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欣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 北京 100875)
【現(xiàn)當代學人研究】
讀書的兩重境界
——追憶父親寧可的讀書生涯
寧 欣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 北京 100875)
寧欣作為一直陪伴在父親寧可身邊的女兒,通過親身經歷和日常觀察,娓娓道來嗜書如癡的父親,在“讀經”與“讀詩”的兩重境界中歷經坎坷卻悠然前行。其間,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南開學堂的艱辛,“文革”的禁錮,都沒有阻擋寧可對書的熱愛與珍惜。孜孜以求的讀書生涯,將寧可帶入學術的殿堂,使他視野開闊,知識淵博,思維縝密,也影響到他的三個女兒,與書為伴,學業(yè)有成。
寧可;生平;閱讀
讀書其實有“讀經”與“讀詩”兩種平行的境界。“讀經”需要去領會和鉆研,正如大家津津樂道的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所說的“三境”,比喻做學問的依次遞進的三種境界,即“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叭场闭f描述了讀經掙扎、奮斗、頓悟的心路歷程?!白x詩”如果也可以分成三重境界,用三句詩甚為貼切,即,“縱使晴明無雨色,如云深處亦沾衣”,此第一境也;“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此第二境也;“輕舟已過萬重山”,此第三境也,描述了讀書破萬卷后的超脫與飄逸,別有天地。父親讀書,恰如在“讀經”與“讀詩”兩種境界中交替行走。
父親讀書如癡,不帶任何功利性色彩,讀書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他曾經專門撰文記述他少年讀書時的顛癡之狀,文章的名字就叫“讀書七痼癖”[1]。所謂“七痼癖”,一謂亂看,二是搶看,三是偷看,四是快看,五是反復看,六是不求甚解,七是紙上談兵。在中學,就被一些同學喻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包,無所不能。[2]
正可謂:讀書無關學問,只是愛好,但讀書卻能讀出學問,是為不謬;讀書能映射出人生品質,實為心得。
(一)未英胡同時代。
第一階段是在我幼年時候。我最早有印象的家是位于北京宣武門內順城街的未英胡同2號,一個典型的舊式大院落,當然不可避免地演變?yōu)樽M各色居民的大雜院。這條胡同是清代皇家喂鷹的場所,取諧音名為“未英胡同”。未英胡同的大宅院不少,很多名人都與其結下因緣。著名鴛鴦蝴蝶派的領軍人物張恨水,就曾經租住在50號院,擁有三進五十多間房子。我們住的2號院,是首都師大前身北京師范學院的家屬宿舍,據(jù)說是吳三桂父親的宅子,但似乎也不可考了。我們家最早是住在正院西北角的套間,未英胡同二號的18號,里外各一間,外邊的廊子作為廚房,安放爐子等雜物。我們一家住在里間,外間不大,但現(xiàn)在想起來,住的人可不少。有姥姥、姥爺,在北京上小學的五姨、小姨。舅舅被打成右派后,舅媽又將表姐表哥送來,于是,外屋常住人口四人,周末人口六人。再加上有可能會來探親的二人,就要住八口人了。但似乎也都擠下了。在這種條件下,當然不會有什么書房,也不記得家里有書架。父親在師院有一間宿舍,又是圖書館館長,看書自然有地方。
(二)“維也納圈椅”時代。
在“大躍進”的尾聲,北京師范學院大搞基本建設也進入了高潮,幼兒園對面的家屬大樓從挖地基到蓋成,速度很快,我們的父母和師院的教師職工很多人參加了義務勞動,大概從事的工作主要是集中搬運挖地基挖出來的土和石頭等。樓蓋成后,我們搬到首都師大的14號樓四單元32號,屋子寬敞了,父親終于有了獨立使用的書房,他從舊貨市場買了一個介乎墨綠和淺綠之間的大書桌,兩側各三個抽屜,四根很有藝術特點的桌腿,兩把被他稱為“維也納式”的圈椅。那個桌子是否也是維也納的造型,不得而知,但它們伴隨他度過了此后的大半生。書房是三室一廳靠南的單獨一間,十四五平方米,靠東的一側墻放置了幾個書柜。當時不多的書都有了安身之所。我們家的書逐漸增加,但受到經濟條件的限制,父親主要是淘書,淘那些地攤或舊書店里的便宜書。買回書來,都會在扉頁上寫明購買的時間,并簽名,這個習慣從上大學起,一直保留。我整理藏書時,發(fā)現(xiàn)最早的是20世紀30年代買的書。父親淘來的書,一是沒有大部頭,二是沒有真正的好版本,都是便宜、實用的,顯然是受經濟條件的限制。
(三)包上報紙皮的“封資修”——“文革”時代。
“文革”時,“書荒”對父親是最大的災難。不僅抄家把絕大部分“封資修”的書籍都抄走,圖書館也封閉了,滿世界不是“紅寶書”,就是大字報,或者是由“戰(zhàn)斗隊”發(fā)展成的各種“兵團”組織印刷的“小報”,父親一直保存著他收集的小報和當時的大報。記得抄家后劫余的書,有全套馬恩列斯全集,毛澤東選集1—4卷,有革命戰(zhàn)爭回憶錄系列的《紅旗飄飄》《星火燎原》,若干本《人民文學》等文學刊物,還有僥幸沒被抄走的外國小說,包上報紙皮,放在書架的最下面。父親反復閱讀這些保留下的書,通讀了馬列經典著作,毛選看了若干遍。除了經典大部頭,其他的書都成了我們閱讀的對象,看得津津有味。父親還通過“關系”潛入尚未完全封閉的圖書館看書。后來圖書館的部分書籍可供借出“批判”,但極為有限。父親借了英文版的大仲馬的《基度山恩仇記》和《三個火槍手》等,我們后來才看到中文版《三個火槍手》,記得是豎排繁體,譯名是《三劍客》。白天,我們出去瘋玩和看大字報,父親則在家看英文經典小說,晚上,幾家都屬于“黑幫”家的小孩,聚在我們家,聽父親講這些世界名著。父親講得繪聲繪色,我們聽得如醉如癡,恰似沐浴到溫暖的陽光。在父親的熏陶下,我們姐妹三人從小就是“小書迷”,尤其是我,只要有書看,真可以“廢寢忘食”。如火如荼的“文革”時期,我和同學們一起奔赴廣闊天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鍛煉“一顆紅心”。寒冬,由于沒有柴火,室內溫度達到攝氏零下40度,我們睡覺時都全副武裝地戴上帽子、圍巾、手套,但只要有書看,我的“一顆紅心”就在興奮地跳動,我的周身熱血就在不斷沸騰。為了借到一本書,我甚至可以頂著迷漫的風雪走幾十里路。黑龍江兵團給我的最深感受不是揮汗如雨,不是千里冰封,不是疲憊的身軀,不是簡陋的條件,而是缺書、少書的遺憾。一本從家里帶來的書,往往因為有可能是“禁書”而包上封皮,在全團愛看書的戰(zhàn)友之間流傳。小時候,父親給我們講書、讀書,大一點,他給我們借書。我從東北兵團回來探親,父親最大的樂趣就是到圖書館為我借書,我?guī)缀跤靡惶烊镜乃俣乳喿x世界文學名著,囫圇吞棗,一目十行,絲毫不敢懈怠,東北還有一屋子的知青戰(zhàn)友等著我在工余時間給她們講故事呢?;謴透呖己?,我考進北京大學歷史系,有很多專業(yè)問題會向父親請教,他的講解很少,經常是給我開出一串書單,讓我去閱讀。
(四)老年時代——書與眼睛的博弈。
晚年時,父親有更多的時間和心情看書,經濟不是問題了,家里的書架和書柜也空前地增加了。15個書柜,8個書架,其中有4個頂天立地的鐵書架,如果搬走這些書架的話,大概可謂“家徒四壁”了。父親年輕時就高度近視,隨著年齡的增長,眼鏡片越來越厚,圈數(shù)越來越多,再加上老年黃斑性病變,但這都阻止不了他對讀書的渴求,如何解決看得見的問題,就成為一切矛盾的主要矛盾。
解決的方法主要有兩條途徑,一是發(fā)揮放大鏡的作用。在他的建議下和通過我的積極努力,陸續(xù)配置了多種型號的放大鏡,有可以戴在頭上的,有放在手邊的,有大圓鏡,有小圓鏡,有帶小燈泡的,有類似軍用的,足足七八種。林林總總的放大鏡陪伴著他,和他酷愛的書,一直到走進天堂。即便是因白內障做手術,術后,醫(yī)生規(guī)定的禁用眼睛的期限還未到,父親就迫不及待地開始看書。
第二種途徑,是在為他打印稿件時,將字號放大,剛開始小四就可以,慢慢加大到四號、小三、三號,最后是二號大字。稿子總是處于不斷打磨和修改中,經??匆娝难劬煲c桌面親密接觸,將改得密密麻麻的稿紙轉給我,我就又投入“辨字”的戰(zhàn)斗中。最后,我終于決定不再給他看修改稿,否則會“此稿綿綿無絕期”了。晚年,學術方面,他主要是將多年研究的成果匯總和提煉,即后來成書的《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道路》。我負責錄入打字,雖然字跡小而亂,我仍然以最大的毅力和最飽滿的熱情不懈地錄入。在撰寫過程中,他戴著高度老花鏡加上擱在手邊的放大鏡,幾乎貼在桌面上查閱一摞一摞書的背影,似乎仍在眼前。
父親讀書的種類和范圍非常廣泛。他在重慶南開中學時,數(shù)學常因無暇顧及而不及格,因內務不整還受到過留校察看的處分,但在同學中,因博覽群書、知識淵博而知名度很高。電視臺采訪他的摯友——晚年的湯一介先生,問到他的同學中,最聰明的是誰,他毫不猶豫地答道“黎先智”(父親原名)。
父親寫文章,視野開闊,大開大合,注意從長時段觀察和研究歷史。田余慶先生既是他大學的同學,也是好朋友,是秦漢魏晉南北朝史專家,曾經調侃說:“我頂多管五百年,你能管五千年。”所謂父親的研究“能管五千年”,得益于書讀得廣而雜。他每次寫作,都會參考很多書,如果家里沒有,就到圖書館借,由保姆拎著一個大書包,多的話,就拉上一個老人買菜用的小拖車,拉去一批看完的,又拉回一批準備看的。隔段時間,就會換一批。
他??吹臅饕袔最悾阂皇菍I(yè)書籍,但所看書籍并不限于歷史學,天文、地理、兵器、哲學、建筑(除了理工科過于專業(yè)的書籍),人文社科類的書籍,幾乎無所不看。當然詳略有別。尤其涉及地名和路線,他都要對照著地圖核實,對歷代戰(zhàn)爭的戰(zhàn)役、行軍路線圖(包括紅軍時期、抗日戰(zhàn)爭時期、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世界發(fā)生的主要戰(zhàn)爭)都爛熟于心。因此,他寫的文章涉及領域廣,跨越時段長,都是依靠廣泛和深入的閱讀打下的基礎。
二是新書。他很注意新的學術成果。記得有一次,我已經在北京師范大學任教了,劉北成老師新翻譯了法國思想家??碌囊槐緯?,我回家問了父親這方面的問題,他當時沒有專門接觸過,很快,就借閱了??录芭c??掠嘘P的書,充實了自己這方面的欠缺。再說起來,已經頭頭是道,確實了解得很深入了,而非皮毛。
三是雜書、閑書。讀書不僅是他的需要,也是生活中的最大樂趣,因此,閱讀范圍廣而雜。不僅戲劇、詩歌、散文、雜文這類傳統(tǒng)而“正點”的書籍,家中還有成套的武俠小說,流行的盜墓小說、懸疑小說、穿越小說、文玩鑒寶小說、官場小說、偵探小說、網(wǎng)絡小說、歷史小說,搜攬無遺。這類雜書我也非常喜歡,但似乎閱讀的速度和能用來閱讀的時間都受到限制,于是選擇捷徑,先向父親咨詢,他會詳細介紹各種書的內容和可看度,我便直奔“主題”,只選擇他推薦的“精華”,去粗取精,省去枝蔓。
父親晚年疾病纏身,曾調侃自己各項機能逐漸衰弱,主要零件基本僅存一半功能,初謂“四半堂”(眼、耳、牙、腦),繼改“五半堂”(再加肺),最后定為“六半堂”。但始終不變的是,仍然手不釋卷。
父親讀書雖然一目十行,但憑著過人的記憶力,對書中的人物、細節(jié)娓娓道來,對重點書籍和需要核對的數(shù)據(jù)及資料,仍然反復閱讀,悉心核對,讀書無暇日,筆耕不輟。父親并非述而不作,2003年發(fā)生腦梗后,開始陸續(xù)整理書稿和撰寫回憶性的文章,尤其是每次住院,他都抓緊時間撰寫,除了帶一箱子書,就是帶一沓稿紙。陸續(xù)撰寫的書稿有上百萬字。
在什么地方找書,找到他所需要的書,是他一生的樂趣。當然也是講究戰(zhàn)略戰(zhàn)術的。
在重慶南開中學上學期間,窮學生,沒有錢買書,找書看的方式基本是借和蹭兩種。只要看到同學拿到一本有意思的書(多半是小說),就要一把搶過去看,不免時而引起爭執(zhí),也不免涎皮賴臉地終于達成協(xié)議,或者先睹為快,剋時歸還,或者擠進去看一段時間再還回去。一般是看一夜,第二天一早還書。搶到一本書就背著人看,唯恐被抓,總要找一個人少的陰暗角落或者黃昏時刻,別人不注意的時候,以致才小學四年級就成了近視眼。由于亂看搶看和偷看,免不了就要快看,拼命地趕時間。父親在中學時,到了星期天,帶上兩個燒餅,跑到街上書店里站著看書,一直到快天黑燈亮了才回來吃晚飯??磿俣戎熳屢姷降娜梭@訝,一天下來,粗略計算一氣看了五本翻譯小說,以頁碼計,平均一小時200頁,而且這是從頭到尾看的,風景描寫和心理分析也不放過。遇到一本有興趣的書,如能長久擁有,總是不厭其煩地來回看,仔細品味。[1]
上學和工作以后,經常利用圖書館,在閉館期間,也不甘寂寞,會與一二好友翻窗進入封閉的藏書室看書?!拔母铩睍r,圖書館基本封閉,但制度又未嚴格執(zhí)行,父親就利用機會鉆進圖書館看書。
“文革”期間,在勞改隊無書可看,恰巧原膳食科科長是“牛鬼蛇神”組(勞改隊別稱)組長,父親在他屋里發(fā)現(xiàn)幾本食譜,翻看后,從此對各種食譜產生了興趣,雖然始終沒有實踐,但卻常作為談資,說起各地美食的種類、特色及烹調方式,頭頭是道,不料,竟然得了一個“美食家”的稱號?!拔母铩币院螅煌扑]為文化大辭典膳食篇的撰稿人,推薦者的原話是“某人不但會吃而且懂吃,編此書既責無旁貸也將勝任愉快”云云,父親愕然,遜辭推謝了。
20世紀80年代以后,出版的書籍越來越豐富,除了光顧各種書店,父親亦成為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的流動和相對固定書攤的“??汀?。書攤上可以搜尋到書店和圖書館里不易看到的各類書籍,題材廣泛,熱點圖書上市快,價錢便宜。我們家方圓數(shù)里(晚年步行所至)賣書的都認識他,常常為他這個老顧客打折。而父親對這些書攤的動向也極為熟悉,對攤位、出攤時間、售書內容都了如指掌。為躲避城管,書攤經常變動位置,父親仍然能順利找到。如果“風聲”較緊,書攤幾日不見蹤跡,父親恍然若失,出去散步似乎失去了最重要的“目標”。報刊亭林林總總的報刊在我的印象中說得好聽是琳瑯滿目,說得準確點是花花綠綠,五花八門,檔次高的不多,但父親仍然每次路過,每次駐足,細細瀏覽一番,重點翻閱幾冊,或許買上幾本。有段時間他沒有訂《兵器知識》和《艦船知識》,就專門在發(fā)行后的日子里到書攤購買。晚年因身體原因,不能走長路,每日散步距離受到限制,由保姆陪護出去遛彎,保姆扶著他,他拄著拐棍,緩慢而行,回來一問,總是會遛到書攤,有時候為了找到書攤,需要走很遠的路,來回步行的距離往往超出我對他承受力的估計。在只能靠輪椅出行的日子里,由保姆推著輪椅逛書攤、找書攤仍然是他每日的“日?!?。
父親不善閑談,也不愛閑談,與母親和我們姐妹三人的交流話題,大多以書為主題。與老朋友尤其是老同學的聚會,除了回憶舊事,談書、談音樂、談詩詞始終是重要的內容。他們熱情洋溢、神采飛揚,似乎回到“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的青春時代。
父親對書的喜歡,不僅僅表現(xiàn)在愛看書,還表現(xiàn)在他對書的珍惜。年輕時,錢少,買的書大部分薄而舊,很可能是地攤或書店里的打折處理貨,但每本都得來不易,他不僅能一一道明來源,還在書的扉頁上寫明購書的時間、地點和他的簽名——黎先智(到解放區(qū)后才改用今名),有一些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最早好像是1936年。每本書包括小學課本、中學課本的紙質、封面、內容都記得清清楚楚。如《流年碎憶》中記述的1937年在長沙及1938年冬在貴陽時,奶奶特地為父親買的書,其中“一本是中國分省地圖,一本是世界分國地圖,武昌亞新輿地學社出版,歐陽忞編繪,彩色道林紙硬面精裝,中間有文字說明,那山脈都畫成了毛毛蟲形狀。我和弟弟整天捧讀,報紙來了對著報紙查看,吃飯時攤開看,居然得到了不少地理知識。那年考初中,地理出題是一幅暗射地圖,要求考生注明全國二十八行省二地方五直轄市的方位名稱。我大概答了個八九不離十,考上了”。
后來,我想看某本書時,往往要拆開書皮才能看到“真身”,當然父親并不會受到書皮的限制,每本包好書皮的書他都一清二楚。
對家里書籍的碼放,他都有嚴格的章法,并且根據(jù)陸續(xù)補充的書籍而不斷調整。對每類書中的某一本放在什么地方,都有規(guī)矩。晚年時,經常住院,看書仍然是少不了的日常功課。住院時,除了隨身衣物,就是滿滿一箱書,還要陸續(xù)寫出準備看的書單,于是我就擔負起書籍搬運工的任務。他會指示我,某本書在哪個書架的哪一層的哪一側,我按圖索驥,很快就能找到。2013年11月住進空軍總院,距離他走完最后的人生路只有幾個月的時間了,他仍然不時地囑咐我回家在某某書架的某個地方取書帶給他。
對家里書籍、刊物和文檔的保存,也一絲不茍。原則是不拋棄,不放棄,但求永遠擁有。上世紀50年代、60年代訂閱的雜志,如《新華月報》*《新華月報》創(chuàng)刊于1949年,1950年改由新成立的人民出版社主辦。1979年,《新華月報》析為文獻版和文摘版。文摘版后改作《新華文摘》,文獻版仍名《新華月報》,性質為“純”文獻的時政、綜合性刊物?!缎陆ㄔO》*《新建設》雜志1949年9月創(chuàng)刊,由學術界中民主黨派和無黨派民主人士主辦。它的前身是《中國建設》半月刊,曾被國民黨查封。等,達到上千冊,一直保留,按年代順序打捆。幾十年過去,落滿了灰塵,我多次表示是否可以“處理掉”,都沒有獲得首肯。一直隨著我們從14號樓的四單元34號搬到二單元的18號,再搬到21號樓的302,靜靜落位在大鐵書架的頂上,伴隨著我們全家走了一程又一程。常常有人來借書,他就用一個筆記本記下書名和借閱者,以免流散的書籍漂泊不歸。
20世紀90年代以后,紙質文本的傳播與網(wǎng)絡結合,有很多文件、材料、信息來自網(wǎng)絡,他把別人轉給他的各種打印的文字材料都分類裝在大檔案袋里,列好目錄,寫清內容,一一保存。他看過的光盤,也都一一裝進大檔案袋,寫明存入的目錄,擺放在固定位置。
在清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父親保留了一大紙箱子的“文革”時期的資料,大多是當年紅衛(wèi)兵編印的各種火藥味極濃的“小報”、傳單,悲痛之余也不禁莞爾一笑,回想起令人“熱血沸騰”的“瘋狂時代”,父親閱讀這些小報的感受已不得而知,但至少在缺書、少書的年代里,這些小報使他不僅能了解全國如火如荼的群眾運動中的各派觀點和各地動向,也能享受到閱讀的“樂趣”,運動過后,他并沒有對之棄若敝屣。
父親去世后,我們將他遺留下的書籍分成幾類,一部分我們希望保留的,一部分贈送給他的學生,一部分捐贈給圖書館。雖然沒有什么珍本、孤本,但我們希望這些伴隨了他大半生的書發(fā)揮“余熱”,繼續(xù)帶給閱讀它們的人們溫暖和愉悅。
對待書的態(tài)度也反映出父親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珍惜友情,珍惜名譽,對待學問一絲不茍。
對喜歡的書反復閱讀,對撰寫的文章,反復修改,精雕細琢。何芳川老師*歷任北京大學歷史系主任、副校長,我在北大讀書時的老師,我的博士生導師何茲全先生的愛子。曾多次對我提到他在北大上學時,父親曾在某次開會中間打電話,大概是和編輯部的編輯談到他已經交付的稿子如何修改的問題,瀟灑和從容的神態(tài)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母親去世后,我一直陪伴在父親身邊,自然成了他的“學術秘書”。父親的研究領域和研究方法受到馬克思唯物史觀和辯證法的影響頗深,主要研究范圍基本可以劃分為五大領域:史學理論,中國古代經濟史,隋唐五代史,敦煌吐魯番學,中國古代農民戰(zhàn)爭。他晚年的研究依然如此,并且循序漸進地進行歸納和總結,使得自己的研究形成完整的序列,撰寫了《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道路》。對于我,很重要的任務就是把他的文稿錄入和打印出來,供他修改。他的字內斂而娟秀,晚年則因眼睛和手感,字跡細密而糾結,我辨認起來十分吃力。打印稿交給他后,他仍然不斷修改,在修改過程中,攤開查閱的各種書籍,拿著放大鏡幾乎趴在桌上辨認書上的文字。再回到我這里的文稿兩側空白處已經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文稿上的符號也豐富而曲折,有刪節(jié)號、插入符號等,有時另附一張紙貼在旁邊。這樣反復多次,直到我擔心“此稿綿綿無絕期”,不再將文稿給他,才告一段落。因為很多研究在經濟史領域,他還手繪了一些把復雜流程簡單化的示意圖,如“封建經濟結構運轉表”,以顯示中國封建經濟結構運轉的動態(tài)模式。表分為兩半,中間由粗線隔開,表左是農村,表右是城市。各部分分紅黑兩色,紅色代表商品經濟和同商品有關的東西;黑色代表非商品性的活動和非商品性的東西。紅黑兩色套框及雙色線條,代表商品性和非商品性的因素的混合,箭頭則指向產品、物資、貨幣及勞力的流向。表的左半表示農業(yè),左半上方,顯示農村人口,左半中側顯示農業(yè)經濟(包括與農業(yè)結合的家庭手工業(yè)),左半下方顯示農村。這也就是當今所謂的“三農”。右半上方顯示城市人口,右半中側為城市手工業(yè),右半下方為城市。中間粗線一帶方框顯示商業(yè)和市場。用各種箭頭和彼此交錯的關系,體現(xiàn)中國封建經濟結構在兩千多年的時間里基本處于平穩(wěn)的和循環(huán)的周轉中,但仍不時有斷裂曲折、停滯和倒退,而總的趨勢則是在發(fā)展和進步,呈現(xiàn)一種螺旋形上升的態(tài)勢。[3]通過觀察和分析這個表,他想探討的是:中國封建社會結構的這種發(fā)展和進步的動力來自何方;它是一直循環(huán)下去,不會有突破,還是會有一個終點,最終破繭而出。給自己和研究者提出了如何破解一直困擾學術界的“李約瑟難題”的難題。
我們姐妹三人都是在小學未畢業(yè)時遭遇“文革”,但也都繼承了父母酷愛讀書的基因,一路讀書,分別獲得歷史學、生理學和化學博士學位,母親戲稱我們?yōu)椤叭齽汀?,如今我們天各一方,但讀書、談書是我們之間永恒的話題。當然,我們也有自知之明,雖然遺傳了父親愛好讀書的基因,但遠遠沒有達到他的境界。
父親到晚年更多地處于“讀詩”的狀態(tài)。在生命的最后的日子里,他默寫李商隱的詩句,應該是縈繞心中最后的詠唱,婉約、敏感,帶著淡淡的憂傷。
父親早早就立下遺囑,對所住的房屋,對家人,對晚年依次照顧他起居的三位保姆,都有交代,唯獨對視為最珍貴的上萬冊書和幾千本刊物,不著一詞。似乎是心之所系,不忍別離。
在骨灰安葬時,我們姐妹三人按照父親的遺愿,將先他而去的母親的骨灰與父親的骨灰合在一起,喻示著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在骨灰盒旁放置了鋼筆、眼鏡、放大鏡、光盤、紙等,都是他晚年須臾不可或缺的物品。天堂不缺好書,相信父親在天堂仍然遨游在無涯的書海。
[1] 寧可.流年碎憶[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2] 寧可.讀書七痼癖——我的讀書生活之一[J].博覽群書,2006(5).
[3] 寧可.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道路[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148.
責任編輯:仇海燕
K092
:A
:1007-8444(2017)05-0478-06
:2017-03-24
寧欣,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隋唐五代史、中國古代經濟史、中國古代城市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