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車上讀書,總是妙不可言的。尤其是乘搭舊金山灣區(qū)的地鐵,非峰期坐靠窗的位置。偌大的車廂才十來個人,靜悄悄的,斜靠窗子,打開書,饒你遇到多少晦氣事,片刻間便輕松起來。
此刻,手里的書,是友人半個小時前送的《淚與笑》?!凹o(jì)伯倫的散文詩,最新、最齊全的版本。這一本從阿拉伯文直接翻譯,里面有不少是英譯本從未收入的?!彼蜁挠讶诉@樣告訴我。兩個年齡合起來140歲的老頭子,都是紀(jì)伯倫的粉絲。我自己買的不算,他上一回送我的,就有上世紀(jì)80年代出版的企鵝英文版以及臺灣版《先知》。歸途開讀,豈能沒有“萬物皆備于我”的滿足感?
馬上發(fā)現(xiàn),車窗投下的光線頗有講究。此刻,是兇猛的太陽。從書中抬眼,老天藍成硬邦邦的水晶石,陽光穿越而下,帶上棱角,不可見,但可感知。它的張力,洶涌的波濤般,輪番掠過雪白的頁面。列車噙住軌,轟隆轟隆地飛馳,離開開闊的平野之后,好幾分鐘,車內(nèi)一片昏暗,無法辨字,原來是穿越隧道。然后,列車停下,窗外是站臺。乘客進進出出,給書落下綽約的影子。
列車全速前行,車窗開始變花樣。一排排黑影,變戲法一般,大樹,花叢,電線桿,隔音板,房屋,廣告牌……影子五花八門,倏忽間閃現(xiàn),消遁,交錯。紀(jì)伯倫的詩句,在光明和陰影的間隙,充滿奇幻。
打開的一頁是《黑夜與黎明之間》,黑夜與黎明,和光與影的息息相關(guān),何等切題!我輕輕誦讀:“我在船兩側(cè)涂上落日余暉般的土黃,青蔥般的嫩綠,天空似的瓦藍和晚霞的血紅;在船帆上,涂上引人注目的奇異畫……”
光陪著我,頑皮的影子,總是把每一頁的閱讀切割成許多碎片。我一次次地抬頭,等待不受陰影侵擾的剎那。忽然想起,半個世紀(jì)之前讀的一本俄羅斯小說,作者和內(nèi)容都忘得精光,卻記下一個形容馬車疾馳的妙句:“馬鞭碰中的路邊里程碑,有如柵欄直排的木樁?!北捡R的速度,將每一塊碑石之間“一里”的間隔縮為“數(shù)吋”,是“白發(fā)三千丈”式的夸張,但在現(xiàn)代的高鐵、子彈火車上是可能的,即便是此刻,黑影的交疊也庶幾近之。如此這般,車窗下讀書,多了動感。我寧愿讓光與影輪流讀我的書,我換位當(dāng)侍讀的仆人。
“藝術(shù)是由明顯的無知走向隱匿的未知的一步路?!薄爸R使你的種子發(fā)芽,卻不會把你當(dāng)作種子拋掉。”“我并無孤獨之感,除非人們贊揚我的種種缺點,批評我的樣樣優(yōu)點?!薄靶枰C明的真理,僅是半真理?!?/p>
我閉目,逃離光與影的游戲,以便咀嚼《淚與笑》的這些雋語。油然想起在舊金山坐了許多年的巴士。也是靠窗的座位,也是無數(shù)次地觸摸的,從湛藍天宇傾瀉下的成片或成束的陽光,間或有雨滴和冰雹。更讓我心動的,是街旁的成排梧桐樹,崢嶸的虬枝具頗大的侵略性,總是頑皮地擦過窗子,以翠綠或黑褐的葉子,報告季節(jié)的嬗遞。如果幸運,我俯向書本的頭顱,會受到若干葉片的愛撫。
列車抵達舊金山,我走出車廂,換乘電車回家。城內(nèi)的一程,車行于地下。車內(nèi)燈光,和藍天下的陽光一般,亮且溫暖。沒有影子的騷擾,讀《淚與笑》更加順暢。我真不愿下車,要多坐一個來回。下車時,回頭看車窗,它啊,含著太多的暗示!
選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