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霜霜[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貴陽 550025]
老舍筆下的市民形象及其文化批評意義
⊙黃霜霜[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貴陽 550025]
老舍的京味小說視角獨特,他從自己熟知的北京和北京市民入手,用文化的尺度把北京的市民世界劃分為“舊派市民”“新派市民”“正派市民”“底層市民”四種不同類型,探討傳統(tǒng)文化對他們的影響,并在中西對比中審視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劣。他的文化批判以國民性為基點,在情感上表現(xiàn)為一種雙向逆反的復雜文化心態(tài)。
老舍 市民世界 國民性品 文化批判
中國近現(xiàn)代都市的市民階層是在漫長的封建經(jīng)濟制度中逐漸形成的,他們的身上浸潤著相當濃厚的封建意識。當西方侵略者用槍炮打開中國的國門后,西方的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急遽侵入,中西文化之間發(fā)生了激烈的碰撞,曾經(jīng)的封建都市開始帶上了半殖民半封建的色彩。當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主流文學從政治、經(jīng)濟的角度把市民進行階級劃分時,老舍另辟蹊徑,他用文化的尺度把北京的市民世界劃分為“舊派市民”“新派市民”“正派市民”“底層市民”四種不同類型,探討傳統(tǒng)文化對他們的影響,并在中西對比中審視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劣,由此展開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和國民性的探討。
(一)舊派市民形象 在中國眾多的城市中,傳統(tǒng)文化在北京和北京人身上保存最為完好。長期生活在具有濃郁傳統(tǒng)文化氛圍的皇城帝都,老北京市民在人生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上都固守傳統(tǒng),他們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溫馴善良、本分、重禮的民族性格。與此同時,傳統(tǒng)文化中的舊禮教舊思想又將他們荼毒成麻木自私、保守茍且的傀儡。他們因循守舊、順天由命,身陷民族危機而不自知,仍幻想在這片即將滅亡的土地上保全自己,這在老舍小說中的舊派人物身上得到充分體現(xiàn)。
長篇小說《四世同堂》中的祁老太爺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身上集中了老北京市民文化的“精髓”。他是小羊圈胡同里封建大家庭里善良正直的大家長,一輩子都安分守己,怯懦地回避政治與一切紛爭,對外面世界的變化毫不關(guān)心。他固執(zhí)地守著他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不允許任何人前來破壞。他對日本人打到北京的消息漠不關(guān)心,他所擔心的“只怕慶不了八十大壽”,失了禮節(jié)。在日本侵略者即將襲來之際,他還天真地認為用“存著全家夠吃三個月的糧食和咸菜”“關(guān)上大門,再用裝上石頭的破缸頂上”的法子就可以在亂世中消災(zāi)避禍。他對來抄家的便衣點頭哈腰,害怕受連累而不敢探望遭受日軍凌辱的老鄰居,只想明哲保身,茍且偷安。
《離婚》中那個“你總以為他的父親也得管他叫大哥”的張大哥,他身上舊派市民的作風表現(xiàn)得更為充分。他知足認命、墨守成規(guī),小心翼翼地要保住自己的小康生活,害怕任何生活中的“變”,他把“做媒人和反對離婚”當作自己的神圣使命。對張大哥來說,離婚就意味著即成秩序的破壞,因此他處處幫人調(diào)和矛盾,希望大家都同他一樣湊合著過日子。但當張大哥面臨自身家庭的危機時,他的這套人生哲學卻失靈了。最后,當張大哥受到冤屈無處伸時,他只能絕望地悲嘆:“我得罪過誰?招惹過誰?”
老舍以幽默的筆調(diào),對祁老太爺、張大哥這類舊派市民身上因循守舊的弱點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形象地揭示了這類庸人哲學必將破產(chǎn)的歷史命運以及他們順應(yīng)天命而不得的人生悲劇。
(二)新派市民形象 新派市民形象是老舍小說中的另一類形象。隨著資本主義的入侵,西方資本主義城市文明也同時傳入中國。但在傳入的過程中,有些人卻買櫝還珠,只注重在形式上追求西方文明,而拋棄其精髓部分,這部分人就是所謂的“新派市民”。由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某些負面因素對都市文明中的某些負面因素有著極強的順應(yīng)性,而且往往一拍即合,被惡性膨脹到極端的地步”,這些人物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城市文明中的負面性,老舍在描寫他們時批評更為尖銳,諷刺意味十分濃厚。
新派市民主要包括兩類人。一類是“改良”后的市井里無賴,諸如張?zhí)煺?、祁瑞豐等人?!峨x婚》里“高身量、細腰、長腿、穿西裝。愛‘看’跳舞,假裝有理想,皺著眉照鏡子,整天吃蜜柑。拿著冰鞋上東安市場,穿上運動衣睡覺。每天看三份小報,不知道國事,卻專記影戲院的廣告”的張?zhí)煺?,就是這樣一個新潮而又淺薄的角色,他把自己打扮成“洋青年”的樣子,其實內(nèi)心沒有任何思想,不過是個無聊、無知的人。另一類則是掙扎在過去與現(xiàn)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徘徊者?!端氖劳谩分?,受過新思潮洗禮的祁宣瑞,雖然懷有沖出破封建藩籬、追求自由的理想,但是他作為祁家的長房長孫,受著傳統(tǒng)文化的束縛,在強敵即將入侵的危急關(guān)頭,在盡忠、盡孝的選擇中遲疑了。雖然他最后“找到了自己在戰(zhàn)爭中的地位”,但是這一選擇卻是在他經(jīng)歷了被捕坐牢、父親的慘死、錢詩人的遭遇、二弟的墮落等一系列變故之后才被迫行動的。
由此可見,老舍在批判傳統(tǒng)文化中落后一面的同時,他對資本主義城市文明持一種謹慎的懷疑態(tài)度,作家對新派市民身上城市文明中負面性的揭示,可以看出老舍在進行文化批判時,他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和對資本主義城市文明的反思是同時進行的。
(三)正派市民形象 所謂“正派市民”是老舍塑造出來的理想人物形象,這類形象符合傳統(tǒng)道德的要求。這類形象是老舍在汲取傳統(tǒng)道德中值得贊賞的部分后,塑造出來的理想市民形象,“顯示了老舍在傳統(tǒng)文化和民族性格的潛在力量的挖掘中,去尋找民族振興的理想之路”過程中的不懈努力。
老舍筆下的理想市民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在外來文化影響中成長起來的新青年。如《趙子曰》中的李景純在身邊圍繞著一群無聊渾噩的學生的情況下,仍埋頭苦讀,真誠地探尋著他的救國之路,甚至不惜為此獻身。而另一類則是尚待覺醒的普通人。如《四世同堂》中生活在小羊圈胡同里避世隱居的舊文人錢默吟等,雖然社會的動蕩、生活的艱辛迫使他們走出了自己的家庭,但是他們并沒有放棄自己對家庭的責任。這類人物是老舍早期以知識救國為理念塑造出來的理想人物。不論是李景純表現(xiàn)出的不惜以死來反抗軍閥的愛國精神,還是《二馬》中李子榮獨立、務(wù)實、求真、敬業(yè)、愛國等優(yōu)秀品質(zhì),都是老舍理想人格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老舍在這類人物身上寄托了自己的人生理想。
(四)底層市民形象 老舍出生于城市下層平民家庭,幼年貧窮困苦的生活經(jīng)歷,使得他對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力車夫、小商販、下等藝人的悲歡離合深有體會。老舍用同情的筆調(diào)描寫了他們在生活和社會的雙重擠壓下,從肉體到精神逐漸墮落、毀滅的過程。
小說《月牙兒》里的母女兩代淪為暗娼,她們都曾經(jīng)和命運抗爭。母親試圖通過改嫁、為人洗衣物、在街上賣饅頭來謀出路,“我”則為幫母親減輕負擔而去做女招待,祈求校長收留,但命運還是沒能眷顧她們?!拔覀兡飪簜z就像兩個沒人管的狗,為我們的嘴,我們得受著一切的苦處,好像我們身上沒有別的,只有一張嘴。為這張嘴,我們得把其余一切的東西都賣了?!睔埧岬默F(xiàn)實最終將這對孤苦的母女逼得走投無路,最后只能走向毀滅?!恶橊勏樽印穭t是一部反映城市人力車夫悲劇命運的代表作,祥子為實現(xiàn)他的“買一輛屬于自己的車”的人生目標,歷經(jīng)三起三落而最終失敗,從“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變成了“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chǎn)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老舍不僅批判了祥子身上個人奮斗的思想,而且還對資本主義城市文明病對人性的腐蝕進行了全面的揭示。
對近代中國而言,國家的貧困與衰弱除了西方列強的武力入侵之外,還與我們自身的文化失去了活力有關(guān)。因為,“一個文化的生存,必賴它有自我的批判,時時矯正自己,充實自己;以老牌號自夸自傲,固執(zhí)地拒絕更進一步,是自取滅亡。而要矯正自己,充實自己,就必須看到它的過去,現(xiàn)在與將來。”從總體上看,“老舍的作品承受著對轉(zhuǎn)型期中國文化尤其是俗文化的冷靜審視,其中既有批判,又有眷戀。”他的文化批判以國民性為基點,在文化心態(tài)上呈現(xiàn)為一種雙向逆反的復雜情感。
(一)以國民性為基點 對“國民性”問題的思考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共同關(guān)注的話題。以魯迅為代表的作家“國民性”批判的主要對象是農(nóng)民,他們對城市市民階層關(guān)注不夠,老舍對市民階層國民性的批判,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魯迅“國民性”批判的不足。
與同時代其他作家相比,“老舍是屬于以風俗、文化型為主,而以政治、倫理型為輔的文化類型”的作家,因此他致力于從文化的視角觀察與表現(xiàn)市民生活,通過審視他們身上國民性的弊端,思考傳統(tǒng)文化的出路問題。在創(chuàng)作中,老舍既有對張大哥、祁老太爺身上中庸守舊、順天由命的人生哲學的批判,同時也對追求新潮而淺薄無知的張?zhí)煺嬉活惖男屡墒忻襁M行了嘲諷。
“以國民性為基點”的文化批判方式是與老舍本人的生活體驗有關(guān)的。下層勞動者在物質(zhì)上的困頓,他感同身受;下層勞動者在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他深有體會。因此,老舍不是簡單地以一個批判者的身份,而是以一個體驗者的身份,把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小市民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訴諸筆下。他既對市民身上中庸守舊、順天應(yīng)命的國民性弱點進行批判,同時又對他們身上重情重義、謙恭隨和、安貧樂命的傳統(tǒng)美德表達某種敬意,這就使得他的文化批判與魯迅相比,多了幾分人道主義的溫情。
(二)雙向逆反的文化心態(tài) “五四”新文化運動后,一部分中國知識分子在西方文化的沖擊下,開始全面否認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完全走向了歐洲中心主義。但不久他們就發(fā)現(xiàn),全盤西化并不能解決中國的現(xiàn)實問題。作為一個生長于北京的窮人和末世旗人,老舍對傳統(tǒng)文化有深厚的感情。在西方文化的沖擊面前,老舍曾徘徊、遲疑、苦悶過。在經(jīng)過多次的否定與失望后,老舍逐漸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心態(tài):一方面他反對國粹派的文化保守主義和崇洋派的全盤西化論,另一方面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中積極進取的精神和傳統(tǒng)文化中重義輕利的優(yōu)秀品格給予肯定。當老舍以“一半恨一半笑”的心態(tài)對待傳統(tǒng)文化時,這種“雙向逆反文化心態(tài)”就表現(xiàn)得格外明顯。
這種對文化的辯證觀,與老舍對西方文明的認識有關(guān)?!拔逅摹睍r期他應(yīng)邀去英國教書,剛開始時老舍十分向往先進的西方文化,比如《二馬》中作為理想人物的李子榮,他身上就汲取了英國人的“求真務(wù)實、嚴謹勤奮”的品性。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人之間赤裸裸的金錢關(guān)系,又使老舍將視線轉(zhuǎn)向中國,他重新發(fā)現(xiàn)了中國文化中重義輕利的現(xiàn)代價值,這就使得老舍在情感上表現(xiàn)為一種雙向逆反的復雜文化心態(tài)。
與同時代的其他作家相比,老舍的文化批判思想無疑是深刻的。當同時代的作家都對西方文化大唱贊歌時,老舍對西方文化要謹慎得多,他既看到了其中積極的一面,也察覺到其中所蘊含的弊端。因此,老舍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弊端的批判與對西方城市文明病的反思是同步進行的,這就使得老舍的文化批判超越了時代,其歷史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不容忽視。
首先,是老舍的創(chuàng)作在題材上的開拓意義。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家中,魯迅、沈從文、老舍等人都通過創(chuàng)作表達了自己的文化觀。和魯迅相比,老舍是通過中英兩個民族的對比來批判老北京市民身上的國民性弱點,而魯迅則重點批判農(nóng)民身上的國民性弱點。另外,他們的批判態(tài)度也不同,老舍是寓同情于理性的批判之中,魯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激憤。與沈從文相比,雖然他們的作品都帶有濃郁的地域色彩,但是沈從文是從城鄉(xiāng)對照的角度,揭示都市人病態(tài)的人性,贊美湘西邊城人身上健全的人性,發(fā)掘積淀在我們民族文化中的積極因素,借以重造民族品格。不同于沈從文的“人性療法”,老舍不是簡單地回歸傳統(tǒng),而是在中西對照的宏闊視野中來反思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劣,這就使他的文化批判更具科學性。
其次,是老舍對西方資本主義文明弊端的揭示。與“五四”時期一味膜拜西方文化的眾多作家不同,老舍對西方文化要謹慎得多,他既看到了西方文化先進的一面,也敏銳察覺到西方文化的弊端?!对卵纼骸分校欧钗鞣健皯賽凵袷ァ薄盎橐鲎杂伞钡呐畠号c堅持傳統(tǒng)的“肚子餓是最大的真理”的母親最終都淪為暗娼,充分說明了老舍對西方個性解放思想虛幻性的認識?!恶橊勏樽印穭t通過祥子三起三落的人生悲劇,揭示了資本主義城市文明尤其是金錢對人性的腐蝕。祥子由一個來自鄉(xiāng)間的純樸農(nóng)民到最后成為城市流氓無產(chǎn)者的過程,顯示了老舍對城市文明病和人性關(guān)系的深入思考。
其三,是老舍創(chuàng)作姿態(tài)上的獨立性。作為一個獨立于黨派之外的民主主義作家,老舍更看重自我的生命感受。老舍之子舒乙在接受《三聯(lián)生活周刊》的采訪時曾把老舍文學稱為“正統(tǒng)的叛逆”。老舍明確反對把文學與藝術(shù)看成是政治的附庸和奴隸的流行觀念,認為文學怎樣寫比寫什么更重要。因此,老舍在創(chuàng)作上堅持從自己生命體驗出發(fā),而不是從概念出發(fā),他所關(guān)注的不是人物的階級屬性,而是關(guān)注特定文化之下人的命運。他筆下人物都是他所熟悉的左鄰右舍,因此他的創(chuàng)作與思想之間不曾有過隔膜,親切自然而又深入人心??梢赃@樣說,除了用文字之外,老舍更是以其偉大的人格,成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座偉大的豐碑。
老舍是一個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和愛國熱情的作家,他的責任感和良知讓把他改造國民性、反思傳統(tǒng)文化的出路問題作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目標。在他看來,文化批判的終極目的不是解構(gòu)文化,而是建構(gòu)適應(yīng)社會發(fā)展的新型文化。老舍的可貴之處在于,作為一個獨立于黨派之外的民主主義作家,“在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變的社會和文化氛圍中,在新舊交替、除舊布新的大背景下,老舍既不是守舊者,也不是一般地隨著時代大潮行走或被時代大潮拖著行走的從者”,他始終堅持從自我的生命體驗出發(fā),站在時代和文化的前列,以超前的歷史眼光和豐富的人生體驗思考民族文化的未來及其現(xiàn)代性轉(zhuǎn)變,這正是老舍文化批判的當下價值和意義所在。
① 吳素娥:《在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撞擊下——論老舍小說的悲劇意識與悲劇品格》,《陰山學刊》2000年第4期。
② 隋彬:《老舍作品中“市民世界”的文化意蘊》,《南都學壇》2004年第4期。
③ 老舍:《大地龍蛇·序》,《老舍文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89頁。
④ 錢理群、溫儒敏:《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43頁。
⑤ 楊義:《茅盾、巴金、老舍的文化類型比較》,《文藝研究》1987年第4期,第78—86頁。
⑥ 老舍:《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老舍文集》(第1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66頁。
⑦ 石興澤:《論老舍文化人格的現(xiàn)代意識》,《齊魯學刊》1999年第6期。
作 者:黃霜霜,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生。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