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圣潔[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875]
“抄書即是尋友”——析周作人抄書體散文《顏氏家訓》
⊙徐圣潔[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875]
抄書體散文《顏氏家訓》是代表周作人散文創(chuàng)作后期風格的作品。本文通過細讀,管窺周作人對南北朝著作《顏氏家訓》及其作者顏之推的欣賞與敬佩,同時呈現(xiàn)文章中所流露出周作人與顏之推在寫作特質(zhì)、人生態(tài)度上的契合與共鳴,進而闡釋周作人在抄書體散文中“抄書即是尋友”的創(chuàng)作特色。
《顏氏家訓》 抄書體散文 創(chuàng)作特色
一
周作人對南北朝文章著作的欣賞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已有體現(xiàn),他將魏晉南北朝文學列入所提倡的“言志派”行列當中。在這之前,魯迅曾撰寫《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專門論述自己偏愛的魏晉文學的獨特氣質(zhì)。與之相對,周作人并沒有從南北朝文學的整體面貌入手評析,而是邁進“自己的園地”,輕描淡寫的一句“南北朝人的有些著作我頗喜歡”,之后便挑選最為得意的《顏氏家訓》進行謄抄與評論。錢理群曾說周作人“抄書即是尋友”,這篇《顏氏家訓》便是對這句話最好的詮釋。
在周作人之前,關注《顏氏家訓》的學者不多,周作人可稱是顏之推的第一位知音。他認為“顏君的識見,寬嚴得中”,而“文詞溫潤與情調(diào)相副,極不易得”,對顏氏的思想態(tài)度也都很佩服。《顏氏家訓》甚還曾一度成為周作人的情感載體與寄托。1936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第二天,周作人的六朝散文課,他沒有請假,而是挾著一本《顏氏家訓》緩緩走進教室。一個小時內(nèi),周作人始終在講《顏氏家訓》中的“兄弟篇”。第一堂課下課,周作人撣了撣粉筆灰說:“對不起,下一堂課我不講了,我要到魯迅的老太太那里去?!痹谧耐瑢W看出周作人的臉色極為難看,后來方才領悟到他講解“兄弟篇”時的沉痛心緒與深刻用意。
話說回來,文章的第一段在開章明義地表達對《顏氏家訓》的喜愛與敬佩后,周作人占用較大的篇幅,介紹了他所收集的此書的十一個版本。實際上,版本的介紹在《夜讀抄》的篇章中并不罕見,《花鏡》《甲行日注》等文都有提及。但在《顏氏家訓》開頭,周作人一一羅列該書的十余種版本,絕非閑筆。通讀全文可知,這一方面是為下文的相關引述做鋪墊;更重要的是,周作人也由此表達出自己對于《顏氏家訓》這本書實在投入許多精力,欣賞之情溢于言表。
二
這里有一個筆法值得關注。在抄錄《顏氏家訓》的四段原文之中,周作人插入了一段對于“風操篇”中出現(xiàn)的“章斷注連”一詞含義的考據(jù),他援引日本民俗古書中的文字,讀起來很澀口,甚至令人質(zhì)疑這一段“突?!钡目紦?jù)恐怕打亂了文章節(jié)奏。但在筆者看來,這并非敗筆。從內(nèi)容角度來看,周作人的散文常被稱為“學者型散文”,周氏本人的求知欲極強,雜覽群書,注重散文的知識性,在早期閑適小品文如《故鄉(xiāng)的野菜》《吃茶》《談酒》等篇目中已體現(xiàn)出來。而后期的抄書體散文,本就與書籍學術相關,周作人不吝筆墨地寫出自己通過閱讀思考形成對某一學術問題的理解,增加了學理性和文章厚度。而從形式角度來看,周作人的散文創(chuàng)作也從不追求洋洋灑灑的筆法,而是像心緒的流淌般和緩閑適,在想停下時便停下來,將當下的思考鋪展開來,不十分顧慮文章是否一氣呵成,這樣自然率性的筆法使周作人的散文沾染上他自身性格中的“苦澀味”與“況味”,文章的節(jié)奏也因此具有緩慢紆徐的起伏。這也逐漸成為周作人散文的獨特風格。
這一部分是整篇文章中作者發(fā)表議論最多的段落,周作人對于《顏氏家訓》中體現(xiàn)出來的“寬大”“有人情味”“關乎世故人情”“筆法蘊藉”等特點都給予極高的評價。由此,我們能夠初步理解周作人“抄書即是尋友”的內(nèi)涵所在——周氏對顏之推著作的諸多特點的評論,其實同時寄寓了自己一直秉承的寫作風格與人生態(tài)度,對顏氏的欣賞與贊揚同時也是一種“自我抒寫”與“自我肯定”。在周氏的筆下,顏之推是與他心靈契合的知音,兩人形成了跨越時空的交流與相互印證。
三
文章接下來的四段是散文的最后一部分,其中能夠窺見周作人并不被世人熟知的幾段經(jīng)歷。在這部分周氏的評論主要圍繞兩個關鍵詞——“佛學”與“圣道”。顏之推是信奉佛教的,《顏氏家訓》中的《養(yǎng)生》《歸心》兩篇便是探討這一問題。周作人在文中并沒有引用這兩篇中的原文,而是拿來朱軾重刊《家訓》中的序文:“始吾讀顏侍郎家訓,竊意侍郎復圣裔,于非禮勿視聽言動之義庶有合,可為后世訓矣,豈惟顏氏寶之已哉。及覽《養(yǎng)生》《歸心》等篇,又怪二氏樹吾道敵,方攻之不暇,而附會之,侍郎實忝厥祖,欲以垂訓可乎?!贝笾乱馑际浅踝x《顏氏家訓》,以為合乎儒教,可作后世規(guī)范;但當看到《養(yǎng)生》《歸心》兩篇后,感到《顏氏家訓》恐違背儒教,是對祖先規(guī)矩的叛逆。面對這樣的指摘,周作人說:“我平常不喜歡以名教圣道壓人的言論”,來斥責朱氏的衛(wèi)道行為。緊接著又舉出洪允祥先生對“韓柳”兩人的比較,來論述對“佛學”與“圣道”的不同態(tài)度。洪氏認為“韓柳并稱而柳較精博,一辟佛,一知佛之不可辟也”。周作人支持這一看法,并稱“洪先生是學佛的,故如此立言,雖有小偏,正如顏君一樣亦是人情所難免,與右傾的道學家之咆哮故自不同”。從中可見周作人抑揚愛憎的鮮明傾向。周作人對于道學家虛偽衛(wèi)道行徑的批判是他的文章中比較常見的主題;然而,周氏對“佛學”的親近卻常常被世人忽略。
實際上,周作人并不是佛教教徒,但是他的一生都與佛學結緣。在周作人出生時,便有傳言說他是老和尚轉(zhuǎn)世,而周氏也頗得意于這個傳說,寧信其有,似乎覺得由此獲得了某種與生俱來的超脫性。他的一生曾有兩次集中研讀佛教經(jīng)典的經(jīng)歷。第一次是1905年在南京求學時期,周作人經(jīng)歷了離鄉(xiāng)后新環(huán)境的沖擊和中西文化沖撞引發(fā)的思想矛盾;同時一場反復纏綿四個半月的大病也觸發(fā)了周作人對生命脆弱的感懷,在情緒難以排解時,他便把尋求解脫的目光投向佛經(jīng);第二次是1921年周作人在西山碧云寺般若堂養(yǎng)病期間,病痛的折磨和思想上的困惑讓他再一次集中精力攻習佛經(jīng)。我們熟知的《山中雜信》就是周作人剛搬入碧云寺不久給好友孫伏園寫的小文,文中似乎有佛的聲音從字里行間滲透出來。在周作人五十歲時,他在《五十自壽詩》中自況:“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薄鞍胧侨寮野脶尲遥忸^更不著袈裟?!笨梢姺鸾淘谥茏魅松鼩v程中潛移默化的重要影響。
盡管這樣,周作人對于佛教仍是親近卻不沉溺的。他找到了佛學與自身思想相契合的部分,可以說,周作人的佛學思想是被“個性化了的”。他欣賞佛經(jīng)中的深厚博愛與慈悲憐憫,相對于深惡痛絕的儒家“文以載道”觀,將“烏反哺、羊跪乳”這些自然現(xiàn)象提升為孝道,人為地給自然強加倫理色彩的荒謬;佛教文學則更加人性通達、自然合理,具有個性解放的價值,進而衍發(fā)的眾生平等、人格平等的教義讓周作人產(chǎn)生認同之感。同時,佛學也為周作人提供了對“苦”與“樂”的獨特生命領悟。佛教認為人生來就是苦的,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主張人應當洞穿世事,從貪嗔癡慢中尋求解脫。而周作人的一生恰恰與“苦”相伴,他深深理解生命脆弱、人世悲辛的處境,這讓他從佛學中找到方法以克服絕望之虛無。佛家的隱忍哲學讓周作人逐漸達到“知苦而不畏苦”的境界,將書房命名為“苦雨齋”便可窺見周氏在隱忍中反抗絕望的姿態(tài)。當然,佛教不僅讓周作人咀嚼“苦澀”,同時也讓他獲得心靈的愉悅,或者叫做“禪悅”。這時佛學對于周作人更像是一種修習心性的方式,他自得其樂,在小品文如《結緣豆》《草木蟲魚小引》《烏篷船》等文章中也流露出了佛家的積極情懷與“禪趣”。
了解了周作人與佛學的緣分,便更加能夠理解他在抄錄《顏氏家訓》的過程中對顏之推佛學心性的欣賞以及對封建衛(wèi)道士批判其違背圣道的憤怒。在文章中,周作人為顏之推辯駁,其實正像是周氏在為“志同道合的朋友”打抱不平,從而更加滲透出“抄書即是尋友”在周作人抄書體散文中的獨特價值。
回到在文章的結尾,周作人深情流露,語出驚人,稱《顏氏家訓》的末篇《終制》是古今難得的好文章,“看徹生死,故其雖意思平實,但文詞亦簡要和易,其無甚新奇處正是最不可及處”,甚至稱僅有陶淵明的《自祭文》與《擬挽歌辭》可與相比。“陶公無論矣,顏君或居其次,然而第三人卻難找得出了”,這樣高而篤定的評價在周作人的文章中是不常見到的。《終制》有云:“四時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親,不忘孝道也。求諸內(nèi)典,則無益焉,殺生為之,翻增罪累。若報罔極之德,霜露之悲,有時齋供,及盡忠信,不辱其親,所望于汝也?!边@段文字同樣禪意十足,然而朱軾卻惡語相向,批云:“語及內(nèi)典,便入邪慝?!敝茏魅嗽谖哪┲v出他收集此版本的原因所在?!拔屹I這朱批本差不多全為了那批語,因為這可以代表道學派的看法?!敝茏魅说倪@番苦心恐非顏氏知音而難以達到的。
① 本文原文均選自周作人:《顏氏家訓》,選自《夜讀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② 錢理群:《周作人散文精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前言。
③ 穆盛娟:《魯迅:雨天里,那些沉郁的瑣屑》,掌上日照,2015-12-14,www.rznews.cn.
④⑦ 李哲、徐彥利:《負手旁立心有騖 檻內(nèi)觀花在家人——周作人與佛教文化》,《江淮論壇》2004年第5期,第89頁,第91頁。
⑤ 參考顧瑯川:《生命苦諦的慧悟與反抗——周作人“苦質(zhì)情結”的佛學底蘊》,《紹興文理學院學報》2004年第1期,第2頁。
⑥ 周作人:《自壽詩兩章》,選自王仲三《周作人詩全編箋注》,學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280頁。
作 者:徐圣潔,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方向2015級碩士研究生。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