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金 玲
(吉林大學 文學院,長春 13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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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金契丹女真史研究·
遼代漢族士人的社會交往
蔣 金 玲
(吉林大學 文學院,長春 130012)
遼代漢族士人多業(yè)儒善文,其交往對象,上至契丹皇帝、官僚顯貴、“儒釋”大德,下至普通布衣,涉及姻戚、同年、同僚等多種社會關系。從交往內容來看,主要是以文會友,吟詩撰文、唱和應酬,而對魏晉以來上巳節(jié)曲水流觴的習俗之繼承則尤顯文雅;他們也常與同道針砭時弊、臧否人物,有時可能對朝政產生重大影響。以權貴顯要為中心,遼代漢族士人構成一個個社交圈,而吸引普通士人前來投靠的原因,與其說是慕義,不如說是求貴?;钴S于各社交圈的遼代漢族士人,很多具有世家背景,契丹皇室也積極參與其中,可謂是契丹政權倚重扶持漢人世家大族政策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表現(xiàn)。
遼代;漢族士人;社會交往;以文會友
“士”是一個相當古老的稱謂,至遲在殷商、西周時代,士人之名已經見于文獻。關于“士”之起源,一些學者曾從文字訓詁入手進行過解釋,如徐中舒先生認為,“士”“王”兩字,皆像人端拱而坐,不過一為官長,一為帝王而已[1];王國維先生謂“士”字為“牡”字之所從,“牡”為雄畜而“士”為男子[2]。而錢穆、余英時、蕭啟慶等人,則多強調士人以讀書為業(yè)或具有學識的特征。錢穆先生認為“士”是“志于道”的讀書人,是中國四民社會中的一“流品”,“是參加政府的一特殊流品。而且,秦漢以后的政府,也僅由此輩士人所組織”[3];余英時先生認為中國古代“士”的含義相當于西方近代出現(xiàn)的被人稱為“社會的良心”的知識分子[4];蕭啟慶先生也認為:“‘士人’必須具有正統(tǒng)儒學教育與士大夫文化(literati culture),并接受儒學基本理念與道德規(guī)范。論專長,士人不僅包括熟諳藝文的‘文人’,亦包括著重學問與德行的‘儒士’;論社會地位,其人可能為官宦、可能為科第之士,亦可能是一襲青衿的布衣。”[5]中國古代以儒立國,有“學識”更多地體現(xiàn)在對儒家經典的掌握上,所以士人以儒生為主也就不足為奇??鬃釉唬骸笆恐居诘馈?《論語·里仁》),士人往往借由“文化”參與政治,躋身決策層,從而對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各個領域施加影響,以達到“道”的實現(xiàn)。遼代漢族士人便呈現(xiàn)出“業(yè)儒”“志于道”的兩大特征,他們積極參與社會交往,在陶冶情操、提升自己的同時,也為自身及其家族積累了良好的社會聲望和廣博的人脈。
遼代漢族士人多以儒學素養(yǎng)見長,其交往對象,從社會地位來看,上至契丹皇帝,下至普通布衣;從社會關系來看,有姻戚、同年、同僚等,又以同僚最為普遍;從所事職業(yè)來看,主要是在朝為官者,而漢族士人與“儒僧”的交往則尤為引人矚目。
第一,從交往對象的社會地位來看。漢族士人受遼代皇帝寵信者眾,有被太祖視為“左右手”的韓延徽,以述律后媵臣身份受到親近的韓知古,穆宗時期的高勛,景宗時期的韓匡嗣,圣宗時期的韓德讓、張儉,興宗時期的劉六符、郎思孝,道宗時期的張孝杰,天祚帝時期的李儼、李處溫,等等。在朝堂上,他們是皇帝的輔政大臣,而在日常交往中,他們也是陪伴皇帝左右的朋友。如應歷十八年(968)五月丁酉,南京留守高勛與政事令蕭排押等陪同穆宗“酣飲,連日夜”[6]86。又如韓匡嗣,“善騎射而敦詩書,尊德義而重然諾”[7]23,因其“善醫(yī)”,述律后“視之猶子”;匡嗣又與耶律賢關系密切,《遼史》卷七四《韓匡嗣傳》有云:“初,景宗在藩邸,善匡嗣?!盵6]1234興宗時期,儒臣張儉深受器重,如史載重熙五年(1036)冬十月甲子,“宰臣張儉等請幸禮部貢院,歡飲至暮而罷”[6]218。而重熙二十四年的狀元張孝杰則尤得道宗歡心,大康元年(1075)被賜國姓,大康三年一次群臣侍燕,史載:“上曰:‘先帝用仁先、化葛,以賢智也。朕有孝杰、乙辛,不在仁先、化葛下,誠為得人?!瘹g飲至夜乃罷?!盵6]1486耶律仁先乃興宗最為倚重之臣,多年擔任北院樞密使,“于國忠也,于家孝也,于民惠也,于官廉也,于人信也”,“五德兼?zhèn)洹睆亩百F處人臣之極”[8]354。道宗把張孝杰比作耶律仁先,可見張孝杰深得道宗寵信。天祚帝時期,王師儒常伴君側,“每豫游閑,逢宴會,入宿閣夜飲,召親信者侍坐”,王師儒則“必與焉”[8]647。反映出王師儒深為天祚帝所倚。
除了契丹皇帝倚重漢人博學碩儒外,一些儒學修養(yǎng)較高的皇親國戚也積極延攬群彥。《秦晉國妃墓志》載,秦晉國妃“即景宗皇帝之幼女,圣宗皇帝之愛妹也”,“幼而聰警,明晤若神。博覽經史,聚書數(shù)千卷。能于文詞,其歌詩賦詠,落筆則傳誦朝野,膾炙人口。……撰《見志集》若干卷,行于代?!闭驗榍貢x國妃學識該洽、文才了得且襟量宏廓,故她所交接之人,多文人雅士,此即《墓志》所稱:“輕財重義,延納群彥。士之寒素者賑給之,士之才俊者升薦之?!鼻貢x國妃傾心交納儒士,以至于“內外顯寮,多出其門。座客常滿,日無虛席”。這個龐大的儒士圈實際就是高官圈,其中自然包括很多漢族士人,如陳覺“爰自妙齡,幸蒙厚顧。嘗面奉誨諭,勖令就學。迨至登科,獎勵之恩也”[8]342??芍愑X是在秦晉國妃的誨諭乃至資助下,刻苦求學,考中進士的。又如孟初,“生七歲,善屬文,讀書經目便誦,嘗夜于□室中,見押韻注字,知者以為精神發(fā)于文字中,他日不減詞翰器。道宗宣懿皇后召試詩,詩成,賜金賞之?!盵8]297宣懿皇后本身儒學水平較高,“工詩,善談論”[6]1205,對于孟初這種人才自是愛惜。
遼代漢族士人之間也惺惺相惜。如孟初因“善屬文”名揚天下,“當時名公爭與推挽。如故翰林學士楊公輔之稱有崖岸,一見許為忘年交。故觀書殿學士王公虛中亦曰:此子不生如吾道,何其見重如此?!盵8]297楊輔之其人,雖未見于《遼史》,但既為翰林學士,其文學水平應該是出類拔萃的;而王虛中即王鼎,乃是清寧五年(1059)進士,累遷翰林學士、觀書殿學士等,文學造詣非常高,“當代典章多出其手”[6]1453,其生平入《遼史·文學傳》。他們都如此雅重孟初,足證孟初文才之高。
比較特殊的則是儒士與“儒釋”之間的交往。遼代舉國崇佛,佛學繁榮發(fā)達,漢人高僧輩出,“儒釋并舉”或“儒表釋里”的現(xiàn)象也很普遍。這類僧人可稱之為“儒釋”,即他們本身為釋子,但儒學涵養(yǎng)頗高,是儒化了的釋子,因此以儒學見長的遼代漢族士人與儒釋結為至交者眾,如楊丘文與了洙和尚。楊丘文,天祚時人,曾官中書舍人[9]2319。了洙,字渙之,“姓高氏,世籍燕為名家。生而被詩書禮樂之教,固充飫虖耳目矣。然性介絜,自丱倜然有絕俗高蹈之志”,為僧后“乃卜居豐陽玄心寺,研探六藝子史之學。掇其微眇,隨所意得,作為文辭,而綴輯之。積十數(shù)歲,不舍鉛素,寖然聲聞,流于京師”。了洙身為釋子卻以鉆研儒學為樂,故其他僧人群起而攻之,但了洙“妥然不顧,第以鉆仰而為事也”。身為其好友,楊丘文聽聞此事后特意撰寫了《柳溪玄心寺洙公壁記》,為了洙辯護,“以質其來者之譊譊也”[8]540。又如王正與謙諷和尚。應歷元年,王正出游云居寺,與主持謙諷和尚交下深厚友情,“論難數(shù)宵,以道相得”。謙諷和尚與王正約定要各盡職守:“夫人入仕,則竭忠以事君,均賦以利國,平征以肅民;出家,則莊嚴以奉佛,博施以待眾,齋戒以律身。盡此六者,可謂神矣!可謂神矣!”[8]33又如燕京三學寺殿主嚴慧大德,“平生交好搢紳間”,而與南抃“平生交好最厚”[8]571。南抃,曾與王師儒同修國史[8]647,其儒學素養(yǎng)應該不俗。
第二,從交往對象的社會關系來看。姻戚關系,如劉六符與韓紹芳。劉六符乃昌平劉氏入遼后的第三代成員,“有志操,能文”,進士出身。劉六符有四位夫人,前三任全都出自韓延徽一系的韓氏家族,分別為韓紹芳、紹融兄弟的女兒[10]。史載“六符與參知政事杜防有隙,防以六符嘗受宋賂,白其事,出為長寧軍節(jié)度使”[6]1323。而《遼史·杜防傳》稱,杜防拜參知政事,“韓紹芳、劉六符忌之”[6]1325。劉六符與韓紹芳既是姻親,自在情理之中。
再說同年關系。同年,即同年登科者。乾統(tǒng)十年(1110)虞仲文所撰《寧鑒墓志》云:“仲文始識君于馬城,一見固已相奇。及同年登科,又俱宦江北,定生死交?!笨芍?,虞仲文與寧鑒是同年登科、同在江北做官,并結為生死之交的。因感嘆寧鑒客死異鄉(xiāng),虞仲文悲痛不已,“每一思之,涕與血下”[8]606。
不過,漢族士人的交往還是以同僚間最為普遍。同僚既泛指同朝為官,又特指在同一機構為官者。同朝為官關系密切者數(shù)不勝數(shù),現(xiàn)僅舉在同一機構任職者兩例。如曹勇義與虞仲文。曹勇義,廣寧人,進士及第,累擢樞密副使,“與大公鼎、虞仲文、龔誼友善。與虞仲文同在樞密,群小擠之?!盵9]1725可見曹勇義與虞仲文同在樞密院任職,二人關系密切。又如王師儒與南抃。壽隆六年(1100)十月,樞密副使王師儒任宣政殿大學士、判史館事,道宗去世天祚帝即位后,他繼續(xù)監(jiān)修國史。王師儒薨后,其子德孫請南抃撰寫墓志,“以抃嘗在公史席之末,故有是托?!盵8]647遂有流傳至今的天慶四年(1114)南抃撰《王師儒墓志》??梢娔蠏\曾經跟隨王師儒一同擔任史官。
以上所列遼代漢族士人均為出仕為官甚至身居要職者,他們的交往對象非顯即貴,而漢族士人中也有普通布衣,他們交往的對象則可能身份、年齡并不相當。身份不相當?shù)睦?,如王士方,“素非簪笏,稟性直諒。生平之時,多與王公大人交,游接說笑?!盵7]244“素非簪笏”,說明王士方本非朝廷官員,卻能和契丹王公貴族相交接,可見他也非普通平民百姓,應是儒人雅士。又如孟有孚的父親孟從遇“不仕”,但“忠信篤厚,眾所推服。與故尚書郎趙公雋延友善,趙于當時有儒者名,嘗謂人曰:‘觀此翁之德,其身雖不達,子孫當盛?!屎笕咏阅苋∵M士第,眾謂趙公之言也信”[8]470??梢娒蠌挠鲭m為普通士人,但以德服眾,尚書郎、名儒趙雋延都在其摯友之列。
而忘年交者,除上引孟初與翰林學士楊輔之之外,又如楊皙與隱士王守璘。楊皙,幼通《五經》大義,太平十一年(1031)擢進士乙科。而據(jù)清寧三年《王守璘石幢記》載,王守璘雖為隱士,但“性仁恕,輕施重義”,“其待賓客,不顧其家之有無,雖日過數(shù)十人”;且王守璘“有知人之鑒”,“今相國侍中楊公,方在髫齓,已厚禮待之,謂所親(下缺)氏之門。后果以德行政事,握鈞柄,登廟堂,為時名臣?!盵8]280“今相國侍中楊公”,即楊皙??梢姉铕陼r便與王守璘結成忘年交,且被王守璘預言將來會飛黃騰達,楊皙后來官至南院樞密使。
中國古代士人以“業(yè)儒”和“志于道”為主要特征。既以詩文儒學見長,日?;顒颖愠@“文”進行;既“志于道”,則必對國家社會前途尤為關注。遼代漢族士人也不例外,他們或與“同道”雅集一堂,吟詩作賦,或與“同志”相聚一起,針砭時弊、臧否人物。
第一,應制賦詩以及與皇帝切磋詩詞。遼朝統(tǒng)治者深受中原文風濡染,雅好詞翰者眾,圣宗、興宗、道宗三位皇帝就很擅長詩歌創(chuàng)作。契丹皇帝是漢族士人交往的重要對象,其交往的一項重要內容便是應制賦詩以及與皇帝切磋詩詞。
圣宗耶律隆緒“幼喜書翰”,不僅“能詩”[6]107,又“喜吟詩”,曾“出題詔宰相已下賦詩,詩成進御,一一讀之,優(yōu)者賜金帶。又御制曲百余首”[11]。這些受詔賦詩的官員中當有不少漢族士人,如駙馬都尉劉三嘏曾“獻圣宗《一矢斃雙鹿賦》,上嘉其贍麗”[6]1323。圣宗也嘗命漢官賦詩以賞有功者。如開泰五年(1016)秋,“大獵,帝射虎,以馬馳太速,矢不及發(fā)。虎怒,奮勢將犯蹕”,在此危急時刻,云州人陳昭袞舍身救駕,圣宗因此厚賞昭袞,除設宴、賜金銀器、遷官賜國姓外,還命“張儉、呂德懋賦以美之”[6]1286。
興宗也精于辭翰,也常召漢族士人吟詩作賦。如重熙五年(1036)四月,“曲水泛觴賦詩”[6]217,與興宗唱酬的臣僚中必然有不少精于詩賦的漢族士人。史載,鄭頡在重熙十五年進士及第后,“尋授太子中舍、直史館,既居扈從,多在宴游”,不久,興宗“臨幸,令從臣賦詩”,鄭頡“承命在席,一揮而就。其詩云:前警嚴舫作藻與,孤官從幸鼎臣居。……上覽之,命滿酌玉杯以賞其俊”[7]179。又,重熙二十一年秋,興宗“祭仁德皇后,詔儒臣賦詩”,杜防“為冠,賜金帶”[6]1326。
道宗也精通詩詞歌賦,有詩文集曰《清寧集》[6]1398。史載,大康二年(1076)道宗秋獵,“一日射鹿三十,燕從官。酒酣,命賦《云上于天詩》,詔(張)孝杰坐御榻旁。上誦《黍離》詩:‘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⒔茏嘣唬骸裉煜绿剑菹潞螒n?當有四海,陛下何求?’帝大悅?!盵6]1486
天祚帝則器重名儒王師儒,“每豫游閑,逢宴會,入宿閣夜飲,召親信者侍坐,則公必與焉”。王師儒“少以種學績文業(yè)其家”,其詩風侈健,享有文譽,“自鄉(xiāng)黨達于輦轂間,大為作者所推”。天祚帝曾“命公進酒及索歌以佐之,公止賦詩代唱,御覽無不稱善”[8]647。
而漢族士人與契丹皇帝切磋詩詞堪稱佳話者有兩對:郎思孝與興宗、李儼與道宗。郎思孝,興宗、道宗時人,早年舉進士第,后出家為僧,法號海山。海山善于詩賦,并有《海山集》傳世。興宗非常器重海山,“每萬機之暇,與師對榻,以師不肯作詩,先以詩挑之曰:‘為避綺吟不肯吟,既吟何必昧真心。吾師如此過形外,弟子爭能識淺深?!瘞熀椭唬骸疄槔⒒氖璨桓乙?,不吟恐忤帝王心。本吟出世不吟意,以此來批見過深?!熳犹觳乓焉埔?,那堪二相更同心。直饒萬國猶難敵,一智寧當三智深。’”[12]海山的這兩首七言絕句,第一首解釋自己不吟詩的緣由是自慚才疏,后一首則對興宗的文才、智慧大加稱頌。雖有諛上之意,但從詩歌藝術角度來說,還是兩篇相當不錯的詩作。又據(jù)記載,“遼相李儼作《黃菊賦》,獻其主耶律弘基。弘基作詩題其后以賜之,云:‘昨日得卿《黃菊賦》,碎翦金英填作句。袖中猶覺有余香,冷落西風吹不去。’”[13]雖然李儼的《黃菊賦》今已不見,但可以想見應是一篇佳作。
第二,同仁間的賦詩唱和。賦詩唱和、激揚文字是遼代漢族文人雅士社會交往中的重要內容,除了在朝堂與皇帝唱和應酬之外,同仁間唱和于野則更為普遍,而對魏晉以來上巳節(jié)曲水流觴這一習俗之繼承則顯得尤為文雅。
上巳節(jié),這個古代“祓禊”袪災的節(jié)日,到了魏晉時期曲水流觴的風雅集會活動則成為其顯著特征。天子有上巳節(jié)于園林設宴款待群臣的慣例,而晉穆帝永和九年(353)的蘭亭集會則是中國歷史上最負盛名的一次[14]。遼代漢族士人也沿襲了此風俗。如《遼史》卷一〇四《王鼎傳》載:“王鼎,字虛中,涿州人。幼好學,居太寧山數(shù)年,博通經史。時馬唐俊有文名燕、薊間,適上巳,與同志祓禊水濱,酌酒賦詩。鼎偶造席,唐俊見鼎樸野,置下坐。欲以詩困之,先出所作索賦,鼎援筆立成。唐俊驚其敏妙,因與定交?!盵6]
又據(jù)《遼史》卷五三《禮志六·嘉儀下》載:“三月三日為上巳。國俗,刻木為兔,分朋走馬射之。先中者勝,負朋下馬列跪進酒,勝朋馬上飲之。國語謂是日為‘陶里樺’?!绽铩?,兔也;‘樺’,射也。”[6]可見遼代的上巳節(jié)又融入了騎射文化,《遼史·國語解》稱之為“射兔之節(jié)”[6]1542,正如有學者所說的:“由于游牧文化與農業(yè)文明的融匯,騎射活動普遍滲入中土的時令習俗中。上巳節(jié)在祓禊洗浴、飲酒吟詩之外增加了騎馬射箭的項目。”[15]但《遼史·禮志》與《遼史·國語解》對上巳節(jié)的解釋顯然并不完整,除了射兔習俗外,從前引《遼史·王鼎傳》可知,魏晉以來,文人于上巳日祓禊祈福、曲水流觴的傳統(tǒng)已被遼代的文人墨客全部繼承。
除了在特殊節(jié)日雅集唱和外,遼代漢族士人間的文會更多的則是因人而發(fā),因事而生。如乾統(tǒng)五年(1105)秋七月,劉瑤擔任三河縣縣令,“公暇宴閑,常以虛懷待士。領袖生徒,紀綱文會,因集宣圣廟?!盵8]578可見劉瑤擔任三河縣縣令后常在宣圣廟舉行文會,既然是“文會”,吟詩作賦則必不可少。又如壽昌五年(1099),興中府(今遼寧朝陽市)天慶寺(臥佛寺)玉石觀音像落成,有25人參加慶典,唱和吟詩——沙門智化唱,韓資讓、趙庭睦、孟初等20余位漢族士人和,共創(chuàng)作了26首《玉石觀音唱和詩》,其中孟初的詩曰[8]504:
瑞毫輝映紫金臺,鏤石尊容煥赫哉;
山卷碧云呈玉骨,水搖白月晃珠胎。
一枝楊柳光嚴住,百寶蓮花影像來;
珍重吾師承道蔭,義林高聳豫章材。
詩里把玉石觀音超凡脫俗、娉婷柔美的姿態(tài)描繪得惟妙惟肖。其他如梁援、于復先、張識等所作也較為出眾。
第三,為友人撰文。如前文提到的楊丘文,楊與“儒釋”了洙為多年摯友,了洙因為沉迷儒學而遭其他僧人非難,楊與了洙相聚并了解情況后,便特意撰文《柳溪玄心寺洙公壁記》為了洙辯護,“以質其來者之譊譊也”[8]540。當然,更多情況則是邀請友人撰文,如前文提到的謙諷和尚,他曾邀請王正作《重修范陽白帶山云居寺碑》一文。應歷元年(951),王正出游云居寺,與主持謙諷和尚交下深厚友情。應歷十五年,王正再次與謙諷和尚會于云居寺,正值寺廟重修,故謙諷和尚邀請王正作此文紀念。有時候則是家人請文,如乾統(tǒng)七年《普濟寺嚴慧大德塔記銘》,便為南抃應嚴慧大德家人邀請而撰。南抃為燕京三學寺殿主嚴慧大德“交好最厚”者,嚴慧大德“寢疾時,親來問及,有所付托,是敢以文請”,“余既與師有舊,又逼向之所請,不克以事辭,因以實而志之?!盵8]571
第四,針砭時弊、臧否人物。漢族士人們的評議有時也能對朝政產生重大影響。如景宗耶律賢早年與韓匡嗣交好,“穆宗酗酒怠政。帝一日與韓匡嗣語及時事,耶律賢適止之,帝悟,不復言。”[6]89《遼史》卷七九《耶律賢適傳》則載:“景宗在藩邸,常與韓匡嗣、女里等游,言或刺譏,賢適勸以宜早疏絕,由是穆宗終不見疑,賢適之力也?!盵6]1272應歷十九年發(fā)生的遼穆宗被弒事件[6]87,是耶律賢和蕭思溫等精心策劃的奪權活動[16],韓匡嗣、高勛也參與其中。很可能就是在與韓匡嗣、蕭思溫等人一次次論及國家時局的過程中,耶律賢產生了取穆宗而代之的念頭。
又如前文已敘,秦晉國妃身邊聚集了一個包括漢族士人在內的龐大文人圈,“內外顯寮,多出其門。座客常滿,日無虛席”,他們便常在一起高談闊論、品評國事:“每商榷今古,談論興亡,坐者聳聽。又好品藻人物,月旦雌黃,鑒別臧否,言亦屢中。”這些文人博古通今,關注時局,又多是朝廷高官,對國家大事有相當程度的決定權,“言亦屢中”也在情理之中?!肚貢x國妃墓志》言:“今主上以其知國家之大體,詔赴行在,常備詢問?!盵8]342即道宗常采納秦晉國妃的治國之策,而這些治國之策實際上是這個“高層論壇”的集體智慧。
士人間臧否人物,有時則能發(fā)現(xiàn)關鍵問題,提早預防,從而挽救國家危機。如道宗時名相姚景行向摯友耶律仁先闡發(fā)自己對耶律重元父子的評價,從而對清寧九年(1063)重元之亂的平定起了很大作用。史載姚景行“博學。重熙五年,擢進士乙科”,歷燕趙國王教授、翰林學士、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等職,“性敦厚廉直,人望歸之。道宗即位,多被顧問,為北府宰相。”[6]1403又據(jù)《耶律仁先墓志》記載:
王又與相國姚秦公相善,軍國大事,上多召二人議定。時帝叔宗元與子涅里骨,恃寵跋扈。秦公謂王曰:“觀此人父子,內懷逆節(jié),外示詭色,萬一竊弄,是昧早圖。”意者諷王陰摭其事,以聞于上也。未幾,副部署耶律良奏得宗元父子、蕭知章等反狀。上召王謂曰:“彼輩承朕大恩,豈有是耶?”王具言其事。宗元已偵知之,涅里骨擐甲領數(shù)騎來襲御幄,王呼蒙舍拔□木一□□木以御之。徐得弓矢,涅里骨中流鏑,殕于地,刃其首以進。翌日與宗元會戰(zhàn),大破之。宗元遁去,縊死于林莽中。上遣使撫諭諸道。宰相姚秦公等馳至行在,既抃且泣。上曰:“公等無畏比者,平定內亂,宋王忠力第一?!鼻毓嘣唬骸凹诧L知勁草,世亂見忠臣。”帝嘉嘆久之,授北面樞密使、加尚父、守太傅、安邦衛(wèi)社盡忠平亂同德功臣。”[8]353
宗元,即道宗叔父重元。可見姚景行與耶律仁先關系密切,他最先發(fā)現(xiàn)重元父子有“反相”,但他本人不方便直接向道宗告發(fā),故讓其好友南院樞密使耶律仁先奏告。正是因為耶律仁先提前知曉重元將叛,占得先機,才能順利地平定叛亂。雖然道宗贊耶律仁先“力第一”“平亂皆卿之功也”[6]1396-1397,但姚景行對重元父子反狀預判的重要性也是不容忽視的。
遼代漢族士人以文會友、吟詩作賦,既陶冶了情操、提升了自己的文藝修養(yǎng),又促進了儒學文化在北疆的傳播。遼代享國二百余年,漢族士人長于文辭者眾,各種場合的吟詩作賦,數(shù)量應該不少,但遼代的文學作品卻鮮見流傳。究其緣故,主要是因為契丹自建國以來,禁止文字出境[17];而道宗清寧十年又“禁民私刊印文字”[6]264;至遼末,五京全遭兵燹,文化典籍盡化為灰燼[18]。正因如此,遼代漢族士人的詩文創(chuàng)作絕大多數(shù)消湮于世,殊為遺憾。
余 論
遼代漢族士人的社會交往,上聯(lián)契丹皇帝、朝廷權貴、“儒釋”大德,下結普通布衣,通過姻戚、同年、同僚、同鄉(xiāng)等社會關系,構筑成一個個社交圈,出自名門望族、手握權柄者則常常成為核心,他們擁有大量的社會政治資源,從而成為普通士人投附的對象。
如《韓匡嗣墓志》載:“公際會千載,佐佑五朝?!秩舫缟频?,重文士,或有業(yè)一經,射一策而求謁者,必接以溫顏,待以殊禮,況鴻儒碩學者哉。由是,慕其義,登其門者眾矣!舉其能,授其任者多矣!”[7]23因玉田韓氏家族權勢顯赫、韓匡嗣本人位高權重,故求謁、登門的文士非常多。不可否認有些文士確實是“慕其義”而來,但其中必然也有不少攀附之徒,與其說“慕義”,倒不如說是為“求官”而來——“授其任者多矣”,說明韓匡嗣利用手中的權力安置了那些前來投附者,這些文士的功利性目的是顯而易見的。又如秦晉國妃的那些滿座高朋,他們自然知道秦晉國妃深受道宗器重,也深知這個文人圈層次高、人脈廣,他們慕名而來,確有同道切磋之意,但并不能排除也有企圖利用這個圈子的社會資源以求自身顯達者。
一些不齒之徒,更是不擇手段逢迎皇上、交接奸臣,以求顯貴。如張孝杰,“家貧,好學。重熙二十四年,擢進士第一”,可謂才學過人,但他傾心交接耶律乙辛:“乙辛譖皇太子,孝杰同力相濟。及乙辛受詔按皇太子黨人,誣害忠良,孝杰之謀居多?!睆埿⒔芗葍A心阿附,耶律乙辛也投桃報李:“乙辛薦孝杰忠于社稷,帝謂孝杰可比狄仁杰,賜名仁杰,乃許放海東青鶻。”[6]1486又如李儼,“儀觀秀整,好學,有詩名,登咸雍進士第”,善逢迎取媚,深受天祚帝寵信。其“妻邢氏有美色,常出入禁中,儼教之曰:‘慎勿失上意!’由是權寵益固”,其行為簡直令人不齒。李儼又與蕭奉先關系密切,李儼逝世后,其侄李處溫被奉先薦為相,“處溫因奉先有援己力,傾心阿附,以固權位,而貪污尤甚”[6]1416、1440。當然,此類奸猾之徒,最終基本都以悲劇收場:張孝杰死后,“乾統(tǒng)初,剖棺戮尸,以族產分賜臣下”,其生平入《遼史·奸臣傳》;李處溫則以謀叛罪賜死[6]1486、1440。
活躍于社交圈的漢族士人,很多具有深厚的世家背景,如前言韓匡嗣、劉六符、韓紹芳等,分別出自玉田韓氏韓知古家族、昌平劉氏劉景家族、安次韓氏韓延徽家族;一些則出自新興世家大族,如張儉、王師儒等。這些漢族士人的家族勢力,是契丹統(tǒng)治者不能小覷的,契丹皇室積極參與漢族士人的交游圈,即是契丹政權倚重扶持漢人世家大族政策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表現(xiàn)[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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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 昊]
2017-07-01
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55批面上資助項目“遼代漢族士人研究”(2014M550161);吉林大學種子基金項目“遼代漢官群體研究”(2015ZZ007)
蔣金玲(1978—),女,湖南邵陽人,副教授,歷史學博士,從事遼金史、北方民族史研究。
K246.1
A
1007-4937(2017)04-014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