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旭民
(江門職業(yè)技術學院 教育與教育技術系,廣東 江門 529000)
開平泮村燈會特色探討
宋旭民
(江門職業(yè)技術學院 教育與教育技術系,廣東 江門 529000)
泮村燈會具有以燈代神、以會聚族、以族劃境三個特色。以燈代神源于對花燈的喜愛與崇拜,是本土巫覡文化的遺傳,為逃避淫祀的打擊;以會聚族是宗族競爭和團結族人的需要;以族劃境是祭祀圈形成的產物,受自給自足環(huán)境的影響。三個特色分別實現(xiàn)爭取天時、地利、人和的目的,為宗族發(fā)展提供有利條件。
泮村燈會;以燈代神;以會聚族;以族劃境
開平泮村燈會有500年歷史,由于形式獨特,先后被列為市級、省級、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該燈會與當?shù)氐娜醭绨菪叛鲇忻芮嘘P系,該民間信仰具有家國關聯(lián)、眾神匯聚、廟社整合三個特點,[1]基于此而衍生出燈會的以燈代神、以會聚族、以族劃境三個特色。本文嘗試論述此燈會的表現(xiàn)形式,探討其產生原因,為研究泮村燈會的歷史文化價值奠定基礎。
(一)以燈代神特色的表現(xiàn)形式
泮村鄺姓人把花燈看作是神靈,在燈會的籌備、舉辦過程中有諸多細節(jié)體現(xiàn)這一點。
三盞花燈的制作有專門場所,在制作花燈期間,村民都不敢輕易進入,頂多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觀望,怕驚擾了神靈。2016年的燈會前,書廈村因花燈扎制全在塘唇村完成,而與組委會發(fā)生爭執(zhí),幾經協(xié)商,才同意把花燈抬回村中,象征性地粘上“燈氣”,算是在本村完成花燈的扎制。這個小小插曲實則也反映了族人對花燈包含的信仰內核的認同。
送燈時,必須挺直舉起花燈送到聽泉祖祠。這個花燈直徑1.7米,高3米,有35斤重,為了順利送燈常常要十多個人合力才能完成任務。
由于人們認為花燈具有神力,都愿意參與舞燈,以獲得一年的福氣,各個自然村便以投標的方式來確定舞燈者,最終往往要以不菲的代價才能競得舞燈權。
三盞花燈起燈、舞燈期間,會有一支幾十人的護燈隊。護燈隊的作用是將花燈團團圍住,不讓人觸碰,以免冒犯了神靈。
巡游過程中,花燈會向各村的村廟、神稷、門樓拜祭,但明令不得拜祭店鋪、工廠、住戶。在2007年舉行的花燈巡游時,組織方在《泮村燈會公告》中明確表示:“三燈實為我泮村三廟之菩薩,民間只能拜祭菩薩,哪有菩薩拜祭民間的?!”而2016年燈會的《公告》也說:“(花燈)只能拜社壇、祠堂,巷口不能拜”。
打燈是整個活動的高潮部分。人們相信,只要能搶得附有神靈的花燈的殘片,就能獲得吉祥。故而,每到打燈時,人們都會把花燈圍得水泄不通,等待儀式結束便在瞬間把花燈搶光。搶得殘片者,會將其放在自家神臺或門楣上,以保佑一年好運氣。而剩下的燈芯竹桿也會被削成筷子,分給本村的老人使用,祝愿其長壽。
打燈的地點也是固定的,分別為潭江村、書廈村(龍?zhí)锘蛱链?、朝金村。
當?shù)厝藢舻闹匾暢潭壬踔粮哂诎卜派耢`的神廟。燈會曾在“文革”期間暫停,三個神廟也被毀,而在“文革”結束后的上世紀80年代,在神廟闕如的情況下燈會便如火如荼地辦起來,神廟則拖到20多年后才興建。
綜上所述,整個燈會歷程時時處處體現(xiàn)了花燈是神靈化身的觀念,這種觀念已然規(guī)范化、模式化和制度化,使花燈成為整個活動的靈魂所在。
(二)對相關民俗的橫向比較
1.迎神賽會民俗的對比
廣東各地有為數(shù)不少的游神活動,往往把神靈作為巡游的主角。如潮汕地區(qū)的“抬老爺”出巡活動,必會把神像抬出來巡游,最后會摔打神像,以祈求來年的吉祥。珠江三角洲地區(qū)的財神誕巡游,則以真人裝扮神靈,向路人播灑金錢。在嶺南地區(qū)頗為流行的北帝誕巡游,“大都會把北帝抬出來巡境,其間可能伴有飄色表演、當?shù)氐赂咄卣哐灿蔚?,皆為增加北帝神巡游的威嚴與吸引力?!盵2]
而泮村所在的江門地區(qū)也有不少游神活動。如蓬江潮連每年農歷2月13日舉辦的洪圣誕,期間會有洪圣龍王出巡,洪圣龍王所到之處,由各鄉(xiāng)各姓氏在指定的祠堂,舉行迎接儀式,擺設貢品祭禮和設立“迓圣”, “洪圣龍王出巡”活動熱鬧異常,已成為當?shù)匾豁検⒋蟮拿袼孜幕顒?。鶴山沙坪玉橋村每到農歷4月22日會舉辦“慶神”活動,紀念漢代開國功臣陳平,也會抬著神像在村內巡游。唯獨泮村燈會的巡游中,沒有任何神像出現(xiàn),而只有花燈這個主角。
2.花燈民俗的對比
全國各地有不少以花燈為主題的民間活動,花燈往往是配角,花燈本身也缺少“神性”。著名的重慶秀山花燈,雖然也有設燈堂、啟燈(請燈)、跳燈、辭燈等程序,與泮村燈會有一些相似之處,但花燈只是配角,重頭戲在說唱表演。[3]湖南的桑植花燈也以說唱表演為主,但在啟燈、收燈過程中,會有迎送神靈的儀式,這些神靈被指為“燈神”或“戲神”,[4]專責送光明或保佑戲臺平安,而在節(jié)慶之外,也沒有專門的神廟供奉。廣東西部不少地方也有在元宵舉辦燈節(jié)的習俗,屆時接社神回燈寮安放,而去年生有男孩的人家則送花燈到燈寮懸掛,這些花燈更多地象征生命。[5]另外,山西河曲河燈會是放河燈,江西石城燈會是花燈觀賞。中國其它地方的燈節(jié)或燈會都不會把花燈看作神靈化身,設置專人保護花燈,不讓旁人靠近。唯獨泮村人是把花燈當作神靈看待,以花燈為載體進行規(guī)范化、模式化和制度化的娛神活動。
(三)以燈代神特色產生的原因
1.對花燈的喜愛與崇拜
1279年,新會崖門發(fā)生了宋元大海戰(zhàn),自此南宋滅亡。南宋滅亡后,大批南宋遺民流落于此地,新會很多鄉(xiāng)村族譜都清晰地記載,其遷居時間為南宋末年。[6]當時仍屬新會管轄的開平地區(qū)也有大量南宋遺民,著名的如南宋駙馬方道盛,他攜兩子方龍溪、方龍池及其他家眷遷到新會平康都(今開平百合)定居,成為當?shù)氐拇笞澹琜7]后來更與雷姓、鄺姓聯(lián)宗,組成溯源堂組織。與此同時,宮廷的各種藝人也遺落于此,一些宮廷技藝便傳入民間,宮燈的制作就是其中之一。[8]經過改良的宮燈逐漸在新會民間流傳,成為當?shù)卦脽舻闹饕獦邮?。這項工藝也于本世紀被列入廣東省第四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泮村鄺姓深受新會文化影響,對南宋歷史及宮燈的制作自然有認識。筆者曾專門問過幾個泮村耆老,可惜已無人知道泮村花燈樣式的準確來歷。鄺國強(84歲)老人表示,花燈傳到他這代,其樣式已有一定的改變,包括高度、形制等。估計經過幾百年的演化,即使當年的花燈以宮燈為臨摹樣本,現(xiàn)時也已經變化很大,看不出什么蛛絲馬跡了。
2.本土巫覡文化的遺傳
古代嶺南文化是在本土越文化的基礎上,逐漸吸收荊楚文化和中原文化演變而成。[9]因此,嶺南文化中有很多巫覡文化的痕跡。清代張渠的《粵東見聞錄》中,就詳細記錄了當時廣東各地的一些帶有濃重巫覡文化的迎神賽會情況。[10]萬歷版《新會縣志》中說:(新會)競節(jié)物,信鬼神,婦女巫惑,不惜簮矣。[11]而康熙版《開平縣志》也說:大家多溺風水,間惑于堪輿之說。[12]而從泮村舉辦燈會的傳說來看,其間存在非常明顯的巫覡文化痕跡。泮村鄺姓人深信,所舞之燈,因為有神靈加持,正是能有效弄醒睡獅的神物。之所以選擇在正月十三而非正月十五,就因為十三為破日,本是最不利于出行的,在破日辦燈會,就能破解泮村的困局。直至今天,族人中仍然遺留有相當多巫覡文化的痕跡。筆者曾向鄺柏玲(89歲)問及對陳白沙的認識,他說陳白沙是一位法力高強的法師,會使用諸如 “紙公仔”這樣的巫術。他還提及,2013年的燈會,有放于屋頂?shù)臄z影器材掉落人群之中,卻沒有砸中人,這是花燈的神力使然。因此,泮村鄺姓人結合自身的認知,創(chuàng)造出以燈代神的文化,也就順理成章了。
3.逃避淫祀的打擊
明代多次禁毀全國的淫祠,打擊不屬國家祭祀系統(tǒng)的民間信仰,巫覡文化盛行的廣東雖然遠離政治中心,也不能例外。新會縣令丁積、廣東提學副使魏校等人在新會及廣東推行的多次搗毀淫祠運動,產生了一定的震攝作用,使當?shù)氐囊牖顒拥靡允諗??!缎聲h志》記錄:“一年后(著者:指丁積推行《禮約》后),風俗漸正,獄訟日少,庠序之士益知趨向,編氓雖在僻壤,亦向慕禮義?!盵11]97就廣東而言,很多淫祠被改為社學,100多年后的萬歷三年(1602年)編寫的《廣東通志》,其卷16的《郡縣志·廣州府》就記錄了包括新會在內的珠江三角洲地區(qū)稠密地分布著社學,這些社學大都是在魏校當政時所建。[13]
同時,魏校等人毀淫祠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廣了儒家正統(tǒng)理念向鄉(xiāng)村的延伸,鄉(xiāng)村的淫祠紛紛在名義上向正統(tǒng)看齊,如惠州的昌福夫人祠在毀淫祠時就改名為孝女祠。[14]道光版《開平縣志》中曾為泮村人鄺達禮立傳,由于他的事跡可嘉,大有古人之風,“督學魏校、兵備王大用為文祭之,督學田汝成勒名于孝友坊”。[15]這證明魏校曾關注到泮村,其推行的毀淫祠政策也應深入此處。可見,經過當?shù)卣袜l(xiāng)紳的大力推行,已使珠江三角洲地區(qū)的民眾逐步形成淫祠不合法的觀念。
但是,淫祠在廣東扎根也有深刻的現(xiàn)實需要。明代國家祭祀與中下層百姓距離較遠,側重于道德宣教,難以產生對個人苦難進行救贖的作用,未能滿足百姓的心理需求。韋伯就曾指出:“在中國,國家祭祀不關心個人的貧窮,巫術最初是個人的貧窮與苦難的唯一的避難所?!盵16]因而,包括泮村燈會在內的淫祀對百姓仍然有一定的吸引力,被當?shù)厝祟B強地堅持下來。
泮村供奉了眾多神靈,雖然侯王陳平、二王龍母得到國家的承認,但包括三王陳振在內的大部分神靈都屬于淫祀范疇,將其抬出來游行自然不合禮法,屬禁止之列。然而,這些信仰早就在當?shù)剜椥兆迦酥懈畹俟?,成為他們的精神支柱,當?shù)厝藶榱搜谌硕浚阋员揪头浅?粗氐幕舸嫔耢`。這樣,既能保證當?shù)厣耢`在節(jié)慶巡境,以保佑地方平安,又能逃避淫祀的嫌疑,去除活動的非法性。這是泮村鄺姓以燈代神的最關鍵原因。
“人天生有強烈的親合需要,與群體保持一致和得到群體的認同的愿望有時甚至超過生存愿望,缺乏親合聯(lián)系,即心靈之間缺乏呼應和溝通,常常導致激烈的內心沖突,甚至可能導致精神障礙。”[17]因此,很多傳統(tǒng)民俗都帶有溝通人與人關系的作用,以實現(xiàn)群體內部的和諧,如中秋節(jié)借月亮之名讓家人團聚,清明節(jié)借祖先之名讓家人聚集。泮村燈會實質上也是以燈的名義讓對象群體聚合在一起,達到增強族內團結的目的。
(一)以會聚族特色的表現(xiàn)
泮村燈會舉辦的整個過程都貫穿著以會聚族的主題,其主要表現(xiàn)有以下幾個方面。
捐款:每個族人都有權利和義務為燈會捐款,所捐數(shù)目可以根據(jù)自身能力大小而定,但必須捐,以體現(xiàn)是鄺姓宗族的一員。
參與:舞燈的時間長、路程長,所需的人員也非常多,往往是全村總動員,所有適齡男性都要參與其中。有些村莊為了擴大參與面,讓更多族人參與進來,還會適當放寬人員的年限。如沙崗頭村,其年齡上限就從2013年的45歲放寬到2016年的50歲。
沖燈:沖燈就是競取舞燈的資格。沖燈往往是以一個小家族為單位進行競標,競標成功之后也以小家族為單位舞燈,因為每次舞燈需要的人員非常多,且限于鄺姓男性,不是某幾個人就能獨力完成的。在此過程中,也會增強小家族內部的團結性。
聚會:鄺姓族人除了舞燈、觀燈之外,還會在各個村莊中大排筵席,全村老幼濟濟一堂,共進晚餐。這種聚會起到增進族內人員感情的作用。另外,近年的燈會還會邀請外地的鄺姓宗族代表前來觀看,在此過程中,也可緊密各地鄺姓宗親的聯(lián)系交流。筆者在一聲農莊吃族務會設下的“流水宴”時,就碰到一位從英德來觀燈的鄺金玲(63歲),其父出自下坑村,抗戰(zhàn)時為避戰(zhàn)火而去了英德,從2010年開始回鄉(xiāng)觀燈,此次更是把一眾親戚和自己的小孫女也帶來了。
謀求商機:泮村燈會由燈會組織委員會籌備,而委員會中以鄺姓企業(yè)家為主,這些企業(yè)家通過這樣的活動無形中就能交換信息,尋找到更多商機,為企業(yè)求得發(fā)展空間。
(二)溝通功能的橫向對比
1.與其他鄉(xiāng)村燈會的對比
貴州的獨山花燈、云南的彌渡花燈、重慶的秀山花燈等花燈形式,由于地處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帶有極為濃厚的表演成分。這些花燈往往以歌舞為主,形成一系列的花燈傳統(tǒng)劇目,甚至形成了專業(yè)的唱燈班子,每到春節(jié)期間便在民俗區(qū)內走街串巷,為各家各戶送去祝福和娛樂。[18]因此,這些花燈的觀賞性非常強,同時,通過花燈班子的“串聯(lián)”,在民俗區(qū)內形成較強的文化認同,間接上發(fā)揮區(qū)域群體內的溝通功能。
相比之下,泮村燈會雖然也有表演(主要是舞龍舞獅為主),但只是助興、陪襯的作用,鄺姓族人主要通過對花燈的禮拜,以及在全村動員和舉辦的過程中,進一步緊密族內關系,增進認同感。因此,這種溝通功能更為直接,且顯現(xiàn)在整個籌辦過程。
2.與城市燈會的對比
國內城市有不少著名燈會,遠的如南京的秦淮燈會、四川的自貢燈會,近的如新會春節(jié)期間的魚燈展等。城市燈會主要是為了吸引遠近市民前來觀賞,以達到促進消費的目的,其娛樂功能非常明顯。因此,燈會的受眾就是一個個互不相聯(lián)的個體或小群體市民,他們內部會有一定的溝通交流,但互不相聯(lián)的個體與個體之間,并沒有溝通的可能。由于燈會是為了吸引消費,花燈的制作往往在傳統(tǒng)制作模式的基礎上追求新奇、美觀,最大限度地擴大花燈的觀賞性。
與之相比,泮村燈會的目的是聚集族眾,加強族眾之間的溝通聯(lián)系。因此,受眾的主體就是以血緣為紐帶的鄺姓族人(其間可能會吸引一些外姓人觀看,但不能改變這個主體成分),而且隨著宗族規(guī)模的不斷擴大,這種借燈會凝聚宗族力量的必要性就愈發(fā)顯現(xiàn)。為了增強族人的認可度,這些花燈的樣式即使有變化,也是極為緩慢的,并不以追求新奇、美觀為準則。同時,由于鄉(xiāng)村內的人才不如城市多,泮村花燈的制作工藝也不可能像城市燈會那樣考究。
通過兩方面的對比可以看出,泮村燈會的以會聚族功能非常鮮明,以特定的花燈把特定的群體緊緊地聯(lián)系起來,實現(xiàn)聚族、強族的目的。
(三)以會聚族特色產生的原因
有學者認為,“鄉(xiāng)廟的系統(tǒng)維持功能,在以宗族為主導的聯(lián)盟中會大打折扣,這種聯(lián)盟的大部分居民共同參與到另外一套儀式系統(tǒng)中,即以祖先崇拜為中心的儀式系統(tǒng)?!盵19]那么,在泮村的個案中(要特別注意,泮村是非常單一的宗族體系),為何這套祭祀神靈的儀式不會在祭祀祖先儀式的沖擊下“大打折扣”,反而是相得益彰,甚至有點蓋過后者風頭的味道呢?這就涉及到產生“以會聚族”這一特色的原因問題。
1.宗族競爭的需要
嶺南的開發(fā)較晚,在16世紀前后才開始大規(guī)模的“造族”運動,泮村鄺氏的興起及燈會的創(chuàng)辦正在這個時間點上。泮村鄺姓“造族”面臨的最大問題是與周邊宗族的競爭。從其族譜記載看,鄺姓與周邊宗族有多次墳地之爭,[20]19-21其實質就是宗族斗爭。但很可惜,在這些斗爭中,鄺姓往往以失敗告終。究其原因,在極為強調功名的明清社會,鄺姓宗族所貢獻的功名人才極為有限,它難以在官本位的社會體系中取得較主動的話語權。那么,鄺姓取得話語權的另一個途徑就是接納正統(tǒng)文化,成為當?shù)卣y(tǒng)文化的代表。
正統(tǒng)文化的核心是以宗法制度為基礎形成的等級化秩序,具體而言,在廣大鄉(xiāng)村就是通過一系列禮儀實踐,讓族人在紀律化訓練中知曉規(guī)矩,找準各自的位置,明確各自的權利義務。鄺姓形成了“國家—區(qū)域—宗族”的“三王崇拜”格局,以國家祭祀體系的光環(huán)包裝自己的信仰體系,這不僅可極大地提升整個信仰團體(宗族)的社會地位,更可最終實現(xiàn)“因神以聚民,因聚而觀禮”[21]的目的。這樣,鄺姓便在實現(xiàn)國家認同的同時,實現(xiàn)了宗族內部認同。
鄰近的、與鄺姓有矛盾的譚姓在緊接著的正月十四舉辦舞龍活動,與鄺姓結盟的何姓有端午賽龍的活動,但似乎都不及鄺姓燈會那樣具有影響力,更好地發(fā)揮聚族功能,最關鍵的原因就是他們的活動未能借助神靈的名義,為自己披上“高大上”的正統(tǒng)文化外衣。
2.防止房派疏遠的需要
“如果家族的規(guī)模過大,成員間平時相對缺乏親密的接觸,就很有必要利用家族祭祀這種場合重新強化這一龐大家庭組織的結構性地位?!盵22]從鄺姓族譜的房源分支研究來看,泮村在明代中葉之后已形成現(xiàn)時的格局,據(jù)說當時有108個社(現(xiàn)時已整合為42條村),占地達15平方公里,有的村莊與核心區(qū)域相距極遠,直徑距離可達5公里。2010年,“鄺氏宗親群曾組團30人泮村一日游,出動7輛小汽車,跑馬觀花6小時,才繞了泮村三分之一?!盵23]可以想象,在交通并不發(fā)達的古代,族人間的聯(lián)系更不方便。在這種情況下,各村落之間已由純粹的血緣聯(lián)系向地緣聯(lián)系過渡。這種過渡意味著,族內房派的聯(lián)系日益疏遠,房派之間還可能因利益爭奪而出現(xiàn)矛盾。
筆者在田野考察中確實感受到,雖然同在泮村,同為鄺姓,但各自然村的文化氛圍仍然存在著細微的差異。比如見龍村人顯得較為內斂,沖燈場面極為溫和;而向北村則更顯張揚,沖燈場面異常激烈。而村與村之間也存在一些摩擦矛盾,就如2016年燈會期間,負責扎燈的塘唇村和書廈村就發(fā)生了矛盾,據(jù)塘唇村的鄺活發(fā)(48歲)介紹,兩村的矛盾是由來已久了。種種跡象表明,對于鄺姓這樣、僅靠帶有“紀念儀式”[24]作用的祭祖活動,已不能有效發(fā)揮凝聚族人的作用。相比之下,已得到國家承認的神靈似乎更具超自然能力,也更能以現(xiàn)實利益吸引族人,消除房派隔閡,提升宗族的凝聚力。
受農業(yè)社會的影響,古代宗族的鄉(xiāng)土觀念非常強烈,因此,“在宗族背景下的鄉(xiāng)村民俗常有嚴格維護村境、協(xié)同生活的慣例?!盵25]具體到泮村燈會,也嚴格遵守這樣的規(guī)矩,形成以族劃境的燈會特色。
(一)以族劃境特色的表現(xiàn)
游行線路:燈會的巡游線路都控制在泮村范圍之內,從未超出本村。而且,隨著城市化進程,部分土地蓋上商品房、廠房,入住的是外姓人,這些區(qū)域雖然在行政上屬于泮村,但始終沒有納入巡游范圍,顯示了泮村鄺姓人在心理上并不認同這是本族的活動范圍。而一些鄺姓村莊雖然離鄺姓核心區(qū)域較遠,花燈巡游也必須顧及。2016年的燈會公告甚至明確要求:“各花燈必須在5時前到達唐良村?!?/p>
參與人員:以本村為主,已經出外的族人直接參與的并不多,外姓人更是非常少,有幾屆燈會因為要動用到該村中小學力量,而把外姓的校長納入組委會。而一些關鍵性的工作,如扎燈、抬花燈等,都由本族人承擔。而花燈在進入各自然村時,更是要由本村的人員承擔相應工作,不會因為人員缺乏而交由其他自然村來完成。像金龍村的舞燈,必須冒著寒冬趟過村前的塘水,這在外人看來是非常艱巨的任務,金龍村從未請過外村人來完成,而必須由本村的青壯年承擔。
資金籌集:每屆燈會耗費的資金多達200多萬元,如此巨額的資金全部由本村村民籌集,從未向政府及外姓要過一分錢。即使是各自然村,也明確燈會不能使用集體經濟的款項。近年政府加大對非物質遺產的資助,對泮村燈會的資助也僅限于花燈制作的一萬元。
花燈祈禱:正如前述,三盞花燈分別代表本村的三個主神,同時,花燈祈禱祝福也是為了本村上下的平安,在舞燈過程中拜祭代表村中公共利益的建筑,而不會向私人性質的建筑參拜。在打燈環(huán)節(jié),由于場面不好控制,會有部分外姓人參雜進來,取走部分花燈碎片,但剩余的花燈竹桿必須由組織者取回,制作成竹筷子,分發(fā)給各村的長壽老人,保佑其長命百歲。
宴請賓客:燈會期間,各村都會大排筵席,參與者主要是本姓族人,但也有部分外姓人,為本姓族人的親朋。這似乎逾越了本姓本村的界限,但歸根到底是為了讓本姓族人取得更良好的社會關系,以促進整個宗族的發(fā)展。
形式獨特:正月十三舉辦燈會只有泮村一地才有,其余各地鄉(xiāng)村均沒有。正由于其唯一性,使得泮村鄺姓人將其視作本族的驕傲,對燈會的重視程度甚至高于春節(jié),外出的族人年初一可以不回家,但年十三必須回家參加燈會。
(二)以族劃境特色的橫向對比
1.與雜姓村民俗的對比
在一些雜姓村中,由于各姓混居,故而各姓在舉辦本姓的民俗慶典時,不可避免要經過其他姓氏的領地。經過多年的磨合,各姓之間會形成默契,當一姓舉辦民俗慶典時,其他姓氏會回避讓路,為該姓騰出活動的空間。相較而言,泮村鄺姓因為是獨姓村,且村域非常廣闊,他們幾乎不用擔心會占用別姓的領地,反倒要考慮如何避開非本姓領地,以保證“肥水不流別人田”。
一些實力不強的宗族舉辦民俗活動,還會有限度地吸納外姓人資源,為本族所利用。而泮村鄺姓的族群非常龐大,已然可以達成“自給自足”的狀態(tài),所有分工都在本族人內部完成,而不必向外姓人求助。
2.與其他獨姓村民俗的對比
江門五邑地區(qū)存在一些獨姓村,但其規(guī)模都不大,一般只有幾百人,甚至幾十人。這些村莊也有一些民俗活動,如龍舟競渡、清明拜山,但由于特色不強,未能與其它地方的同類活動區(qū)別開來,且沒有獨特的傳說和觀念支撐,因此,這些民俗對本族族人的吸引力不強。而泮村燈會存在唯一性和獨特性,致使鄺姓族人非常重視,所產生的凝聚力也非常強。
3.與城市民俗的對比
城市民俗的舉辦主體是缺少宗族觀念的市民,往往是地緣性、業(yè)緣性組織,如饒平縣樟林社區(qū)的民俗活動,開始由社區(qū)的居民組織舉辦,之后由商會組織舉辦,建國后又由居民組織舉辦。[26]而泮村燈會的舉辦組織雖然有變更,如建國前為宗族機構,改革開放重辦后,初期為老人協(xié)會,近幾年則轉為族務理事會,但不管如何變遷,這些組織都帶有濃厚的血緣味道,從未旁落他姓。
(三)以族劃境特色產生的原因
1.祭祀圈形成的產物
泮村以三王為主神構建起獨特的信仰體系,體系之內存在大、中、小不同級別的祭祀圈,[1]這些祭祀圈內的神靈分別得到各自轄境內信民的供奉,而此村的神靈別村并不認同,即使是已整合成一個自然村的不同社,有些也是各自供奉神靈,那些沒有神屋的社,在燈會時往往會搭起臨時的神棚拜祭。因此,在巡游線路中,才會標注出一些同屬一村的社名。信民舉辦一系列的特定儀式,“這些儀式有助于當?shù)厣鐓^(qū)邊界的創(chuàng)造與維持”[27],同時,也將自身與他者有效地區(qū)分開來[28],形成相對獨立的“利益共同體”,以實現(xiàn)維護村境、協(xié)同生活的目的?!耙宰鍎澗场碧厣褪腔谶@樣的祭祀圈劃分而形成,在大祭祀圈中,代表泮村地區(qū)主神的三個花燈必須在轄境內巡游一遍,為族人祛除戾氣、祈求福音;在小祭祀圈中,各個自然村(甚至是社)又會確保本村內巡游的任務由本村(本社)成員主導完成,不讓“肥水”流到別人(其他小祭祀圈成員)田里。
當然,這一特色現(xiàn)時也受到一定的沖擊。2004年,某個村不愿向燈會委會員上交款項,組織者并不與其計較,只是揚言花燈不進入該村,該村馬上服軟,乖乖交了款項。原因就在于,村委會擔心因花燈不進村而要承受村民施加的壓力。這個特例正好反映了大祭祀圈與小祭祀圈的關系及斗爭,也說明以族劃境特色是祭祀圈形成的產物。
2.自給自足環(huán)境的影響
泮村鄺姓主要依靠農業(yè)生產生存,其族譜就寫道:“族人多以耕作為業(yè)?!盵20]19泮村位于潭江沖積平原之上,土地肥沃,從歷史記載來看,幾乎從未出現(xiàn)過因糧食歉收而發(fā)生的災荒,泮村鄺姓人就靠著勤勞耕作養(yǎng)活自己。在這種自然經濟影響下,鄺姓人的自給自足特性非常明顯,生活的需求一般尋求在內部的分工協(xié)作中解決,把外界的資源拒之門外。
與此同時,“村落不僅是血緣群體的聚落,也是由具體制度所制約的生存空間,在這樣的時空坐落中,村民實現(xiàn)了對自身的認同,也使一個個具體的村落得以為外界所區(qū)別和認識”[29],這樣的特征也有效地滋長了村落(特別像泮村這樣人口眾多的獨姓村)的自給自足特性。
泮村燈會雖然是一項規(guī)模巨大、組織復雜的民俗活動,所需的多種物品(如鞭炮)必須從外界采購,但鄺姓宗族有著巨大的人口優(yōu)勢,使得他們能游刃有余地以這種慣有的農業(yè)思維考慮問題,在人員分工上力求在本村本族中實現(xiàn)。即使到了當代,近幾屆燈會活動邀請了眾多外來嘉賓,為他們提供“流水宴”、住宿安排和出行服務的,仍然是鄺姓子弟旗下的企業(yè)。
(一)燈會特色與宗族信仰的關系
由于泮村燈會源自鄺姓民間信仰,是此信仰的顯化形式,上述的三個燈會特色也與鄺姓民間信仰特點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換句話說,鄺姓民間信仰特點衍化出泮村燈會的特色。
家國關聯(lián)特點決定了燈會必須通過以燈代神的方式呈現(xiàn),讓宗族文化與強勢的中原文化取得一致,隱去逾越淫祀紅線的痕跡。同時,家國關聯(lián)特點形成,也表明源自中原的宗法制度在泮村鄺姓宗族扎根,為了通過實踐宗法制度,對族人進行宗法觀念教化,像燈會這種全族參與的活動就成為絕佳的平臺,并由此形成以會聚族特色。
廟社整合這一空間布局決定了燈會以族劃境的特色,以大的泮村區(qū)域作為燈會的演出舞臺,以各個自然村作為參與燈會的組織單位,共同支撐這出精彩表演。同時,廟社整合之后,已分成不同自然村獨立生活的族人就不存在“老死不相往來”的狀態(tài)(河源幾個鄺姓房派就存在這種狀態(tài)),而是以燈會為紐帶聚合在一起,加強了房派聯(lián)系,形成燈會的以會聚族特色。
眾神匯聚特點比較特別,對三個燈會特色都有隱性作用。所聚的眾神中,包括主神三王陳振在內的本土神靈處于國家祭祀體系之外,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以燈代神的特色。由于所聚的神靈背后有房派的勢力,燈會就以聚神的名義來聚族、聚人,達成族內的和諧。由于所聚的神靈都是為了滿足鄺姓自身的發(fā)展需求,也就促成了燈會以族劃境的特色,以保證其為宗族發(fā)展的目的不會衰減。
(二)燈會特色與宗族發(fā)展的關系
以燈代神在本質上是娛神,通過神格化的花燈在轄境內出巡,讓神靈看到凡塵的表演、得到信民的祭拜,從而感到愉悅,接受民眾保佑安寧的請求。在普通民眾看來,神靈高高在上,在一定程度上甚至代表了上天。因此,娛神是為了取得天時的優(yōu)勢,在面對強大的敵人或嚴峻的困難時,以更堅強的心理素質應對,取得最終的勝利。
以會聚族在本質上是育人,通過民俗活動把族人聚集在一起,用帶有狂歡性質的節(jié)目愉悅參與者,讓參與者在實踐中潛移默化地達成心理上的一致性和認同感。當參與者有了這樣的一致性和認同感,就能結成一個更為緊密的團體,成就人和。有了人和就能通過主觀能動性轉化客觀條件,化不利為有利。
以族劃境在本質上是護境,通過神跡的幸臨和族人的溝通,強化神與人的轄境觀念,以達到護境目的。在農業(yè)社會,宗族往往依靠土地取得生產資料,為生存提供條件,護境就能為宗族發(fā)展創(chuàng)造地利優(yōu)勢。
因此,三個特色分別實現(xiàn)爭取天時、人和、地利的目的。就三者之間的關系而言,娛神歸根結底是為了育人,育人歸根結底是為了護境,而護好了境,又可為神靈創(chuàng)造更好的愉悅條件,三者就構成一個閉合的回環(huán),共同為宗族發(fā)展提供有利條件。
示意圖:燈會特色與信仰特點、宗族發(fā)展的關系
(林楚雯 制圖)
如此看來,泮村鄺姓就通過燈會這種方式將作為分散性宗教的民間信仰顯性化,并有效地轉化為促進宗族發(fā)展的動力。這樣,泮村燈會與鄺姓宗族就緊緊地結合在一起,只要鄺姓宗族繼續(xù)發(fā)展,就有舉辦燈會的動力和資源;只要燈會繼續(xù)舉辦,就可維系鄺姓宗族的感情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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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夕菲]
2016-10-08
本論文是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2014年度項目“開平泮村燈會的保護及傳承研究” (批準號:GD14DL12)的成果之一。
宋旭民(1976—),男,廣東江門人,碩士,副教授,主要從事地方文化研究。
K851
A
1009-1513(2017)01-00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