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聽到梅葆玖去世的消息,我正在江蘇宜興。善卷洞后面新辟的梁祝園林中的露天舞臺上,在舉辦戲曲比賽,一對業(yè)余演員彩妝演出越劇《梁祝》的“十八里相送”。依依惜別之情,和送別梅葆玖倒有幾分意外的相似,青山綠水與一片盛開的杜鵑花叢,是梅先生最好的歸宿。
我和梅葆玖素不相識。這樣說,也不準確,應(yīng)該說,我看過他的演出,是認識他的,而且,在臺下還和他有過一次邂逅。
舞臺上鳳冠霞帔的梅葆玖,更多籠罩著梅蘭芳散不去的影子。這是梅葆玖的榮耀,也是他的苦惱。這里有梅派的傳承,卻到底沒有跳出父親的光環(huán)。他沒有如譚富英一樣,既繼承了譚鑫培譚派的家傳,又創(chuàng)新成為屬于自己的新譚派。我私下猜想,梅葆玖心里其實一直是不甘的。在我的印象與想象中,覺得他應(yīng)該如他的父親一樣中和溫潤,內(nèi)心卻是極其豐富而曲折的。
在梅葆玖與梅蘭芳各自的人生軌跡中,有一點極其相似,便是在各自演藝生涯鼎盛的時候,都曾經(jīng)有過一段中斷。這實在是命運冥冥中的疊印。所不同的是,梅蘭芳八年,梅葆玖十四年,更長。更不同的是,梅蘭芳是因為日本強盜侵略中國;梅葆玖是因為那場運動。
坦率地說,梅葆玖的藝術(shù)成就不及梅蘭芳。但是,想想梅葆玖的人生遭際,便也不應(yīng)苛求。我常會想,梅葆玖十歲登臺,在梅蘭芳家傳與王幼卿等名師親傳的多重營養(yǎng)下,本來可以走得更遠,卻天不假年,時不我待。
沒有機會親眼看過梅蘭芳先生的《宇宙鋒》,看過梅葆玖的。趙高之女趙艷容裝瘋的身段,那樣的豐富,那樣的有層次。趙艷容先是頭發(fā)弄亂,后拍趙高的頭,喚他做兒子,然后,又翹起蘭花指揪下趙高的胡子,高高吹向空中,最后邊走邊笑,邊笑邊拍起巴掌,大幅度地忸怩作態(tài),甩動漂亮的水袖,走到趙高的身邊又叫他丈夫。這一系列的表演,曼妙無比,一氣呵成,流動的河水一樣,波光瀲滟,不僅勾勒出趙艷容的心情與性格,同時也成為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外部動作。這一段裝瘋的身段,讓人物比真的裝瘋要美,要藝術(shù)化。難以想象,如果在話劇或影視中表演趙艷容真的披頭散發(fā)的裝瘋,該是什么樣子。
我看梅葆玖的演出,是在七八年前。那一陣子,我常到長安劇院看京戲。我總是買樓上后排座位的票,因為最便宜。那時候,坐在樓上第一排的,常是原北京市的副市長張百發(fā),他是位戲迷。陪他看戲的是前一天剛演出完《鎖麟囊》的遲小秋。這一天,《御碑亭》下半場演出開始不久,一個瘦瘦的影子從我的右手方向的進口處悄悄地上樓,摸進來,順著墻邊,蝦米一樣弓著身子,走到第一排旁邊的位置上坐下來。我坐在后面,隔著幾排座位,但我一眼認出了,就是梅葆玖,心想他剛演完《御碑亭》的第一折,怎么卸了妝就跑到樓上來?是想遠距離看看舞臺上演出的效果嗎?
沒容我再琢磨,就看見一位女服務(wù)員跟著也走了過來,悄悄地對著他說了幾句什么,只見他立刻站了起來,頻頻點頭,弓著腰又走出來,順著右側(cè)的樓梯下了樓。大概黑暗中服務(wù)員沒認出他來。我知道,長安劇院的服務(wù)員一直都很認真,不允許觀眾隨便坐。其實,前幾排的座位,除了張百發(fā)和遲小秋,幾乎都是空的。張百發(fā)和遲小秋,大概光顧著看戲或說話,也沒注意到梅葆玖悄無聲息的這一進一出。
這一幕情景,只是梅葆玖人生長河中濺起的一圈極小的漣漪,卻令我印象深刻。見證了我對梅葆玖的想象,他確實是一位中和溫潤的人。并不是所有演員都能這樣的,不是所有演員都能成為梅葆玖。
(節(jié)選自《羊城晚報》2016年5月4日)
本文寫梅葆玖,寫得極為生動,人物既有鮮明的個性,又具有時代的特征,是栩栩如生的血肉之軀。所謂思想決定行動,思想、性格、人生際遇,造就了一個“豐富而曲折”的梅葆玖,而作者抓住這二者的關(guān)系,選取典型細節(jié)進行刻畫,突出了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