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敏文
左宗棠與郭嵩燾,都是晚清湖湘人杰中的“尖子”。左以滅太平軍、平陜甘回亂、定鼎新疆等赫赫武功封侯拜相,郭以“西方堅船利炮、器物之優(yōu)只是皮毛,制度人心風(fēng)俗之優(yōu)才是內(nèi)里”的高深見識傲視同儕。郭和左同是湖南湘陰人。據(jù)《左宗棠年譜》,為了躲避戰(zhàn)亂,“公(左宗棠)與同縣郭嵩燾,周歷湘陰、東山,為避地之約”。1852年中秋節(jié)前后,兩人依約舉家遷至白水洞“誅茅筑屋”以為鄰。咸豐二年(1852年)七月太平軍圍長沙,八月接任湖南巡撫的張亮基,數(shù)次派人禮聘左宗棠入幕。左猶豫,郭嵩燾以勢理勸說:“公卿不下士久矣。張公此舉,宜有以成其美?!弊笏烊霃埩粱桓?。此外,郭嵩燾對左宗棠還有救命之恩。據(jù)陳明福著《左宗棠傳略》,湖南永州鎮(zhèn)總兵樊燮到省赴撫署請訓(xùn),巡撫駱秉章讓樊去師爺左宗棠處聽訓(xùn)。樊燮至左公館,未下跪請安。左惱羞成怒,大罵:“滾出去!”由此惹禍,樊燮后臺湖廣總督官文參劾左宗棠為“劣幕”,徐珂著《清稗類鈔》第3冊有載,咸豐密諭官文:“左某如果有不法情事,即行就地正法。”誰能救左宗棠的性命?在京翰林、南書房行走郭嵩燾向主持朝政的戶部尚書肅順求情。據(jù)薛福成《庸庵筆記》,肅順指示應(yīng)對之法:“必俟內(nèi)外臣工有疏保薦,余方能啟齒?!惫笏加蚁?,決定找同在南書房行走的工部尚書、軍機大臣潘祖蔭幫忙。郭先將保薦左宗棠的折子寫好,即去王府井古董店重金買下一只明萬歷年間利瑪竇從意大利帶來進貢的鑲銀瑪瑙鼻煙壺,再帶上300兩銀票。潘、郭本為故交,為此性命之急,潘納寶及金,并依郭寫就的奏折上奏。就此,左宗棠不僅免了性命之災(zāi),還因郭嵩燾撰疏中一句“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遂使左名滿天下。由于郭嵩燾的女兒嫁給了左宗棠的哥哥左宗植的兒子,故郭、左還是姻親。以上實在找不出半點左宗棠參劾郭嵩燾的理由,而左對郭四連糾參又是鐵板釘釘?shù)氖聦?,究竟為了什么?/p>
一是左宗棠自視過高,欲立“山頭”。關(guān)于左宗棠的“傲氣狂態(tài)”,陳明福先生著《左宗棠傳略》有專題敘說。左信奉:不恤人言,我行我素。第一次會試落第,左就寫了一副“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的對聯(lián)張掛起來。左在1854年寫給好友劉蓉的信中則言:不為知縣,則為督撫。左還有一句驚世駭俗的話:天下事無不可為。這就簡直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了。左之狂傲,連其紅顏知己周詒端夫人都甚覺他大言不慚。
待左掛帥掌兵,傲氣狂態(tài)更是無邊。據(jù)王興國著《郭嵩燾評傳》,1863年郭嵩燾出任廣東巡撫后,先后與兩任總督毛鴻賓和瑞麟不和。郭嵩燾固然心高氣傲,但兩任總督對郭嵩燾也極不尊重。如向朝廷草疏,他們總是要郭主稿,可又經(jīng)常不讓他署名,這就欺人太甚了??稍诠鶠殡y之時,左對舊友、恩人卻是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且從《左文襄公書牘》中抄錄幾段:“粵東兵事,謬誤太甚,怪閣下不能發(fā)謀以匡救之。”“閣下開府兩年,于粵、楚人才,未甚留心,已難辭其咎,而小處則推求打算如弗至,此所以近于迂瑣也?!薄拔岣`料公所為,亦無以遠(yuǎn)過毛、瑞也;才之不可強,而明之有弗逮也,人乎何尤!”
對于左之譏詆,郭初不甚介意。郭一直自認(rèn)廣東吏治玩愒,軍務(wù)不振,左之相責(zé),令他深自愧恨。如同治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公元1866年1月4日),郭“接左帥咨十余件,指陳軍事,與鄙人批飭李星衢、張壽泉,無一不相符合,而詞加嚴(yán)。發(fā)聲振聵之功可喜,亦竊自愧也”。到十二月十七日,又“接左季高信,立言愈謬,詬詈訕笑,皆吾輩所不肯以施之子弟者,君子交接不出惡聲,所以自處宜如是矣。是夕以一信復(fù)之,嗣后于此公處境不宜時與通問也”。不管郭如何謙恭寬厚,最后對左的嘲諷羞辱還是動了肝火。
1865年,太平軍殘部由康王汪海洋率領(lǐng),自江西而浙江、福建,即將殺至閩、粵邊界的龍巖、上杭一線。為此,朝廷令左宗棠為欽差大臣,督辦閩、浙、粵三省軍務(wù),并就近查辦廣東督、撫失和事。左上奏朝廷,說自己與郭為姻親,應(yīng)循例回避。朝旨不允,左于是一連四疏,直言廣東軍務(wù)的種種失誤,皆因郭嵩燾不顧大局,“跡近負(fù)氣”之故,最后一疏,竟隱隱然說郭有貪污行為。這對清廉自守的郭嵩燾真是莫大的冤枉和羞辱。
左對郭的參劾,貌似重公輕私,其實夾帶私心。這在左參郭的第三份參折中顯露無遺。據(jù)《清穆宗實錄》卷一六七,此折中云:“……浙江布政使蔣益澧才氣無雙,識略高臣數(shù)等。若蒙天恩,調(diào)令赴粵督辦軍務(wù),兼籌軍餉,于粵東目前時局,必有所濟?!笔Y乃左之親信,以蔣代郭,是左大帥“山頭戰(zhàn)略”布局。左要與曾國藩一爭高下,時曾、左交惡已白熱化,而郭被左認(rèn)為是曾“山頭”的人。在左的一再參糾下,郭嵩燾被朝廷解除署理廣東巡撫之職。左之背恩負(fù)義,給郭造成了終生不解的心疾。晚年郭嵩燾在《玉池老人自敘》中沉痛寫道:“最不可解者,與某公(左宗棠)至交三十年,一生為之盡力。自權(quán)粵撫,……某公一意相與為難,終以四折糾參,迫使去位而后已!”
二是左宗棠性情剛烈,失之于莽。據(jù)陳明福先生著《左宗棠傳略》,道光十六年(1836)秋,湖南安化人、兩江總督陶澍請假回鄉(xiāng)掃墓,途經(jīng)醴陵。時在醴陵淥江書院主講的左宗棠,應(yīng)縣令之請寫了一副恭迎陶大人的楹聯(lián):春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聯(lián)中涵蓋了道光皇帝兩次為陶澍親筆御書“印心石屋”匾額這一陶澍視為一生榮耀的雅事。陶澍見之甚喜,約見左宗棠,呼小他33歲的左為“賢弟”,歡談竟夜,并約左下次赴京趕考時繞道南京一敘。道光十八年(1838),27歲的左宗棠赴京會試,不幸第三次落榜。離京回湘時,左應(yīng)約至南京兩江總督府。陶澍妥善安排左住下,囑屬下好生招待,但從此近兩個月竟將左“晾”在了館舍里。左不堪冷落,頭晚收拾行裝,次晨不告而辭。下人報知,陶澍只穿著一只襪子就追了出來,挽左肩說:“左賢弟怎么走得這么急呀?我還要與賢弟結(jié)為兒女親家呢!” 1864年暮春,湘陰文廟梁柱夾縫中竟長出一枝靈芝,此乃祥瑞之物。此年湘陰還真福有雙至:左宗棠被封為一等恪靖伯,郭嵩燾署理廣東巡撫。嵩燾之弟崑燾家信傳吉:文廟生靈芝,是我郭家吉祥!此話傳到戰(zhàn)功名望日隆的左宗棠耳里,多年流竄心頭和郭氏爭強之氣瞬間爆出。據(jù)《左宗棠家書》:“湘陰果有祥瑞,亦為吾封爵故,何預(yù)郭家事乎!”左宗棠請來駢文大家周荇農(nóng)作《瑞芝賦》,明確靈瑞是他左家吉祥。此時的左大帥對曾國藩都譏諷有加,更何況他從來視為書呆子的郭嵩燾?如果說顯達之前的左宗棠在陶澍面前耍性可以看作志氣,那么,在掛帥封爵之后,與郭家爭什么祥瑞之氣,實屬小器,請人作什么《瑞芝賦》,更令人啼笑皆非。
那么,左宗棠是怎樣將與郭嵩燾多年的友情乃至恩情轉(zhuǎn)化為敵意的呢?對郭嵩燾的救命之恩,《左宗棠家書》中有意味深長的數(shù)字:“此誼非近人所有?!焙x模糊不痛不癢,似看重,又似言不由衷;似記情,又似心安理得。對另一恩人潘祖蔭,左以部下重金購得送他的大盂鼎相贈。此乃道光年間在陜西寶雞眉縣出土的國寶,是西周早期青銅禮器中的重器。
客觀地說,挽救左免于“就地正法”,起決定性作用的是肅順,因為咸豐既已下旨嚴(yán)辦,只有肅順這樣在帝前一言九鼎的權(quán)臣,才有可能改變咸豐的成命。潘祖蔭呢?地位、影響比郭嵩燾高,但本質(zhì)上仍是穿針引線,就此而言,郭嵩燾的作用更加關(guān)鍵。因為,即使肅、潘是十萬噸級的原子彈,少了郭這根引信,它的威力也無從觸發(fā)。更何況,郭嵩燾為此費盡心機,尋寶又加解囊。左之重潘輕郭,所呈心態(tài)難言其美。郭家?guī)捉】?,左家?guī)缀醭嘭?,左結(jié)婚時不得已“倒插門”;還有,左、郭科舉都不順利,但郭十年會考終成進士,而左三考落第即打“退堂鼓”。對此,左是蠻在意的。據(jù)說封疆之后,左見客先見舉人,讓進士延后??梢?,在長期的左、郭交往中,郭是傾心相交,而左卻憋著一肚子鳥氣,總在尋找機會要壓郭一頭。機會來了,左帥豈肯放棄?
就說左宗棠斥罵樊燮一事,樊燮實劣,但其“朝廷體制,未定武官見師爺請安之例”,是占著理的。左理屈詞窮村罵以對,實屬莽撞。傳說一天曾國藩、左宗棠等幾位鄉(xiāng)友相聚,左喜作驚人之語,曾以聯(lián)相嬉:季子自名高,仕不在朝,隱不在山,與人意見輒相左?左當(dāng)即還以牙眼:藩臣當(dāng)衛(wèi)國,進不能攻,退不能守,問爾經(jīng)濟有何曾?雖是打趣,亦可見下聯(lián)更尖刻傷人。而此之后,曾仍屢次向朝廷力薦左宗棠。而左得勢后以攻陷天京幼天王走脫等連參曾國藩。
三是左宗棠避禍自保,不惜損人。對于郭嵩燾的去職,王興國著《郭嵩燾評傳》認(rèn)為,要在朝廷欲削弱湘軍,并引曾國藩致郭嵩燾之弟崑燾信中“近日原(楊岳斌)、霞(劉蓉)、筠(郭嵩燾)、沅(曾國荃)次第去位,而?。▌㈤L佑)復(fù)繼之。吾鄉(xiāng)極盛,固難久耶?思之悚惕”之語為證。此理固然成立。湘軍首復(fù)武昌,欽命曾國藩為湖北巡撫,僅因一句“匹夫登高一呼應(yīng)者云集恐非朝廷之福”,欽命立改,即為明證。而太平軍即將剿滅時,湘軍中官至總督、巡撫者先后達20多人,位至布政使、按察使、提督、總兵、參將、副將、道臺、知府、知縣者不可勝數(shù),朝廷更加忌憚。但惟其如此,更證左之參曾、參郭,純屬避禍自保不惜損人,左無非借此向朝廷表明:我跟湘軍不是一伙,我只忠于朝廷。
從今鑒往,左宗棠是保疆衛(wèi)土的民族英雄,郭嵩燾是見深識遠(yuǎn)的啟蒙主義思想家:對左郭交惡,無不扼腕。是殘酷的生長環(huán)境、險惡的官場生涯、艱巨的使命任務(wù)造就了左文襄的酷烈人格,使他在以怨報德時失去了心理牽制,細(xì)察左之“酷烈”,實源于“狂傲”,“狂傲”源于過度“自我”,“自我”過度即是“私”。美國著名的戰(zhàn)爭史學(xué)者卡根認(rèn)為,自古以來人性的改變微乎其微。中國理學(xué)大師王陽明也提醒我們,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這都提示我們今天的政界、商界、知識界、文藝界等各界社會精英,必須時時牢記自己的社會責(zé)任和文化道統(tǒng)擔(dān)當(dāng),像防“賊”一樣提防我們內(nèi)在的“自我”越過道德的邊界,以對歷史負(fù)責(zé)的精神檢視自己的言行,使其不僅合理合法,而且堪為世范。因為,即使我們今天的輝煌大到足以掩飾一切,而歷史和后人,也會對我們進行高度理性的嚴(yán)格審視和無情褒貶。
(作者系國防信息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