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國敬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老子“無為”概念的言語行為分析
林國敬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無為”具有自身的一套語言行為規(guī)則,但在以往的研究中,研究者們注重于對其義理的探索,而對其言語行為規(guī)則的研究較少,這反過來又限制了對“無為”思想的解釋。通過對文本的分析,我們認為“無為”言語行為具有四個規(guī)則,即“無為”行為的前提條件、“無為”行為的主體條件、“無為”行為的言語行為特征、“無為”行為的價值指向。這四個規(guī)則從不同層面構成老子“無為”思想的不同面向。
老子;“無為”;言語行為;價值指向
通常,人們判斷句子的真假是看其是否能夠與外在客觀事實相符合,符合的便是真,反之便是假,如卡爾納普認為“獲知一個句子的意義就是知道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它會成為真的,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它會成為假的。”[1]言語行為理論扭轉了人們對此單向度的看法,認為語句并不全是對事物的描述或陳述,除此之外,它還有執(zhí)行行為的功能,對于這部分,它沒有真假之分,只有“恰當”和“不恰當”的區(qū)分。根據(jù)這一理論,“我們?nèi)粘Uf出的大量句子都不僅僅是在表達意義,更多的是在完成某個行為?!盵2]在這一理論視域下,意義的達成便落實于這一行為的完成,而行為的達成不可避免地具有相應的規(guī)則,同時又負載著說話者的意向、目的和價值指向。
言語行為的實施都有一套自身的規(guī)則,判斷某一語言行為是否“恰當”或“合適”就看它是否符合這一套規(guī)則。在塞爾看來,言語行為是一套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行為,他說:“言語行為是在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下實施的行為,更加簡單地講,說話就是按規(guī)則做事?!盵3]據(jù)此,塞爾提出了他關于言語行為的詳細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是完成言語行為的必要且充分條件,只有在這些條件都滿足的情況下,才能說這一行為是“恰當”的。但塞爾的言語行為規(guī)則相對于奧斯汀過于細化,在以言語行為理論分析中國哲學命題方面,奧斯汀所提出的關于實施言語行為的六個條件更加適合。在奧斯汀給出的六條言語行為條件中,第一個條件便是認為言語行為的恰當實施,必須要有被雙方所共同承認的有效慣例和程序。[4]14
在“無為”言語行為中,這個被“共同承認的有效慣例和程序”便是“處有”,即“無為”是在“處有”的前提下所實施的作為,否則該行為無效。換言之,要使“無為”行為得以有效或成立,行為主體必須處在“處有”的條件上,這是“無為”之“為”的前提,否則即使做出了以“無”為的作為,也不屬于“無為”的范疇。所謂“處有”是指“無為”行為主體處在有成就、有地位、有能力、有威望等剛大隆盛的狀態(tài)上,如“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為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老子·第二章》)有道圣人以“無為”的方式處理事務,踐行“不言”的教導,使萬物興起而不去加以阻礙;生養(yǎng)萬物使其生生不息,而不據(jù)為己有;使萬物各自成就自己的本性,而不自恃己能;成就自我功業(yè),卻身退不居,不作萬民的主宰。正因為身退處下不居,圣人的功業(yè)才會持久不去。文中“不為始”、“不有”、“不恃”、“弗居”的“無為”之為是在“萬物作焉”(使萬物興起)、“生”(生養(yǎng)萬物)、“為”(使萬物各自成就)、“功成”(成就功業(yè)以利民)的前提下所實施的作為。這里的“無為”行為便是在“處有”基礎上實施的作為。又如“大巧若拙”,(《老子·四十五章》)這里“拙”是在“大巧”基礎上的作為。“大巧”便是“無為”之為的“處有”條件。在這些“無為”言語行為中,“處有”是滿足“無為”行為的前提,也是“無為”實施的慣例,違反這一前提“無為”行為便無法得以行使。如“功成身退”(《老子·第二章》),如果不是在“功成”條件上,那么“身退”也便失去其應有的語力,那么也就不屬于“無為”之“為”。
在《論語》、《孟子》、《墨子》等諸子百家文本中,以“處有”作為“為”的前提是非常少見的,只偶爾有那么零散幾處。老子則是明確地將這一條件作為自己言語行為的前提,并且有意識地將其運用于各種語境下,生發(fā)會對禮樂文明價值觀的批判。因此,在這里“有”在具體語境下往往表征為禮樂文明的價值訴求,從這一前提條件出發(fā),展現(xiàn)為對這一價值訴求的沉思,形成其特有的語用特征。如“功成弗居”,這里“弗居”以“功成”為“處有”之條件,表現(xiàn)對“功成”之后如何“為”的一個沉思?!肮Τ伞笔嵌Y樂文明價值的一個崇高追求,往往會在功成之后處上、居功,或者視其為自己的功勞等,而老子認為功成之后應該要處下不居,不做主宰,以“無為”的態(tài)度來對待之,如此才能符合“道”的法則。這里的“無為”之“為”便是以“功成”為其基礎來反思禮樂文明的“有為”行為模式,“無為”的特有慣例和程序便是以禮樂文明的價值訴求為其批判對象,試圖超越禮樂文明,尋求一個更高的存在之維。
言語行為的實施除了需要有一定的環(huán)境之外,還需要有合適的行為主體,即必須要有適合該程序的人來執(zhí)行,如果該執(zhí)行人不符合該行為程序所要求的條件,那么該行為是“不適用”的(misapplication)。[4]15在《老子》文本中,“無為”之“為”的行為主體是指處“有”者。如《老子》第二章里的“無為”之“為”的行為主體便是“圣人”,明確以“圣人”作為“無為”之“為”主體的篇章總共有23章①。據(jù)此,很多學者認為老子的“無為”行為主體是圣人,如劉笑敢便認為“圣人才是老子無為理論的最主要的行為主體”,“無為是圣人的行為準則,而不是對一般人的要求和期待”。[5]又如在劉韶軍看來,“‘無為’的行為主體為‘圣人’或‘侯王’,而非任何人?!盵6]將“無為”行為主體理解為“圣人”,只有圣人或侯王才能具備實施“無為”的條件,這會將“無為”行為主體局限在一個狹小的局域之內(nèi)。老子之所以以“圣人”作為“無為”行為的主體,并不是因為它的行為主體只能是“圣人”,而是因為“圣人”已經(jīng)是處于剛大盛有的條件上,即在“處有”之上。這里的剛大盛有不只是指物質、財富、社會地位方面的隆盛,也是指一個人在學識和修為方面的隆盛。這些便是處“有”者的條件。如“功成身退”,這里的言語行為主體是功成者,不是“功成”者,其“身退”之為非為“無為”。又如 “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榮,守其辱”(《老子·二十八章》)的作為是在深知雄強、光明、榮華的基礎上所做出的“為”。所謂“深知”在這里包含了行為主體能夠去守強、處剛、居上,展現(xiàn)自我才能的意思,因此這里的行為主體是也是處“有”者。按照這一條件,不僅“圣人”是“無為”行為的主體,普通百姓也可以是“無為”行為的主體。普通百姓雖然沒有王公將相們的物質、財富、社會地位,但是可以通過學習,掌握淵博的知識,使自己成為“無為”行為的主體,再通過“無為”的修為成為“道家”圣人。其次,墨家、儒家圣人也可以是“無為”的行為主體。雖然儒家“圣人”是儒家話語語境下的“圣人”,但“無為”是對“有為”而發(fā),其本身便是以一定的“有為”為條件基礎,而儒家“圣人”本身便已處于剛大盛有的狀態(tài),完全符合“無為”的主體條件。
“無為”的這一條件將“無為”之路向所有人敞開,使人人具有成為道家“圣人”的可能。這與儒家人人都可以為圣、佛家人人皆有佛性的觀點有著同樣的風格。
言語行為的落實,它還要求該程序中的行為要被正確地執(zhí)行[4]15?!盁o為”的正確執(zhí)行還有待于行為主體以正確的方式“為”,它的“為”鮮明地體現(xiàn)為以柔性、向下性的行為去“為”,即在其他條件都滿足的情況下,不以柔性、向下性的行為去“為”,那么“無為”的這一行為便是沒有被正確地執(zhí)行。因此,判斷一個行為是不是屬于“無為”,需要將這一“為”的維度考慮進來。在語言之維,以柔性、向下性的行為去作為以柔性、向下性的語詞來表達,在具體語境下表征為“不爭”之為的屬性,如“守黑”、“處下”、“身退”、“弗居”等。同時,這一“為”在文本中還體現(xiàn)為虛靜、柔弱、至樸、無欲、無名、無思、混沌的特征,從而相對于“有為”鮮明地體現(xiàn)了“無為”行為的語言行為特征。很多學者據(jù)此認為這便是“無為”,而忽視了滿足“無為”言語行為的其他條件,如馮契認為“《老子》的‘無為’是反對實踐,叫人不要有所作為”。[7]既然叫人不要所有作為,然而“無為”的“語力”卻又要讓人“無不為”,因而有些學者認為這是一個悖論,如當代英國著名漢學家和哲學家葛瑞漢將“無為”翻譯為“doing nothing”,并認為“無為”是為了達到某一目的,而停止對它的有目的的追求,但卻又有“無不為”的訴求,于是他認為這是一個悖論。他說:“達到目的的途徑恰是停止對它的有目的的追求,這個悖論最鮮明地體現(xiàn)在對‘無為’(doing nothing)的訴求上?!盵8]這里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理解,首先是沒有將“無為”的前提條件和“無為”的行為主體條件考慮進來,單純地將“無為”語言行為的本質特征視為判斷“無為”之為的標準。如果將“無為”第一條和第二條規(guī)則考慮進來,那么“不爭”之為的屬性并不是指不要有所作為,或停止對某一事物有目的的追求,或是反對實踐,而是在一個更高的層面審視“有為”行為模式的不足,生發(fā)為對禮樂文明的批判。
在《老子》文本中,“無為”必須同時滿足這三個條件規(guī)則才可稱之為“無為”。例如,“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老子·二十八章》),這三句話的言語行為便是屬于“無為”范疇,能滿足以上所列舉的“無為”行為規(guī)則。首先,行為主體是“知其雄”,這里的“知其雄”含有能夠實現(xiàn)其雄強的意思,符合 “無為”的第一個規(guī)則,即“處有”。既然行為主體是能夠實現(xiàn)其雄強的人,那么他便是屬于處“有”者,符合“無為”的第二個規(guī)則,即符合“無為”的主體條件。其次,這一“為”表現(xiàn)為柔性、向下性的作為,在語言上是以柔性、向下性的語詞來表達,符合“無為”行為的第三個條件,即以柔性、向下性的行為去“為”。據(jù)此判斷這一行為屬于“無為”范疇。又如《老子》第二十二章言:“圣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边@里行為主體是圣人,行為也是由圣人發(fā)出,符合無為“行為”的第一個規(guī)則。既然是圣人,必定是處“有”者,符合“無”的第二個規(guī)則。“不自見”、“不爭”體現(xiàn)的行為具有柔性、向下性的特征,因而又符合“無為”行為的第三個規(guī)則。因此,可以判斷這一行為屬于“無為”范疇。
一個行為的發(fā)出,必定有它的目的或意圖,即“語力”(illocutionary force)?!彼^“語力”,便是指“說話者在說出該命題時所攜帶的意圖或力量?!盵9]塞爾認為每一個句子都是帶有“語力”,不帶任何“語力”特征的句子在一定意義上是不存在的,“無為”行為也是如此?!盁o為”之“為”的每一個命題都帶有它的價值指向,從本體視域看,它的“語力”便是指向“有”的生生不息,即“全有”。
在具體語境下“有”的生生不息主要表現(xiàn)為個人和國家兩個層面。個人層又包括個人修為和處事兩個方面,國家層面又包括政治和軍事兩個層面,從不同維度傳遞了“無為”行為主體的具體“全有”之“為”?!盁o為”在個人層面的踐行追求的是大圣狀態(tài)下藏含不露的精神境界。這一種精神使人的一切剛大盛有消融于微、弱、柔、樸、虛、靜……等之中,從而使人進入大圣大愚,大智大拙,大勇大缺的心性狀態(tài);使人之大智返歸于天地宇宙之初始(“無”),從而與天地同一,與萬物為齊的生命境界。因此,老子對嬰兒情有獨鐘,如“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老子·第十章》)、“如嬰兒之未孩”(《老子·第二十章》)、“復歸于嬰兒”(《老子·第二十八章》),因為嬰兒體現(xiàn)了微、弱、柔、樸、虛、靜等特征,藏含一切后天的可能。這種復歸是一種大智大圣的“返”,摒除自我心中的圣、智、仁、義,進一步提升自我的生命境界,將我敞開于更大的可能性之中,而不僅僅在于圣、智、仁、義,從而超越儒家的道德追求。它將人的存在狀態(tài)敞開于廣闊的宇宙視域之中,超越了以往狹隘視域之下的人,人不再執(zhí)著于表面的強大和興盛,不再執(zhí)著于狹隘視域下人的短暫生存,將人的存在之思指向浩瀚的天宇,由此“無為”在個人層面開出“天人合一”思想,可以說在“先秦諸子中,老子最先表達了‘天人合一’的思想”。[10]
“無為”在國家層面的踐行則追求大文大樸,大昌大昧,大明大微的大國之境,在軍事上處后,不為先,不攻而善勝。因此,國之民越樸,國之力越加昌隆繁盛,它的最終指向是“我無為,而民自化”(《老子·第五十五章》)和“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與之爭”(《老子·第六十六章》)的境地。由此,“無為”在國家層面開顯出了人類的理想社會,即“小國寡民”的“無為”社會。因此,理解“無為”除了要考慮以上三個必要條件之外,還需將“無為”言語行為“語力”納入進來,“無為”之“為”的內(nèi)容方得以完備。
在禮樂文明中,圣人所倡導的價值追求導向是向上、向榮的方向,而非如“無為”所倡導處弱、守柔、居下的方向,前者無疑會在無意識中充分調動起人們向上的欲求,在全社會范圍內(nèi)營造出一種競爭的氛圍。這種禮樂文明背景下的“德”性追求給人心帶來了遮蔽,進而擠兌了本真之心,將本真之心轉化為“機心”?!盁o為”從不同的言語行為層面消解“有為”的這種“德”性追求,澄明人的本真之心,從而將人的追求和存在帶向空靈,帶向超越的視域。
注釋:
①它們分別為第2、3、5、7、13、22、27、28、29、47、49、57、58、60、63、64、66、71、72、77、78、79、81章。
[1]Rudolf Carnap. Meaning and Necessity[M].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47:10.
[2]江 怡.現(xiàn)代英美分析哲學:(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627.
[3]John R. Searle.SpeechActs:AnEssayinthePhilosophyofLanguage[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69:22.
[4]J.L. Austin. 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 First Edition [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
[5]劉笑敢.老子古今:(上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560-561.
[6]劉韶軍.試論《老子》“無為”的行為主體及豐富內(nèi)涵[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8(6):83.
[7]馮 契.中國古代哲學的邏輯發(fā)展:(上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123.
[8]葛漢瑞.論道者:中國古代哲學論辯[M].張海宴,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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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王 凱.自然的神韻:道家精神與山水田園詩[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75.
(責任編輯 文 格)
A Speech Act Analysis of Lao-Tzu’s “Inaction”
LIN Guo-jing
(SchoolofPhilosophy,Renmin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872,China)
“Inaction” has its own set of rules of speech act. In previous studies, researchers focused on the exploration of its philosophical connotations, but less on its speech act rules. This, in turn, limits the interpretation of “inaction” connotations. “Inaction” speech act has four rules, namely, the rules of precondition of “inaction”, the rules of “inaction” implementer condition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inaction” speech act and the value directions of “inaction” speech act. These four rules constitute the concept of “inaction” from different aspects.
Lao-Tzu; “inaction”; speech act; value direction
2016-12-25
林國敬(1984-),男,浙江省溫州市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道家哲學研究。
B223.1
A
10.3963/j.issn.1671-6477.2017.04.0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