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靜
相對于記憶的深井和一顆敏感的心靈,時間以及其運轉(zhuǎn)過于草率粗心、荒疏和大而無當(dāng),記錄者們的惶恐來自于生命的死亡,存在意象的緩慢消失,來自于無法逆轉(zhuǎn)的事故和深井中掩蓋的故事和難以名狀的情感,必須刻意營造出細如毫末的訊息往返,才能抵制遺忘的侵蝕。童偉格說:“似乎,會掛心的,才會被寫下,但寫作總體履歷的,其實是更漫長的忘卻?!边@是寫作的悖論,所以我們會理解他在《孩子》中的黏滯憂郁漫散的聲調(diào),在舊時光面前的遲滯感和陌生,“她一面想著這畸零的陰霾,一面想像一直以來的小鎮(zhèn),以及昨夜,母親的動線。那感覺,就像失智癥者跟讀自己寫過的字句,卻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看不懂了一樣”。
《孩子》由母親的自殺事件而回到故地,以我和表姊的故事打頭,海邊小鎮(zhèn)上的孩子率先體會到了“因為會痛”而跟著甩到腦殼上的釣竿跑,“像個遷就痛楚的懸絲玩偶,像起舞,像學(xué)飛,那樣癡癡傻傻,歪歪扭扭,一路向著痛楚的來向,義無反顧投身,奔赴過去”。痛感是開啟過往記憶的唯一之門,也是拖動故事發(fā)展的動力。接下來是外婆對于死亡的恐懼,她希望能夠找到一種安然度過此生的形式;父親因為事業(yè)失敗不辭而別;表姊愛上國文老師,翹家出走,老師跳海,她尋死覓活要追尋他而去;母親吃藥自殺,摔斷胳膊等等,都在時光軸上緩慢確實地走來,只不過因為加入了時光的柔化作用,它們是鈍痛,墮入深井失去了起初的鋒利。在小說中到處都是孩子的角色,因為土葬跟舅媽吵鬧的外婆,假裝賣童裝而實際賣六合彩的舅媽,父親像個自負的孩子,認為只有自己的失誤,是不能原諒的,因那毀誤了他的鐘愛。小說的最后,舅舅又一次喝醉返家,又像個痛失一切的孩子哭著,由兩位警察弟兄陪著送回來了。
不僅如此,整個小說中我們都能感受到模仿海邊小鎮(zhèn)孩子的低抑的視角。小說中有一個細節(jié),小時候的夏天,穿戴父親喜見的涼鞋,連身洋裝,和碩大草帽。草帽遮障她的視線,給她一種安全感,她早就習(xí)慣了從帽沿間隙探望來路,膽怯,分心而低調(diào)地,一點一點探視眼前景象。對于過去和現(xiàn)在,小說都采取了這樣的敘事筆法,跟無聲的鈍痛適宜而恰切,他放棄了令人注目的回訪方式,也拒絕為這些痛尋找一種可以聚焦的“他者”,去發(fā)泄和釋放壓抑的情緒,去為無名者命名,去尋找新生的力量。它以時間、命運、距離、模糊的場景,畢力侵吞了這些痛苦,讓一切歸于黯然,“世界將會漸漸折疊,因重復(fù)而陰暗,如一道深井,在其中,看不清什么的”。
小說中打動我的是敘述者對父親的意志與尊嚴的思考,她確定父親曾經(jīng)真的鐘愛過某種人的存有方式,雖然她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存有方式,他極力模仿,讓自己變成他,父親的管理,家藏,甚至包括父親使用的話語,都說明這種嚴格模仿,與成為他的想望。在小鎮(zhèn)生活近半個世紀的歷史和轉(zhuǎn)折中,他們幾代人辛苦恣睢,被時代大潮挾裹前行,堅忍而豁達,卻始終葆有孩子的純真和嬌弱。童偉格以《孩子》式的回望與探視中或許也有模仿的愿望吧,但是已經(jīng)離開小鎮(zhèn)的“我”能模仿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