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鋒
(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4)
讀懂與說出:現(xiàn)代漢語詩歌黑暗書寫的心理療救機制
周俊鋒
(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4)
文學治療在現(xiàn)當代詩歌領(lǐng)域有著切實的研究意義,特別是面對當代混沌的現(xiàn)代性與社會人文的缺失,心理焦慮與精神壓力成為一種社會病,詩歌創(chuàng)作與傳播致力于個體心理疏導與社會心理療救而進行積極探索。詩歌的疏導作用和心理干預,前提在于使讀者讀懂和產(chǎn)生共鳴。讀懂即說出;說出即治療。詩歌的文本閱讀和有效闡釋有其自身的界限與難度,在詩歌文本與心理療救之間,讀者讀懂并產(chǎn)生共鳴,即幫助詩歌文本說出。文章從現(xiàn)代漢語詩歌中黑暗書寫的表象分析出發(fā),揭示黑暗書寫的精神實質(zhì)以及讀懂與說出二者間的辯證關(guān)系,結(jié)合讀者的閱讀反應與接受心理來進一步闡釋詩歌黑暗書寫的凈化疏導作用與心理療救機制。
現(xiàn)代漢詩;讀懂;說出;黑暗書寫;心理療救
現(xiàn)代漢語詩歌中的黑暗書寫,特指現(xiàn)當代詩歌中對黑暗心理、黑暗意象進行刻畫或描繪的書寫表達,最終指向個體和社會精神文化危機的思考。對詩歌的黑暗書寫進行定義,是復雜而又動態(tài)的過程。當下詩歌批評研究對于陰暗分裂性格、黑暗恐懼心理、黑暗意象母題的關(guān)注,形成“黑暗詩學”的研究傳統(tǒng),但本文所要著力探討的“黑暗書寫”在于書寫表達的方式方法,籠統(tǒng)地將恐懼、悲觀、絕望等情感內(nèi)容劃歸至“黑暗書寫”則略嫌駁雜?,F(xiàn)代漢語詩歌的智性寫作與隱性表達,在“政治”與“文化”語境下將詩歌的精神資源拓展至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我們需要注意:詩歌的黑暗書寫是一種“過程詩學”,即需要滲入文本來考察漢語詩歌如何通過詩歌技藝性表達凸顯對社會文化進行理性反思的過程。而且,當黑暗書寫的詩性表達在一定程度和范圍內(nèi)被“讀懂”,文化和精神的反思才能夠作為一種知識和方法,參與到日常社會生活的心理疏導與療救工作中去,形成良性的心理撫慰機制,文學治療才成為可能。因此,詩歌的讀懂與說出,是漢語詩歌中黑暗書寫進行心理療救的必要前提;心理療救在某種程度上的實現(xiàn),首先需要厘清詩歌邏輯與日常邏輯之間的差異,理解詩歌藝術(shù)自身特有的言說和表達方式。
考察詩歌文本,現(xiàn)代漢語詩歌中的黑暗書寫在藝術(shù)表達方式上,大致可以歸納為三個層面,包括黑暗氛圍環(huán)境的直截描摹、幽暗心理的正面刻畫,以及精神危機的理性反思。簡而言之,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黑暗書寫從背景層面、個體心理層面、文化精神層面等維度,試驗探索出一類相對穩(wěn)定成熟的范式,圍繞“黑暗書寫”則有三類典型性的詩歌表達方式,即:明暗對比、主客二分、文化反思,在不同詩人的詩歌作品中有著內(nèi)在的反映。
明暗對比,表面上看似是顏色、光線、景深的環(huán)境再現(xiàn),直截描摹黑暗的氛圍與環(huán)境,但卻不等同于簡單的背景復制。圍繞燈光、黃昏以及日常的生活和工作場景,詩人們著重抒寫的黑暗、晦暝、昏灰、混沌、模糊等,在描摹社會環(huán)境的同時傳達出一種內(nèi)在的經(jīng)驗,即黑暗、晦暝、昏灰、混沌、模糊等本身作為矛盾體,一方面適應了特殊時代境遇下詩歌抒情主人公的復雜心理,同時也孕育著思想裂變的可能。通過明暗對比,最能夠凸顯人物性格與環(huán)境的異質(zhì)性沖突,明暗沖突愈是不能調(diào)和,詩歌黑暗書寫的張力則放大到極致,形成如“創(chuàng)傷體驗”[1]27或“疾病書寫”[2]95等。雖然明暗對比在不同詩歌中的體現(xiàn)程度有著差異,但卻傳達出一個共同的信號:黑暗書寫不僅僅是背景環(huán)境的再現(xiàn),在朦朧的表象背后還潛藏著隱秘訊息,這部分內(nèi)容可能是一首詩歌內(nèi)部真正想要“說出”和“表達”出來的深刻涵義。在詩人穆旦、卞之琳、海子、顧城、昌耀、張棗等不同詩歌中的明暗對比,往往是理解和讀懂詩歌的關(guān)鍵點,研究者運用不同的批評視野和鑒賞方法常讀常新,明暗沖突構(gòu)成詩歌張力的同時,成為打開敏感、緊張、焦灼心理體驗的一個豁口。明暗對比所呈現(xiàn)的對立和沖突,契合社會現(xiàn)實經(jīng)驗中諸種不可能的境遇下人們的真實感受。
主客二分,是現(xiàn)代漢語詩歌黑暗書寫較為重視的表達方式,實際也是明暗對比的延伸。主客二分的沖突在具體表現(xiàn)過程中一類側(cè)重自我和外部世界的沖突境遇,另一類傾向于展現(xiàn)自我與內(nèi)部世界的心靈沖突,往往后者在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黑暗書寫實踐中更加具有代表性。詩歌中的黑暗書寫著力凸顯自我的分裂與雙重否定,心理自剖成為黑暗書寫的典型書寫范式?!霸谶@艱難的時刻/我仿佛看到了另一種人類的昨天/三個相互殘殺的事物被懟到了一起/黃昏,是天空中唯一的發(fā)光體/星,是黑夜的女兒苦悶的床單/我,是我一生中無邊的黑暗。”[3]173“黑暗”在戈麥詩歌里被抽象成為一種特殊的境遇,苦悶、怨懟、混亂成為無法掙脫的精神束縛,因此“分裂”乃至“毀滅”成為戈麥這一類抒情詩人抵達事物內(nèi)核的最佳方式。整體性、完整性的事物被重新割裂開來,在“三個相互殘殺的事物”中呈現(xiàn)的首先是邏輯的混亂,在邏輯混亂中指涉“星星”“黃昏”“我”三類象征物之間的互文性?!靶切恰北緛碇赶虻氖前l(fā)光體,“黃昏”則應該指向的是黑暗,而“我”始終不能掙脫自身的灰暗面,成為分裂、矛盾的混合體。以北島、食指、戈麥、昌耀等詩人為代表,主客二分的“分裂”成為重塑自我觀念和個體價值的獨特抒情范式,即在精神思想的否定與分裂中重新建構(gòu)一個完整的、嶄新的自我。因此,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黑暗書寫以“執(zhí)拗”“拒斥”“破敗”“倔強”“宣告”的精神姿態(tài),傳達著對生存、價值、希望的質(zhì)疑和否定,戈麥詩歌中“深淵”“末日”“尸谷”“鬼影”“腐爛”“萬劫不復”,以及“冷綠的太陽”“風干的火腿”“吹破的燈籠”等典型性詩歌表達,通過主客二分的“分裂”來探詢常態(tài)性的價值和意義斷裂后的精神出路。因此,黑暗書寫中對“分裂”的聚焦抒寫成為一種常態(tài)式的結(jié)構(gòu)。主客二分帶來的分裂,凸顯詩歌黑暗書寫的精神導向,以不可毀滅的精神力量“照亮人的生存”[3]426,能夠“讓不可能的成為可能”[3]424。
文化和精神的反思,在現(xiàn)代漢語詩歌黑暗書寫的文本實踐過程中有著根本性的地位。詩歌由于其特殊的精神指向和抒寫方式,詩歌文本對“黑暗”的關(guān)注與青睞不是表面意義上的病態(tài)審美或消極擴散,而是追求經(jīng)驗的超拔,“常懷痛苦的,痛苦終將不再”。文化反思的力量,使得主體自覺與獨立思考成為一種潛在意識和思維習慣,“黑暗書寫”所面向的精神資源,源自于時代和當下社會思想生活的多個層面,透過紛繁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來反思文化、反思價值、反思時代,使詩歌具有與現(xiàn)實對話的能力。文化反思所攜帶的是一種省視自身的思想武器,而這為詩歌黑暗書寫進行心理療救提供可能的認識路徑,詩歌以其敏感、深邃、超前的意識洞悉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可能發(fā)生的“病變”。昌耀《罹憂的日子》慨嘆著“一個人這樣走向成熟,卻不足以反證人們怎樣邊做市儈俗子”[4]275,多多《哪里下著雨》寫道“把煙灰和嘆息抖到被允許的地方/一個無法忍受他人的人可以忍受自己了”[5]85,顧城則在《我是黃昏的兒子》中說“我是黃昏的兒子/愛上了東方黎明的女兒/但只有凝望,不能傾訴/中間是黑夜巨大的尸床”[6]90。這類型詩歌的沉重、抑郁、冷峻,很大程度上源于其“黑暗”母題的選擇和強化,詩歌表面抒發(fā)的雖然是個體與小我,實則是更普遍意義上的價值探詢,對自我身份的認知,對社會規(guī)訓的警惕,對精神孤寂的沉思,從而整體上構(gòu)成文化反思的重要內(nèi)容。詩歌中的黑暗書寫,以悖謬的書寫姿態(tài)最終指向的是光明、理性的價值追求層面。
詩歌的思想內(nèi)涵既包含淺層的字面意義,還包含深層次的隱喻意義。一首詩歌真正“說出”,意味著詩歌意義的最大限度釋放,而詩歌讀解的不徹底恰恰說明詩歌本身還未完全“說出”。詩歌只有完全“說出”,接受者才能夠?qū)⒁皇自姼栎^為隱蔽的思想內(nèi)涵進行闡釋與揭露,從這個意義上講,讀懂即說出。但詩歌的讀懂,首先應當成為一個技術(shù)考量的問題,其次才是價值層面的評判。詩歌的難于讀懂,往往是“懂”與“不懂”在某個層面的調(diào)和結(jié)果,從周倫佑提倡語言破壞,韓東認為“詩到語言為止”,于堅提出“拒絕隱喻”,再到耿占春所說“失去象征”,以及顏煉軍談論“象征的游移”等,不少詩論家之所以強調(diào)隱喻和象征對事物現(xiàn)象的遮蔽,而實際上又以另外一種方式參與、促成新的隱喻和象征?,F(xiàn)代漢語詩歌的寫作技藝的提高,很大程度上是源于朦朧詩以來詩歌象征與隱喻的積極參與,因此復義、反諷、悖謬、戲劇化、陌生化的語言試驗,均成為詩歌技藝的重要內(nèi)容?!熬芙^隱喻”排斥的不是隱喻作為修辭手法的詩歌表達方式,而是力圖將隱喻修辭朝前推進一步,在“讀懂”與“說出”的沖突關(guān)系中釋放詩歌自身思想內(nèi)容的豐富性。正因為隱喻和象征的參與,詩歌文體不斷深化和形成其自身所特有的詩性邏輯,了解這一點是探究詩歌心理療救的必要前提。
談及現(xiàn)代性話語中的文學治療主題,宗教、哲學所擔負的診斷和治療文化痼疾與個體心理障礙的重擔開始逐漸向文學轉(zhuǎn)移,需要注意的是“心理療救”應當成為一種文學治療的可能,而不是以自然科學的量化標準來簡單強調(diào)社會效用。因此,我們在探究詩歌黑暗書寫與心理療救的契合點以前,并不急于將作者與讀者、醫(yī)生與疾病的復雜關(guān)系介入進來,而是為更好地切入現(xiàn)代漢語詩歌“黑暗書寫”的文本細讀過程,使一首詩歌的“說出”更加順暢,同時更易于“讀懂”。
文學治療,在西方理論資源中從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凈化說、柏拉圖的精神迷狂說、克爾郭凱爾關(guān)注主觀精神的疾患、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說、弗洛伊德的藝術(shù)白日夢、拉康的自我鏡像說等,以及弗萊《文學與治療》、阿恩海默《作為治療手段的藝術(shù)》[7]、卡倫·霍尼《我們時代的神經(jīng)癥人格》[8]等均有著經(jīng)典闡釋?;仡櫸膶W治療的相關(guān)研究,應當引起注意的是,詩歌黑暗書寫與心理療救的契合點,首先應當是社會主體與詩歌對社會文化與精神危機的共同關(guān)注,“尋覓介入現(xiàn)實和傳統(tǒng)語境的有效途徑和方法,在日常生活中挖掘詩意,寫生存的境遇和感受”[9]234。社會公共空間下,詩人、讀者對于社會文化問題與精神心理疾患的共同關(guān)注,使得“黑暗書寫”的詩歌文本能夠打開對話與交流的渠道,才有可能形成思想上的觸動和共鳴。詩歌的心理療救,只有建立在心理觸動和思想共鳴的基礎(chǔ)上才能得以展開,因此“讀懂”與“說出”的關(guān)系闡述更有利于形成詩歌接受過程中的心理觸動和思想共鳴。
國內(nèi)學者中,文學治療的社會應用研究和案例分析已有較多研究進展,理論建構(gòu)以葉舒憲《文學治療的原理及實踐》和《文學與治療—關(guān)于文學功能的人類學研究》為先導[10]78,以及曾宏偉《文學治療研究十年:回顧與反思》[11]95、武淑蓮《文學治療作用的理論探討》[12]148等研究文章,在強調(diào)學科理論與研究支撐的大背景下,研究者相對忽略文學文本與心理療救二者的契合點。同時,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黑暗書具有智性寫作與隱性寫作的特點,在強調(diào)詩歌技藝的探索試驗和個性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容易與讀者以及社會知識結(jié)構(gòu)形成隔膜。詩歌中的“黑暗書寫”讀不懂,成為文學治療和心理療救的巨大尷尬。有觀點認為,“讀不懂的詩就是不好的詩,沒有商量的余地。因為它喪失了詩歌的基本要素,喪失了作為語言藝術(shù)之所以存在的根本理由,那就是它喪失了溝通與交流的基本作用”[13]82,用懂或不懂作為詩歌價值評判的唯一標準,略嫌武斷?!白x懂”與“說出”作為詩歌黑暗書寫與心理療救的契合點,如何更有效地讀懂詩歌,恰恰是文學治療與心理療救開始的第一步驟。因此,讀懂即說出,說出即治療,在嘗試讀懂詩歌的經(jīng)驗傳達過程中,需要了解并學習積累特殊的詩歌讀解方法,以勘破詩歌隱喻和象征的隱秘內(nèi)涵,使一首詩歌真正“說出”。
對一首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黑暗書寫進行充分讀解,拋開價值層面的評判擱置不說,暫且需要接受者從技藝層面來深入詩歌的內(nèi)部肌理。象征和隱喻,賦予詩歌復雜而多變的想象空間,但任何一首詩歌放置眼前,必然具備合乎詩歌邏輯的線索。詩歌線索的梳理,對于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讀解異常重要,一方面是被稱為“明線”的表層線索,另一方面則是隱喻和象征所賦予的“暗線”。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黑暗書寫,在淺層線索中多集中為環(huán)境背景的摹寫作為感情基調(diào)的渲染,并以此映射敘事或抒情主體的復雜心理。但是,在深層線索的梳理中,黑暗書寫的潛藏涵義則不被重視,詩歌的思想內(nèi)涵并不能夠完全“說出”。這樣一種有隔膜的詩歌讀解,客觀上因為其文本分析的難度,而使得一部分接受者選擇停留于淺層線索上的詩歌閱讀。詩歌的黑暗書寫不能完全“說出”,則詩歌的表達不盡徹底,因此文學治療和心理療救的開展時,心理凈化與疏導的功能必定有所延滯。
以三種黑暗書寫的具體形式來看,明暗對比、主客二分、文化反思凸顯的是逆向式與否定性思維,即從痛苦、陰郁、冷峻、沉抑的“負面”書寫中獲得經(jīng)驗的超拔,探詢生存價值與人生意義的內(nèi)核?,F(xiàn)代詩歌由于革命話語和歷史存亡的考驗,詩歌的黑暗書寫大多采用明喻的方式寫作,凸顯明暗對比,表達國土危亡的憂思,臧克家、艾青、穆旦、馮至、辛笛等詩人多以小見大,對于舊中國的苦難書寫則作為“明線”貫穿始終,主題宏大、莊重嚴肅,個人遭際與民族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傳達啟蒙、革命、抗戰(zhàn)、愛國等歷史經(jīng)驗與民族話語,“詩歌的主題精神及其文化價值觀念為它置身的文化境遇所規(guī)范而具有的特征”[14]8。但與之不同的是,思想活躍的20世紀80年代,詩歌的黑暗書寫風貌為之一振,朦朧詩歌、先鋒詩潮成為八十年代的代言詞,北島、食指、海子、駱一禾、顧城、芒克等一大批詩人的橫空出世,將詩歌黑暗書寫的精神強度得到最大化呈現(xiàn),“黃昏”“黑夜”以及伴隨而來的自我分裂、價值重構(gòu)成為八十年代詩歌所特有的精神指向。同時,八十年代詩潮在主客二分的趨勢上愈演愈烈,甚至有著激進盲目的風險,這與特定的歷史時代背景相關(guān)聯(lián)。對八十年代末期的詩歌進行解讀的過程中,需要注意暗喻或借喻方式的抒情表達方式,探究詩歌黑暗書寫中自我分裂意識的起源與變化,抓住“暗線”。而90年代以后的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則將“暗線”繼續(xù)進行弱化和消解,文化反思的力量與精神強度雖然不及前一時期明顯,但卻使詩歌表現(xiàn)社會、關(guān)注生活的能力大大增強,多元化、碎片化的現(xiàn)代生活百態(tài)悉數(shù)進入詩歌成為鮮活的素材。
比較而言,進入當代以來的漢語詩歌在黑暗書寫的技藝表達上,更顯復雜性。八十年代末期,海子、駱一禾、芒克、江河、楊煉等人詩歌在主客二分、文化反思的切入方式較為直截,更加青睞歷史性與時間性的宏大主題,詩歌黑暗書寫多呈現(xiàn)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精神勃發(fā)姿態(tài)。而過渡至90年代,繼續(xù)創(chuàng)作的詩人多多、西川、王家新、歐陽江河以及口語詩歌韓東、伊沙、于堅等人,在創(chuàng)作風貌上更顯雜蕪與內(nèi)斂,智性化與隱性化的詩歌寫作成為“約定俗成”的局面,學院寫作和民間詩人大多采擷片段、碎屑化的生活經(jīng)驗而切入現(xiàn)實,任意性較強,讀解難度更大,當代詩歌“面對的是一個新歷史的時間,它的內(nèi)容與表現(xiàn)必須面向與過去完全不同的時代”[15]121,詩歌的黑暗書寫更多表達出現(xiàn)代人的緊張焦慮和精神壓力。
以雷平陽的《荒城》為例,詩歌在破折號以前鋪陳“知府”“縣令”“保長”作為荒城的權(quán)力機構(gòu),但耐人尋味的是,構(gòu)成荒城主要權(quán)力的人員則是雪山的雄鷹、還鄉(xiāng)的老馬、滿身根須的榕樹,崇高、威權(quán)、資歷、精力在視野轉(zhuǎn)換的過程中被廢棄成為荒城,構(gòu)成沖突與悖謬。而在權(quán)力的底層,“野草的人民,在廢棄的街上和府衙/自由地生長,像一群還俗的和尚”[16]117,“自由”“還俗”等字眼恰在另一層面揭示出完美的生活理想,而且篤信:完美的生活理想與崇高、威權(quán)、資歷、精力無關(guān)。有理由相信,詩人以文字寄托生活的理想,將現(xiàn)實世界隱喻為“荒城”,內(nèi)心的焦灼孤寂感則溢于言表。而這所代表的黑暗書寫,恰恰構(gòu)成詩歌批判現(xiàn)實、直面生活的深層線索。臧棣《豆腐已用深淵煮過協(xié)會》一詩,“帶毛的皮剝落后,深淵的深/確實有點驚人,但還是沒有深過/用深淵煮過的豆腐”[17]270,“深淵”作為暗喻,在這里成為一種現(xiàn)實生活的映射。被深淵煮過的豆腐,以及豆腐被品嘗,“我消失在我的身體里”,“多年前,你也曾消失在我的身體里”,主客二分的使用在臧棣的詩歌里由于“叢書”“協(xié)會”等詩體試驗的加入而更具迷惑性。面對“深淵”,抒情主體并不忌憚于自我的分裂,被深淵煮過成為命定的遭際,“好像這是追尋你的一種方式”,詩歌愈是采用輕松、諧趣的筆墨描摹用深淵煮過的豆腐,則愈能夠凸顯抗拒和排斥的強力。臧棣詩歌中的這種“強力”被有意克制,采取戲謔的方式表達詩人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和警惕,詩歌的黑暗書寫愈加隱晦而智性化。
歸究來看,現(xiàn)代漢語詩歌黑暗書寫的心理療救機制通過明暗對比、主客二分、文化反思等技藝性表達,“讀懂”與“說出”良性互動并形成“文學與治療”[18]二者相輔相成的有效機制。在詩歌讀解的過程中,我們?nèi)菀妆还逃械闹R和經(jīng)驗所誤導而形成詩歌解讀的“意圖謬誤”,但學習和了解一定的詩歌解讀技巧,從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黑暗書寫中真正領(lǐng)略詩歌還未完全“說出”的思想內(nèi)涵,使得“讀懂”成為可能,文學治療和心理療救則有繼續(xù)進展的開闊空間?!昂诎禃鴮憽辈皇墙倘艘猿林睾屠渚囊钟?,而是勇敢直面黑暗本身,探索追求生命意義的價值內(nèi)核,獲得經(jīng)驗的超拔?,F(xiàn)代漢語詩歌的“黑暗書寫”直面現(xiàn)實,最終指向的是一種弘揚理性、文化反思的精神訴求,而不僅僅停留于“黑暗”本身的文學表達。讀懂即說出,說出即治療,文學和詩歌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自身和當前的時代,現(xiàn)代漢語詩歌黑暗書寫的心理療救機制有著豐富的可能性和發(fā)展?jié)摿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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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equate Reading and Pleasing Expression: the Darkness Writing and Psychological Therap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ZHOU Jun-feng
(College of Humanities,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Hubei Wuhan 430074,China)
There is a practical significance for literature therapy in the field of modern poetry.With the disorder of modernity and absence of social culture,psychological anxiety and mental stress become a social disease,and poetry creation and communication have committed to psychological counseling and the social psychological assistance.The premise for poetry’s psychological counseling and psychological intervention is to make readers understand and resonate.Adequate Reading means pleasing expression,and pleasing expression means effective treatment.Between the text of the poem and psychological therapy, the text reading and effective interpretation of poetry has its own boundaries and difficulty,the readers understand and resonate, that is,to help the poetry text express fully.The article begins with an analysis of the darkness writing in modern Chinese poetry and reveals the spiritual essence of darkness writing and the dialect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adequate reading and pleasing expression.The article also further explains the role of purification and the mechanism of psychological therapy in the darkness writing of poetry,combined with the reader’s reading response and acceptance of psychological.
Modern Chinese poetry;adequate reading;pleasing expression;darkness writing;psychological therapy
I207.25
A
1009-6051(2017)04-0050-07
10.13950/j.cnki.jlu.2017.04.006
責任編輯:徐元紹
2017-06-30
華中科技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基地項目“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黑暗書寫與心理療救”(NO2015650011)階段性成果
周俊鋒(1990—),男,湖北丹江口人,華中科技大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