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靈芝
知人論世,一直是我們解讀文本的鑰匙。解讀哪篇文章都離不開了解作者和寫作背景的環(huán)節(jié),似乎只有這樣,才找對了方向,才能松一口氣,然后沿著解讀大道通向一個個羅馬。
我卻很想向?qū)W生推介另一種方法——因題而文,因言而意。這是屬于“裸讀”的一種方式,是針對那些“無病呻吟”的安定世道下的生活小品美文,或“有病沒法直接呻吟”只好用了象征性手法寫就、能夠引發(fā)類似境遇下的讀者群體共鳴的那類文章,是作為一種規(guī)律性閱讀可以推而廣之的方式。這種閱讀理解的方式,盡量只注重文章本身的點點滴滴,包括結(jié)構(gòu)上的標題、開頭、中間、結(jié)尾,也包括用字、遣詞、造句、修辭及標點符號。這種閱讀方式,只有一個原則,即“自圓其說”。能夠自圓其說的,都是好文章,不能夠的,就需要查檢作者和寫作背景。這種閱讀理解的方式屬于“語用”的范疇,閱讀的目的不是為了提升考證能力,而是為了提升自圓其說的思維辨析能力。
下面,我們就用“因題而文,因言而意”的批析方式來閱讀理解《始得西山宴游記》一文。
原文如下: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tài)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仆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shù)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 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是歲,元和四年也。
《始得西山宴游記》與蘇軾的《赤壁賦》皆屬于高中語文(蘇教版)教材(必修一)第四專題“像山那樣思考”第二板塊“與造物者游”,這個板塊名稱也來自于課文中的“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一句。
造物者,即大自然,即“萬化”。那么,編者的意圖就顯明了,就是說柳宗元和蘇軾兩人同大自然一起游。為什么?寄情山水。什么情?山水特點是什么?為什么可以將這樣的“情”寄寓在這樣的山水中?是如何寄情山水的?寄情山水了之后,唐代的柳宗元和宋代的蘇軾在人生道路上的努力方向有了什么變化?諸多問題,接踵而來。
我們可試著用“因題而文,因言而意”法來進行解讀。
標題最后一個字“記”,是文體,記人記事記游都有。作者往往在文章結(jié)尾部分做出必要的交代?!肮蕿橹囊灾尽敝械摹爸尽?,就是“記”的意思。但此處不僅僅是做個普通的交代,“故”字就告訴你,是有原因的,是有著重要的緣由才寫了這篇“記”的,寫了這篇“記”是“以志”,是為了“志”某些東西,所以,這個“志”與“記”相比較,有更鄭重更懇切的意味在。《項脊軒志》中歸有光的悲喜情緒較之《游褒禪山記》中王安石的“志力”理論要感性得多強烈得多。那么,作者借“記”是為了“志”哪些東西呢?
一記“西山”。
標題中第二個需要關(guān)注的對象就是“西山”。
“西山”是一座什么樣的山?在記游文章中,肯定要描寫到的。第一段末尾直接提到“西山之怪特”,第二段開頭作者開始“異之”,認為西山很特異,就馬上“命仆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文官柳宗元攀爬西山的樣子肯定是興奮的、急切的,因為仆人被催促著在前面“過”“緣”“斫”“焚”,開山辟路,一路攀緣,直到“山之高”而后“止”,即直到西山最高處才停下來。
西山有多高?文人柳宗元登頂之后,肯定是累壞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能“箕踞而遨”了。結(jié)果,放目遠眺,極目四望,突目俯視,發(fā)現(xiàn):
則凡數(shù)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M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
可見,西山是相當?shù)馗吡?。為什么呢?先排除柳宗元近視眼的可能,而夸張為孫悟空那樣的千里眼好了,你看他描寫的:幾個州的土壤,都在他的坐席之下,幾可觸碰,這是將大范圍夸小了,將幾個州的土壤濃縮在觸指可摸的沙盤內(nèi)了;又說這幾個州高高低低的地形山勢,在他看來,有的突出高聳(注:課本注解“岈然”為“山谷空闊的樣子”,我認為不對,我同意百度的解釋——“岈”,形聲,字從山從牙,牙亦聲,“牙”本義為“犬齒”,“山”與“牙”聯(lián)合起來表示“犬牙形狀的山”“凸起歪斜的山”,即,“岈”的本義是犬牙般突起的山,與前文“其高下之勢”才對應,“岈”對應“高”,“洼”對應“下”,所以“岈”義應為“高起”“向上突起”),有的低凹成水洼,有的像蟻穴旁邊的積土,有的像蟻穴本身,實際上有千里之遙的地在他的眼皮底下都蹙縮為尺寸之土了,并且,聚集收縮,不斷堆積,沒有一個山勢地形是能夠逃脫隱身而去的。這,不就是強調(diào)一句“站得高看得遠”嗎?“看得遠”“看得廣”才“看得多”才“看得小”啊,這也算符合視覺實際效果了。我很是佩服作者如此繁復的鋪墊,實在是可以證明“西山之高”的了。
可是,還不夠,文人柳宗元依然“遨”察西山外,發(fā)現(xiàn)“四望如一”,全都是“縈青繚白”,簡直“外與天際”了。
柳宗元就這樣“箕踞”西山頂,四望西山外,發(fā)現(xiàn)自己此時此刻置身于一個獨一無二的“高處”,發(fā)現(xiàn)自己簡直像《逍遙游》里的大鵬在九萬里的上空了,可以“絕云氣”“負青天”了,簡直可以像列子那樣“御風而行”了。這種感覺很好,好極了,讓文官柳宗元馬上就與西山惺惺相惜了,大聲呼喊出“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 為類”的知音之言。
所以,西山在文官柳宗元看來是特異的,在貶官柳宗元看來是特立的。在如此之山上,柳宗元開始自己的逍遙游。
二志“宴游”。
柳宗元繼續(xù)“遨”游。不過,現(xiàn)在,我懷疑他是閉上眼睛用“心”去感受了,并且,“心”凝結(jié)到一件事情上——神游,“形”全部放松、放開、放下,甚至“與萬化冥合”,物我合為一體,或者物我都無須區(qū)分,無須矚目注心。因為,目之所及畢竟有限,心之所及卻可以無盡無止,可以“廣連天宇”“思接千載”。這樣,“與造物者游”的時候,時空感皆失,邈遠悠長,廣闊無涯,只與純凈潔白的大氣一起,不必管他到達了哪里哪時,飛天入地自由自在。心靈在這個時候完全自由、自如、自主、自得,進入了真正的逍遙游,即“宴游”的境界。如同蘇軾在夜游赤壁的時候一樣,“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貶官柳宗元就這樣陶醉在西山頂了,不禁“引觴滿酌”,于是“頹然就醉”,竟然“不知日之入”,直到“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
唉,“不欲歸”只是心里想想而已,“歸”還是要“歸”的,身體不允許,肚子不允許,帽子不允許啊。也即,志向不允許他就這樣出神入化在這出世之仙道啊。雖然是貶官,官還是官啊。有幾個人能夠有勇氣真正放得下這“身外之物”呢?歸根結(jié)底,柳宗元是普通人,一個普通的文人,一個更普通的文官,普通得如同一被貶就“恒惴栗”的膽小鬼,普通得一“惴栗”就在“其隙也”“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只想逃離工作險境。只不過,在西山之前,他無論怎么“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也找不到真正放松之地而已。雖然“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但是,那是麻醉,醉生夢死;雖然“意有所極,夢亦同趣”,但是,那是日有所懼夢有所魘,那是麻木無覺;雖然“覺而起,起而歸”,但是,那是本能驅(qū)使,歸去縣衙,歸去“僇人”的身份角色和“恒惴栗”的意識。雖然是潛意識不想要的境遇,但是,潛意識里,還在“望美人兮天一方”,渴盼重新得到“美人”青睞從而能夠“濟世渡人”的僥幸心理還沒有完全泯去,所以,最后,還是“歸”了。
歸去之后呢,柳宗元的情感認知發(fā)生了改變,“始得西山宴游”了。
回顧全文,原來,自標題至文章各段,都有這一條認知變化線在貫穿掛連。
第1段末尾:“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第2段中間:“然后知是山之特立”;
第2段末尾:“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
處處在提醒我們“西山”的特立獨行,處處在提示我們“向”未“始游”未“知”游,處處在提警我們游“于是乎始”“然后知”游。這樣,西山宴游顯得多么讓人向往啊,“西山”是什么山,怎樣的一番“宴游”,不禁將我們一步步引入,引入到柳宗元的視角和心界。終于,我們走近他,走進他,看清了柳宗元的一番苦心,看明了柳宗元的一番苦志。
是為三志“始得”。
總之,《始得西山宴游記》一文,是文人貶官柳宗元“記”了一次借助游山玩水排遣被貶后的內(nèi)心苦悶,在找到一座有其人格象征意義的“西山”之后,不由得物我化一,有了一次得失皆忘心神完全自由的“宴游”過程,表明自己從此后“始得”的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