯。一個女傭盛了湯,另一個從廚房里端出炸的臺灣香腸和雞翅,兩碗米飯兩碗薯條,走去樓梯口。我太太看了我一眼。
你弄得太豐盛了,剩下了好多。我一邊舀湯一邊說。簡居放下筷子,進(jìn)去廚房拿了一個大的玻璃涼杯出來。這是橄欖茶。在我們老家,如果吃得油膩了,就泡點這個茶喝。她拿起涼杯想要倒茶,哦,沒有杯子是吧?她又進(jìn)廚房拿了兩個杯子出來。倒了茶遞到我們面前,你們嘗嘗。
簡居家碩大的餐廳,正對著她家的巨大的泳池。傍晚的風(fēng)從泳池上吹過來,非常的愜意舒適,但是我和我太太卻找不到任何的話題。那種橄欖茶是我們第一次喝,橄欖是什么味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只覺得微微有點咸味。頭頂上的大吊扇緩慢地轉(zhuǎn)著。
在靜默中間,簡居忽然說,不然我把我的老大叫下來見見你們?說完就走向?qū)χv機(jī),小聲的對著對講機(jī)說著什么,然后掛上,走回來說,他一會兒就下來了。
過一會兒她其中的兩個孩子陸陸續(xù)續(xù)下來了。簡居微笑著說,過來見見媽媽的朋友。媽媽的這個朋友是作家。兩個孩子看著我們說,叔叔好。阿姨好。媽媽的這個朋友很厲害的,出了很多書。簡居說。兩個孩子在小眼鏡后面微笑著看著我們沒有說話。
見過小孩之后,我覺得這頓飯到了該結(jié)束的時候。于是站起身來,說差不多我們該走了。不打擾了。簡居也跟著站起身來,那我送你們出去。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太太一直說個不停,你看到了嗎?我相信他們的那個木質(zhì)的桌子一定是很貴的木頭,但是他們竟然在上面鋪了塑料墊子,塑料墊子!喝水喝飲料的杯子竟然是麥當(dāng)勞送的!這也太夸張了!我太太的聲調(diào)很高,有力地回響在小小的車廂內(nèi)。這么大這么漂亮的房子,要我我就全部用愛馬仕的。而且他們的層高太高了,覺得不成比例的高。對了。你要回請他們嗎?如果我們回請他們來我們家,那就好玩了,參觀我們家的時候只需要說,客廳、餐廳、臥室、陽臺。你看到她們的餐具嗎?她們的餐具竟然是Corelle的,那么便宜的牌子……
你把餐具反過來看了?我問。
嗯。我太太笑了起來。我也笑了起來。
然后我想起來簡居約我吃飯是要談?wù)剬懽髁牧奈膶W(xué)的,但我們竟然一點和文學(xué)相關(guān)的東西都沒有聊到。
而且你這個朋友是不是有問題?她是和社會脫節(jié)了嗎?竟然請客吃飯吃到一半出去了。晚半個小時吃不就好了。我覺得她和社會脫節(jié)了。女人在家里不做事待久了就是這樣。所以無論如何我千萬不能不做事,不能和這個社會脫節(jié)。我太太坐在旁邊繼續(xù)說下去。
這確實是奇怪的一頓飯。我心里想。
回請簡居其實是我太太的意思。她覺得多認(rèn)識一些這樣非我們?nèi)ψ永锏娜藭容^好。她猶豫了再三最終還是不愿意請她到我們家里來。在外面吃吧。她說。在哪里呢?讓她選吧。我說。但是她們好大一家人呢。我太太說。未必都來吧。我說。
簡居后來發(fā)了好幾個短信給我。她的短信是很老派客氣的。先稱呼我的名字,然后問好,然后才說事情。談的大多是關(guān)于文學(xué)的事情。她年輕的時候在報刊雜志做過編輯,現(xiàn)在還想寫小說,想要讀書而一直沒有時間,等等。
雖然我太太一直說著回請。但是這事兒一直拖著。她始終覺得選不到好的地方,再加上她又剛剛買了一個什么美國的美容保健品的會員,和傳銷的性質(zhì)類似,除了上班,忽然多出來了一大幫一起奮斗的朋友,她每天都忙著在朋友圈里發(fā)長篇大論的勵志的文字,推銷她的貨品,有時候甚至忙到晚上一兩點鐘才回來。因此回請簡居的事情就這么擱下來了。
倒是簡居主動提起某一天她會來我家附近,要不要大家一起吃個飯。
她一個人嗎?我太太若有所思地問。
應(yīng)該是。
那請她到我們家里來吧。
我做了幾樣不錯的家常菜。我太太屬于事業(yè)型的女人,因此做菜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到底是作家,同時兼著寫點廣告稿采訪稿什么的。
當(dāng)簡居知道那幾道菜是我做的時候顯得非常的驚訝。梁棟,你真是太厲害了!
三個人的飯主要是我太太一直在找話題。她說了很多關(guān)于她新買的會員的事情。吃完了飯,我太太才說,不然也參觀一下我們家吧。
對我們家進(jìn)行參觀這件事進(jìn)行得非常簡短。想著在簡居家參觀的情形我甚至覺得有點局促。進(jìn)入臥室的時候我稍稍有點放松了下來。因為這是唯一還比較過得去尺寸的房間。臥室里放了一張?zhí)卮筇栯p人床,那床和床墊是我們挑最昂貴的品牌買回來的。單只那厚實碩大的床墊,就已經(jīng)是我家所有的家居用品里最貴的一樣。我太太對于床上的事情非常講究。
我能看看你的衣柜嗎?簡居站在大衣柜前面對著我太太說。
我太太微微愣了愣,然后很快說,當(dāng)然可以啦。然后她打開了衣柜門。
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打開衣柜還是略微有些尷尬的,即使是我,也能感覺到。
我太太的衣服非常多,整個衣柜里的衣服全是她的。套裝、褲裝、裙子、連衣裙……我太太很快就把衣柜關(guān)上了。
然后我們走回客廳。簡居笑著說,鞋柜能看一下嗎?
我太太打開她碩大的鞋柜。然后又把旁邊她放包包的柜子打開。里面有兩三個名牌包。
真好。簡居說。你的衣服都真好看。在哪里買的。不然下次我們一起去買衣服吧?
好啊。我太太隨口應(yīng)了一聲。
送簡居到樓下的時候我太太還在熱情地和她寒暄?,F(xiàn)在變成了大部分都是我太太在說了。我和簡居仿佛是兩個靜默的客人。而我更靜默到幾乎無言。
簡居走向她的車的時候說,你有什么不要的衣服到時候給我吧。
嗯?我太太愣了一愣,輕輕吸了一口氣。你打開我的衣櫥隨便挑吧。她說。
那怎么行,也許有些你還是很喜歡的。簡居低聲說。
哦。我無所謂??蜌馍?。我太太順口敷衍說。
請了,回請了。這事情差不多就這樣了。在靜默中我想。
再見到簡居是幾個月以后,在作家協(xié)會的聚會上。她只認(rèn)識那個之前介紹她給我的出版商,和其他人仿佛都不認(rèn)識,所以自然而然坐在我身邊。我有一個朋友叫張寶燕,席間她對我說,她年紀(jì)比我大,但是我們常常一起結(jié)伴出去吃東西,她是美食家。
吃飯吃到差不多了。她開始找同桌周圍的人要聯(lián)絡(luò)方式。那些人我也不認(rèn)識,只看到他們似乎都不怎么愿意搭理她。我走的時候她也站起身來。你是開車來的嗎?她問。是啊。我說。然后我們向外走去。我去一下洗手間。我故意說。哦。那好吧。她說。
等我去完了洗手間出來,走到門口準(zhǔn)備拿車的時候,看見簡居站在餐廳門口。我愣了愣。
你能幫我叫輛車嗎?好像這邊沒有車進(jìn)來。她正拿筆在手機(jī)上點著,抬頭正好看見我。
你沒開車?那你怎么來的?
我坐出版商的車來的,不熟悉的地方我不敢開車去。走的時候找不到他們了,打電話她又沒接??赡茉诿Π?。我不知道叫出租車的號碼。
我打電話幫你叫吧。
好。
我打了半天電話叫來了一輛車。
謝謝你。梁棟。她高興地說。
那我先走了。我剛說完想到,其實我可以說送她回去的。
不然我送你回去吧?我說。又覺得這話現(xiàn)在說,太愚蠢。
不了。不了。已經(jīng)叫到車了。謝謝你。梁棟。
那我先走了。
好的。再見梁棟。
我拿了車開出來經(jīng)過門口看見她還站在那里,手里捏著電話和筆,向著另外一個方向張望著。
梁棟好。謝謝你那天幫我叫車。下周我請你吃個飯吧?看你有空嗎?簡居。
我看著簡居發(fā)過來的短信,過了一段時間,回了一個字。
簡居選在島嶼俱樂部。我看著她發(fā)過來的地址,想到她用細(xì)小的筆在手機(jī)上輸入的樣子。地址中有個英文單詞的兩個字母倒反了。她把餐廳的名字樓層都發(fā)了過來,又把她的車牌號發(fā)過來。讓我在門衛(wèi)處報她的車牌號。過了一會兒又發(fā)過來說忘記發(fā)郵編給我了。又再把郵編寫過來。一個地址倒發(fā)來了四五個短信。
我沒有進(jìn)過這類俱樂部,對我來說,這種光入會費就百多萬人民幣的會所是我連想也不會去想的事情。那天我是有些事情煩心的,但是車一進(jìn)入俱樂部,一派設(shè)計得恰到好處,讓人舒適放松的熱帶度假村風(fēng)貌,連帶著我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我按照導(dǎo)航儀上的指示,開到了簡居給的地址,但是那邊的停車位都是給俱樂部會員的。我已經(jīng)有些遲了,胡亂停在其中的一個停車位上,下了車看到墻上印著非會員停了會鎖輪胎,開鎖費兩百新幣。沒辦法,我又順著指示牌轉(zhuǎn)出來,一路開到了訪客停車場。
剛停好車,簡居的電話就來了。梁棟,好找嗎?
我一邊鎖車一邊跟她解釋我現(xiàn)在在訪客停車場。
哎呀。那你知道怎么過來嗎?
應(yīng)該能順著走過來吧。
我過來接你。說完簡居掛了電話。
我還沒來得及問她她是開車過來還是走著過來還是怎么樣。只有站在那邊等著。過了一會兒,簡居過來了。梁棟。她站在俱樂部的門口沖著我這邊揮手。
那間餐廳都是玻璃墻,外面是俱樂部的高爾夫球場和各種高大的樹木,所以有一種身處室外餐廳的感覺,雖然在炎熱的赤道但是室內(nèi)的溫度如初秋。這種氛圍立刻讓我想起了某個秋天去過的杭州的一家室外的農(nóng)家餐廳,看著郁郁蔥蔥的遠(yuǎn)山吃飯。來這個小島這么多年,我從來不知道新加坡居然還有這樣的餐廳。
我已經(jīng)點好了。簡居說。你沒有什么不吃的吧?
服務(wù)生過來幫我倒了茶水。我扭頭看我們周圍的零零散散的客人。其他的客人明顯都是剛打完高爾夫球,臉龐曬得黝黑。
簡居說了些什么。抱歉,我沒聽到。我轉(zhuǎn)向她。
我這幾天一直在看《新華文學(xué)》。她清了清嗓子,然后笑了笑說,認(rèn)真學(xué)習(xí)。
哦。是嗎?我順口答到。
你沒有給他們投稿嗎?她端起茶喝了一口,放下茶問。
哦。沒有。
你還在寫嗎?
哦。偶爾啦。
你知道嗎?我有一個朋友叫張寶燕,她也很喜歡文學(xué)。她也很喜歡吃東西。
哦。是啊。
這個餐廳像一個雙層的玻璃紙鎮(zhèn)。我想。雙層的,玻璃紙鎮(zhèn)。
服務(wù)生先上了魚翅,在燒得很熱的扁平瓦罐里滋啦作響。我見簡居的那份放在那里不動,于是我也任由我的那份漸漸抽干。
其實我以前做過雜志的編輯。是我們老家的一個雜志社。簡居慢慢喝著茶。
哦?是嗎?
那是很多年前了。
編輯什么?
老家的一個雜志。現(xiàn)在每年冬天我們都會盡量回老家待一待。那份雜志現(xiàn)在還在。那個時候我先生還是體制內(nèi)的人。
是什么雜志?
說了你也不知道。很小的一個雜志。我那時候在那邊做編輯。
我們又聊了一點關(guān)于那個雜志和她的老家的話題。我看到那瓦罐里的魚翅都快抽干了。忍不住問,這個……就這樣嗎?
哦。簡居看了看自己面前。你試試看這個。等它燒的干了,再把這個鯊魚骨湯澆進(jìn)去。當(dāng)然,你也可以不加這個湯。哦。這個燒的太干了。太干了。說完,她把濃白的鯊魚骨湯倒了進(jìn)去。
魚翅撤下去上了鮑魚。
你有打高爾夫球嗎?
沒有。我不會。我說。
這樣啊。簡居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然后認(rèn)真地問,你會掃地嗎?
我笑了起來。那個當(dāng)然會。
那就好了。你會掃地就會打高爾夫球。簡居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這事兒被她解決了的有些自負(fù)欣慰的笑容。
鮑魚撤下去之后又上了兩盤龍蝦。等到我吃到龍蝦外面圍著的蛋白的時候,簡居說,夠嗎?要不要再加一個青菜?
夠了夠了。我說。
簡居又端起茶來喝。這邊你來過嗎?
沒有。第一次。
那好呀。等下我?guī)阕咦??這邊有一條路,可以從俱樂部一直走到蓄水池。有時候我上午會在那條路上健行。
簡居抬手看了看手表。她戴一塊方方正正的老式舊手表。然后她抬起那只戴手表的手向著空中舉了舉。
我來吧。當(dāng)服務(wù)生端著單子過來的時候我一邊說一邊去褲子口袋里摸錢包。
說好了這次我請客的。簡居將單子接了過去。而且這是我的俱樂部,自然是我來付錢的。服務(wù)生將單據(jù)遞回給她的時候,她簽了字,將單據(jù)對折再對折,然后慢慢地撕碎,扔在了黑色的皮質(zhì)盤子里。
這里還有桑拿房。說起這件事情我就覺得很……簡居臉上忽然出現(xiàn)了忿忿的神情。其實我平時因為要帶孩子,難得用一次這里的設(shè)施,而且我們家里也有泳池和健身房。那次來這邊蒸桑拿,穿了泳衣,一個新加坡老太太說我怎么能穿泳衣,說我是中國來的。
她怎么能這樣說?我說。雖然我也不知道進(jìn)桑拿房女的到底應(yīng)該穿什么。
簡居半天沒說話,然后說,后來我聽工作人員說那個老太太是經(jīng)常來用這里的設(shè)施的。有些新加坡的老太太就是這樣的,買一個會員就恨不能住在里面。其實我都很少用的……簡居的臉上顯現(xiàn)出來一種孩子般的委屈。后來我?guī)状螌iT進(jìn)去看看,那個新加坡的老太太都不在里面。本來我還想和她理論一下。干嘛那么瞧不起人。
高爾夫球你經(jīng)常打嗎?我換了一個話題。
我剛學(xué)沒多久。這里有老師教。你想打也可以過來打。
那不是我的運(yùn)動。我說。
這里有兩個老師,一個年輕的,一個年紀(jì)大的。年輕的老師又高又帥。她看了我一眼,又重復(fù)了一遍,真的是又高又帥。每次教課還會給我免費加時間。
哦。我本想開句玩笑,話在嘴里打了轉(zhuǎn)。
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俱樂部的大路上。
我們從這里進(jìn)去。你可以嗎?這里面進(jìn)去就是。簡居熟練地用手撥開路邊低矮的植物,一側(cè)身就進(jìn)去,居然顯現(xiàn)出來一種矯健。
這樣啊。我有一種新奇的感覺。
這里一直能夠走到蓄水池,而且中午一點也不曬。我經(jīng)常從這里走過去然后再走回來。簡居得意地說,一條路線是八公里,一條路線是十二公里。
我們兩個慢慢地走在林間的小路上。這條路非常的細(xì)長,兩邊長滿了各種樹木,樹頂在上面幾乎合起來,形成了長而狹窄的拱廊。這熱帶小島上的正午,在外面站一會兒便微微出了汗。簡居穿著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裙子和方頭的包腳鞋子,仿佛介紹這個俱樂部的一部分設(shè)施一樣介紹這條路給我。
其實這已經(jīng)是她的俱樂部外面了。這條林間小路上只有我和她慢慢地走著,安靜到仿佛在水底行走,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我忽然覺得有些什么,但是又不確定,就好像你在水底游泳的時候覺得聽到了旁邊人的劃水聲,但是往往停下來看時發(fā)現(xiàn)那其實是你自己弄出來的嘩啦嘩啦的動靜。雖然生了五個孩子,但是簡居的身材還是非常苗條的,她應(yīng)該是屬于那種偏瘦的體質(zhì)。但是臉真是老老實實的臉。
旁邊的樹木嘩啦的一響,有猴子跳過去。嚇了我一跳,這里還有猴子?。?!
可多了。簡居笑了起來。
我忽然開心起來,這個意外出現(xiàn)的地方和猴子讓我仿佛回到了讀書時候和喜歡的女生逃課的時光。只是簡居是女老師。
也許見面的次數(shù)多了一點。簡居開始講了些別的事情,以前剛來新加坡的時候在哪里買地。我問她她先生是做什么的。
一點小生意。她含糊地帶過了。然后開始講她的孩子在課外班上從老師那里受的委屈,講著講著仿佛成了她受了委屈。梁棟,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她看著我問。
我……我頓了頓,我不知道。
下次我們再一起來走路吧。簡居問。我很快答應(yīng)了。她看到我平時都可以出來,又高興了起來。你們工作時間不固定真好。她快樂地說。
我們沿著那條小路走了很大的一圈。簡居說得沒錯,那邊確實有很多猴子。走完了以后簡居說讓我去她的俱樂部洗個澡再走。
她的俱樂部對我來說就像迷宮一樣,她帶著我坐電梯上去來訪者停車場。她穿了一個類似于網(wǎng)球裙一樣的藏青色連身褲裙。很久沒有運(yùn)動,忽然走了這么一大圈我還是有點累的,我靠在電梯上。簡居看了我一眼。
我身上到處都汗津津的。簡居的身上卻竟然沒出什么汗,還穿著那件藏青色的厚實的連衣褲裙,即便是短袖短褲也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上面軋著結(jié)結(jié)實實的線。電梯門很快就開了。
那天午餐的事情我過了兩天才和我太太提起。我太太問我為什么沒叫她,我說,她沒有提到要叫你,我就沒好意思叫。
后來簡居又發(fā)了幾次短信給我,問我是否知道新加坡哪里可以買到國內(nèi)的文學(xué)期刊。我告訴她圖書館有一些國內(nèi)的文學(xué)期刊,并且把一些純文學(xué)的公眾號轉(zhuǎn)發(fā)給她。
我這里有一些往期的,是我以前托國內(nèi)的朋友帶過來的。你要嗎?
太好了!她說。不然我過來拿?
還是我拿給你吧。
那我請你吃飯吧。
不用不用。我給你送過來吧。
我挑了一個很早的時間把雜志送到簡居家。
謝謝你。坐一下吧。簡居說。我們?nèi)ヂ杜_上坐坐。這么早,露臺上還是很舒服的。
我推辭了一下。還是跟著簡居上了露臺。
這個房子在山頭上,雖然只是地上四層,因為周圍都是地勢較低的洋房,所以從露臺上可以看到很遠(yuǎn)。還帶著清晨的涼意的風(fēng)吹過,讓人感覺到非常的愜意,甚至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女傭送了兩杯咖啡上來。其實我一向不喝咖啡的,但是也不想再生出麻煩來換了。
你看到那棵雨樹了嗎?我們的鄰居。簡居微笑著指著稍遠(yuǎn)一點的地方兩幢占地面積很大的獨立洋房。兩家為了一棵雨樹吵了很久。其中一家不喜歡另外一家的雨樹的枝葉掉到他的院子里。而另外一家又不愿意修剪。于是那家便自己請了人來修剪,結(jié)果修到一半,雨樹那家的女主人回來了。竟然直接開車沖向那家的男主人,人家躲開了。她就把來修剪雨樹的吊車鑰匙拔了。結(jié)果那個工人就掛在上面下不來。后來聽說那個女的因為雨樹被修剪了這個事情得了抑郁癥,不得不搬到自己的高級公寓里去。
簡居停了一停。說,聽說鬧上法庭了。那個女的要那個男的賠償她本來可以租出去的高級公寓的月租,修復(fù)雨樹的開銷,還有雨樹被修剪下來的樹枝。
那后來怎么辦了?我問。
后來?簡居眨眨眼睛看著我。
那個被掛在上面的工人。
聽說,后來警方把他救下來了。
我腦子里出現(xiàn)那個無辜的工人做事做到一半被人拔了鑰匙掛在半空中的情形,止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笑完了之后,我對簡居說,謝謝你的咖啡,我要回去了。
不要吃了飯再走嗎?
不了,我還有事情。
從山上下來的時候,我經(jīng)過了那兩幢獨立洋房,其中一幢洋房院子里的那棵雨樹姿態(tài)舒展而優(yōu)美,忽然又覺得好笑起來,那個可憐的工人,我一邊笑一邊想。還有那些被剪下來的樹枝要怎么樣歸還呢?我自己一個人在車?yán)镄Τ雎晛怼?/p>
過了一段時間,我太太又再提起簡居,她剛買了一個賣美容保健品的美國品牌的會員,在工作之余想多賺一點錢。
她認(rèn)識的圈子里估計都是闊太太。可以幫忙介紹一下。我太太說。
我覺得這樣不太好吧。我說。
反正介紹給她。又不是馬上要她買。她了解一下也是好。我知道她老公有錢,不差這點錢,但是我們的產(chǎn)品是確實有效的。我太太有些不耐煩。
我覺得沒什么意思。我說。我覺得你們這個根本行不通,你要是覺得好買著自己用用就算了。想要靠這個賺錢就和傳銷的性質(zhì)類似。
我太太開始發(fā)脾氣,從這個品牌怎么在美國起來的,到本地的《海峽時報》怎么做過大篇幅的報道,她那天的同事的故事,最后說到我們,再說到我們的房子、車……以及我們目前解決不了的所有的和錢相關(guān)的一切。
反正我只是讓你幫忙聯(lián)系安排一下。我這么努力賺錢是為了什么?為了什么?她最后瞪著我說。
我覺得如果我再不制止她,她就會說出如果我像簡居的老公那樣有本事那么她也就可以過簡居那樣的生活了這樣的話。
于是我說,好吧,我試試。
過了幾天,我太太又提起了這件事情。我們的一個黃鉆會員專門想要和簡居見面談?wù)劊槺阋蚕牒臀乙黄鸪詡€飯。
我真的是不知道如何開口了。我說。我們也有一段時間沒怎么聯(lián)系了。
只是一起吃個飯,而且那個是黃鉆會員,一般人想見還見不到,級別低的,像我這種剛加入會員沒多久的一般都見不到的……我太太瞪著我。她不再說話。就那樣瞪著我。
我最終還是幫我太太約了簡居。短信里我說有個朋友也一起來,希望她不會介意,大家認(rèn)識一下。
好的。梁棟。她回說。
我太太堅持要選在上次我和簡居吃飯的地方。沒有比那邊更適合的地方。私人高檔會所。那個黃鉆會員真的很厲害的。而且對我也很重要。對我的事業(yè)很重要。對我們家也很重要。
不管我怎么反對選在那個地方,我太太都繼續(xù)堅持。
你知道嗎?如果選在那里,簡居肯定會請客的,因為那是她的俱樂部。我說。
怕什么。一頓飯而已。下次我們連著請她不就好了。關(guān)鍵是那個位置好。適合。
吃午餐的當(dāng)天我先到了。我太太坐那個黃鉆會員的車過來。我到的時候簡居已經(jīng)到了。我和簡居坐了好一會兒。他們才到。我太太打電話過來問怎么走。
簡居在旁邊說,你問問她車停哪里了,我過去接她。
我剛問完了,簡居已經(jīng)走出去了。
過不到一分鐘三個人一起進(jìn)來了。
服務(wù)生過來問人是不是已經(jīng)齊了,可以上菜了嗎。
你們沒有什么不吃的吧?簡居略帶點抱歉地問,我一來就已經(jīng)把菜點好了。
第一道菜是那個我們吃過的小瓦罐魚翅。令我松了一口氣的是,那個黃鉆會員和我太太并沒有談?wù)撍麄兊漠a(chǎn)品。仿佛這次的午餐就只是純粹的聊天吃飯。
梁棟,你知道六六嗎?簡居發(fā)起了一個話題。
知道啊。我說。
你認(rèn)識她嗎?
不認(rèn)識。我說。
哦。簡居低頭舀了一小勺魚翅放在嘴里。又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這期的《新華文學(xué)》你看了嗎?
看了。我低著頭說。
我也看了。簡居滿意地笑了起來。你覺得怎么樣?
我覺得挺好的。挺好的。
我想把我的朋友也拉進(jìn)作協(xié)。她也很喜歡寫作。簡居笑著說。到時候我介紹你給她認(rèn)識。
簡太太喜歡寫作啊。黃鉆會員笑著插話。
我以前當(dāng)過編輯。簡居笑著對黃鉆會員說。還在以前我們地方的刊物上發(fā)過文章。但是當(dāng)然和梁棟不能比了。簡居看了看我和我太太,他是作家。我們這種只是喜歡寫而已。
我太太也跟著笑了起來。
簡太太平時喜歡讀什么書啊?黃鉆會員繼續(xù)笑著。
我現(xiàn)在不能用iPad看書。看久了眼睛花。我也不知道看什么書好。所以看一些國內(nèi)的文學(xué)刊物。經(jīng)過編輯選擇過的總是好的。
怎么可能。你還那么年輕。我太太笑著說。不過對現(xiàn)在的人來說美容和健康真的很重要。
有時候帶孩子去圖書館借書,我也跟著借兩本。但是總是還沒看完就到了還的期限了……
你聽說過一個美國的牌子嗎?你應(yīng)該聽過的。我太太不耐煩地打斷了簡居。
我看見那個黃鉆會員向著我太太遞了一個眼色,然后慢悠悠地接過去,唉……簡太太和簡先生……唉……肯定做很多運(yùn)動吧?簡太太身材那么好,一看就是常運(yùn)動的人。
你們喜歡走路嗎?簡居坐直了身子,微微向前探一點,仿佛在勸他們兩個入會一般。我常常走路。有時候湊不齊朋友就自己一個人走。就在這個俱樂部的外面。等一下吃完飯我?guī)銈內(nèi)タ纯础?/p>
走路是很好的運(yùn)動。醫(yī)生都說了,走路比跑步好。那個黃鉆會員說。難怪你的氣色那么好。
我氣色哪里好?簡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我臉上全是斑。她審視了一會兒我太太,說,她的皮膚好。沒有斑。
我皮膚好是因為我每天喝一種營養(yǎng)補(bǔ)充品。我太太說。這個保健品在美國很紅的。其實我和我周圍的朋友都是很嚴(yán)謹(jǐn)?shù)模阒?,我是做和金融相關(guān)的行業(yè)的,所以在這些方面都是很嚴(yán)謹(jǐn)?shù)?。我周圍的很多朋友什么頸椎病、脂肪肝、高血脂、高血壓,甚至連腔隙性腦梗,耳膜穿孔喝這個都可以治好。皮膚好只不過是連帶著的效應(yīng),內(nèi)里調(diào)理好了,外在……
我對我太太賣的東西從來沒有有過任何的興趣,所以也不了解。此時一瞬間聽到她說了這么多,那些詞匯有點陌生,只覺得這個牌子是國內(nèi)過來的。像是知道了我的想法似的。我太太看了我一眼說,這個牌子是美國的。是美國一對博士夫妻研究了十幾年發(fā)明的。
我聽到我太太用發(fā)明來形容牌子。我眨了眨眼睛。雖然沒有看我太太,但是我卻覺得她在看我。
我們有會員制的。我太太說。比如我現(xiàn)在就快要晉級為珍珠會員了,再吸收下線就……
黃鉆會員又看了我太太一眼。
當(dāng)然你也可以直接買到珍珠會員。其實不多的……
黃鉆會員打斷了我太太。簡太太,你什么時候有空,可以來我們公司看一看。那些產(chǎn)品我免費送給你。你先試一試嘛。不喜歡也無所謂的。哈哈哈。哈哈哈。
服務(wù)生來收盤子。簡居往椅子背上靠了靠。隔得遠(yuǎn)了一點,看了看我,看了看那個黃鉆會員,又看了看著急趕著在服務(wù)生收掉盤子之前把魚翅吃完的我太太。
我覺得有點局促。本來我是置身事外的。簡居這樣往椅背上一靠,倒仿佛她是置身事外,而我是局內(nèi)人了。
簡太太……等服務(wù)生收好了盤子,那個黃鉆會員說。
我先生姓王。簡居靠在椅背上說。
哦。王太太。
這時服務(wù)生端了一盤龍蝦上來。擺在黃鉆會員面前。
黃鉆會員忙把那盤龍蝦推到桌子中間。用手比了個圓對服務(wù)生說,再拿三個盤子來。
服務(wù)生端了第二盤龍蝦過來。擺在我太太面前。
哦。哦。那個黃鉆會員說。
第三盤和第四盤放在了我和簡居的面前。
然后過了一會兒,服務(wù)生拿了三個盤子過來。先生,盤子還要嗎?
不要了不要了。黃鉆會員對著服務(wù)員搖晃著叉了一塊蛋白的叉子。
今天我?guī)Я艘话覀兊纳鷻C(jī)飲料來。我太太去她的包里翻找。
不用找了。簡居靠在椅背上說。我一般不亂喝東西的。
我們這種小孩子也可以喝的。我太太慌忙說。
梁棟,你也喝?簡居忽然看著我。
我?話題和注意力忽然轉(zhuǎn)到了我身上,我慌張地抬起頭來,沒有。沒有。
那我也不喝。簡居依然靠在椅背上,伸長了手臂拿起叉子。
我太太瞪了我一眼,然后說,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我一直勸他喝的。
簡居淡淡地笑了一下,叉起一塊龍蝦肉慢慢地嚼著。
我低頭吃著我的龍蝦,余光瞟到簡居。她穿著精致嚴(yán)密的套裝的身體仿佛在椅背上延伸上去。
話題繼續(xù)不下去了。
本來很會講話的我太太也不講話了。那個黃鉆會員低頭專心地吃著蛋白。簡居只顧坐得筆直。我更加不知道講什么。還好這時服務(wù)生上來換盤子。
等到鮑魚上來的時候。黃鉆會員說。簡太太……王太太的家住在哪里?
武吉知馬。
哦。我剛在那邊買了房子。黃鉆會員說。哦……王太太有什么好的裝修商介紹嗎?
我自己的裝修商裝得不太好。房子光蓋就蓋了三年。我還是不介紹給你了。
哦。黃鉆會員大笑了起來。
我看了我太太一眼,剛好她也在看我。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她也很尷尬。
王太太關(guān)于養(yǎng)生有什么好介紹嗎?黃鉆會員努力找到一個話題,仿佛離了水半天微微掙扎的魚。
我就是粗茶淡飯。簡居簡單地說,過了一會兒才又說,我先生吃一些冬蟲夏草。
哦。我也吃冬蟲夏草。黃鉆會員高興地說。
我太太看了他一眼。
王先生吃什么牌子的?
牌子?簡居笑了。她不再理會黃鉆會員,看著我說,梁棟也吃冬蟲夏草嗎?
我趕忙搖搖頭。
你寫作很耗身體的,可以吃一點補(bǔ)一補(bǔ)。我先生跟西藏當(dāng)?shù)氐囊粋€漢族官員熟,每年都要給他留一些上品的冬蟲夏草。吃了還是蠻管用的,我先生看上去比我年輕多了。
簡居看著我。我又是趕忙搖了搖頭。我感覺她剛才說到“牌子”的時候就像我聽到她說《新華文學(xué)》時的感受。
不甘心的黃鉆會員接過話頭說:王太太也應(yīng)該吃一些。
簡居把頭轉(zhuǎn)向黃鉆會員,笑著說:你也覺得我顯老吧?
黃鉆會員猝不及防,只好連聲說,哪里哪里,王太太顯年輕著呢。
簡居又笑了笑說:我這個人粗茶淡飯慣了,好東西吃不上口。
黃鉆會員和我太太對視了一眼。我太太的臉色很難看。
所有的菜都上完了之后簡居抬起下巴看著我們說,我不會點菜,要不要加個青菜什么的?
不用不用。這樣就很好了。我說。
簡居示意買單。
我來,我來。我一邊說一邊拿出了錢包。
沒關(guān)系的。簡居說。
當(dāng)服務(wù)生端了賬單過來的時候我迅速地?fù)屃诉^來,然后將信用卡一起遞了過去,動作快得連我自己都沒有看清楚金額是多少。
你太客氣了,梁棟。簡居說。她似乎并沒有跟我搶著付賬的意思,我動作那么快,反而覺得有點尷尬了。
沒關(guān)系。我說,然后擺擺手示意服務(wù)生離開。
買好了單,我們一起向外走去。
那我送你們?nèi)ボ嚹沁叞伞:喚诱f。
我和張總一起先過去,等下我們還有一個會要開。我太太黑著臉說。
原來那個黃鉆會員叫張總。我第一次聽到。那個張總的車停在會員的停車區(qū)。
那邊如果非會員停了好像車輪要被鎖住的。我說。
哦?那怎么辦?張總有些慌張起來。
不然我陪著一起過去看看?簡居說。
那我先走了。我快速地說。
走了一會兒我回頭看了一眼,簡居跟在我太太和那個張總的后面,纖細(xì)的身影顯得非常的匆忙,即使是在她熟悉的地方,她看上去似乎還是像一個剛到本地沒多久的太太。
非會員的停車場在露天。車?yán)锩鏌岬谜羧?,一坐進(jìn)去身上就見汗了,但是我還是在里面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開出停車場,離開島嶼俱樂部,我才打開車窗,讓島上潮濕的風(fēng)從外面吹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