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
世界文學(xué)史有“說不盡的莎士比亞”,中國文學(xué)史上則有說不盡的《紅樓夢》?!罢f不盡”的原因除了本身的文本具有豐富多樣的可闡釋的可能外,還在于在能指之外,還有著豐富的所指內(nèi)涵。這種將所指和能指巧妙地融合于一體的文本,常常具備了符號學(xué)美學(xué)闡釋的空間。而符號美學(xué)帶來能指和所指的多種可能,則往往容易造成說不清、說不準、說不完的語境,因而在這樣的語境造成了解讀的多種可能。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紅樓夢》是中國許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這名目的書。誰是作者和續(xù)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xué)家看見《易》,道學(xué)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魯迅認為《紅樓夢》的多重意義來自于讀者的眼光不同。讀者的眼光作為主觀的存在,對客觀的文本的理解自然不會相同,但像對《紅樓夢》解讀產(chǎn)生這樣的歧義甚至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作品,中國文學(xué)史上僅此一部。中國古典小說名著《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雖然也有不同的見解,但經(jīng)得起如此反復(fù)不斷、五花八門的解讀方式的小說,也只有《紅樓夢》。
原因在于《紅樓夢》提供這樣解讀的可能性,而這種可能性除了來自小說豐富實在的內(nèi)容外,也與小說自身提供的符號系統(tǒng)相關(guān)。已經(jīng)不止一個學(xué)者試圖通過對《紅樓夢》的符號學(xué)的解讀,來闡釋《紅樓夢》留下的難題,每一個論者都有自己獨特的見解,但都似乎又沒有能夠徹底解釋好《紅樓夢》。如果通過一個符號系統(tǒng)去完整解密《紅樓夢》的密碼,則說明《紅樓夢》不是一部流芳百世的經(jīng)典,而是一個編碼系統(tǒng)?!都t樓夢》的偉大之處,在于多種符號系統(tǒng)貌似能解碼,但發(fā)現(xiàn)揭開的都是冰山一角。所以找出小說的核心符號,或許對全面理解小說的內(nèi)涵會有所幫助。
一、 石和玉
《紅樓夢》又名《石頭記》,脂硯齋說它是本名。也就是說脂硯齋當(dāng)初評點時,已經(jīng)有了《紅樓夢》的書名,但這個本名后來被“藝名”取代,也不奇怪,藝名取代本名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對于普通的讀者來說,《石頭記》未免枯燥了一點,但就小說而言,尤其是前八十回而言,《石頭記》是吻合這個書名的,至于后來變成了《紅樓夢》廣為流傳,一是一百二十回的版本,更像一個“夢”的結(jié)構(gòu)了。二是,《紅樓夢》對普通讀者的遐想和興趣遠比《石頭記》要響亮吸引人。
就小說本體來講,《石頭記》樸素但又不那么簡單,石頭記,石頭所記,所記石頭,準確。而《紅樓夢》則有些飄忽,紅樓在哪里?大觀園?太虛幻境?賈府?都是又都不是。至于后來蔡元培先生通過“紅”來解讀出朱元璋的“朱”,并因此得出《紅樓夢》是反清復(fù)明的政治小說,更是《石頭記》這個書名不能賦予的。《石頭記》中的石頭反復(fù)被人們說起,又那么讓人難忘,自然與石頭在小說中的分量有關(guān),小說的開頭有創(chuàng)世紀的神話味道: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jīng)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 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jīng)煅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一般認為《紅樓夢》是兒女情長之作,用今天的概念來說,屬于小敘事的范疇,但開篇這樣一段關(guān)于女媧補天神話傳說的敘述,確是宏大敘事的開頭,而“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的偈語則是一個“補天”者的感嘆,也就是中國文人傳統(tǒng)里懷才不遇母題的再現(xiàn)。但這樣一塊“棄石”,“日夜悲號”的棄石后來來到人間,便上演了與女媧補天神話一樣流傳千古的中華傳奇。小說中寫道:“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shù),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 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p>
自此,石頭便轉(zhuǎn)化成了墜子一樣的美玉,石頭只是引子,而玉才是小說的本體。《紅樓夢》又名《金玉緣》,一般人理解為寶釵和寶玉的姻緣,其實這里的“玉”不應(yīng)只是寶玉的玉,其實也應(yīng)該是黛玉的玉,甚至還可能是妙玉的玉。因為在小說中,曹雪芹對寶黛是平等對待的,所以才有俞平伯先生的“釵黛合一”之說,金玉緣也可以理解為寶玉與寶釵、黛玉的“金玉”之緣,因為如果把金玉緣簡單理解為寶釵和寶玉的愛情故事其實是不符合中國這個“緣”的故事結(jié)構(gòu)的,比如《牡丹亭》里的“結(jié)良緣”,是因為杜麗娘愛而不得憂郁至死,最后還魂與柳葉梅成婚,圓滿了愛情。也就是說,取名為緣的作品,往往因為緣分不夠,經(jīng)過主人公的努力“奮斗”,感動上蒼,賜予他們的良緣。而賈寶玉與薛寶釵的婚姻,并不是賈寶玉努力爭取的,薛寶釵對此婚姻也沒有非此不可的訴求,對薛寶釵來說,父母之命就是最佳的選擇。嫁給寶玉,其實寶釵也是沒有選擇的選擇。對于賈寶玉來說,選擇黛玉還是寶釵,才是他的兩難選擇,因而金玉緣,其實是釵黛的緣何以如此讓人糾結(jié)。因為對賈寶玉來說,釵黛才是“兼美”,一般都認為賈寶玉抑釵揚黛,其實賈寶玉對薛寶釵也是“點贊”的,小說《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這樣描寫:“寶釵原生的肌膚豐澤,一時褪不下來,寶玉在旁邊看著雪白的胳膊,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沒福?!焙鋈幌肫稹敖鹩瘛币皇聛恚倏纯磳氣O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fēng)流,不覺又呆了。寶釵褪下串子來給他,他也忘了接?!?/p>
寶玉對寶釵身體的反應(yīng)出自本能,也就是說他其實對林黛玉的愛并不是全部的唯一的,林黛玉的楊柳風(fēng)姿富有詩意和審美的價值,但薛寶釵的雪白和豐腴(“臉似銀盤”)則充滿肉欲的誘惑,“另具一種嫵媚風(fēng)流”。這種靈與肉的沖突正是金與玉的困惑,懷金悼玉正是兩處茫茫皆不見的后悔和追思。
玉便是小說里一個復(fù)雜而重要的符號,都說寶玉和黛玉的名字含著玉,其實寶釵和寶玉的名字也含著同一個“寶”,這樣說明曹雪芹對寶黛是一碗水端平的。而《紅樓夢》第一次出現(xiàn)的關(guān)于“紅樓夢”的這個詞也是從“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出現(xiàn)的,懷金悼玉,當(dāng)然有寶釵和黛玉,至于史湘云和妙玉,也是一說。至于后來揚黛抑釵,都緣于高鶚的續(xù)著,因為續(xù)著里面寶釵似乎占了林黛玉的地盤,去和寶玉結(jié)婚,而且結(jié)婚的手段頗為惡心,用的是調(diào)包計。已經(jīng)有研究者說,這不符合寶釵的性格,中庸的寶釵一般不會去干這種缺德的事情的。當(dāng)然小說將這個惡人交予了王熙鳳,恰迎合了一般讀者的閱讀訴求。
小說里對通靈寶玉的描寫,這塊寶玉雖然說是賈寶玉天生從胎里帶過來的,但我們不難看出就是那塊大石變成的“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 因為小說寫神僧又將美玉“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然而,賈寶玉似乎對這個命根子,動不動就要摔一摔。第一次見到林黛玉因為沒有見到這個被他命名“顰顰”的妹妹沒有同樣的掛件,就“自慚形穢”而摔玉:
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睂氂衤犃?,登時發(fā)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么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得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得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么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辟Z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quán)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夸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了?!闭f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
顯然,通靈寶玉是命根子,晚上寶玉睡覺的時候也要放在枕頭下面暖著,但陷入愛情的賈寶玉有點置性命不顧,要扔掉這塊與生俱來的護身符,而求得與林黛玉的“同構(gòu)”與對稱,林黛玉沒有佩玉,姐妹們都沒有佩玉,我為什么要佩玉呢?林黛玉的名字中黛玉是戴玉的諧音,但是戴玉者沒有佩玉,似乎也在暗示了寶黛愛情悲劇的結(jié)局。胡適先生曾經(jīng)非??蓯鄣卣J為賈寶玉銜玉而生是不科學(xué),現(xiàn)在更有研究者認為“銜玉而生”是王夫人為了讓自己孩子高人一等策劃出來的陰謀,理由就是從科學(xué)的角度來看,銜玉而生是謊言。當(dāng)然,這些說法是非??尚Φ?,如果全從科學(xué)出發(fā),小說沒法寫了,《紅樓夢》的很多情節(jié)都不存在。
很自然,玉在小說里是一種意象,一種象征。它是賈寶玉等人高貴的符號,也是人物命運的外化,當(dāng)然還是小說的深層寓意所在。高鶚在續(xù)著中,寫到寶玉丟玉之后,神志恍惚,靈性全無,由此暗示整個家族的衰敗。續(xù)著寫寶玉失玉之后的假玉事件的鬧劇就有些違背了曹雪芹的敘事風(fēng)格,有撐篇幅的嫌疑。小說開頭寫棄石成玉,是很富有意味的。而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紅玉,雖然也是林之孝家的,又叫林紅玉,但因為小說里的叫“玉”字的人格都高,紅玉就被稱為小紅和紅兒了,是怕身份和學(xué)養(yǎng)平平的紅玉褻瀆了玉的高貴和清雅。
《紅樓夢》里最高雅的不是寶玉、黛玉,而是那個女神般的妙玉,她公然叱呵薛寶釵和林黛玉太俗,而林黛玉是受不得半點委屈的,但在這個至尊級的“玉”面前,也只好賠笑臉。而這樣的至尊級的“玉”,最終也無可奈何地落入“泥淖”。都說“可憐金玉質(zhì),終陷泥淖中”說的是妙玉,其實不僅是妙玉,金玉質(zhì)也含有寶釵、黛玉等金玉們,進入泥淖,未必是骯臟之地,泥土本是大地,淖是水池,是水土混合物,既然女人是水做的,回歸大地,回歸來源,也是很自然的。玉,原是石頭,轉(zhuǎn)了一圈,沉入土地,重新成為石頭,也是當(dāng)然的歸宿。玉陷泥淖,本是紅樓一夢,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固然好,染上塵埃,化作石頭,也是天地常態(tài)。
二、花和香
周汝昌在《紅樓花品》說:“以花喻人,名花美人的互喻,是中華文化中極高級的審美觀”。有人曾經(jīng)從植物學(xué)的角度去論述《紅樓夢》里花草樹木,發(fā)現(xiàn)《紅樓夢》里的植物南北交雜,品種多樣,且多名貴花木?!都t樓夢》對花草樹木的描寫,主要在一個核心是在“花”的意象營造上?!都t樓夢》是寫女性命運的,這些女性的命運都與“花”的意象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占花名”使大觀園女子各抽了花簽,對她們性格和命運做了全面暗示。黛玉——芙蓉(荷花),在此芙蓉應(yīng)指荷花,只有荷花能配黛玉。寶釵——牡丹,任是無情也動人,正是寶釵的寫照。探春——杏花,日邊紅杏倚云栽,得貴婿,但也嫁得遠。
史湘云——海棠,香夢沉酣,湘云的嬌憨盡體現(xiàn)在她醉臥那段。李紈——老梅(臘梅),竹籬茅舍自甘心,合李紈。丫鬟也有花對應(yīng),麝月——荼糜花,襲人——桃花,香菱——并蒂花。
著名畫家戴敦邦曾經(jīng)創(chuàng)作了《紅樓夢群芳譜圖》來展示這些女性的風(fēng)采?;ǖ囊庀笤凇都t樓夢》中可謂運用到極致,可謂到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境界。在《紅樓夢》里,有許多章回的篇目篇幅都是以花的意象來做題,如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第三十七、三十八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等,這不僅讓我們想起了龐德的《在地鐵車站》對人面和桃花的呈現(xiàn),也是群芳譜“金陵十二釵”正冊、另冊、又另冊中那些消失的姣好容顏的倒影。作家在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通過賈寶玉的視角來表達這樣的蒼涼感慨、人生況味:“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是黛玉之聲,先不過是點頭感嘆;次后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在山坡之上?!?/p>
即使對女主角薛寶釵也是意象和寫實并重。小說中有一個意象堪稱是濃縮了的《紅樓夢》,這就是“冷香丸”。 “以花為藥,可是吃煙火人想得出者?”冷香丸一個細節(jié),涵蓋春夏秋冬四季,又輔以雨露霜雪四種天水,加之十二錢十二兩的“十二”,對應(yīng)著十二釵,不僅是時令更替,也是家族興衰、人物榮辱的外在符號,一個冷香丸將諸多元素高度凝聚為一體,可謂意蘊豐富。
薛寶釵以花為藥,是吸入百花之精華。而林黛玉則憐花如命,葬花一節(jié)不僅活畫出多愁善感的林黛玉,還“空谷傳聲”地隱含了全書的旨蘊。《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寫道:
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dān)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nèi)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绷主煊竦溃骸傲淘谒锊缓?。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犄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
這個名叫黛玉葬花的意象,已成千古絕唱。她的葬花行為與其是詩化,不如說行為藝術(shù),因為在葬花之后她吟誦的那首著名的《葬花吟》便是這一行為藝術(shù)的最好箋注。林黛玉對落花的埋葬,包含著自愛自憐的情懷,對落紅的悲悼,更是對她自身命運的哀憐?!耙粧g凈土掩風(fēng)流”,黛玉安葬落花,對落花與黛玉而言,都是一種對歸宿的認同。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是對個人品性和藝術(shù)精神的自我保護。
黛玉葬花的場景,成為美輪美奐的意象,成為文學(xué)史上的佳話。整部《紅樓夢》其實是雪芹葬花,埋葬那些凄美的記憶 ,埋葬那些鮮花一樣凋謝的人生??梢哉f,黛玉葬花的意象是整部《紅樓夢》的主旋律,又是小說眾女子悲劇命運的縮影。 “三春過后諸芳盡”,是元春的判詞,也是群芳的判詞。
張愛玲在談到人生三恨時,說恨鰣魚有刺,海棠無香,紅樓未完。海棠無香,但《紅樓夢》整部小說可謂充滿了香氣,小說中最耐人著迷的建筑不是怡紅院、瀟湘館、蘅蕪苑,而是一帶而過的“天香樓”,小說里沒有具體寫天香樓的香氣,但是按照《紅樓夢》“橫斷云嶺,空谷傳聲”的筆法,通過很多的側(cè)面暗寫了天香樓。賈寶玉進入秦可卿房間首先聞到的就是香氣,“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進而關(guān)于太虛幻境的描寫又寫到“香”,這香名叫“群芳髓”。 警幻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nèi)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群芳髓”。群芳髓(碎)和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雖然說到的是茶、酒、香的名稱,其實與《紅樓夢》的悲劇主題相關(guān)聯(lián)的,紅、艷、香最后終要碎、悲、哭。
這“香”也就是《紅樓夢》揮之不去的彌漫之霧,小說中人物也常常流香帶艷,寶玉的貼身丫鬟襲人,原名花珍珠。進了賈府侍奉賈母,先給了史湘云做丫頭,后又被賈母賜給了賈寶玉,知她本姓花,想起“花氣襲人知晝暖”,便叫她襲人。貫穿結(jié)構(gòu)始終且進入十二釵判詞的英蓮,后來也改名為香菱,香菱在小說里是個苦命女子,光名字就三易,少小叫英蓮被拐,成人之后被夏金桂改名為秋菱,深受其害,唯一被叫作香菱的那時光才過上正常的生活,且學(xué)詩頗有長進。無“香”之后,香菱又成了“應(yīng)憐”。
海棠無香,但對應(yīng)海棠花的史湘云卻充滿芬芳,史湘云的“湘”諧音是“香”,這朵海棠在小說里散發(fā)的香氣讓人刻骨難忘。在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臥芍藥裀》中有一番精彩的描述: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說:‘姑娘們快瞧云姑娘,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石后頭一塊青石板磴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磴子上,業(yè)經(jīng)香夢沈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鬧嚷嚷的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摻扶。湘云口內(nèi)猶作睡語說酒令,嘟嘟嚷嚷說:‘泉香而酒冽,……醉扶歸,——宜會親友?!?/p>
對醉臥這一經(jīng)典場景的理解常常視為史湘云浪漫、直率、豪放、可愛的性格外現(xiàn),也有人認為表面寫的是芍藥,實即是指“海棠春睡”,是說史湘云是睡美人。其實寫的史湘云的香氣溢人,“一群蜜蜂”圍著史湘云,其實是群蜂逐香、眾蝶追芳的寫照。誰說海棠無香?史湘云酒后發(fā)出的芬芳如此迷人。一般說來,酒后的氣味是刺鼻熏人的,而史湘云酒氣居然招蜂惹蝶,暗喻其體香和美好的氣息。
《紅樓夢》以花喻人、以花命名的方式充分發(fā)揮了符號的審美價值和潛能,可能是人類性的思維,日本作家紫式部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也是采用以花喻人的符號化方式,不過《源氏物語》直接用花為人物命名,人物自身的名字反而沒有了,比喻是直接了,而《紅樓夢》將人名和花名同時出現(xiàn),能指和所指各有符號價值,反而產(chǎn)生了一種鼓勵效果。不過《源氏物語》要比《紅樓夢》早出現(xiàn)七百多年,在符號美學(xué)方面的表達已經(jīng)難能可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