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舒雅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5)
【文學研究】
“以志統(tǒng)情”與“以情慰志”
——試論《文心雕龍》與《詩品》的“情”“志”關系及其意義
方舒雅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5)
《文心雕龍》《詩品》作為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論“雙璧”,劉勰與鐘嶸的“情”“志”觀存在著明顯的共性:重“情”兼重“志”。但在“情”與“志”的內涵上又有所區(qū)別:劉勰的“志”更具有濃厚的儒家傳統(tǒng)詩教色彩,鐘嶸的“情”更尊重生命的本性。由此,在“情”與“志”的關系處理上,呈現(xiàn)出“以志統(tǒng)情”與“以情慰志”的兩種方式:劉勰將“志”作為詩的靈魂,是統(tǒng)一“情”的向度;鐘嶸將“情”置于本原,是慰藉“志”的途徑。兩者的詩學觀從不同角度彰顯出抒情藝術在理論高度與文學批評上的自覺與發(fā)展,推動了中國抒情詩學的進程。
志;情;抒情詩學
“志”與“情”是中國詩學上一對非常重要的范疇,朱自清先生在《詩言志辨》中梳理出不同時期、不同語境下“志”與“情”的復雜關系:或情、志一也,或將“詩言志”跟“吟詠情性”相調和,或“言志”跟“緣情”不能混為一談[1]。王元化先生曾對中國詩學的“志”與“情”作出過分析:“‘志’淵源于《堯典》的‘詩言志’,偏重在國家禮俗政教的美刺方面,是《詩》的創(chuàng)作路線的理論概括?!椤撎ビ凇段馁x》的‘詩緣情’,偏重在一己窮通出處的抒發(fā)方面,是《騷》的創(chuàng)作路線的理論概括?!盵2]184吳承學先生同樣認為:“志,主要指符合理性規(guī)范的思想志尚;情,主要指人發(fā)自本性的情感,是由外物所激發(fā)的心理波動?!盵3]163筆者認同上述學者所作的辨析,“情”與“志”偏重之處的不同也正是本文的論證前提。
劉勰的《文心雕龍》與鐘嶸的《詩品》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兩部重要的文論著作。盡管前者論文,“體大而慮周”,但劉勰十分重視詩賦,“除《明詩》《樂府》兩篇專論詩歌外,其《時序》《物色》《才略》以至《體性》等篇也均以詩賦作家作品為主要評論對象”[4]115。因而兩人的詩學觀具有可比性。其中,“志”與“情”也較多地滲透在兩人的詩學觀中。漢末以降,社會動蕩、政治黑暗、自然災害頻發(fā)、玄儒道佛多元并存,僵化的思維與價值模式也在這樣的背景中逐步消解,人們的內心世界逐步讓位于一個感情豐富細膩的世界。漢儒影響下的重視教化的思想層的“志”、自我生命醒悟下的關注感性的“情”在這一過程中不斷互動,體現(xiàn)在詩學觀上即是“志”與“情”的交織。對此,前人已有豐富而深入的研究,既注意到劉勰更側重于詩教,鐘嶸更側重抒情的不同之處*例如:王運熙的《鐘嶸詩論與劉勰詩論的比較》,《文學評論》1988年第4期。蕭華榮的《劉勰與鐘嶸文學思想的差異》,《中州學刊》1983年第6期。盧佑誠的《“持人情性”與“吟詠性情”——劉勰、鐘嶸詩學觀比較》,《文藝理論研究》1998年第4期。,也看到劉勰、鐘嶸重情或重志的相同之處*例如:王承斌的《鐘嶸與劉勰詩學觀之比較》,揚州大學2005年碩士學位論文。石家宜的《〈文心雕龍〉與〈詩品〉比較》,《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這些論斷從各個角度豐富、加深了學術界對兩部著作的理解,但尚未從“情”“志”本身的角度討論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因此,本文在借鑒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試從“情”“志”關系上對劉勰、鐘嶸的詩學觀加以分析。
《文心雕龍》體現(xiàn)出鮮明的儒家經世致用思想?!缎蛑尽纷鳛椤段男牡颀垺啡珪淖孕?,介紹了劉勰寫作的意旨。其中所言“君子處世,樹德建言”[5]341,“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后生之慮”[5]343,體現(xiàn)出劉勰寫作本書的社會價值取向,這正是其重“志”的表征。此外,《原道》《征圣》《宗經》作為“文之樞紐”,更具體地詮釋了“志”的內涵?!对馈穼ⅰ白匀恢馈迸c圣人的經典相聯(lián)系,只有圣人能夠“則天法道”、依“道”作“文”。《征圣》通過考證圣人論“文”之言,認為“陶鑄性情,功在上哲”[5]6,彰顯出圣人立言對后人的垂范意義?!蹲诮洝分刂v圣人經典是后世各體文章的來源,表現(xiàn)出劉勰對于儒學經典的極力推崇:“義既埏乎性情,辭亦匠于文理;故能開學養(yǎng)正,昭明有融”[5]12。推崇的背后正是劉勰對于五經教化功用的看重——“論文必征于圣,窺圣必宗于經”[5]9,這也正是其重“志”的體現(xiàn),具有濃厚的儒家詩教色彩。
但是,劉勰在重“志”的同時也肯定“情”。魏晉南北朝時局動蕩,伴隨著文人的憂生心態(tài),他看到任自然的文學思想的發(fā)展潮流,重感情、才性、自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價值[6]209。據統(tǒng)計,《文心雕龍》共出現(xiàn)“情”字一百多次。從定性的角度來看:在《宗經》中,劉勰將“情深而不詭”[5]14列為“六義”之首;《樂府》篇從“情”的視角強調音樂的作用——“情感七始,化動八風”[5]37;在《情采》中,更是從“情”這一核心范疇出發(fā),分析“情”與“采”的關系——“昔詩人篇什,為情而造文”[5]213“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5]212。在其他的篇目中,劉勰從各個角度闡釋并肯定了“情”,例如:“情與氣偕”[5]197(《風骨》),“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5]203(《通變》),“故知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5]303(《時序》),“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5]309(《物色》),“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5]330(《知音》)。此外,作家的個性是文學情感必不可少的來源,對于個人情感的關注是劉勰重視“情”的更為鮮活的詮釋。尤以《才略》和《體性》兩篇為代表:“劉楨情高以會采”[5]321(《才略》),“公干氣褊,故言壯而情駭”[5]190(《體性》),“叔夜俊俠,故興高而采烈”[5]190(《體性》),“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5]190(《體性》)。綜上所述,劉勰在主張“征圣宗經”和重視文學教化功用的同時,也重視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和文學的抒情特征。
王元化先生認為“劉勰的理論核心是一個文的理想模式。這個理想模式,自文之功用言之,是抒情寫意與教化的統(tǒng)一。”在大多數(shù)語境下,“屬于感性范疇的‘情’和屬于理性范疇的‘志’是互相補充、彼此滲透的?!盵2]186但“情”與“志”又并非相對平衡式地融合,而是呈現(xiàn)出明顯的“以志統(tǒng)情”的傾向?!墩魇ァ菲兴f的“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5]6是劉勰評價文學的最高準則。我們當然不能輕易否定,劉勰是為了駢文的需要而將“情”“志”對舉,志中含情,情中有志。但同時我們也要看到,次序上“志”置于“情”之前,并非隨意偶然的做法,實際上是其“志”優(yōu)先于“情”的一種表現(xiàn)。同樣,在《宗經》篇中,“《詩》主言志,訓詁同《書》,摛《風》裁‘興’,藻辭譎喻,溫柔在誦,故最附深衷矣”[5]13,劉勰認為《詩經》之所以最切合內心的情感,是因為誦讀起來能夠讓人體會到溫柔敦厚的風格,亦即儒家傳統(tǒng)詩教的價值判斷成了情感共鳴的紐帶。此外,《明詩》作為劉勰專門論述詩的篇章,在對“詩”的闡釋中也體現(xiàn)出作者“以志統(tǒng)情”的詩學觀:
大舜云:“詩言志,歌永言?!笔ブ兯觯x已明矣。是以“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5]30
這一段是劉勰對詩“釋名以章義”的重要闡述,前人對此有所論證:有的認為“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一說“提出了詩對接受者的情性的影響,突出了詩的社會功能和作用”[7]77;有的則把劉勰“持人情性”理解為“詩是人的情性的自然舒發(fā)”,“持”即“承負”之義,亦即詩承載著人的情性[8]69。筆者傾向于前一種論斷,因為劉勰之后所云“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正是“持”的內涵所指?!对姟穼儆诮?,劉勰借用孔子的話來說詩,也是他宗經思想的體現(xiàn),祖保泉先生說“他豈敢離‘經’而多話!”[9]93從“持之為訓”的“訓”字來看,理性的思想意味的確遠勝于感性的情感感發(fā)。當然,僅以此言還不夠透徹,我們結合其后所言的“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5]30來作進一步分析。童慶炳先生認為劉勰以“感物吟志”這樣簡明的語言概括了中國詩歌生成論,把詩歌生成過程看成密切相關的多環(huán)節(jié)的完整系統(tǒng)。主體的“情”,客體的“物”,通過“感”這種心理的第一中介和“吟”這個藝術加工的第二中介,最后生成作為詩歌本體的“志”[10]19-27。依據此說,在詩的生成過程中,“情”“物”“感”“吟”都是極為重要的,并且都指向“志”的生成。對創(chuàng)作者來說,“志”是其創(chuàng)作的最終呈現(xiàn),對讀者而言,“志”是其直接接觸的對象。因而,劉勰在篇末的“贊曰”中總結出“民生而志,詠歌所含”[5]35,他并沒有說“民生而情”。又如,在對具有情感感染力量的樂府的闡述中,劉勰說:“故知詩為樂心,聲為樂體;樂體在聲,瞽師務調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盵5]38“正其文”是“樂心在詩”的關鍵,也正是“志”的表達。
我們再來看其他的例證,《風骨》篇云:“《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盵5]194“化感之本源”即指風起感化作用?!爸練庵酢鄙w指此種感化作用來自志氣,風是志氣的表現(xiàn)[6]247。故而,作者內心的志氣正是情感感化的來源?!肚椴伞冯m言及“情文”并詳細論述“情”與“采”的關系,但卻毫不脫離“志”。他所提倡的創(chuàng)作即以《風》《雅》為標準——“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5]214。所以,文學創(chuàng)作要體現(xiàn)“志”——“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5]214這里的“志”盡管包含了“情”的因子,但更有對所崇尚的思想、意向的側重。“志”既與“情”相互融合,也統(tǒng)攝了“情”,在劉勰的詩學觀中處于更為本原的位置。所以即便是重視作者才性的《體性》篇,在論述“情”的時候也要事先強調“志”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用——“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5]190。再如《比興》篇云“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5]240,劉勰在對“起情”的“興”下定義時并不純粹從情感的角度出發(fā),而是結合了寄托諷意的“志”,并將其視為興發(fā)情感的旨歸。
由此可見,劉勰在重視“志”、肯定“情”的前提下,通過“以志統(tǒng)情”的方式對兩者進行權衡,一方面“志”與“情”相互滲透,另一方面又將“志”置于本原地位,統(tǒng)攝“情”。需要補充的是,《文心雕龍》是一個宏大、縝密而又靈活的理論體系,“以志統(tǒng)情”尚不足以對劉勰詩學觀中“情”與“志”的關系作出全面、充分的歸納,但可以肯定它是《文心雕龍》中“情”“志”關系的主要方式。
《詩品序》中說“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11]220這是鐘嶸重視情感的詩學觀最為直接、有力的證據,也歷來受到研究者的關注。曹旭先生在《〈詩品〉研究》中就認為“‘吟詠情性’,作為鐘嶸對詩歌本質的認識,貫穿了《詩品》發(fā)生論、創(chuàng)作論和詩學理想的始終。”[12]130張少康先生在《〈詩品〉與鐘嶸的文學思想》一文中將“詩歌的本質是表現(xiàn)人的感情”視為鐘嶸的詩學觀[13]19。筆者十分同意這一觀點,并在后文中通過與劉勰的比較論證鐘嶸對“情”的重視,此處不予贅述。
鐘嶸在重視“情”的同時,也肯定傳統(tǒng)儒家詩學觀的“志”。 這一方面與梁代崇儒重道的社會風氣密切相關。梁武帝盡管篤信佛教,但在思想統(tǒng)治上更多的是以儒學為宗,教育子弟則以儒學為本。在《隋書·經籍志》“經”部著錄的魏晉南朝學術著作中,就以梁代為多[14]41-42。另一方面,這也與鐘嶸的個人學養(yǎng)有關,其老師王儉是南齊儒家的一個重要人物,《南史·王儉傳》說其“弱年便留意三《禮》,尤善《春秋》,發(fā)言吐論,造次必于儒教,由是衣冠翁然,并尚經學,儒教于此大興”[15]595。故而,在《詩品》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鐘嶸關注儒家之“志”的不少例證:評古詩“文溫以麗”[11]91的“溫”字與“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觀十分契合;評嵇康詩時說其“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然托諭清遠,良有鑒裁,亦未失高流矣”[11]266,此處的“淵雅”與“托諭”相對于“情”而言更關乎“志”;此外,評應璩詩“善為古語,指事殷勤,雅意深篤,得詩人激刺之旨”[11]296,評顏延之詩“雖乖秀逸,固是經綸文雅”[11]351都體現(xiàn)出鐘嶸對儒家所提倡的雅正詩風的崇尚,而“雅”本身即是《詩經》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與社會教化關聯(lián)密切,這也成為鐘嶸肯定“志”的表征。
在老年人決定加入該養(yǎng)老機構之前,應當充分了解老年人的訴求,對于不同年齡段的老年人入住有不同的方案,一般情況下高齡老年人都是在養(yǎng)老機構照料中過世的,應此在醫(yī)養(yǎng)結合養(yǎng)老建筑社區(qū)中應當加強對養(yǎng)老設施軟件配置。針對高齡老年人不僅要配備護士、醫(yī)生還應當配備相對應的護工,每50位老人之間應當配備20名護工,10名護士、5名醫(yī)生,這樣才能夠為老年人提供優(yōu)質的服務。部分老年人可能伴有突發(fā)疾病,為了避免老年人突發(fā)疾病而醫(yī)生護士卻不能及時獲知的情況,養(yǎng)老機構應當接有通訊設備,通訊設備應當涵蓋到每個進入養(yǎng)老社區(qū)的通道,當老年人有緊急需求時,可以通過通訊設備呼叫醫(yī)生或護士。
但與劉勰“志”勝于“情”的價值判斷恰恰相反,在鐘嶸的詩學思想中“情”勝于“志”。首先,《詩品序》的開篇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盵11]1鐘嶸并沒有提及“詩言志”,與劉勰將《詩大序》作為《明詩》篇的主要依據不同的是,鐘嶸的詩歌發(fā)生論更加注重人心情感的自然感發(fā),與《禮記·樂記》更具淵源。這在其后鐘嶸評價詩的作用時也得到了進一步的印證:“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盵11]1他有意省去《詩大序》中“正得失”“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這類指向社會功用的表述,而只拈取其關乎情感的作用,在一“動”一“感”中突出詩巨大的情感感染力量。其次,鐘嶸從六義說中提取出側重于藝術表現(xiàn)的三義說,省去了風、雅、頌這類與思想內容緊密相關的三義,并改變了《詩大序》中“比”與“興”的排列順序,將“興”置于“比”之前,這本身是一個“有意味的形式”。與“因物喻志”的“比”不同,“興”更具抒情性特征:“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11]47,這是從藝術的角度而言,其根本意義也正在于情感的抒發(fā)表現(xiàn)。張伯偉先生將“興”闡釋為一種決定一首詩意味、情調的詩意的動情力[16]110。確然,在鐘嶸的詩學觀里,“興”沒有類似于劉勰的“依微以擬議”的“志”的色彩,是一個抒情性極強的空間,讀者一邊品味著詩的意味,一邊讓自己的情感與之產生共鳴。再次,雖然劉勰也關注到作家的個性、情感,但多數(shù)情況下不如鐘嶸更為直率地標舉出“情”,這從他們對曹植、王粲、阮籍、左思的評價中可以感受得到:
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并體貌英逸,故俊才云蒸。[5]301(《文心雕龍·時序》)
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11]117-118(《詩品·魏陳思王植詩》)
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辭少瑕累,摘其詩賦,則七子之冠冕乎![5]321(《文心雕龍·才略》)
發(fā)愀愴之詞,文秀而質羸。[11]142(《詩品·魏侍中王粲詩》)
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5]31(《文心雕龍·明詩》)
而《詠懷》之作,可以陶性靈,發(fā)幽思。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11]150-151(《詩品·晉步兵阮籍詩》)
文典以怨,頗為清切,得諷喻之致。[11]193(《詩品·晉記室左思詩》)
通過以上三點的論述,我們可見與劉勰相比,在鐘嶸的詩學觀中,“情”更接近于生命的本性并勝于“志”。故而,在對“情”“志”關系的具體處理上,他通過“以情慰志”的方式兼顧了“情”與“志”的表達,這一方式最為典型而集中的表現(xiàn)即是“怨”的抒發(fā):
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又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娥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釋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笔垢F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11]56
鐘嶸關注怨情不僅是重視個人情性,也同時與社會價值相聯(lián)系,即怨情本身包孕著充實的社會內容與深邃的社會思想。“《詩》可以群,可以怨”,正是借情感的表達實現(xiàn)對內心之志的關懷。“窮賤易安,幽居靡悶”不僅僅是情感的慰藉,也是對“志”的疏導、告慰。這在許多的詩人品評中都有具體的例證:評李陵詩“文多凄愴,怨者之流”,“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11]106,鐘嶸如此之言是對李陵遭遇的寬慰,李陵詩歌所蘊含的情感正是其飽受壓抑的志向的伸張。評曹植詩“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11]117-118,這里的“骨氣奇高”“情兼雅怨”即是“情”與“志”的融合,曹植的詩既表現(xiàn)出他為實現(xiàn)理想而與命運抗爭的奮斗精神及堅毅性格,也充盈著動人的“怨”。此外,“情兼雅怨”的“雅”是從情感的審美格調而言,即對雅正之美的強調,將儒家詩教之“志”含于“情”之中,但與“發(fā)乎情,止乎禮”不同的是,“怨”的發(fā)泄所受的限制更少,具有更廣的抒發(fā)空間。再如,評阮籍詩時說其“可以陶性靈,發(fā)幽思。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會于《風》《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大。頗多感慨之詞。厥旨淵放,歸趣難求?!盵11]150-151這是情感與志向融合后的形態(tài),之所以能讓人產生“發(fā)幽思”的情感感應,是因為阮籍的詩將志以情的方式吐露,抹上了具有感染力的情感色彩。評左思詩“文典以怨,頗為清切,得諷諭之致”[11]193,此處“怨”與諷喻的結合也正是“以情慰志”的表征。
需要說明的是,“以情慰志”沒有在《詩品》全書中有著大量的表現(xiàn),這與鐘嶸主要側重詩的抒情特征與藝術表現(xiàn)方式,較少談及“志”有著密切的關系。但就《詩品》一書中包含“志”的表述來看,“以情慰志”可以看作鐘嶸在處理“情”與“志”關系時的主要方式。
“志”與“情”是中國詩學上的一對主要范疇之一,二者相互滲透、不斷互動,在不同的時期呈現(xiàn)出各自的形態(tài)。由此,評價劉勰“以志統(tǒng)情”、鐘嶸“以情慰志”詩學觀的意義必須以梳理“志”與“情”的詩學發(fā)展歷程為前提。
在先秦詩學觀中,“情”與“志”呈現(xiàn)出相溶的狀態(tài), 沒有明晰的區(qū)分,“情”的抒發(fā)與“志”的表達相對平衡:“志”不壓抑“情”,“情”不疏離“志”?!渡袝虻洹返摹霸娧灾尽奔词撬枷肱c情感的融合;《詩經》作為中國最具原生態(tài)性的詩歌,既包含了情感的自然抒發(fā):“心之憂矣,我歌且謠”[17]244,“君子作歌,維以告哀”[17]422;也包含了理性的思想因素:“猶之未遠,是用大諫”[17]527,“維是褊心,是以為刺”[17]242。同樣,《論語》中孔子的詩學觀,在注意到“邇之事父,遠之事君”[18]211的“志”的功用時,也體現(xiàn)出對“情”的尊重:“樂而不淫,哀而不傷”[18]27即立足于“樂”與“哀”的情感視角評價《關雎》。
漢代之際,“志”的因素在君主集權之下被極大強化,詩歌的情感趨向政治意志的表達。漢儒將《詩》置于經的地位,正是看中其“動天地,感鬼神”的情感力量,但在當時的政治高壓之下, 漢代的主流詩學觀不得不使個人情感的抒發(fā)空間走向萎縮,而“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志的空間則大大拓展。故而,司馬遷在評價屈原時,以“好色而不淫”的《國風》與“怨誹而不亂”的《小雅》來肯定《離騷》的價值。班固在《離騷序》中批評屈原時也以“法度之政、經義所載”為判斷標準。
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治動蕩,生死問題的愴痛帶給人自我生命的醒悟,憂生心態(tài)之下人們更加珍重情感,這是“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19]126。不僅體現(xiàn)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抒情性的增強,也印記于詩學思想的總結之中。陸機率先提出“詩緣情而綺靡”[20]71,這一主張既有對兩漢時期儒家功利主義詩學的反叛,也有對詩歌本身真情與審美的呼喚。然而,“詩緣情”的提出并不等于“志”的消解,“情”與“志”自先秦以來便相互滲透,呈現(xiàn)出一種動態(tài)式的交織。在文學走向自覺的氛圍中,“詩言志”與“詩緣情”共同存在,兩者的碰撞更為充分,劉勰“以志統(tǒng)情”與鐘嶸“以情慰志”的詩學觀即是其互動下的兩種形式。由于二人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基本相似,因而其對“情”與“志”的詩學觀亦存在著明顯的共性:重情兼重志。但在“情”與“志”的內涵上又有所區(qū)別:劉勰的“志”更具有濃厚的儒家傳統(tǒng)詩教色彩,規(guī)范了“情”的吐露,鐘嶸則大大弱化,為“情”的抒發(fā)讓渡了空間;鐘嶸的“情”更尊重生命的本性,關懷怨情以慰藉心中之志,劉勰則相對保守,抒情需以征圣宗經為原則。進而,在“情”與“志”的統(tǒng)一方式上劉勰、鐘嶸演繹出不同的模式:劉勰“以志統(tǒng)情”,將“志”作為詩的靈魂,是統(tǒng)一“情”的向度;鐘嶸“以情慰志”,將“情”置于本原,是抒發(fā)“志”的途徑。前者更具傳統(tǒng)性、思辨性,后者更具時代性、審美性。二人雖以不同的方式觀照“情”與“志”,但都或多或少體現(xiàn)出對先秦詩學中尊重人性情感及兩漢詩學中強調思想意志的繼承,同時都體現(xiàn)出新階段下的特色與超越:著眼自建安以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劉勰、鐘嶸對“志”“情”這類詩歌內涵的強調也正是對當時趨于形式主義的浮艷綺靡文風的矯正。從這個層面來看,盡管在“情”的內涵上有所不同,但劉勰與鐘嶸都不約而同地抓住了詩歌創(chuàng)作“吟詠情性”*分別參見劉勰《情采》:“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鐘嶸《詩品序》:“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乎用事?”的核心。他們都關注到緣情逐漸成為詩歌發(fā)展的趨勢,豐富了陸機“詩緣情而綺靡”的詩學主張,又為初唐時期追求情思濃郁、風骨興寄的詩學思想奠定了基礎。因而,《文心雕龍》與《詩品》從不同的角度上彰顯出抒情藝術在理論高度與文學批評上的自覺與發(fā)展,推動了中國抒情詩學的進程。
最后,回到“情”“志”本身來看,兩者雖各有側重、有所區(qū)別,但在本質上并不對立,更不可割裂:一方面,“志”的價值滲透于“情”的流露;另一方面,“情”的感發(fā)融合為“志”的內涵?!耙灾窘y(tǒng)情”從理性的思想角度規(guī)范“志”與“情”的表達,“以情慰志”從感性的情感出發(fā)尋找“情”與“志”的融合。本文嘗試梳理出的這一組“情”“志”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同一時期詩學演進的豐富性、復雜性,它們既是時代環(huán)境與個人探索共同孕育出的思想結晶,也為后世的詩學探索提供了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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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希國)
Relationships between “Emotion” and “Aspiration” inWenXinDiaoLong(文心雕龍) andShiPin(詩品) and Its Significance
FANG Shu-ya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35,China)
As the writers ofWenXinDiaoLong(文心雕龍) andShiPin(詩品) in the period of Wei, Jin and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Liu Xie and Zhong Rong held similar views on “emotion” and “aspiration”. Though they attached balanced importance to “emotion” and “aspiration”, their opinions were different in the connotation of “emotion” and “aspiration”, while Liu Xie’s opinion of “ambition” embodied obvious feature of traditional poetic education of Confucian and Zhong Rong’s opinion of “emotion” paid more attention to respecting the nature of lives. As a result, Liu Xie regarded “aspiration” as the soul of poetry which governed “emotion” and Zhong Rong regarded “emotion” as the essence of poetry which made “aspiration” to be relieved. These two forms of poetic view collectively embody the awareness and development of lyrical art in literature theory and literary criticism, which promote the process of Chinese lyric poetics.
aspiration; emotion; lyric poetics
10.14168/j.issn.1672-8572.2017.02.17
2017-02-20
方舒雅(1992—),女,安徽巢湖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詩學。
I206.2
A
1672-8572(2017)02-009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