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維華
《受戒》寫于上世紀80年代初,汪曾祺先生收筆時說,寫43年前的一個夢,也就是上世紀30年代的事。遙想那個山河破碎的年代,社會動蕩、風雨飄搖,然而,在汪先生的這個夢里,卻有種超脫的美,并且出現(xiàn)了很多尋常又不尋常的和尚。雖然汪先生曾說,他的家鄉(xiāng)出和尚,但是在這篇小說中,和尚卻有一種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在“健康的人性”中消解世俗的恩怨與愁苦的意味。
《受戒》里的荸薺庵有三代和尚。老和尚普照吃齋,但過年時除外,當其他三個和尚打牌三缺一時,他也被拉出來湊數(shù)。大師父仁山是當家和尚,不怎么念經(jīng),天天忙算賬,桌子上擺的是賬簙和算盤。二師父仁海有老婆。三師父仁渡才二十多歲,經(jīng)懺俱通,會玩飛鐃,然而外面相好的不少。最小的和尚小明子剛剛舉行受戒典禮,回庵的路上,面對漂亮水靈、活潑可愛的小英子,他表態(tài)不當方丈,不做沙彌尾,而是愉快地私定終身。其實,還有一個隱在背后的和尚,身份高貴,叫石橋,是善因寺的方丈,號稱是和尚中的狀元,他面如朗月,聲音動聽,衣著講究,會作詩、畫畫、寫字,燒的都是名貴的伽楠香,然而,這樣一個大和尚外面有個長得很好看的相好的。
汪先生用他那靈動的筆,把里下河水鄉(xiāng)的一切寫得很美。寬闊的蘆葦蕩,恬靜的庵趙莊,和睦的小英子一家,香得沖鼻子的梔子花。一個小和尚小明子,一個小村姑小英子,他們從合吃半個蓮蓬開始,一起薅草,一起嬉戲,一起趕牛打場,一起畫畫刺繡。小英子踩荸薺后在田埂上留下濕腳印,五個小趾丫,細細的腳跟,腳弓部分缺一塊,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擾亂了。太純美了!兩小無猜的朦朧情愛讓人心動。至于荸薺庵里的僧侶生活也令人向往,庵里沒有煙霧繚繞,沒有晨鐘暮鼓,沒有我們想象中的神秘、莊嚴和肅穆,沒有一般佛門寺廟清規(guī)的羈絆。只如文中所說的,這個庵里無所謂清規(guī),連這兩個字也無人提起。汪先生把僧侶刻板的宗教生活世俗化,寫得那樣惟妙惟肖,活靈活現(xiàn),妙趣橫生。寫出了和尚們的人性,和尚與常人一樣,尋常事體樣樣精通,甚至比常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和尚只是穿了袈裟的凡人,一切再平常不過,一切又自然不過。汪曾祺在文章寫成之后曾說過:“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和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
當我們沉醉在這種唯美意象中時,合卷長思,不由驚嘆,這是一個怎么樣的世外桃源?陶淵明的桃花源是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酒食相敬,人人怡然自樂,不知秦漢,無論魏晉。這是逃逸,是出世。而《受戒》中的桃花源則更進一步,不僅環(huán)境優(yōu)美,庵趙莊的村民對寺廟里的和尚各種行徑竟是如此的寬容、包容,荸薺庵里的和尚們相互之間也是熟視無睹,見怪不怪。當和尚是出世,而他們是入世,是出世后的入世,這是另一種烏托邦。在小說里,和尚只是個謀生的職業(yè),與劁豬、織席、箍桶、彈棉花等等一樣,是世俗生活中的一個行當。《受戒》中的這些和尚沒有哪個禁錮自己,他們念經(jīng)、打坐、修行都無所謂,和尚可以打牌,可以吃葷,可以唱小曲,可以娶妻。
汪先生給他們的行為做了一層包漿,在唯美意象的遮掩下,藏著掖著太多內(nèi)容。這是人性的回歸,還是人性的放縱?是對清規(guī)的尊重,還是對戒律的褻瀆?我很長時間都在自問,這樣的人性健康嗎?什么才是汪老先生所說的真正的健康人性?更絕的是,小和尚在受戒回來的路上,頭頂著象征守戒的圓疤,懷揣度牒,小英子從船頭來到船尾,對著他的耳朵小聲說:“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小和尚眼睛鼓得大大的,大聲地說:“要!”接著,他們興沖沖地把船劃進了蘆花蕩,他們的行為驚起了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葦,撲棱棱飛遠了。他們接著干了什么?汪老先生沒說,只用一組省略號結(jié)束了故事。這為他們的行為提供了各種可能,打開了人們想象的空間。不過,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進了蘆花蕩,蘆花蕩就是他們的“高粱地”,他們還能干什么?守戒與破戒,這一對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在此石破天驚而又溫柔地同時炫目上演。汪老先生筆下簡短直白的一段刻畫,令人讀來意猶未盡,而又意蘊深長,道盡了一切,也罵盡了一切。天地間世俗的恩怨與愁苦,也瞬間化作了烏有。
(選自《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