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學(xué)
(云南民族大學(xué)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云南 昆明 650031)
從《金瓶梅》到《醒世姻緣傳》:晚明性別話語的變遷
陳國學(xué)
(云南民族大學(xué)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云南 昆明 650031)
《金瓶梅》與《醒世姻緣傳》一起編織了晚明性別話語的變遷圖景。二者都描繪了一批與傳統(tǒng)女性要求劇烈沖突的女性,但她們之間也有區(qū)別:前者以“蕩婦”為主,她們追求性的滿足,后者以“悍婦”“潑婦”為主,更多地追求家庭事務(wù)的自由,并明確地對丈夫的“雜情”表示反感。在男女情欲的問題上,《醒世姻緣傳》對《金瓶梅》里的人欲橫流深表不滿,主張回到謹守禮制的西周時代,相比之下,《金瓶梅》以孟玉樓兩次改嫁為典范,表現(xiàn)得比較開明中庸?!督鹌棵贰防锬行灾行纳蔬€相當(dāng)穩(wěn)固,《醒世姻緣傳》里男性則呈現(xiàn)弱化趨勢,并且塑造了好幾位對家庭社會有超越于一般男性貢獻的女性,只不過作者對此“陰長陽消”的現(xiàn)象相當(dāng)不滿。
《金瓶梅》;《醒世姻緣傳》;性別話語
《金瓶梅》與《醒世姻緣傳》描寫的是同一個時代,那就是晚明那個社會發(fā)生巨大變遷的時代,只不過《醒世姻緣傳》的作者時代稍晚,思想觀念上呈現(xiàn)出明末清初的特點。為證明這一點,我們只要看《醒世姻緣傳》里一段話就可以:
那些后生們戴出那蹺蹊古怪的巾帽,不知是甚么式樣,甚么名色。十八九歲一個孩子,戴了一頂翠藍縐紗嵌金線的云長巾,穿了一領(lǐng)鵝黃紗道袍,大紅緞豬嘴鞋,有時穿一領(lǐng)高麗紙面紅杭綢里子的道袍,那道袍的身倒打只到膝蓋上,那兩只大袖倒拖在腳面;口里說得都不知是哪里的俚言市語,也不管甚么父兄叔伯,也不管甚么舅舅外公,動不動把一個大指合那中指在人前搣一搣,口說:“喲,我兒的哥呵!”這句話相習(xí)成風(fēng)。……絕不曉得甚么是親是眷,甚么是朋友,一味只曉得叫是錢而已矣!你只有了錢,不論平日根基不根基,認得不認得,相厚得不知怎樣?!@樣的衣服,這樣的房子,也不管該穿不該穿,該住不該住,若有幾個村錢,那庶民百姓穿了廠衣,戴了五六十兩的帽套,把尚書侍郎的府第都買了住起,寵得那四條街上的娼婦都戴了金線梁冠,騎了大馬,街中心撞了人竟走![1]
這是寫晚明市井社會風(fēng)氣“一切向錢看”的惡性變化,甚至比《金瓶梅》更多更細致地涉及了一般市民風(fēng)氣的描寫。尤其是結(jié)尾處描寫服飾上的“僭越”規(guī)矩,與一般論文中討論晚明社會變遷引用的山東《博平縣志》中關(guān)于明嘉靖中葉以來風(fēng)俗奢靡化的記載如出一轍。
《金瓶梅》與《醒世姻緣傳》呈現(xiàn)出多方面的比較價值,一起營造了世情小說的明代文本。研究這些可比性,是探討世情小說的前期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并為與后期即清代世情小說的進一步比較打下基礎(chǔ)。本文將關(guān)注其中體現(xiàn)的晚明性別話語的變遷,這種變遷既包括其中體現(xiàn)的晚明性別話語的整體變遷,也涉及兩者之間的差異,也就是《醒世姻緣傳》時代與《金瓶梅》時代性別話語的進展。
整體來看,《金瓶梅》與《醒世姻緣傳》一起描繪出晚明性別話語向傳統(tǒng)性別話語告別的趨勢,而各有特點與重點?!督鹌棵贰分攸c刻畫女性在性行為上尋求滿足,這可謂是驚世駭俗的描寫,世情小說的開幕竟這樣令人驚嘆;而《醒世姻緣傳》則重點刻畫用暴戾方式爭取家庭事務(wù)自主的女性,她們的行為同樣激烈地沖撞著傳統(tǒng)的婦道規(guī)矩。而且《醒世姻緣傳》還更多地體現(xiàn)了對女性的贊美,與其對男性的批評一起,使其性別話語出現(xiàn)轉(zhuǎn)型,昭示了《紅樓夢》的誕生,不過它還沒有徹底否定男性中心的思想,而是呈現(xiàn)出矛盾的態(tài)勢。
《金瓶梅》與《醒世姻緣傳》共同描繪出傳統(tǒng)瀕臨傾頹的晚明社會的女性世界圖景,只不過《醒世姻緣傳》力圖挽救,刻畫了好幾位回歸傳統(tǒng)的女性形象。在此先談前一個問題,即兩書中的大膽叛逆女性形象。
1.《金瓶梅》中的大膽叛逆女性形象?!督鹌棵贰分械牡湫团砸耘私鹕徍妄嫶好窞榇?,表現(xiàn)出身體欲望至上、美而不善、踐踏傳統(tǒng)美德(包括孝道)的特點,尤其是所謂“淫蕩”的表現(xiàn)比在《水滸傳》中的表演有過之而無不及。潘金蓮為固寵而容忍西門慶偷情,自己則紅杏出墻,堪稱性愛的博弈。尤其令人驚嘆的是,她的主要偷情對象居然是女婿輩的陳經(jīng)濟,這在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堪稱第一人。不過作者也寫出了她在一夫多妻家庭中性愛得不到合理滿足的堪憐境況。相比之下,龐春梅嫁給周守備后備受寵愛,地位尊貴,卻和陳經(jīng)濟來往,就更顯得放蕩。如果說貴婦林太太的出軌還有守寡寂寞的情由,那么龐春梅在丈夫還在世的紅杏出墻就是赤裸裸的破壞倫理道德了。作者為其安排過一個細節(jié):第八十五回龐春梅見階下兩只犬兒交戀在一起,說道:“畜生尚有如此之樂,何況人而反不如此乎?”可謂最早的“做一個合格的動物”的宣言了。春梅此言,熟悉《牡丹亭》的讀者都會想起杜麗娘所說:“關(guān)了的睢鳩,尚然有洲渚之興,何以人不如鳥乎!”誠如論者所言,二者的區(qū)別在于杜麗娘“雅”,龐春梅“俗”;杜麗娘是對有節(jié)制的合理的性自由即愛情自由的追求,龐春梅是為無節(jié)制的不正當(dāng)性自由的辯護。[2]同回龐春梅見潘金蓮悶悶不樂,勸說道:“人生在世,且風(fēng)流了一日是一日。”這句話可以說是她的人生格言,比乃師乃主子潘金蓮更加直白地宣告了女性不顧一切地追求性愛滿足的人生哲學(xué)。
潘金蓮與龐春梅對性的滿足的追求不是個別現(xiàn)象,在《金瓶梅》里還有嫁入西門府之前的李瓶兒、孫雪娥諸人,其他的丫環(huán)仆婦有機會時也不會放過,“發(fā)乎情止乎禮”完全成了天方夜譚,如玉簫與書童、王六兒和賁四娘子與西門慶,最著名的當(dāng)屬來旺婦宋蕙蓮與西門慶的私通,還巴望因此成為西門慶的第七房小妾。
就古代社會對婦女的要求而言,貞與順是兩個關(guān)鍵詞,明代流傳很廣的、據(jù)說很受歡迎的呂坤所著《閨范》中有言:“婦人者,伏於人者也。溫柔卑順,乃事人之性情。純一堅貞,則持身之節(jié)操。”以上我們談了《金瓶梅》中叛逆女性對“貞”的拋棄問題,下面探討其在柔順方面的問題。
潘金蓮對西門慶并不死守女子應(yīng)柔順的教條,也沒有劇烈地沖撞這一教條,而是采用靈活多變的方法,其目的是為了固寵。她既有藏起西門慶從李瓶兒那里拿來的春宮圖,在后者強要時賭狠的時候:“你若奪一奪兒,賭個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爛,大家看不成”(第15回),也有為贏得西門慶的歡心,為之在寒夜吞下尿液,免其下床的卑下屈就的行為。在此不打算談那些為論者多所涉及的情節(jié),只要看看她對西門慶稱呼的改變就足以顯示其靈活多變的策略。
當(dāng)還沒有嫁入西門家、等待被娶的時候,潘金蓮對西門慶的稱呼是“大官人”“哥哥兒”,自稱“奴家”,在保持距離的同時又表示親近:
西門慶搖著扇兒進來,帶酒半酣,與婦人唱喏。婦人還了萬福,說道:“大官人,貴人稀見面!怎的把奴丟了,一向不來傍個影兒?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膠似漆,那里想起奴家來!”……說道:“你還不變心哩!奴與你的簪兒那里去了?”西門慶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馬來,把帽子落了,頭發(fā)散開,尋時就不見了?!眿D人將手在向西門慶臉邊彈個響榧子,道:“哥哥兒,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歲孩兒也不信!”(《金瓶梅》第8回)
當(dāng)潘金蓮與琴童偷情被人告之西門慶,西門慶審問以及借此事為李桂姐要挾她,要剪她頭發(fā)時,她稱西門慶為“好爹爹”“爹爹”“ 好心肝”,自稱“奴”,抬高對方、矮化自己以博取憐憫:
(西門慶)說著紛紛的惱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颼的一馬鞭子來,打的婦人疼痛難忍,眼噙粉淚,沒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饒了奴罷!你容奴說便說,不容奴說,你就打死了奴,也只臭爛了這塊地……”(《金瓶梅》第12回)
而等到西門慶有把柄握在她手上以及寵愛已固后,她就和西門慶調(diào)笑甚至要挾他,稱之為“我兒”,而自稱為“娘”了,在親切中帶著戲謔的成分:
西門慶道:“怪小奴才兒,休作耍。”因趕著奪那手卷。金蓮道:“你若奪一奪兒,賭個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爛,大家看不成?!蔽鏖T慶笑道:“我也沒法了,隨你看完了與他罷么。你還了他這個去,他還有個稀奇物件兒哩,到明日我要了來與你?!苯鹕彽溃骸拔覂海l養(yǎng)得你恁乖?你拿了來,我方與你這手卷去?!?《金瓶梅》第13回)
而當(dāng)她氣恨西門慶時,她就直接罵他:
金蓮和孟玉樓站在一處,罵道:“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賊強盜!這兩日作死也怎的?自從養(yǎng)了這種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賊強人,到明日永世千年,就跌折腳,也別要進我那屋里!踹踹門檻兒,教那牢拉的囚根子把踝子骨歪折了!”(《金瓶梅》第31回)
在《金瓶梅》里,潘金蓮是罵西門慶最多最毒的人,有時候還直接和后者發(fā)生口角,幾次弄得后者反感她,說她是“單管咬群兒”(第21回),乃至要打她。這些方面都體現(xiàn)出對“貞順”教條的不從,或者是根本沒有這方面的意識,于是,出現(xiàn)了男權(quán)話語的部分失落:
潘金蓮在旁接過來說道:“不該拿與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里。頭里叫著,想回頭也怎的,恰似紅眼軍搶將來的,不教一個人兒知道。這回不見了金子,虧你怎么有臉兒來對大姐姐說!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頭,叫各房里丫頭口里不笑,毴眼里也笑!”
幾句說的西門慶急了,走向前把金蓮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來,罵道:“狠殺我罷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這小歪剌骨兒,就一頓拳頭打死了!單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來插一腳。”(《金瓶梅》第43回)
金蓮道:“不是咱不說他,他說出來的話灰人的心。只說人憤不過他?!蹦俏鏖T慶只是笑,罵道:“怪小淫婦兒,胡說了你,我在那里說這個話來?”金蓮道:“還是請黃內(nèi)官那日,你沒對著應(yīng)二和溫蠻子說?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絕了,就是當(dāng)初有他在,也不怎么的。到明日再扶一個起來,和他做對兒就是了。賊沒廉恥撒根基的貨!”說的西門慶急了,跳起來,趕著拿靴腳踢他,那婦人奪門一溜煙跑了。(《金瓶梅》第73回)
誠如論者所云:“西門府上幾乎無人敢頂撞西門慶,唯有潘金蓮眼光敏銳,詞鋒犀利,而且舉證確鑿,推理嚴密,往往讓西門慶愛恨交加,左右為難。”[3]
龐春梅在駕馭丈夫上比潘金蓮更厲害,由于為周守備生下男孩,她由一個妾被升為夫人,從此挾制丈夫,無所不為,《金瓶梅》第94回為要挾丈夫拷打?qū)O雪娥,她的表演是:
一頭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備唬的連忙扶起,說道:“隨你打罷,沒的氣著你。”當(dāng)下可憐把這孫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
值得一提的是,吳月娘作為正妻對西門慶的行為盡管無可奈何,但在語言上并沒表現(xiàn)出所謂的“百般忍讓”,她也時不時地對丈夫冷嘲熱諷,臉?biāo)嵝挠?,?dāng)面罵他貪財好色的性子難改:“狗吃熱屎,原道是個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兒內(nèi),怎生改得!”(《金瓶梅》第57回);第69回西門慶對她說王三官不成器、不顧家,更被她當(dāng)面嘲笑:“你乳老鴉笑話豬兒足,原來燈臺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這井里水,無所不為,清潔了些甚么兒?還要禁人!”等等,在此不一一引用。
不過,不管是潘金蓮還是龐春梅,不管她們多么潑辣,也沒有撕破男性中心的幕布。至于說李瓶兒、孟玉樓乃至吳月娘諸人,更不可能。
2.《醒世姻緣傳》中的大膽叛逆女性形象。《醒世姻緣傳》雖然也以家庭中妻妾關(guān)系為一個描寫重點,但其中的典型叛逆女性的特點與《金瓶梅》并不雷同,她們在性愛上并不一定有大膽出格的表現(xiàn)(前世姻緣中的珍哥除外),卻呈現(xiàn)出頂撞丈夫公婆,甚至凌虐丈夫,無視孝婦牌坊的新特點。薛素姐的悍戾表現(xiàn)與其很奇怪地缺乏對丈夫的身體欲望有關(guān),如果說性愛是夫妻關(guān)系的潤滑劑的話,素姐對狄希陳的兇暴恐怕正與缺乏此種潤滑劑不無關(guān)系?!缎咽酪鼍墏鳌返?9回狄希陳的妹妹巧姐出嫁,素姐與相于廷娘子的一段對話表現(xiàn)了這一點:
相于廷娘子道:“這床明日過一日,后日就有人睡覺了?!彼亟阕汛彩蛊ü苫瘟艘换?,說道:“我看這床響呀不,我好來聽幫聲?!毕嘤谕⒛镒拥溃骸澳懵犓趺矗磕闩c其好聽人,你家去干不的么?誰管著你哩?”素姐說:“我是你么?只想著干!”相于廷娘子道:“我好干,你是不好干的?”素姐道:“我實是不好干。我只見了他,那氣不知從那里來,有甚么閑心想著這個!”
在兩性關(guān)系上,她們提出了對愛情專一的明確要求,如童寄姐為防狄希陳對丫頭用情,多方試探,終于抓到把柄后說:“似這們雜情的漢子,有不如無!我這們花朵似的個人,愁沒有漢子要我?還要打發(fā)他鄉(xiāng)里住去哩!”(《醒世姻緣傳》第79回)狄希陳的上司吳推官的妾敢罵丈夫是“雜情的忘八”(《醒世姻緣傳》第91回),這種對丈夫“雜情”的咒罵正是對感情專一要求的體現(xiàn)。這與《金瓶梅》中的女性很不一樣。
此外,素姐的悍戾表象背后的合理成分是對當(dāng)家作主乃至行動自由的追求,呈現(xiàn)為一種不可抑止的生命沖動。而當(dāng)受到阻撓時,她就表現(xiàn)出種種出格的行為。小說竭力描寫她作為一個充滿活力的女性對于戶外活動的熱烈向往,這正與禮教構(gòu)成了劇烈沖突?!缎咽酪鼍墏鳌返?8回描寫素姐受到侯、張兩道婆的勾引想外出燒香,狄希陳的父親狄員外以“詩禮人家了,怎好叫年小的女人隨會燒香的”為由加以阻攔,素姐的反應(yīng)是:
素姐不聽便罷,聽了不由怒起,即時紫脹了面皮,說道:“我只是如今去!我必欲去!我主意待合老侯老張去!怎么這一點事兒我就主不的呢?你快早依隨著我,是你便宜!你只休要后悔!”
事完回到房中,脫剝了那首飾衣服,怒狠狠坐在房中。狄希陳不及防備,一腳跨到房門。素姐罵道:“我當(dāng)你跌開了腦袋,跌折了雙腿,走不動了,沒跟了我去,叫我自己去了!誰知還有你么?你沒跟了我去,怎么也燒回信香來了,也沒人敢把我掐了塊子去呢?”
后來她又隨著眾人上泰山燒香,并且脅迫狄希陳為她牽驢子。這也可謂千古第一奇女子!值得注意的是尋夫到北京、被狄希陳的親戚們軟禁在家、不得四處走動(理由是官宦家婦女不得隨便外出)時,素姐以上吊相抗?fàn)?,被救活后聲稱:“人家拿著當(dāng)賊囚似的防備,門也不叫我出出!別的寺院說有和尚哩,道士哩,不叫去,罷么!一個皇姑寺,脫不了都是些尼僧,連把門的都是內(nèi)官子,掐了我塊肉去了?連這也不叫我去看看!我再三苦央,只是不依,我要這命待怎么!我把這點子命交付給了他,我那鬼魂,你可也禁不住我,可也憑著我悠悠蕩蕩的在京城里頑幾日才托生呀!”(《醒世姻緣傳》第77回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在對素姐片面的貶斥中卻無意識地刻畫了她“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的特點,這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也是堪稱僅此一人的。
《醒世姻緣傳》設(shè)置了怕老婆的吳推官考察屬官是否怕老婆的情節(jié),事后發(fā)現(xiàn)不怕老婆的只有兩個修道孤寡之人,因此說道:“據(jù)此看起來,世上但是男子,沒有不懼內(nèi)的人。陽消陰長世道,君子怕小人,活人怕死鬼,丈夫怎得不怕老婆?……”(《醒世姻緣傳》第91回)由此可見《醒世姻緣傳》所描寫的是比《金瓶梅》時代更晚的明代末期,一般女性身上體現(xiàn)出由“蕩”到“潑”的變化,《金瓶梅》里的龐春梅去掉放縱性愛的特點,留下撒潑來駕馭丈夫,就是《醒世姻緣傳》里叛逆女性的代表。小說除了薛素姐,還有童寄姐等典型,事見《醒世姻緣傳》第八十七回《童寄姐撒潑投河 權(quán)奶奶爭風(fēng)吃醋》等回。
因此,如果對《金瓶梅》與《醒世姻緣傳》中的叛逆女性性別話語作一縱向的考察,可以明顯發(fā)現(xiàn),《金瓶梅》中的叛逆女性還非常照顧男性中心主義,是在不撕破男性中心的帷幕的情形下展開她們的種種非禮活動的;而《醒世姻緣傳》中的叛逆女性則大膽地破壞了這個前提,明目張膽地凌駕于男性之上,她們中最突出的典型叛逆行為則由爭取性自由向爭取一般人生行動自由發(fā)展。
兩性情欲是性別話語的重要內(nèi)容,“程朱理學(xué)性別觀念的核心邏輯是對男女之欲的壓制,無節(jié)制、不適當(dāng)?shù)那橛簽E,將帶來亡身之禍,其兇不可測”[4]。上一節(jié)我們對情欲問題已有所涉及,不過不夠集中,這里對此專門探討。
眾所周知,《金瓶梅》對此表現(xiàn)出矛盾態(tài)勢:一方面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開大肆描寫情欲場面之先河,另一方面設(shè)定了西門慶、潘金蓮、龐春梅、陳經(jīng)濟等人因色亡身敗家的大框架,使全書呈現(xiàn)為曲終奏雅的態(tài)勢。但該書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前者。如果上文提到的龐春梅羨慕階下犬兒相戀的話是女性追求性欲滿足的宣言的話,那么西門慶的如下名言就更值得解析:
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茍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注名,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剌剌胡謅亂扯、歪廝纏做的?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姮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的富貴。(《金瓶梅》第57回)
似乎歷來的論者都很少注意到,西門慶的理論里包含著佛教因果報應(yīng)思想,只不過佛教正統(tǒng)的報應(yīng)論是用來防非止惡的,西門慶卻把它拿來為自己的偷情茍合辯護,說自己如此這般行為是“前生分定”,并聲稱只要廣行布施,連仙女也可偷拐,這實在是商人的詭辯,但也是宗教財色化時代男人縱欲的宣言。
《金瓶梅》反映了西門慶一類人的依仗財勢、千方百計漁色放縱的行為,他們深刻地破壞了社會的穩(wěn)定和倫理道德。武大郎一類沒有財勢的男性被奪去妻子的悲劇不說,西門慶的結(jié)拜兄弟應(yīng)伯爵生了兒子,找西門慶借錢,西門慶給完錢后對他說“過了滿月,把春花兒那奴才叫了來,且答應(yīng)我些時兒,只當(dāng)利錢不算賬罷”(《金瓶梅》第67回)的話也顯示應(yīng)伯爵存在著被戴綠帽子的危險。當(dāng)時雖說是開玩笑,想想西門慶看上李瓶兒,害得結(jié)義兄弟花子虛家破人亡一事,相信西門慶還真能做到。只是西門慶后來得知春花兒“比舊時黑瘦了好些,只剩下個大驢臉一般的”(《金瓶梅》第75回),才沒有叫應(yīng)伯爵將春花兒送上門來。從中我們看到西門慶這樣居于強勢地位的人對“朋友妻,不可欺”一類道德倫理的戲弄踐踏。
《醒世姻緣傳》在前世姻緣安排了與《金瓶梅》很類似的故事:晁源在父親做官后娶妾,縱容小妾珍哥凌虐正妻計氏,導(dǎo)致后者自盡,但作者安排了晁源與仆婦偷情而被殺,珍哥被關(guān)進監(jiān)牢后與牢子淫亂,最后也死于非命;并與此對比,在后世姻緣中煞費苦心地安排了晁源的弟弟晁梁的誕生,他本是被晁源恩將仇報的戲子梁生,因被晁源的母親晁奶奶救下,為報答她的恩情而投胎轉(zhuǎn)世為其子晁梁,他的婚姻是被安排好的、不涉及任何個人情感,結(jié)婚的時候他不愿意和新娘子同宿,而要他娘晁夫人睡一起:
晁夫人道:“你往自家屋里去罷。你待怎么?”晁梁說:“娘是待怎么?叫我往那屋里去?”晁夫人道:“你看這傻孩子!你往后頭你媳婦兒屋里合你媳婦兒睡去,我從今日不許你在我腳頭睡了?!标肆旱溃骸罢?zhèn)€么?”晁夫人道:“你看!不是真?zhèn)€,是哄你哩?”晁梁道:“這我不依!每日說娶媳婦兒,原來是哄我離開娘。這話我不依,這是哄我?!鄙狭丝痪屯蛔永镢@。晁夫人道:“好孩子,別要睡倒,起來往后頭去。”見晁夫人催的他緊了,把眼擠了兩擠,呱的一聲就哭,把個頭拱在晁夫人懷里,甚么是拉的他起來!(《醒世姻緣傳》第49回)
這一節(jié)回目是《小秀才畢姻戀母》,小秀才晁梁連結(jié)婚都離不開母親,和新娘子之間當(dāng)然談不上任何感情,卻也生了兒子:
若看外邊,真象兩個吃奶的孩子,不知背后怎么成精作怪,那姜小姐漸漸的皮困眼澀,手腳懶抬,干嘔惡心,怕吃飯,只好吃酸?!挥X又是次年四月十五日辰時,去昨年畢姻的日子整整一年,生了一個白胖旺跳的娃娃。(《醒世姻緣傳》第49回)
被長輩安排同房的少男少女之間的事情被說成是“成精作怪”,作者的口吻里含著酸腐與善意的譏諷,而事實上,他們之間此前也的確沒有任何情誼,這是一種最傳統(tǒng)不過的婚姻。這表明《醒世姻緣傳》找到傳統(tǒng)(特別是老年人)的善的力量,毅然中斷了對年輕人的恣肆妄為,特別是情欲泛濫的描寫,希望借此重新延續(xù)民族的生命,而兩世姻緣的對比表明,惡劣的情欲一定會受到懲罰,善才能使生命延續(xù)。
可以看到,《醒世姻緣傳》開始慎重思考情欲與社會和諧發(fā)展的關(guān)系問題,主張回到謹守禮制的西周時代(從作者取名“西周生”和第22回對“富而好禮”的贊美中可以看出)。這樣當(dāng)然是沒有作出任何理論貢獻的,可是在當(dāng)時混亂的社會背景下,也不啻是一種安定社會的力量。只不過我們要知道,后世婚姻的主體部分,即晁源的后身狄希陳與薛素姐的婚姻,同樣是父母安排的,結(jié)果出了問題:薛素姐從小時候起對狄希陳就沒有任何好感,甚至說看到他如同看到仇人一樣,卻因為雙方父母是好友而被安排結(jié)了婚,成就了文學(xué)史上千古第一樁男人被女人家暴的婚姻。我們知道,后來的《紅樓夢》對此加以反對,賈寶玉被家長的安排和薛寶釵的婚姻受到這個“千古不孝無雙”的男孩子的拒絕,終于離家出走,姜氏一樣完美的女性薛寶釵也成了一個悲劇女性。
所以相比較而言,值得一提的是《金瓶梅》最為贊賞的孟玉樓,她在情欲上并不放縱,但是也不像吳月娘那樣死守貞節(jié)。她兩次改嫁,第一次改嫁給西門慶,并沒有獲得多大幸福,但也不像潘金蓮那樣爭風(fēng)吃醋,西門慶死后,當(dāng)李衙內(nèi)請人來說媒時,作品對她有如此描寫:
(孟玉樓)看見衙內(nèi)生的一表人物,風(fēng)流博浪,兩家年甲多相仿佛,又會走馬拈弓弄箭,彼此兩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無妻子,口中不言,心內(nèi)暗度:“男子漢已死,奴身邊又無所出。雖故大娘有孩兒,到明日長大了,各肉兒各疼。閃的我樹倒無陰,竹籃兒打水?!庇忠娫履镒杂辛诵⒏鐑?,心腸改變,不似往時,“我不如往前進一步,尋上個葉落歸根之處,還只顧傻傻的守些甚么?到?jīng)]的擔(dān)閣了奴的青春年少。”(《金瓶梅》第91回)
作者安排孟玉樓經(jīng)歷陳經(jīng)濟的訛詐事故后,終于和李衙內(nèi)結(jié)為和美夫妻的結(jié)局。孟玉樓可以說是作者在女性婚姻和情欲問題上持一定開明和中庸態(tài)度的例子。
回頭來說,色欲亡身的主題具有強大的生命力,雖然也是一個被描寫濫透的話題。在《紅樓夢》里,曹雪芹用賈瑞照風(fēng)月寶鑒而亡的象征故事象征性地概括了這一點,可謂高明,他把主要精力用在情而非欲上,而非如《醒世姻緣傳》所主張的那樣對一切男女之情都加以回避,因而對《金瓶梅》與《醒世姻緣傳》同時呈現(xiàn)出超越和別開生面的態(tài)勢。這一點是眾所周知的了。不過《醒世姻緣傳》對情欲場面描寫的收斂,對比《金瓶梅》也是一個轉(zhuǎn)變,開啟了世情小說雅化的序幕。
研究《金瓶梅》與《醒世姻緣傳》的性別話語,自然也要涉及到其中對男性的描寫與議論,如此才是完整的。
盡管古代社會規(guī)定了男性的社會中心地位,但是這一地位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督鹌棵贰放c《醒世姻緣傳》兩書中的典型男性形象整體呈現(xiàn)出腐化與弱化趨勢?!督鹌棵贰分械牡湫湍行晕鏖T慶盡管是極有權(quán)勢的人,但作為一個縱欲亡身的典型,他實際上又是一個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家族乃至社會的蠹蟲或敗壞者,作者對他充滿艷羨而又不無批評,不然就不會在他死后將其家寫成樹倒猢猻散的情形,他和陳經(jīng)濟、花子虛、王三官等人一起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批因色敗家的形象;至于幫閑之祖、鮮廉寡恥的應(yīng)伯爵和在勢利社會失去話語權(quán)的武大更不必說。如果以貧窮無以養(yǎng)家而受到妻子責(zé)罵,等向西門慶借貸成功又傲視妻子的常峙節(jié)來看,男人的地位完全以金錢而定,這個社會已經(jīng)呈現(xiàn)近代社會的特征了?!督鹌棵贰返淖髡邔Υ怂坪鹾翢o反省。
《醒世姻緣傳》的作者對男人因色敗家一樣有體會,因此在前世姻緣中塑造了晁源這個一闊就變壞、縱妾凌妻、因好色被殺的典型形象,可以說是給類似西門慶這樣的男性一個切合大眾希望的結(jié)局,他與乃父一樣是于國于家無望的;狄希陳又是一個百無一能,甘受妻子凌虐的形象;作者還塑造了郭總兵、吳推官等怕老婆群體。因此,《醒世姻緣傳》盡管對男性中心話語完全贊同,卻不自覺地早于《紅樓夢》表現(xiàn)出女性崇拜的色彩。試看貫通前后兩世姻緣,在晁氏父子都死后主家而大有益家庭社會的晁奶奶形象,小說寫她死后被封為神;后世姻緣中童寄姐的母親童奶奶以精明能干而不失善良著稱,人說她:“童七人皮包著一件狗骨頭,還不如個老婆省事”,“好個人兒,識道理,知好歹,通是個不戴頭巾的漢子……”狄希陳直接稱她是“女軍師”,并不夸張;還有狄希陳的母親狄婆子有著辣燥的性子,在家庭中一樣是主心骨。于是,如論者所言,世情小說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女尊男卑”的現(xiàn)象。[5]只不過,《醒世姻緣傳》的作者還沒進化到像《紅樓夢》那樣從價值觀上對此加以認同的程度,因為西周生對所謂“陰長陽消”并不能認可,而竭力塑造了兩位傳統(tǒng)女性并對其大加贊美,她們中第一位是狄希陳的妹妹巧姐:
不料這巧姐在家極是孝順,母親的教誨聲說聲聽;又兼素性極是溫柔,舉止又甚端正,憑那嫂子恁般欺侮,絕不合他一般見識;又怕母親生氣,都瞞了不使母知。及至過了門,事奉翁姑即如自己的父母,待那妯娌即如待自己的嫂嫂一般;夫妻和睦,真是“如鼓瑟琴”。薛教授夫妻娶了連氏過來,叫自己的女兒素姐形容的甚是賢惠,已是喜不自勝;今又得巧姐恁般賢淑,好生快樂。(《醒世姻緣傳》第59回)
第二位是晁源的弟弟晁梁之妻姜夫人,作為傳統(tǒng)婦德的典范,她除了相夫教子,關(guān)鍵的作用體現(xiàn)在丈夫要出家時極力規(guī)勸:
妻房姜氏勸道:“你做了半生孝子,不能中舉中進士,顯親揚名,反把稟受父母來的身體發(fā)膚棄舍了去做和尚道士!父母雖亡,墳?zāi)宫F(xiàn)在,你忍得將父母墳?zāi)共活櫠??…你出家修行去了,你倒有兒子在家,只是父母沒有了兒子。我聽見你讀的書上:‘逃墨必歸于楊,逃楊必歸于儒?!阕x了孔孟的書,做了孔孟的徒弟,這孔孟就是你的先生。你相從了四五十年的先生,一旦背了他,另去拜那神佛為師,這也不是你的好處?!槐卣f那為僧為道的勾當(dāng)。你只把娘生前所行之事,一一奉行到底,別要間斷,強似修行百倍。你如必欲入這佛門一教,在家也可修行。爹娘墳上,你那廬墓的去處,擴充個所在,建個小庵,你每日在內(nèi)焚修,守著爹娘,修了自己,豈不兩成其便?我也在那莊上建個小佛閣兒,我修我的,你修你的,咱兩個賓客相處。家事咱都不消管理,盡情托付了小全哥兩口兒;把這墳止莊子留著,咱兄妹二人攪計。你爽利告了衣巾,全了終始。我的主意如此,不知你心下如何?”(《醒世姻緣傳》第93回)
一席話說得晁梁言聽計從,姜氏的儒佛互補思想既成全了家族之計,又照顧了丈夫晁梁的修行。如果把她與巧姐聯(lián)系起來看,我們不難想起《紅樓夢》里的薛寶釵,似乎薛寶釵是她們兩人的合體。只不過,《醒世姻緣傳》的作者對傳統(tǒng)和傳統(tǒng)女性加以完全的認同,而《紅樓夢》未必認同,其原因和表現(xiàn)是,西周生還認同男性中心的思想,而曹雪芹則讓賈寶玉直接說出了“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女子是水做的骨肉”的話,并安排他不能接受薛寶釵的勸告,終于懸崖撒手離家而去。回顧本論題涉及的《醒世姻緣傳》,我們發(fā)現(xiàn)其矛盾之處就在于此:一方面描寫了女尊男卑的現(xiàn)象,另一方面卻對西周以來的男性中心不能割舍。不過這比起《金瓶梅》來說,已經(jīng)是一大變遷,而且預(yù)示了《紅樓夢》的到來。
[1] 西周生.醒世姻緣傳[M].張學(xué)忠,杜敏,史小軍,注.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1995:364-365.
[2] 王志武.中國人的欲望魔咒:《金瓶梅》人物悲劇論[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0:9.
[3] 石鐘揚.致命的狂歡[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178 .
[4] 劉果.“三言”性別話語研究——以話本小說的文獻比勘為基礎(chǔ)[M].北京:中華書局,2008:15.
[5] 段江麗.男權(quán)的失落:從《醒世姻緣傳》看明清小說中的“女尊男卑”現(xiàn)象[J].浙江社會科學(xué),2002(6):147.
(責(zé)任編輯:張曉軍)
FromJinPingMeitoAwakeningMarriage:TheChangeofGenderDiscourseinLateMingDynasty
Chen Guoxue
(SchoolofLiteratureandMedia,YunanMinzuUniversity,Kunming,Yunan650031,China)
JinPingMeiandAwakeningMarriageweave together the change of gender discourse in late Ming dynasty.Both depict a batch of women who acutely collide with those of traditional ethics,but there ar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The former are mainly “slut” who pursue sexual gratification while the latter are mainly “shrew” or “bitch” who prefer to pursue the freedom of family business and explicitly express antipathy towards their husbands’ “mixed feelings”.As for the issue of sexual desire for men and women,AwakeningMarriageexpresses the author’s dissatisfaction with the indulgence inJinPingMei, and advocates returning to observing etiquette in the era of Western Zhou Dynasty.In contrast toAwakeningMarriage,JinPingMeexpresses the author’s enlightenment and moderation,which is represented by the case of Meng Yulow’s two remarriages.InJinPingMei,male-domination proves to be quite stable, while inAwakeningMarriage,males indicate a weakening trend,and the author portrays several females who made contribution to their families and the society which are even superior to those made by males.The point is that the author ofAwakeningMarriageappeared to be quite discontent with the phenomenon of female flourishing and male declining.
JinPingMei;AwakeningMarriage; gender discourse
I207.419
A
2095-4824(2017)05-0035-07
2017-07-24
陳國學(xué)(1971- ),男,湖北天門人,云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