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碧云 顧淳楷 (江蘇師范大學 221000)
從花園意象看《牡丹亭》對白先勇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
陶碧云 顧淳楷 (江蘇師范大學 221000)
白先勇曾經(jīng)多次在各類訪談以及散文作品中提及《牡丹亭》對于自己的影響??梢?,白先勇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許多特征當是受到《牡丹亭》的作用。目前,學術界不乏探討兩者關聯(lián)的文章,但卻沒有從敘事空間構造的角度對在二者間均占有重要地位的花園意象進行觀照的情況,因此,本文將以《牡丹亭》與白先勇小說中的花園意象為切入點以探究前者對后者的影響。
《牡丹亭》;白先勇;花園
一
明清時期是庭園文化繁榮的時代,學者們指出自中唐以來文人們即開始了這種對“私人領域”的追求,而這個“私人領域”在空間上和物質上的體現(xiàn)首先就是庭園。文人們借助庭園與外界的區(qū)隔,在嘈雜的塵世暫時獲得個安居之處,由此展開對于外界的審視以及對于自我的反思。同時,花園還為私人化的激情提供了空間,是諸多明清小說、戲劇中男女相遇、約會的所在。相關統(tǒng)計顯示,明清戲曲牽涉花園意象者多達五十三種。(1)花園已經(jīng)逐漸演變成古典戲曲的傳統(tǒng)敘事模式,往往成為諸多文學作品中的主人公探索自我與情欲的隱喻空間。
《牡丹亭》通過對杜府花園片段化、神秘化的處理而使其在文本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一方面,它作為一個整體、獨立的空間意象為男女主角的愛情發(fā)生營造了一派生機勃勃的環(huán)境氛圍;另一方面,它作為杜府二老竭力隱瞞女兒,不讓她知曉其存在的禁區(qū),又充滿著禁忌意味,是召喚杜麗娘本性的特殊場域,同時也是讀者窺探杜麗娘內(nèi)心與夢境的場所。在白先勇的小說里,花園同樣是一個頻繁出現(xiàn)的意象并因此在其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队螆@驚夢》里竇公館的花園,《那片雪一般紅的牡丹花》中舅媽家開滿杜鵑的園子,《思舊賦》中李宅南京清涼山公館里開得一園子紅的、紫的牡丹花的花園,還有現(xiàn)今李宅長滿了蒿草,蕭條破敗的園子,《秋思》中長滿“一捧雪”的花園,以及南京城里華夫人同華將軍舉酒對飲的園子等等這些花園同《牡丹亭》中的花園在某種程度上都具有相同的意義,它們不僅僅是外在的屬于房屋建筑一部分的客觀實在,更是人物展開回憶等一系列心理活動的場所。就好像杜麗娘在花園中酣睡,卻在夢中同柳生于花園私會。接下來,本文將以花園意象為切入點,試圖探究《牡丹亭》對白先勇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
二
據(jù)統(tǒng)計,在《牡丹亭》文本中,涉及花園的情節(jié)有二十多個,其中對其進行具體描寫的有14處。(2)它對花園的第一次描寫是這樣的:“原來有座好大的花園,花明柳綠”。作者在這里通過對花園整體意境的渲染以及形象的描寫,對文本的抒情空間進行了開掘?!赌档ねぁ分械幕▓@是自然景物的生機勃勃與人工建筑頹敗蕭瑟的交織,正如文中所寫的那樣:“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在交代出杜府“后花園窣靜無邊闊,亭臺半倒落”這番風光無限卻又慘敗荒頹的豐富景致的同時,它更是從側面影射出杜麗娘如花之色無人賞的孤獨寂寥。如花美眷一如眼前的良辰美景無人顧,只能在深深的庭院中獨自盛開著。白先勇的小說同樣有著類似的主題,《臺北人》的首頁就以一首《烏衣巷》道出了物是人非的感慨。“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暗示了時間的恒久流逝以及貴族沒落的滄桑感。
白先勇還借花園賦予故事中的人物更加深遠的意義。歐陽子先生曾就《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靈與肉對立的主題舉出這篇小說中許多“性”的象征,認為其中所描寫的潮濕悶熱的夏夜正是對性欲飽和狀態(tài)的隱喻。在《悶雷》中,劉英幫福生嫂在天井中除草,“脫了上衣站在她跟前”“ 連忙催她到芭蕉樹蔭底去坐坐”“ 劉英的兩只手臂一起一落,敏捷而有節(jié)奏,”叭、叭,叭”鋤頭擊在地上發(fā)出陣陣沉重的聲音”(3)同樣都是具有強烈暗示意味的描寫。這一點,在《牡丹亭》中也有含蓄深生動的相關描寫,比如“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煙”,(4)說的是玉山實則指的是杜麗娘的身體,說的是“生煙”,指的卻是男女之間的歡情。從這一方面來看,“花園”在《牡丹亭》以及白先勇的小說中都承擔著釋放人物長久以來被壓抑的欲望以及突破束縛的作用,這是花園在中國戲曲中所承擔起到的一個共同作用,說白先勇在他一系列小說中對于花園的這種表現(xiàn)僅僅是受到《牡丹亭》的影響自然有失偏頗,但是《牡丹亭》作為昆曲中白先勇的至愛,無疑對于白先勇作品中這許多“花園”的描寫發(fā)揮著重要的影響。它是人物潛意識浮現(xiàn)的突破口,反映到具體的作品中,則呈現(xiàn)為杜麗娘的夢以及白小說中人物的回憶。
三
白先勇在小說中充分利用了花園長久以來被賦予的特殊象征意義,使它超越了作為家宅建筑的一部分而供人宴游享樂的普通空間含義。在白小說的文本中,我們甚至可以從中窺見商業(yè)物質文明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的影子,這是一個充滿陌生與新鮮感的光怪陸離的世界,在這里,“花園”在白先勇的小說中便以各種能夠充分反映“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公共或個人空間的形態(tài)出現(xiàn)。正如柯慶明在《情欲與流離論白先勇小說的戲劇張力》中分析的那樣,“‘游園’所喻示的其實更是一種探尋、觀覽、發(fā)現(xiàn)的歷程?!保?)花園在這里已經(jīng)成為了流離失所的人物失魂落魄、入夢驚夢的場所。
不同于湯顯祖利用夢境對人物意識的刻畫,在白先勇的小說中,作者將人物至于花園之中的同時,則用了現(xiàn)代化的手法來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后花園。最主要的表現(xiàn)技巧為采用內(nèi)部聚焦的方式進入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通過回憶展現(xiàn)其與現(xiàn)在的處境截然不同的過去,這過去往往是“舊時王謝”的輝煌鼎盛,由此拓展了小說的敘述空間。白先勇短篇《秋思》中,在華夫人走進園子之前,作者一直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冷靜而又克制地述說著華夫人同林小姐之間的對話。然而當林小姐走后,華夫人走進園子,作者便十分自然地將敘述的筆觸深入至華夫人的內(nèi)心,讓讀者感受到華夫人的七情六欲,了解她對于萬夫人羨慕而又不屑的復雜態(tài)度,又隨著她的回憶穿越時空,回到南京,那個深埋于她心底的花園,同她一起回顧與華將軍一同站在開得極盛的“一捧雪”旁邊,舉杯同慶將軍班師回朝的一幕,如此一來,將華夫人內(nèi)心幽深的花園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人物就此被賦予更深刻的內(nèi)涵,同時又讓讀者不禁對這位上流社會的貴婦人暗添一份悲憫之情。作者在他的另一部小說《悶雷》中也運用了類似的手法,同樣通過人物間的對話讓人物上場,以極其客觀的旁知視角冷眼旁觀人物的一舉一動。然而,當人物置身于“花園”中的時候,便悄悄然地進入其意識之中,筆觸隨著人物的思緒,跨越時空的界限任意展開?!稅灷住分械摹盎▓@”并非以園子的形象出現(xiàn)。然而,天井——作為房與房或房與墻之間圍成的露天空地,雖與院子在場地構成上有所不同,但卻同屬于屋主的私人領域,是供人棲息、躲避世俗的所在,其性質同花園是一樣的?!敖鼇砻刻斓搅诉@個時候,福生嫂總愛提著半漱口盅福壽酒,拿了一包五香花生米,往這張?zhí)倏恳紊咸商?。反正四五點鐘時,屋里一個人也不會在的。事情又做清楚了,呆在里頭倒反悶得發(fā)慌,不如一個人躺在天井里輕松一會兒,這時她愛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脫了木屐,閉上眼睛,用力呷幾口辛辣辣的酒,然后咂咂嘴,吁口氣,掏一把花生米往嘴里一塞,一股懶散的快感會直沖到她心窩里去——她就是要這么懶懶散散的舒服一會兒?!保?)福生嫂本是長得極水靈的廣西姑娘,卻嫁給了“極沒用”的馬福生,作為妻子自當是不幸福,唯一抱養(yǎng)來的兒子又叛逆得很,作為母親,她同時又是不幸的,終日為著這樣一份無愛的家進行著無止盡的操勞,福生嫂只能夠在這并不十分寬敞的小天井中暫時舒緩自我,這是她在那湊合的、使人麻木掉的瑣碎生活中的一方屬于自己的小天地,當她被馬福生氣得講不出話來的時候她就會索性躲到天井里去打半天的盹。在《悶雷》中,福生嫂在天井中待的時間雖則只有一天,但讀者卻隨著他的回憶了解了她的半生。這就是作者敘事筆觸的轉化所產(chǎn)生的效果,他進入到了福生嫂的內(nèi)心,不斷地用“她記得”來引出其內(nèi)心世界的豐富內(nèi)容,在這過程中,作者將旁知與自知的視角不斷轉換,來表現(xiàn)福生嫂所面對的現(xiàn)實與理想的沖突,以此來體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矛盾與掙扎。
白先勇小說中的人物所游之“園”在現(xiàn)代環(huán)境里顯然已經(jīng)脫離了“花園”這一建筑形式的局囿,它不僅以花園 、天井的樣貌出現(xiàn),甚至可以被理解為小說中對于人物而言完全陌生化的世界。就像杜府的花園對于最初的杜麗娘來說同樣是一個陌生而又充滿誘惑的世界,它們不斷引誘主人公去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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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先勇.《悶雷》刊筆匯革新號一卷六期[J].一九五九年.
[4]《牡丹亭 彩印紀念版 》[M].西安:三秦出版社, 2016.05.P69.
[5]《臺灣現(xiàn)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匯編 43 白先勇 》 [M].封德屏總策劃;柯慶明編選;財團法人臺灣文學發(fā)展基金會編,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