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
引子:
我們胸中若無吞云氣象,眼里若無萬千丘壑,筆下若無江海才情,腦間若無浩瀚知識,決計寫不出好文章。大家的文章氣象,奇峰出奇云,秀水含秀氣,如百二秦關(guān),又如霜天草木。文章氣象的有無、作者格局的大小,實在可以作為評判文人和文章優(yōu)劣高下的標準。
文章氣象,個見以為有兩種,一種是宇宙恢弘,一種是天地靜穆。這兩種,史書兼美。
先秦的文章我略微讀了一些?!妒酚洝窂奈宓郾炯o到周本紀其實也是先秦文字,至少是先秦文風,也即真正意義上的古文,太史公寫這段歷史主要是“借來”的。先秦的詩歌本是原始歌謠,質(zhì)木無文,寬衣大袖,氣象恢弘一如遠古大地。即使是寫愛情的《無邪》《關(guān)雎》,讀來也是古氣蒼茫,更不要說叫人蕩氣回腸的《離騷》《九章》了?!渡胶=?jīng)》開中國志怪文學的先河,是后來《海內(nèi)十洲記》的祖師爺,所記之事幾乎無一不是無根荒奇之談,后來有不少學者窮其畢生精力考證書中的山川地理,以期與記載一一對應,其求知精神的確可嘉可佩,不過我只注意到了《山海經(jīng)》中開辟鴻蒙的混沌氣象。
草莽如劉邦,豪杰如項羽,都不讀書,更不屑寫文章,其志在于“大丈夫當如此也”,“彼可取而代之”,與后世的魏延一樣,天生后腦勺上長反骨。但兩人卻又都有詩歌作品傳世,后人編纂漢魏晉六朝詩歌,又都不得不把他們的詩放在篇首。劉邦有《大風歌》《鴻鵠歌》,項羽有《垓下歌》,作品雖然寥寥,但古今文章作家和文學評論家,誰又能視而無睹,繞道而行?江山帝王氣在,慷慨英雄氣在,一曲歌罷,天地鬼神也為之動容。帝王詩和英雄詩尤其是前者,歷代稍通文墨的帝王英雄都樂于此道,有的得其骨,有的不過仿其皮。得其骨的如曹操,仿其皮的如武則天。武則天那首著名的詩詔《臘日宣詔幸上苑》,命令百花連夜開放供其游樂,詩歌貌似有吐氣吞云的氣勢,實則不過是淫威煊赫,與其說有氣象,不如說是有戾氣。退而言之,詩里的霸氣是有的,但這霸氣與她的“不合法”的皇位一樣,內(nèi)里是虛弱的、不踏實的、惶恐忐忑的。
史書和帝王英雄詩,題目太過宏遠,與一般作者文章不可同日而語,但心胸有多廣,天地就有多大。從垂髫童子如七歲的駱賓王,到廟堂宰相如司馬光,理論上人人可以作,人人可以不朽,不過實際上,千古文章,萬千作者,多少人趨之若鶩,多少人夢寐以求,青史留名者,寥寥而已。試問自班固著《漢書》辟“藝文志”以來,古今有幾人著作能登上大雅之堂?
再說一說博物筆記。從西晉張華《博物志》起,直到民國,歷代博物筆記的作者如過江之鯽。有佳作,《酉陽雜記》《帝京景物略》《萬歷野獲編》《西湖夢尋》之類;有庸作,《海內(nèi)十洲記》《次柳氏舊聞》《齊東野語》《香畹樓憶語》之流。作者的才情不見得有百倍差異,但文章格局如同霄壤,氣象有若陰晴,識見神鬼之判。文章,好就是好,差就是差,這與欣賞者的口味并無直接關(guān)系,只與其學養(yǎng)和眼界有關(guān)。
其實,人間許多事物都可以以氣象的有無目之,山水、景物、文章、繪畫、書法、電影、戲劇、音樂、建筑,類別不同,本質(zhì)無別。近讀豐子愷、孫犁論畫文章,又讀敦煌壁畫飛天和梁思成、林徽因關(guān)于唐代木建筑的著作,更加深了我的文章氣象學的觀念。人非神非狐非鬼,無運木移石的神奇本領(lǐng),也不能吹一口氣就把文字幻化成一篇好文章。博古通今者如司馬遷、班固、范曄、陳壽,才情浩蕩者如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才情和智識之外,都是方寸心胸決定成就大小。國畫山水人物無目、無鼻、無面、無軀干、無衣襟而令西洋同行驚嘆,終是大家氣象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