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芬
文學(xué)史上的那些“似曾相識”
劉世芬
我喜歡看老電影。閑適的午后或夜闌人靜的晚上,一部心儀的老電影令人愜意。最近我就翻出《音樂之聲》又看了一遍。這一看,感念叢生,特別是那個鏡頭:醉人的星空下,馮·崔普上校站在露臺,心事重重又不無甜蜜地看著徘徊在樓下剛剛從修道院歸來的家庭女教師瑪麗亞。這時,風(fēng)情萬種的男爵夫人走過來,商議送給上校什么樣的結(jié)婚紀(jì)念物,意外的是,上校公然“毀婚”……一曲“蘭德勒”,上校與瑪麗亞心意相屬,其時他已對這個敢跟自己吵架、梳短發(fā)的“假小子”家庭女教師心生愛意。
看到這里,我按了“暫?!保哼@個場景怎么似曾相識呢?稍稍一想,不禁恍然——這橋段,本是《簡·愛》中的羅切斯特為了簡·愛而拒絕白富美布蘭奇小姐??!
翻開書,且看羅切斯特故意“刺激”簡·愛的舞會場面:他先與布蘭奇小姐跳舞、彈琴、唱歌,卻又不讓簡·愛離開,并請她跳舞。最后,他坦白:“……布蘭奇小姐不值得嫉妒,她地位太低,激不起我那種情感。她好賣弄,但并不真誠。她風(fēng)度很好,而又多才多藝,但頭腦膚淺,心靈天生貧瘠……她缺乏教養(yǎng),沒有獨創(chuàng)性,而關(guān)于重復(fù)書本中的大話,從不提出疑問,也從來沒有自己的見解?!焙芸?,二人就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之夜迎來了那段彪炳文學(xué)史的愛情表白?!兑魳分暋纺?,上校與瑪麗亞的表白則安排在這個醉人的月夜。這兩對兒,都是在那個看似“門當(dāng)戶對”的富貴女人被PK出局后,終成眷屬。
從文風(fēng)看,《簡·愛》流淌著淡淡的憂傷,《音樂之聲》則熱情奔放,活潑俏麗。兩本書的主題不謀而合,結(jié)構(gòu)也十分相似:簡·愛是從羅沃德孤兒院到桑菲爾德莊園遇到羅切斯特,瑪麗亞則是從薩爾茨堡修道院到的馮·崔普家。人物關(guān)系的設(shè)置簡直“雷同”:簡·愛對應(yīng)瑪麗亞,羅切斯特對應(yīng)馮·崔普上校,布蘭奇小姐對應(yīng)男爵夫人,羅切斯特的養(yǎng)女阿黛勒對應(yīng)上校的七個孩子……再看這些情節(jié):舞會,羅切斯特因邀請簡·愛跳舞二人走近,馮·崔普上校與瑪麗亞在舞會門外一曲即興的“蘭德勒”更是蕩氣回腸,情愫頓生。兩位男主人都有過對兩個女人的比較:羅切斯特眼中的布蘭奇小姐 “鼓吹高尚的情操,但并不懂同情和憐憫,身上沒有一絲溫柔和真誠”;而先前與馮·崔普上校“天設(shè)地造”的男爵夫人呢,當(dāng)瑪麗亞出現(xiàn),她立刻顯得市儈、油膩、粗俗,遽然遜色。這其中的四個女人對待孩子的方式也是似曾相識:布蘭奇小姐對小阿黛勒“心懷惡意,亂發(fā)脾氣”,“要是小阿黛勒恰好走近她,她會用惡毒語言把她攆走,有時命令她離開房間,往往冷淡刻薄地對她”;《音樂之聲》呢,那么難纏的七個孩子被瑪麗亞的真情感動地喊出“媽媽”,而男爵夫人為了迎合馮·崔普上校試圖“籠絡(luò)”孩子們,強忍性子與孩子們玩足球,卻無法掩飾那種牽強、無趣,更催生了孩子們對不辭而別的瑪麗亞的瘋狂思念。這也與小阿黛勒對簡·愛的依賴如出一轍,似乎給人這么一種印象,贏得了孩子,就“搞定”了男主人。
至此,“似曾相識”一下子豁然洞開,打開了關(guān)于“家庭女教師”的閱讀閘門——類似情節(jié)不止于《簡·愛》和《音樂之聲》??!這兩部不過是一種修成正果的巧合,結(jié)局悲慘的家庭女教師才比比皆是:茨威格的《家庭女教師》中的“小姐”與兩姐妹的表兄奧托暗戀并懷孕,被主人趕走。而這與《月亮與六便士》中的勃朗什何其相似:她在羅馬做家庭教師,被主家公子勾引懷孕后遭拋棄,投湖自盡時被畫家施特略夫救起而帶到巴黎。勃朗什的“戲份”主要發(fā)生在巴黎,并且是在結(jié)識那個讓她“害怕”的思特里克蘭德之后。這類女子有一個共同特點:為了愛情不懼飛蛾撲火,寧愿最終粉身碎骨。
還有呢,《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的家庭女教師薩拉,她救了沉船中的中尉,誰料中尉卻玩人間蒸發(fā),從此人人視她為瘟疫。這時古生物學(xué)家查爾斯來到萊姆灣,僅憑一個風(fēng)雨中的側(cè)影就記住了薩拉的妖嬈,一遇難忘,這才置富家小姐歐內(nèi)斯蒂娜于不顧,一意追逐那個一襲黑衣長得并不好看又怪異叛逆的 “壞女人”……
這些畫面,我們還會想起誰?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里的阿娜。
查爾斯遇到薩拉,勃朗什遇到思特里克蘭德,正如阿娜遇到克利斯朵夫!開句玩笑,如果拍攝電影,有些場景完全可以不用更換。毛姆在《月亮與六便士》中,讓畫家施特略夫指著妻子勃朗什對思特里克蘭德說:“你看看她坐在那兒,不是一幅絕妙的圖畫嗎?像不像夏爾丹的畫?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都見過了,可是我還沒有看見過有比她更美的呢。”到了羅曼·羅蘭筆下,晚飯后,阿娜坐在客廳一角做女紅,當(dāng)醫(yī)生的丈夫勃羅姆和因流浪闖進來養(yǎng)傷的克利斯朵夫,三個人坐在客廳……勃朗什被遺棄又被施特略夫救起的經(jīng)歷,正如阿娜因為不甚體面的出身而被勃羅姆施舍般的接納。在丈夫身邊,她倆心中都沒有愛,沉默,剛烈,表面寂靜,內(nèi)心交加。直到后來遇到她們的“愛情”。我有時想,這樣看似“愛”的安排到底是命運對她們的垂青還是災(zāi)難?她們都遇到一個拯救又摧毀她們的男人——思特里克蘭德和克利斯朵夫……原來,女人與天才的相遇都是相似的,毛姆和羅曼·羅蘭,真不好說誰借鑒了誰。
相比勃朗什對思特里克蘭德一廂情愿的付出,阿娜似乎幸運些,畢竟她與克利斯朵夫深愛過,那種靈魂的相知超越了肉體的一切。盡管短暫,她的身心終究被激活、被刷新過,從這個意義上說,她“得到”過,比起那些一生都不知真愛為何物的女人,阿娜是幸運的。不同的是,她無法實施勃朗什的決絕,她沒能當(dāng)個出走的娜拉,也沒能離開她的 “施特略夫”。最后,她也 “死”了——靈魂之死,以至多年后克利斯朵夫偷偷回到那個小城,再也認(rèn)不出僵直、麻木、呆滯的阿娜,他們擦肩而過。
勃朗什和阿娜這類追求愛情的女人,在作者的筆下她們非死即傷,幾乎毫無懸念地比定時炸彈還準(zhǔn)。她們對面的男人同時呈現(xiàn)一種魔性,“好人”丈夫讓他們毫無激情,這二人最后或以生命為代價,或如空殼,與僵尸無異。她們都沒能得到愛情,甚至都沒能得救,前者得到的是作者的蔑視和嘲諷,后者雖獲得同情,但終究沒能超脫靈魂的苦役。
當(dāng)我打量著這 “驚人”的相似,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介質(zhì)——家庭女教師。
家庭女教師,堪稱維多利亞時期歐洲社會的一道風(fēng)景。彼時的上流社會,女子以被男人養(yǎng)活為榮,以自食其力為恥,而貧困家庭的女孩漸漸才有了這個自食其力的職業(yè)。歐洲的許多經(jīng)久不衰的名著大多取材于家庭女教師,然而,發(fā)生在她們身上的故事也頗多溝壑,以至于擁有這一名稱的女子幾乎成為瓜田李下的代名詞。似乎,家庭女教師,這幾個字往那一站,絲絲縷縷的曖昧就隨著那字隙飄散出來。她們或者被英俊多金的男主人看中,如《簡·愛》《音樂之聲》,或者被主人家的少爺始亂終棄,命運悲慘。如白開水一杯毫無故事的家庭女教師極少,當(dāng)然也不會輕易來到作家筆下。
前不久,我讀了美籍匈牙利作家馬洛伊·山多爾的《燭燼》。我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第一次讀他的作品??墒亲x著讀著,就不再陌生,某些情節(jié),越看越熟,又一個“似曾相識”!因為我毫不費力地就想到《約翰·克利斯朵夫》里的阿娜。
這部小說的情節(jié)極為誘人,我是在一個夜晚“手不釋卷”的。簡而化之就是一個三角戀故事:將軍,將軍的戰(zhàn)友康拉德,將軍之妻克莉斯蒂娜(又是康拉德的戀人)。將軍與康拉德自少年軍校義結(jié)金蘭,但二人地位懸殊,將軍出身名門,康拉德則來自市井。將軍的家人對兒子的這位朋友青眼相加,更在軍校畢業(yè)后大加提攜,二人一畢業(yè)就一同成為宮廷侍衛(wèi)隊的青年軍官。后來的一切,皆因康拉德有一處“避難所”——音樂,將軍卻無從進入。因為音樂,康拉德結(jié)識了音樂家的女兒克莉斯蒂娜,但年輕的克莉斯蒂娜被同樣年輕的將軍的富家氣派所折服,欣然嫁給將軍。誰知成為將軍之妻的克莉斯蒂娜婚后才明白,她真正愛的人乃是平民軍官康拉德,于是,一場曠日持久的三角戀情由此拉開。康拉德在與克莉斯蒂娜幽會一段時間之后,再也無法承受心理的負(fù)罪之重,不辭而別,一個人去了東南亞的密林,從此遠(yuǎn)離人間……41年后,二人將至殘年,每每“燭燼香殘簾半卷”,獨守一隅的將軍難以放下經(jīng)年的煎熬,終于在某一天等來一封信,那個他從未放下一刻的“冤家”突然拜訪,他們一直聊到“燭燼”。
畢飛宇曾經(jīng)“發(fā)明”過兩個詞:心慈手狠和陰剛,正適用于此刻的山多爾!將軍經(jīng)歷了安靜到枯燥的日子,恰如李宗盛的“越過山丘”,不停地對話17歲和70歲的自己。對歲月的流逝,坦然處之太難:“等你發(fā)現(xiàn)時間是賊了,它早已偷光你的選擇?!?/p>
康拉德、克莉斯蒂娜,克利斯朵夫、阿娜,思特里克蘭德、勃朗什以及查爾斯、薩拉……他們的愛情糾葛充滿著一個奇異的套路——邊排斥邊相愛。他們“一輩子都在為某件事做著準(zhǔn)備”,只是將軍是有意識,阿娜是無意識……
是否,我們不該忽視文學(xué)史上這種似曾相識的力量?或許里面蘊藏著某種人間規(guī)律性的神秘?中國文學(xué)史上更有著“驚人相似”的兩個詩人君王——纏綿帝王李煜與多情活佛倉央嘉措。他們隔了700多年,一個在治國理政上昏庸無能,另一個在政治上則極不成熟;一個作了亡國奴,另一個成了替罪羊;而這命運又都來自他們的昔日好友:李煜與趙匡胤,倉央嘉措與拉藏汗。這兩對兒都是一文一武,但另一方的政治野心直接導(dǎo)致兩位詩人的悲苦命運,他們都試圖用自己的忍辱負(fù)重保全自己的子民,卻以詩心成就了對方的狼子野心?!疤撠?fù)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政治乃性情中人之大忌,在殘酷的政治面前,文人注定失敗,除非你蛻去文人內(nèi)核,參與算計和權(quán)謀。于是,他們的整個人生不免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兩個政治上的低能兒,均以曠世奇才成就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兩個不同民族在文學(xué)領(lǐng)域的標(biāo)高,甚至在世界文學(xué)寶庫中獨樹一幟。而“情”又成為他們統(tǒng)一的“番號”,各自情有獨鐘的紅顏知己:李煜的小周后,倉央嘉措的桑潔卓瑪。為了她們,一個帝王拋棄江山,一個活佛離開神壇,至性至情,不愛江山更愛美人的柔善,形成他們文學(xué)與藝術(shù)的獨特魅力。
到了“名著”“經(jīng)典”這一級,我明白自己沒有“質(zhì)疑”他們“抄襲”的資格。他們的故事內(nèi)質(zhì)就擺在那里,各自的創(chuàng)意也顯而易見,我也讓自己生出一種審美信任。但這些“似曾相識”最終讓我生出某種神性的奇異之感,似乎只有搬出畢加索那句話:好的藝術(shù)家只是照抄,而偉大的藝術(shù)家竊取靈感。喬布斯則說,在竊取靈感這方面,我們一直都是厚顏無恥的??矗髱焸兌嗝挫`犀相通?。⊥ㄓ^他們,絲絲入扣的相似表情,情感磅礴而脈絡(luò)一致,冷靜敘述下的暗流洶涌,蔚然而深秀,有時難分伯仲,從而達到文學(xué)史上的巔峰體驗。這就如同只有人類的骨骼、毛發(fā)、血肉,才能演變出人類某些共同的臉譜,而如大猩猩和老虎般,是斷然不能做出那些“人”的行為與判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