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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元文化沖突世界里的跨文化傳播
      ——燕斯·奧爾伍德教授訪談錄

      2017-03-11 14:43:46
      文化軟實力研究 2017年2期
      關鍵詞:瑞典跨文化移民

      單 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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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元文化沖突世界里的跨文化傳播
      ——燕斯·奧爾伍德教授訪談錄

      單 波

      訪談嘉賓簡介:燕斯·奧爾伍德(Jens Allwood),瑞典哥德堡大學、延雪平大學教授,哥德堡大學跨學科研究中心主任,北歐跨文化傳播協(xié)會主席。主要研究語言學、跨文化傳播。代表作包括《語言學邏輯》《人類傳播多元模型研究框架》《具象傳播類型學》等。

      從2015年開始,燕斯·奧爾伍德教授與武漢大學媒體發(fā)展研究中心合作舉辦跨文化傳播夏令營,第一屆夏令營期間,單波教授對他進行了訪談,形成了廣泛而深入的交流。

      一、人生與學術

      單波:首先感謝您能夠組織如此精彩的跨文化傳播夏令營,并與我們分享這么多有啟發(fā)性的觀點,這幾天我一直沉浸在分享的快樂之中。為了延續(xù)這種快樂,我還想和您繼續(xù)談談。我特別想知道,是什么樣的人生體驗讓您迷上了跨文化傳播研究?

      燕斯:首先我出生在美國,母親是挪威人,父親則是一半英語一半瑞典語,同時還說一些芬蘭語。所以從我出生之日起,在我的家里我就聽到挪威語、英語和瑞典語。這意味著我自然而然地被放置于一個多語言和多文化環(huán)境當中,面對和處理世界上的不同語言和文化。我年少時有機會在瑞典、挪威和英格蘭的學校讀書,有機會聽到不同的語言。這意味著我那時就已經(jīng)準備好要面對這個充滿不同語言和文化的世界。但這同時也意味著我當時成為了一個或多或少的普遍主義者,因為我那時并不覺得人們有什么不同。

      在大學里,我學了很多專業(yè),先是化學,同時學哲學,然后是社會學、俄語,接著開始學語言學和語音學。這些專業(yè)里后來讓我拿到碩士學位的是哲學、社會學和語言學。大學畢業(yè)時我22歲,卻仍然不知道要做什么。后來我注意到人們開始討論如何通過研究語言找到人類思維中的普遍性。也就是說我們可以通過更深層次的語言研究來探究在全人類的語言和文化中,哪些東西是一致共通的。年少時的經(jīng)歷使我對這樣的問題非常感興趣:我們所有的人類語言中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普遍性?而這些語言的異同又是怎樣的?我覺得如果我繼續(xù)從事語言學研究或許能有機會產生新的發(fā)現(xiàn)。到1980年,我們開設了可能是瑞典第一個跨文化傳播學課程,當時這只是夜班授課。也許是因為我本人長期生活在不同文化之間的經(jīng)歷,我認為幫助人們跨越語言和文化進行交流非常重要。事實上,整個跨文化傳播領域是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興起的,當時這本身就是一個很新的領域。

      單波:那么當時的瑞典社會和瑞典人有對傳播的需要嗎?因為在您之前的介紹中,瑞典人是如此個人主義,如此喜歡個人生活,那么他們對交流,特別是對跨文化交流有迫切需要嗎?從個人到公司再到機構,他們需要跨文化傳播嗎?

      燕斯:當時瑞典的環(huán)境背景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越來越多的波羅的海難民涌入瑞典,他們之前都在全世界各地,包括猶太人、愛沙尼亞人、拉脫維亞人等等,后來還有芬蘭人,而在這之前我們已經(jīng)有來自挪威和丹麥的移民。到了50年代,我們急需勞動力,于是大量來自意大利的勞工來到瑞典,60年代更有來自前南斯拉夫地區(qū)甚至是北非、葡萄牙、希臘等國的勞工移入。而在20世紀70—80年代,又有來自世界不同國家的政治難民逃到瑞典。所以瑞典一直以來并且仍然是一個有著越來越多移民的國家。而人們慢慢發(fā)現(xiàn)對這些移民來說,要想融入瑞典家庭并不容易,但要想融入瑞典工作卻很容易。所以你可以在瑞典企業(yè)、政府和社會機構里看到他們,他們也需要瑞典的醫(yī)療保障和教育。因此,當時跨文化傳播的培訓意在幫助他們更好地面對這樣的多移民社會環(huán)境。

      首先,我在哥德堡大學召集了一個“文化接觸與國際移民研究小組”,我們每年召開一次研討會,就每年不同的議題展開討論,并出版成冊。討論主題包括沖突與合作、文化的相遇等等。這一小組從1977年前后成立一直運作到1985年,出版了7、8本年刊。與此同時,1982年瑞典移民局邀請我給他們的員工作了幾場講座,這意味著那時人們已經(jīng)漸漸察覺到移民與跨文化將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

      單波:我有一個疑問,典型的瑞典人好像不需要跨文化傳播,他可能表面上對人很熱情,歡迎移民,但他的內心想法卻是“這是我的地盤,你別來”。那么,您有沒有感覺到您所作的研究與這種現(xiàn)狀很沖突?

      燕斯:官方對移民的態(tài)度是積極的,他們也樂于對移民進行母語培訓,教他們如何進行跨文化交流。當然有很多瑞典人不喜歡這一套,但一般傾向于不明確表達自己的觀點,同時又知道一種“政治正確”,認為應當對移民和多元文化主義持積極態(tài)度。那些并不歡迎移民的人很長時間一直保持緘默,但是他們有自己的網(wǎng)站,上面發(fā)表一些極端種族主義的言論。另外你可能也聽說了,瑞典現(xiàn)在的第二大黨是瑞典民主黨,這是一個非常反對移民的政黨,他們的支持率增加也意味著有越來越多的人同意他們的政見,越來越多的人害怕移民和外國人。這種現(xiàn)象很早以前就存在。我們家住著一個中國學者黃祖瑜,他的兩個兒子經(jīng)常被當?shù)匦『⑤p蔑地問:“中國來的,你又想干嘛?”這種現(xiàn)象今天也有,但是從前可能某些程度上更多,某些程度上更少。更少是因為當時并沒有這么多外國人,所以對瑞典人而言有時他們很有異域風情,也可以稍稍地接受。而今天越來越多的外國人生活在瑞典,所以那些曾經(jīng)被隱藏起來的言論就更加甚囂塵上,我個人希望這些言論不要再擴大。而我工作的一部分就是和那些害怕、仇視外國人的人辯論,告訴他們外國人可能挺好的,沒什么好怕的。我們之前也討論過瑞典人在公開的官方的生活當中表現(xiàn)出歡迎外國人,這可能也來源于馬丁·路德的觀點,因為他告訴人們,“在公域向國王奉獻,以彌補己之所欠,在私域受上帝教導,國王亦無關緊要”。因而在“私”與“公”(person and service)之間是有明確界限的。例如,瑞典人可能在工作中對你很友善,但他們絕不會邀請你到家里做客。

      二、跨文化傳播的切入點

      單波:我從您的講座中強烈地感受到您習慣于從語言這個角度切入跨文化傳播,您認為語言不同,思維方式也就不同,說不同語言的人就會用不同的思維方式來思考。這種思考方式是不是自洪堡研究語言的差異性以來,在歐洲形成的一種跨文化的語言思想傳統(tǒng)?

      燕斯:我曾經(jīng)是語言學教授,這決定我必須將跨文化傳播研究放置于語言學框架內,這更多是出于專業(yè)考慮。實際上,我并不總是從語言視角出發(fā)。我自己更多是從哲學和歷史學視角去開展研究。我對思想、行為和社會組織在什么歷史條件下形成、怎樣形成的更加感興趣。當然,我對語言在其中的作用也非常重視,可能我從維特根斯坦那里比從洪堡那里學到的更多。

      洪堡的確在1820—1830年撰寫了很多非常有影響力的著作,有關語言差異性的論著尤為重要,比如《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論爪哇島上的卡維語》。這些論著在歐洲影響深遠,但可能在美國影響更大,因為他的學生博厄斯以及博厄斯的學生薩丕爾等人,非常認同洪堡的思想,并將其從德國傳至美國,形成了美國的洪堡研究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在沃爾夫那里告一段落。沃爾夫在美國很受歡迎,他強烈地認為語言可以塑造人對現(xiàn)實的認知,而喬姆斯基反對沃爾夫的這些觀點。沃爾夫是文化決定論或語言決定論的典型代表,喬姆斯基則是普遍論的代表。我本人則介于二者之間,我既對尋找普遍性感興趣,也同樣致力于尋找什么在影響著語言。所以我的研究是歷史、哲學和語言的結合。

      單波:實際上,您更強調行動與合作層面,而喬姆斯基的語言觀里包含了兩個難題,第一個是柏拉圖式的難題,即為什么我們接觸的是如此之少,而我們知道的則如此之多,這涉及語言的先驗功能;第二個是奧威爾式的難題,即我們接觸的是如此之多,但為什么知道的卻如此之少,涉及語言控制現(xiàn)象。您如何解釋您與喬姆斯基之間的不同看法?

      燕斯:首先讓我們從柏拉圖式的難題開始。這也被稱作激勵的匱乏(poverty of stimulus)。意即我們接受到的語言學激勵是如此之少,但我們卻能形成有關語言的一般性假設,喬姆斯基將其歸結為語言的先驗功能(innate function),即伴隨著人的出生而自然形成的功能。但我并不贊同他這套語言學先驗論,喬姆斯基認為語法是語言中先驗的部分,而我認為人類先驗的只有一套一般認知機制,伴隨著人的語言而先天存在的唯一一個特殊的語言學能力是我們對聲音的精細描述,包括聲音的產生和接收,并能將極為細微的聲音差別與不同的概念聯(lián)系起來。而當我們思考時,我們大腦的運作更為復雜。當然實際上我并不相信概念,我認為我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將大腦中的信息與指標、標志、符號相結合。所以,在思考的復雜性上,我不同意喬姆斯基的觀點,我認為那些符號才是我們放到語言之中的成分,我們并不真的需要語法。究竟什么才是語言中的先驗部分?喬姆斯基認為是一種特殊的語法,我不這么認為,我認為先驗的是使用語言的一般性認知機制。一句話,我不太相信語言的先驗性,而更相信由文化塑造的認知機制。

      有關柏拉圖式的難題中另一個我不同意的部分在于,喬姆斯基認為語言首先是為了思考,而對交流沒有那么重要。但我認為語言對思考和交流一樣重要,而且如果一定要我選的話,我會認為交流更重要。因為我們需要語言來與他人分享信息,而在我們分享和構造信息的同時,我們也在培養(yǎng)自己的思維。所以思考和交流在語言中是并存的,而且交流的推動作用要大于思考。這是我不認同喬姆斯基的第二個地方。有關柏拉圖式的難題,我們的主要分歧在于什么更重要,什么是先驗的。我認為認知是先驗的,而他認為語言是先驗的;他主張非語義語法,但我更關注語義。我認為交流比思考對語言的推動作用更大,而且語言對交流和思考都很重要。這是我在理論上與喬姆斯基的分歧所在。

      至于奧威爾式的難題,這是一個有關如何用語言來引導人們思考,以及如何用語言誤導人們從而改變文化的社會政治問題。首先,喬姆斯基提出這個問題,說明他已經(jīng)承認社會情境對思考的重要性,他在論述語言的先驗性時應該更多地意識到這一點。這實際上也反映了他的理論中自相矛盾之處。但無論如何我完全贊同他的這一觀點,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問題。通過修改職位的名稱、修改各種各樣事物的名稱,人們有時試圖掩飾其真正的目的。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納粹將猶太人形容為“細菌”,而細菌是會致病的,所以殺死細菌就變得理所應當,因為他們對人類生命造成了威脅。于是納粹大量運用“細菌”“昆蟲”之類的詞來形容猶太人,而那些真正執(zhí)行命令處死猶太人的人當中有一些可能從心底認可這些命令,因為他們的思維已經(jīng)被語言引導了。這是一個很極端的例子,當然還有更多類似的事情在發(fā)生。

      單波:我從您的講解之中發(fā)現(xiàn)您很注重文化理解這個跨文化傳播的核心問題。您對文化理解的區(qū)分很細,那么您有沒有去考慮這個問題:文化理解并不意味著文化接受,也并不意味著去進行文化接觸?

      燕斯:是的,我很贊同這個觀點。理解并不等于接受,你可以理解一種文化,但沒必要去接受它。所以我們研究其他文化以理解文化,并不等于我們不需要對其他文化做出評價。

      單波:我們再來看看文化差異問題。您對文化差異的一個非常好的觀點,即比較文化差異必須放置于社會活動之中,而且認為要在四個維度中展開,即思維、行為、工藝、在自然中的痕跡。我認為您的這個提法是對霍夫斯塔德概念化了的差異的抵抗和抗拒,把文化差異更多地放置于具體的情境之中,是一個更鮮活的差異觀。這樣理解對嗎?

      燕斯:不,實際上我對基于傳播的行動分析在霍夫斯塔德之前很久就已經(jīng)提出來了,而且正如我之前所說,我的理論受到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啟發(fā)更大。我一開始只是在關注使用同一語言進行的社會活動,例如瑞典語或英語的談判、講座、拍賣會等等。緊接著當我看到當時的人們討論文化差異問題時,我意識到我們只從抽象和一般層面去進行差異分析是不夠的,特別是當研究者使用問卷調查取平均值的方法時。因為這樣只能得到一個位于中間的平均量,而將這個中間區(qū)間之外的變量全部拋棄了。當研究者使用這樣的平均值來解釋現(xiàn)實時,它與現(xiàn)實并不相符,因為它讓現(xiàn)實變得看似同質化和固定化,而現(xiàn)實本身并非如此。所以當我20世紀80年代接觸到霍夫斯塔德的理論時,我對他的主要反對意見是他過于強調一個一般化層面上的概括性比較,他試圖讓你相信每個人都是那個樣子的,但事實并不是這樣。

      緊接著我開始覺得我們不能只有抽象的文化比較,而我對基于傳播的行動分析恰好可以運用于此,因為這是對具體社會活動的比較分析,它雖然最終還是回到概括性的結論,但并沒有那么抽象,它仍然停留在某一種特定的社會活動的典型性,而非籠統(tǒng)地說瑞典的典型性。例如當我們討論拍賣活動,我們最后得到的是在拍賣當中的差異,盡管這也是一項概括,但它能降低被遺棄的變量數(shù)。

      單波:關于跨文化傳播的差異與相似性,您談到兩個后果,一個好一點的后果是產生新觀點和新思想,一個壞一點的后果是缺乏理解和導致誤解,如何對待這種差異和相似性才能使它走向好的結果,避免壞的結果呢?

      燕斯:我認為科學研究的目的總是要尋找一個普遍范式,我們不能放棄進行概括的努力。但我們應當明白,現(xiàn)實遠沒有那么簡單,總是會有很多變量。所以我們需要嘗試找到好的經(jīng)驗支持和好的論證觀點。當我們概括時,在哪些條件下我們的論點是正確的?哪些條件下又可能是錯誤的?這需要我們謹慎處理經(jīng)驗材料。假如我們做出了錯誤的概念歸納,我們當然可能會誤入歧途。所以研究者需要時時刻刻具有自反精神,進行自我批判,問問自己:“這會不會是錯的?我能找到其他的反例嗎?”如果你能找到反例,那么你就需要修正自己的觀點,并且需要將你的觀點與其他人討論,看看他們能不能給出反例。有時候會有反例,于是你又要去修改自己的理論。所以我很喜歡學生舉手發(fā)言表達他們的反對意見,有時他們是對的,我當然會先與他們爭論,但在發(fā)現(xiàn)他們是正確的之后我會修改我的觀點。

      哲學家卡爾·波普爾的一個觀點我很贊同,他認為歸納一個結論總比證明一個結論要容易。譬如當你提出所有的天鵝都是白色這一論點時,你很難去找遍全世界的所有白天鵝,但只要你能找到一只黑天鵝作為反例,這個論點很容易就被證偽。所以當研究者在提出普遍原則時,我們應當對尋找反例保持興趣,因為這比論證原則要容易許多。也就是說,當你想要陳述一個有力的論證和原則時,你需要時刻準備去發(fā)現(xiàn)反例,而且你也應當努力尋找反例。

      單波:跨文化傳播中的誤解和理解往往是相對的,無可奈何地導致跨文化傳播的虛無主義,即跨文化傳播是不靠譜的,真正的跨文化傳播并不存在,最后只具有想象中的跨文化傳播。當誤解和缺乏理解反復出現(xiàn),成為一個普遍性的存在時,會導致跨文化傳播的虛無,這種情況會存在嗎?

      燕斯:如果我們一再堅持過于概括性的原則,那么此時這些原則就成為站不住腳的刻板印象,這種情況下人們當然會對這些原則感到懷疑并且完全拒絕它們。這個意義上跨文化傳播的虛無主義可能會產生。但這只是告訴我們應當避免概括性陳述,這恰好是霍夫斯塔德做的東西,他持續(xù)強化這些抽象的概括,可能會使人們認為跨文化傳播的這種路徑毫無意義,并且拒絕討論文化差異。實際上當我是一個普遍主義者時,我也覺得跨文化傳播沒有意義,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同文化之間實際上確有其不同模式。

      單波:所以我注意到在處理倫理的普遍性和文化的普遍性這兩個問題上,您好像持有比較中庸的觀點,您修正了過去的有關普遍性的看法,加入了一些差異性的看法,這是不是意味著文化、倫理這兩個方面的沖突,可以用一種中庸哲學來解決?

      燕斯:我并不認為我是在用中庸的視角,我只是將概括性的法則具象化。例如在倫理問題上,概括的普遍性要求“不能殺人”,但在做這個普遍性陳述時你需要限定適用規(guī)范群體,需要明確社會是否有其他限制。所以這一普遍性倫理就變成“不能在適用規(guī)范群體中殺人,但在社會一致同意對犯罪進行懲罰或戰(zhàn)爭時期除外”。所以我是在用我之前所說的,通過給一個概括性原則加上具體條件限制來使其具象化,明確在何種條件下該原則適用。但這并不意味著我討論的問題是可以殺人的程度或是殺人數(shù)量多寡,我只是給這個普遍性倫理加上條件限制,在有些情況下這可能會產生中庸的結果,但并不總是如此,而這也并不是中庸哲學的一般應用。

      單波:中庸的觀點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一個觀點,在現(xiàn)代,它被作為處理人際關系的一個重要法則,就是要在與他人相處中尋找動態(tài)的平衡,而不是僵死的平衡。我覺得您的觀點中有點這個意味,不是在尋找概念化平衡,而是在具體的事物發(fā)展中和交流中所尋找到的平衡點。這也是文化的普遍性和反普遍性之中的東西。

      燕斯:在這種情況下是的,但并不總是如此。例如有人過來攻擊我,可能這個時候在保持平和與反擊回去之間找平衡點恐怕就不是什么好辦法了。在這種情況下反擊回去威嚇攻擊者可能更有效。但我并不是將概括性描述用中庸來取代,雖然它在一定條件下適用。特別是考慮到理論層面,假如兩個極端的理論立場都很有道理,這時遵循中庸法則就會更好,而文化影響就是其中之一。一些人認為文化之間根本沒有什么差異,另一些人卻認為差異性特別大,在這種情況下,采用中庸哲學是可行的,但我不認為這是一個普遍性法則。

      單波:在談到跨文化傳播中的權力問題時,您提出了很有想象力的理論建構,特別是關于“權力來源”這個詞,是非常情境化的,是將其放置在人與人交流的情境之中去考慮的,非常具有想象力。那么據(jù)您觀察,瑞典人的權力來源是什么?能否舉幾個例子來說明?

      燕斯:我認為,有兩種資源可以在世界幾乎所有的文化里都給人以權力。首先是組織中的地位,毫無疑問這在瑞典也是權力的來源。如果你是大學里的學院院長,或是某家公司老板,你很顯然會因為這些職位而擁有權力。第二個世界普遍的權力來源當然就是金錢,越富有越能買到想要的東西與服務,這在瑞典也是一樣。

      和其他文化不太一樣的權力來源之一是,在瑞典,權力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加,男人的權力沒有女人多。另一個值得關注的權力來源是教育,我認為在某種程度上,教育不像從前那樣成為直接獲得權力的來源。不過盡管它的權力地位在削弱,但教育仍然是瑞典一個權力來源,人們仍然更愿意聽教授的意見。而且你懂得多,當然對事物的理解也更深入。在這種情況下,擁有知識讓人擁有了控制和改變他人的能力。這在瑞典也一樣,但這一權力不再像過去那樣是自動獲得的。擁有知識的人需要運用他掌握的知識來努力獲得權力。

      宗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權力來源。牧師曾經(jīng)在瑞典有很多權力,他們曾是上帝的代言人,人們也樂于聽從牧師。但現(xiàn)在他們的權力急劇衰退。另一個曾經(jīng)在一段時間內權力急劇增加的群體是醫(yī)生,我有時會將這種情況形容為“白大褂取代了黑袍子”。不過在最近十年,瑞典社會發(fā)起了一個反對白大褂的運動,即醫(yī)生不能在不詢問病人意見的情況下開處方。所以如今,醫(yī)生需要得到病人的認可和同意才能開始診療,而且病人有權理解診療過程。有些病人在去醫(yī)院之前會先上網(wǎng)查閱病情。這在某種意義上降低了醫(yī)生的權力,所以白大褂與黑袍子一樣,權力在減少。

      一個新近權力越來越多的群體是電視節(jié)目里的名人。他們并不真的懂很多,有時他們只是參加真人秀之類的節(jié)目就變得很受歡迎。他們不靠擁有多少知識,而是靠出名變得具有影響力,這是最近一個新出現(xiàn)的權力群體。

      另一個長期以來一直擁有很多權力的來源是媒介集團所有者。他們在某種意義上可以決定自己的媒介要問什么政治問題,怎樣發(fā)問。例如,美國的??怂闺娨暸_或默多克傳媒帝國都是最為人知的代表。在瑞典也有類似情形,你們這次參觀的《延雪平郵報》就是由亞歷山大家族掌控。伯尼爾家族是另一個代表,他們是瑞典最大的媒介家族。同時瑞典還有地區(qū)性的媒介家族,例如施普什塔德家族,不過他們不太喜歡左右自己旗下媒介報道,可能因為其政治傾向是保守自由主義,而且他們家已經(jīng)有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最大的瑞典社會民主黨報紙了,他們可能更想賺錢而不是主導政治。

      綜上,我能想到的瑞典最大權力來源包括:金錢、組織地位、社會名流和媒介掌控者。

      單波:在談到這些權力來源時,人們反對1%的人掌握著99%的財富,反對超級軍事大國,但又把富有和軍事建構為權力的來源,這是不是意味著人們總是處在矛盾之中?是不是意味著對跨文化傳播的可能性的懷疑是合理的?

      燕斯:我想更合理的懷疑應當是對多元文化星球持續(xù)存在這一觀點的懷疑。我們之前已經(jīng)討論過,只要有不同文化存在,那么跨文化傳播就是可能的。如果不同文化消失了,那么跨文化傳播也就不存在。所以根本之處在于,如果一個權力過于強大,它可能會主宰其他文化,比如人人都將說英語、吃麥當勞、喝可口可樂。這意味著整個星球將被最強的經(jīng)濟和軍事權力來源所控制,從而形成單一文化。假如讓我們超前看四五百年,可能發(fā)生的是一些小國家、小語言將逐漸消失,想象一下一種語言只有60歲以上的老年人會說,那么這種語言的維系難度非常高。目前世界上有大約7000種語言,而我們也看到每年都有好幾種語言正在消失。我認為將來我們的國家和文化集中程度比今天更高。但這看起來不會很快發(fā)生,我想我們的文化種類會變得更少,但不會少到只剩一個。所以我不認為跨文化傳播是不可能的,而且我認為因為不同文化的存在,跨文化傳播才不會消失,至少在最近數(shù)百年不會消失。

      單波:我對您這種樂觀態(tài)度充滿好感,但是問題是,現(xiàn)在對超級力量的追逐是非常突出的,讓各種文化處于競爭之中是我們的一個想象,我們現(xiàn)在談的更多的是“軟實力”,強調文化的同化力,強調強制性的同化。而同化力的存在更值得人們擔憂。

      燕斯:的確如此,但是要看到仍然有很多人在為保留小國語言文化而努力,記錄它們的語言,創(chuàng)造它們的語料庫等等。我是這些人之一,曾經(jīng)在尼泊爾幫助創(chuàng)辦當?shù)卣Z言的在線語料庫。很顯然英語統(tǒng)治的文化最擁有你說的文化軟實力,而且可能是唯一一個擁有這種軟實力的文化。但如果看看現(xiàn)在正在發(fā)生的事實,你會發(fā)現(xiàn)一方面那些反抗者并非獨行,特別是現(xiàn)在在網(wǎng)絡世界中發(fā)生的事實是,英語的統(tǒng)治地位比10年前要低,而10年前又比20年前要低。假如互聯(lián)網(wǎng)剛剛出現(xiàn)時有一半的內容是英語,那么現(xiàn)在可能只有20%是英語內容。這反映了另一方面的事實:越來越多來自其他文化和語言的人逐漸學會如何使用新科技。

      還有一點就是其他語言和文化的崛起。盡管如今中國人學英語的程度遠遠高于英國人學中文的程度,但事實是如果英美國家想要把他們的產品賣到世界各地,他們也得學當?shù)卣Z言,否則就會很困難,而且他們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現(xiàn)在將大量資金投入到地方化、本土化之中,試圖將他們的宣傳信息翻譯成其他語言。當然這一進程不會太快。

      所以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樂觀,但我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我認為現(xiàn)實是,讓一種文化完全統(tǒng)治其他文化是不可能的。

      三、跨文化傳播的現(xiàn)實問題

      單波:讓我們轉移到跨文化傳播的實踐層面?!堆友┢洁]報》上曾刊登一封讀者來信,問“瑞典人在怕什么”,意思是說瑞典人不斷地反對移民政策,不斷地排斥移民,不愿意和移民住在一塊,等等,這樣的現(xiàn)象很多,于是這個讀者就給報社來信,問瑞典人究竟在怕什么。聯(lián)系到最近的一系列新聞,各個地方發(fā)生的騷亂,好像整個歐洲都在對移民發(fā)起一股新的排斥活動。您如何評價這種擔心?

      燕斯:歐洲國家與美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等國很大的一個不同在于,我們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是由一些小的族群統(tǒng)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大部分統(tǒng)治者執(zhí)政數(shù)百年,有些國家成立已有千年,如瑞典,有些國家可能歷時更長。而美國、澳大利亞和加拿大則是在最近兩三百年以來涌入大量移民,并且創(chuàng)造出一個人口流動性大且新移民不斷加入的社會。這有助于在上述國家里創(chuàng)造一種歡迎新移民并且融合新移民的氛圍。但這并不是歐洲的傳統(tǒng)文化。我們的傳統(tǒng)更像是零和游戲。我們的資源有限,所以相互之間總是通過斗爭來奪取資源。有時有些國家變得強大,例如法國在一段時間內很強盛,于是就從德國那里搶奪部分資源,有時德國強大起來又去搶奪其他國家,有時芬蘭又變得很強,等等。當然我們曾經(jīng)通過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從其他地方獲得資源,但歐洲的整體氛圍是一種零和游戲。長期以來歐洲國家之間相互斗爭,相互敵對,形成了一種不歡迎新來者并對他們表示懷疑的氣氛。

      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我們開始試圖歡迎他人。但是整個社會中,通常是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才會擁有最為歡迎的態(tài)度,有時即便受過良好教育也未必能擁抱新來者。仍然有很多人并沒有受過良好教育,他們依舊用老眼光看待新事物,他們從未真正學習了解其他文化與習俗,卻對任何與他們所知所聞相異的事情抱以深深的懷疑。這恐怕在所有歐洲國家都一樣。而現(xiàn)在,一些政黨開始試圖爭取這些人的支持,而且有些已經(jīng)成功得到他們的支持。

      例如瑞典現(xiàn)在的局勢,通常情況下,瑞典民主黨從舊派的社會民主黨、保守主義者和居住在廣袤鄉(xiāng)野的老百姓中爭取成員。那些鄉(xiāng)民遠離城郊,對大公司與城市急速擠占越來越多的資源而感到失望和憤怒,這類人同樣也對移民持懷疑態(tài)度。你可以在歐洲各個國家看到不同程度的同樣趨勢。長期以來,瑞典與其他歐洲國家的不同之處在于,這些反對移民的聲音并沒有被聽到,但現(xiàn)如今這些聲音在瑞典也可以被聽到。不過這是近5~10年才發(fā)生的事情,相比于其他國家仍然算晚的,例如丹麥,類似的聲音20~25年前就已經(jīng)存在。

      所以,我同意你的觀點,即在大部分歐洲國家里類似的反移民運動正在崛起。我認為這一運動的來源大部分是那些沒有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們對新的影響深表疑慮,甚至同樣反歐洲,不希望更多的歐洲融合。

      單波:但是在穆勒舍我們看到的又是另一番讓人欣慰的現(xiàn)象。這里的人對移民的接納抱著一種很好的態(tài)度,他們在語言培訓、上學和找工作、婦女就業(yè)以及生活習慣的培訓等方面為移民提供的服務,都讓我們感到興奮。但在興奮之余又覺得這是一種同化策略,懷疑這些移民會不會漸漸地失去自己的民族性,失去自己的民族文化呢?

      燕斯:長期以來,有關“同化”還是“融合”的討論就不絕于耳。三四十年前,大部分國家的官方政策實際上是同化政策,認為移民就應當忘記他們原來的文化,這不僅僅是在瑞典,美國是當時執(zhí)行這一政策的最大國家,其他國家也隨之而上。美國認為無論你從世界哪一個角落來到美國,都應當成為好的“美國人”,應當對星條旗宣誓效忠。所以那時國際社會的政策普遍如此。但后來人們開始討論也許應該讓移民們變得多元文化一些。不過你看到的絕大部分政策,例如幫助他們求學就業(yè),進入社會體系等,仍然以語言為主,因為如果移民想要去看醫(yī)生,醫(yī)生只會說瑞典語;如果他們想要在瑞典獲得事業(yè)上的成功,也得學瑞典語,因為瑞典人是不會遷就他們的。所以,這意味著同化毫無疑問是最自然也最容易的政策。融合則意味著移民并不是完全被同化,他們仍然需要保有自己的文化和語言。因此,在瑞典目前來說有一個語言改革政策,作為移民有權學習和保留自己的母語,但目前我們還沒有對文化的維系政策改革,不過會有一些折中辦法,比如我們允許穆斯林開設專門的穆斯林學校,讓他們給自己的學生教《可蘭經(jīng)》。但是,現(xiàn)在一些人開始對這類學校感到懷疑,因為學校里的一些學生后來變成了極端主義者。所以誰也不知道穆斯林學校還能存在多久。

      總而言之,我們做了很多不同的努力來幫助人們盡可能地保留自己的母語,不過并沒有對他們的文化維系予以同樣的重視。我們的官方政策其實不是同化,而是融合。在過去我們甚至有過一段時間的多元文化主義政策。而瑞典民主黨顯然很不喜歡這些,他們認為如果我們想要幫助外國人,他們至少應當先被同化,或是我們應當首先要求他們成為瑞典人。我自己是一個多語言習得者,我知道保有多語言能力有多困難。你生活在瑞典,周圍沒有多少人說挪威語或英語,你怎么可能指望自己能保有這兩種語言能力?可能相比于其他語言,英語的維持要容易一些。想要在瑞典保留像土耳其這樣的小語言就更困難了,我曾經(jīng)遇到一個土耳其人,問他能不能讀寫專業(yè)的土耳其學術材料,他說:“不,我只會說用于廚房工作的土耳其語。”所以這是很難的,我想您的觀察是對的,至少長遠來看很難避免不被同化。我們嘗試了很多不同策略來幫助人們成為多元文化者,但成效并不顯著。

      單波:所以從某種程度來說,多元文化主義政策是遭受懷疑的。自20世紀70年代加拿大實施多元文化主義政策以來,很多其他國家也紛紛宣布實施這一政策。但目前來看這一政策有一些令人憂慮的地方,一是導致很多人反對,進行示威游行甚至更加極端的暴力行為;二是導致文化割據(jù)主義行為,即大家雖然多元但不來往,甚至是對抗,甚至導致原教旨主義的產生,原教旨主義者聲稱自己是喜歡多元文化主義的,但多元并不來往,您剛剛提到的勒朋也是這樣,也是宣布各自回到各自的地盤去,請允許保存法蘭西的民族純潔性,各自保持各自的文化特性。所有這些東西都讓人們產生嚴重的懷疑:多元文化主義政策還有可能是有效的嗎?

      燕斯:是的,不是很有效,但卻是必要的。正如我之前承認的,長遠來看同化可能是唯一的結果。這個世界需要多語言與多文化的人,盡管這很難。你所說的問題的確存在,有些人可能會成為所謂的文化孤立主義者。例如一些居住在瑞典的穆斯林,盡管他們生活在這里,但他們只說阿拉伯語,只參加穆斯林活動,而完全不與瑞典社會互動。這意味著他們也被瑞典社會所排斥,他們無法獲得權力,只能呆在與世隔絕的小盒子里。某種意義上,這些人最有可能成為社會問題來源,可能成為極端主義者并開始做壞事。一些年輕人正是如此,他們在學校里學不好,怎么辦呢?一些人開始犯罪,成為罪犯。有些被孤立的人除了成為罪犯,毫無其他目標,這是一個真的大問題。

      我認為唯一的解決辦法是試著打開這些群體,讓他們更多地被同化。在某種意義上這再一次證明了同化是唯一的長遠結果,但要記得,融合本身也意味著部分地被同化,融合代表一方面被同化,另一方面又保有部分原文化特性。我們前面討論的這些人,他們只保留著后者,被排斥為邊緣人,成為少數(shù)群體,除了成為極端主義者和罪犯,他們無法擁有任何權力。如果他們想要獲得社會中的掌控力,他們必須首先學習瑞典語,否則他們永遠沒有可能正當?shù)孬@得社會權力。

      單波:說到融合,很自然就想到了歐洲的多樣統(tǒng)一,歐洲的多樣統(tǒng)一一直是一個難題,這次到瑞典來才知道瑞典人一直把歐洲稱為“南邊的歐洲”。這是一個我聽到的很新奇的提法,以前沒有聽說過。又發(fā)現(xiàn)英國長期與歐洲保持著距離,然后希臘也一直處在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東歐也是一樣。所以就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來說,您怎樣評價歐洲文化的多樣性統(tǒng)一?

      燕斯: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和英國一樣,我們傳統(tǒng)上并沒有感覺到是歐洲的一部分,歐洲是“他們”,而不是“我們”。但希臘的情況不太一樣,他們一直以來從歐洲國家受到的待遇實在是太好了,因為我們總是認為從歷史上講,歐洲文明源于希臘,所以我們怎么可能擺脫我們最為珍貴的部分?這是為什么我們對他們一直很仁慈,希臘人也在利用這一點,他們長期以來愚弄了我們所有人,希臘是一個特例。

      對您的問題我很難評價,我本人是對歐洲持積極態(tài)度的。但數(shù)百年來,不同的歐洲國家之間持續(xù)發(fā)生著爭斗,國與國之間戰(zhàn)事頻繁。我們并不習慣于討論歐洲文明,這個詞是最近50年才開始被提出來的。所以我們需要找到某個東西來將我們統(tǒng)一在一起,需要通過與世界其他國家進行對比來觀察歐洲。這種情況下,一個可以并且曾經(jīng)將我們統(tǒng)一起來的因素是,我們都曾是基督徒。但這一因素現(xiàn)在不太常用。因為它現(xiàn)在是一個政治不正確的詞匯,它可以被用于統(tǒng)一歐洲,但實際上并沒有發(fā)揮作用。也許在隱秘地發(fā)揮作用,但人們現(xiàn)在不太愿意提起它,不過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另一個可能統(tǒng)一我們并且被頻頻使用的因素是古希臘和古羅馬遺產,特別是古希臘的哲學精神,如蘇格拉底、柏拉圖、自由辯論等。這也是我前面所說為什么我們對希臘特別仁慈,因為我們怎么能拋棄我們的歐洲起源呢?所以他們在受到真正的懲罰之前一直在為所欲為。我們需要這樣能夠統(tǒng)一我們的資源?;浇塘x曾是一個來源,但現(xiàn)在越來越少地被人提及,而且我們真的也不知道要怎樣去使用它,因為我們也不想從宗教上區(qū)分彼此。古希臘與古羅馬的文明遺產更為中立,我們也可以嘗試用這個來統(tǒng)一歐洲,但長期以來我們對希臘過于仁慈,如今我們應當想點新辦法。我們在歐洲議會和歐洲委員會中實踐著這一想法,但進展緩慢。一些歐洲國家實際上害怕使用歐洲身份,因為一旦他們過于強調歐洲,他們可能會面對政治保守主義勢力諸如瑞典民主黨之類的政治黨派威脅,號召人們投票退出歐洲。所以當今沒有一個瑞典政黨與歐洲走得很近,他們也從不使用歐盟旗幟之類的東西。我們也沒有很強的統(tǒng)一歐洲之類的宣傳,因為人們對那些反歐洲的力量還是有些懼怕,所以即使支持歐洲,也不敢大聲張揚。

      我們存在類似的問題,歐洲文明的多樣統(tǒng)一進展緩慢。我個人希望合作所帶來的好處能夠足以讓我們維持歐盟。想象一下假如希臘真的退出歐盟,這也沒什么大不了,但假如英國決定退出歐盟,這將是一場災難。我們只有拭目以待。

      單波:還有一個問題就是,20世紀50年代以來,跨文化傳播就邁入外交人員、技術人員和跨國公司的培訓體系中去,以至于有跨文化營銷之說,即全球化思維,本土化行動,就像麥當勞到中國就適應中國的口味,做這種本土化的策略,甚至產生了所謂的麥當勞婚禮。您如何看待跨文化傳播的一些理念被商業(yè)化,被運用于全球化的策略中?

      燕斯:我認為您的觀察是對的。我曾經(jīng)與一位美國跨文化傳播學教授彌爾頓·本納特(Milton J. Bennett)爭論過這個問題。美國剛剛開始教授跨文化傳播學時,他們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叫做跨文化競爭力。這里跨文化競爭力主要是指能夠用英語和來自其他國家的人進行交流的能力。意味著你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并且你對其他文化也略知一二,你很靈活,能和人交流,但基本上你只用英語和人交流。顯而易見這種能力對多元文化企業(yè)推銷其商品非常有價值。所以這也正是這些企業(yè)想要的,它可以幫助它們將商品銷往多元文化市場。我想這種想法是完全正確的。

      在我和本納特的爭論中,我同樣提出跨文化競爭力和多元文化競爭力之間的區(qū)別。只有當你試圖去了解其他文化,試圖學習他們的語言,模仿他們的文化行為做事,試圖讓自己和其他文化略為接近,你才能算是具有多元文化競爭力。但本納特不喜歡這一說法,他們美國人總是說自己不善于學習其他語言,我問為什么不擅長?你們只是不愿意學,只是因為你們不用學,就已經(jīng)擁有了英語的權力,所以你們不需要學習其他語言。我贊同你前面說的觀點,跨文化競爭力可以被用于跨國市場,我之所以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是因為這一能力同樣也可以被用于其他方面,例如談判、協(xié)商、合作等等,而不只是用來做生意。但我們同時也應當強調多元文化主義在其他方面的應用,因為我們需要保留多元文化,我們也希望學習與不同文化交流。我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轉向只使用英語。所以我同意您的觀察,我認為我們應當加強合作與科學交流等其他方面的跨文化能力,而不僅僅是做生意,同時也應當試圖加強對其他地方語言的保留,這也是為什么我打算來教瑞典語的原因。

      單波:現(xiàn)在跨國婚姻越來越多,但不幸的是這樣的婚姻往往隱含著很多問題,文化差異依然是對婚姻穩(wěn)定性構成挑戰(zhàn)的一個重要方面,那么您覺得這種跨文化婚姻,它的不穩(wěn)定就一定是不好嗎?它的穩(wěn)定又一定是好的嗎?從跨文化的角度來看,用什么樣的方法來衡量這是一個好的婚姻呢?

      燕斯:首先我需要告訴你,我曾經(jīng)和一個阿根廷人結婚長達20年,最后我們離婚了。開始我對她的文化非常感興趣,我去了阿根廷,參與了他們的文化,西班牙語也講得很好。但她并不是這樣,盡管我們住在瑞典,她卻沒有把瑞典語學得很好。這樣就會產生問題,她也不能接受很多瑞典社會中的做法,而在我看來是她不夠靈活。于是我對阿根廷或西班牙文化的興趣也日益減少。例如他們認為人要多吃肉,多吃燒烤,一開始我接受了這個觀念,但后來慢慢不再接受。所以一開始我們對彼此的文化都非常感興趣,但后來興趣越來越低,吵架也更加頻繁。而且西班牙式的交流方式和瑞典的也很不一樣,他們說話很大聲,使用很多手勢,不停打斷對方不讓對方說完話。我一開始知道這些,以為我可以忍受,后來發(fā)現(xiàn)忍不了,于是我們離婚了。

      我想這不僅僅是文化差異問題,還有個性差異問題,但個性差異與文化差異混雜在一起。盡管我知道她做事的一些方式,但我并不喜歡。就像我之前提到的,人應當從接受他者文化之中解放出來,應當理解文化差異,理解他人做事的方式,但并不一定要接受它,或者要求自己一定要這樣做。如果有人強迫我這樣做,我會非常生氣。我同意您的觀點,跨文化婚姻可能是越來越流行,但很難維持。你需要有恰好相配的個性,我前妻的個性非常強勢,而我也很強勢,那么這種個性差異和文化差異就成了問題。所以文化差異是在那里,但在婚姻里還要考慮它是如何與個性差異同步運作的。

      所以有很多因素可以衡量跨文化婚姻是否持久美滿,以及怎樣持久美滿。可以是寬容,可以是性格互補,可以是對某些相似事物持續(xù)的共同興趣。我希望能有越來越多的跨文化婚姻,這樣我們就會有越來越多的多元文化和多元語言人才。但正如我所說,這不是自然而然就能獲得的絕對保證,人們需要為之努力。

      訪談人簡介:單波,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長江學者,主要研究比較新聞學、跨文化傳播。

      10.19468/j.cnki.2096-1987.2017.0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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