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泉
天馬電影制片廠的“三名三高”人物,幾乎全部被打進“牛棚”,也有個別例外的,那就是曾經(jīng)被電影觀眾評選為“電影皇帝”的金焰。他因身體極端虛弱而被造反派“格外開恩”,比別人遭受的磨難要少一些。我曾說過“皇帝畢竟比我們有?!保谩芭E铩彪y友發(fā)出會心一笑。
但,這位“皇帝”還是被逐到位于奉賢柘林的“電影五七干?!眮砹恕?/p>
當時,天馬廠所有的干校學員編為四營,他與我及賀路、葉明等人同為四營一連一班的“戰(zhàn)友”,同住在一個草棚之中。
這兩間草棚東西各有一個門,他的床在東邊門旁,我的床在西邊門旁,相距不足四米,中間有兩張寫字臺供我們放置雜物,我們坐在臺子旁或躺在床上都可以對上話。
在青少年時期,我就看過他主演的許多影片,對他精湛的演技佩服得五體投地。后來,又聽說他是朝鮮人,曾參加“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發(fā)表過反帝抗日的文章,又因參加進步的戲劇活動而遭到國民黨當局的通緝,所以對他的政治傾向和藝術成就都十分仰慕。如今我們同居一室,當然具有了促膝談心的良機了。
對于他是朝鮮人又因何來到中國,當然是我最關心的問題了。他告訴我,他的父親金弼淳是個名西醫(yī),日本侵略者侵占朝鮮以后,金弼淳因參加抵抗斗爭遭到日寇的追捕,不得不舉家逃亡到中國東北,但卻遭到日本特務機關的暗殺而殉國,這一年他父親才41歲。
我問過他,你怎么會從影的呢?他原原本本地講了整個經(jīng)過,但我已記不清許多細節(jié)了。只記得他說過:父親去世后,日子更為艱難,他毅然加入了中國籍,在天津南開中學讀書,不久就因羨慕演藝生涯,只身來到上海加入了田漢等人主持的“南國社”。那時他年方17歲。
金焰還告訴我,他原名金德麟,是在考電影廠時才改為金焰的。他笑著說,當時年輕,太自負、天真,以為改了這個名字就可以成為火焰在電影界燒一把哩!
我說,你拍了那么多電影,也可以算是用藝術的火焰去照亮銀幕了。他則自嘲地說:“燃燒了這么多年,燒成了‘三名三高‘反動權威了?!?/p>
談起他的從影,他真的是感慨萬千。
他來上海前,曾讀過不少電影雜志,便夢想著在銀幕上自由地馳騁,因此受到過長輩的阻撓,他們認為:拍電影當“戲子”是丟了全家的面子。但他終于沖破了這些陳腐的觀念,毅然踏上了藝術之途,哪怕是戴上“優(yōu)伶”這個在當時被認為是“下流”的帽子。
他先在民新公司當了一陣小場記,也曾在兩部影片中充當配角,但不久就被解職,于是投考了明星公司。他說,十分幸運的是,在這里,我先后結識了田漢、孫瑜,因為得到他們的大力提攜,終于走上了自己向往的藝術之路。
是的,在田漢和孫瑜的悉心指導下,他的演技獲得明顯的進步,特別是,在參加了“左翼”戲劇活動后,他在許多具有鮮明的反帝、反封建主題的影片如《野草閑花》《大路》《三個摩登女性》《母性之光》中飾演男主角,受到影片中情節(jié)的感染,使這個本來就與日本帝國主義有著國恨家仇的他,就更加義無反顧地站在抗日斗爭的前列。在“一·二八”事件發(fā)生后,便冒著敵人的炮火奔赴前線參加了戰(zhàn)地救護工作,并發(fā)表了抗擊日寇的文章。
抗戰(zhàn)勝利后,因為他的“左傾”,受到了國民黨特務機關的警告與恫嚇,還被列入了通緝的名單。但因“電影皇帝”的名聲和社會地位,才使敵人不敢貿然下手。
他迎來了解放的曙光,成了上海電影演員劇團的團長,上影藝術委員會的副主任,但不久就因他的身體狀況而輟影在家了。
他的身體不佳,主要是因為他的腸胃動過大手術——切除了胃,將食管與十二指腸直接對接,讓部分腸道代替胃的功能。因此,他不能進食正常人的菜飯,只能進食容易消化的餅干、面包,而且必須揉碎,每次只能進餐很少的量,每天要進食六七次之多。
在閑談中,聊起他身體狀況時,他說,自己年輕時的荒唐,造成今日之痛苦。
到底怎么回事呢?
他出生在漢城(今首爾),生長在東北,為對抗氣候的寒冷,大家都飲酒驅寒,他也從青年時期就開始飲酒。南下以后,他愛上了啤酒,因為酒量大,常常一喝就是十來瓶。進了電影廠,往往通宵拍戲。他把成箱的啤酒放在一邊,有時,一個通宵下來,24瓶啤酒居然喝得一干二凈。他說:真不應該呀,就這樣把胃喝壞了,弄得現(xiàn)在一口酒也不能喝了,更重要的是,影響了我的演藝生涯,奪走了我拍電影的條件。我,我成了一個廢人了!他說到此處,聲音哽咽,半天說不出話來。他這副既愧又悔的模樣,給我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我們來到干校之初,為了從“機口”(抽水機機房)把水引向住地,我們開挖了一條約一公里長的水渠,接著又擔負起種植蔬菜的任務。我曾經(jīng)下放到農村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練成了一副可以挑150斤的肩膀,到干校自然成了一等勞動力;但金焰卻不能與我們一樣下田鋤地、挑糞施肥,連里便讓他做些修理農具之類的輕活。
他在干活的時候,神情十分專注,一把鐮刀或一把鐵鍬到了他手中,他就像對待一件藝術品那樣地侍弄,而且經(jīng)他打磨修理的農具都十分好使。一次,他將一張小鐵片做成了一把微型鐵鍬讓大家欣賞,我們都夸他精工細磨,做得漂亮極了,真的是心靈手巧。我問他:“你這手藝從哪學的?”他悄悄地說道:“過去那種資產階級消磨時光的悠閑日子里,倒讓我掌握了這些雕蟲小技?!?/p>
原來,他離開工作崗位在家休養(yǎng)了,在東北半工半讀的時候,他對運用各種機床制造的小零件可以組成大機床發(fā)生了興趣,如今休閑在家,何不置辦一些機床,制造一些自己喜歡的小玩意兒,比整日臥床或枯坐要有趣得多。于是,他陸續(xù)辦了一些車、銑、刨床,在住宅的底層辦起了一座小車間。當他用自己的雙手做出一件件“小玩意兒”時,就如同孕育出一個個小生命那樣感到了歡快并產生了成就感,并因此而獲得心理上的滿足和生活的充實。后來,我曾到他的寓所拜訪他并參觀了這個小車間,看到他制作的那些“小玩意兒”,透過這些產品,我看到了一位自稱為“廢人”的人,是如何用這種辦法來達到生命的充實并因此獲得快樂的。
1983年,他73歲時終于告別了人生,我負責籌備并主持了他的告別,送這位老友遠行……
在回憶我與“電影皇帝”的交往時,便不能不想到被我“封”為“電影宰相”的李天濟。
在“文革”中,每逢天馬廠的東方紅聯(lián)合戰(zhàn)斗隊與海燕廠的紅旗造反兵團聯(lián)合舉行批斗會時,我們這些“牛鬼蛇神”也排著隊被押進會場坐在后排的“末席”上。在“造反派”吼叫著“打倒×××!”“×××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等口號時,我往往看到海燕廠的“牛鬼”中有一位,他將手中的語錄本舉得特別高,動作十分夸張,口號也喊得十分響亮,他就是李天濟。這么賣力地喊口號大概是為了表達他“贖罪”的心情吧?后來,我們混熟了,便向他求證,他卻不置可否地來一句:“媽媽的,哪壺不開提哪壺!”于是相互莞爾一笑,宣布“休戰(zhàn)”。
我們之所以能“混”得很熟,是因為在“文革”后期,撤銷了海燕、天馬的建制,成立了新的上海電影制片廠。他作為編劇歸隊回文學部,但只能從事編輯工作,我則被調進文學部成為編輯隊伍中的一名新兵,與他有了朝夕相處的機會。
其實,李天濟的大名以及他的編劇和表演才能,我是早就知道和領教過的。
還是在解放前吧,我看了他編劇的影片《小城之春》后,就將他的大號留存在我的腦海中了。因為這部影片出場人物極少,人物之間的關系雖然簡單,卻引出了許多出人意外的戲劇矛盾,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同時,這部影片在清新流暢的敘事過程中,通過四個人物的不同而獨特的視角,將抗戰(zhàn)勝利后社會急劇變化時不同人物的復雜心態(tài)刻畫得準確而生動,深深打動了我。
解放不久,我從影片《烏鴉與麻雀》中看到他飾演的一名國民黨的小軍官,他把這個令人厭惡的角色的丑陋靈魂揭露得淋漓盡致,讓我看到他在表演藝術上的才華與功底。
解放以后,他創(chuàng)造了喜劇中的“新品種”,即被有些評論家稱為“歌頌性喜劇”的新樣式。如在《今天我休息》中精心刻畫了一位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優(yōu)秀民警馬天明。進入新時期,他的《愛情啊,你姓什么?》《姑娘今天二十八》等影片的問世,奠定了他在喜劇電影創(chuàng)作中的獨特地位。當我向他表示上述看法時,他往往自謙說:“兄弟我十分淺薄,那是大家的鼓勵,過獎了,過獎了!”
可是,有時候他又不那么“謙虛”了。當我們詢問他與哪些大明星同過臺和同在一部影片中擔任角色時,尤其是說道他與“電影皇帝”金焰一起演出的“光榮史”時,便顯得眉飛色舞,末了還要來一句:“怎么樣,咱的玩意兒?!”
這卻給了我挖苦他的機會,我譏諷地說:“閣下的長相當然很像一位皇帝——朱元璋。”因為他有一個突出的額頭和凸出的下巴。于是又接著說:“你雖然像皇帝,但演技較金焰略遜一籌,在電影圈里,閣下不能與皇帝平起平坐,頂多是個宰相。今后我們就尊稱您叫‘電影宰相吧!”
聽了我的挖苦,他居然沒有一丁點兒反感,只是回敬我一句:“你個‘揚州虛子!”來加以報復。
李天濟喜歡“惹事”,幾乎天天要和人開開玩笑,在調侃他人時也會自我嘲諷一番。有一次他沒話找話地對我說:“你們那個揚州真是俗啊,一地脂粉,獨缺青山。”我立刻回敬他:“你們鎮(zhèn)江有什么?窮山加惡水。”他則語塞,只好來一句:“你個揚州虛子!”這種玩笑絕無一絲一毫的惡意,也不是為了攻擊揚州人或鎮(zhèn)江人,而是一種相互表示友好的另類表現(xiàn)罷了。
我調入上影文學部時,對編輯工作一竅不通,李天濟成了我的指導老師之一,我常常將手中的劇本拿去請教,他在讀完后總會詳詳細細地談他的看法,我則認真地記下他的意見。在他和其他前輩、同事的幫助下,逐步掌握了對劇本的判斷能力。有一次,我在讀了一個劇本后,寫下了自己的看法,然后再看他的意見并進行對照,看看哪些地方我與他的看法相似乃至相同,哪些地方他比我看得透徹、判斷也更為準確,這不但讓我找到差距,而且讓我信心大增。正是在天濟和其他同志幫助下,我被培養(yǎng)成具有一定水準和判斷能力的文學編輯。
天濟于1995年就離我們而去了,然而他那句“揚州虛子”和那些親切而又充滿友情的話語,是會與我終身相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