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然
白盅青盞,幾案上茶香裊裊。
晏殊正俯身筆走龍蛇,不多時,一首小令躍然紙上。身側富弼垂手而立,窗外兩只蜻蜓飛過,越過院墻不見了蹤影。院中柳枝輕搖,池塘泛起淡淡漣漪,日光正好,照得人微醺,但在這紛雜世間,又能偷得幾分清閑?
墨跡未干,翁婿兩人坐下品茗。晏殊一身寬大袍服,因久病而愈顯清瘦,可仍舊風姿不減,眼眸純凈。而對面的富弼,當初的洛陽才子如今已身居高位,官拜宰相已近在眼前,可他照樣看不透晏殊的心思。
他這位丈人是14歲殿試并賜同進士出身的神童,也是深受真宗皇帝信任的翰林學士,更是扶助太后厘清朝政的重臣,曾位極人臣,門生故舊遍布朝堂,即便被貶在外,他也不敢有半點小覷。西夏的蠢蠢欲動使得朝堂局勢波云詭譎,讓富弼不能忽視晏殊的回京之舉,君不見晏府門房處已放滿了大小官員的拜帖。
女婿的心思自然瞞不過老丈人,晏殊莞爾淺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的任性之舉想必給女婿添了不少煩惱,不過在京逗留幾日就已讓堂堂富相公多次登門拜訪,如此戒備,他還能官復原職不成?
他是誰?如今不過一介富貴閑人爾。
朝堂上已沒了他的位置,人走茶涼,屬于他的權勢已風流云散,可還是會有人記得他,因為他是晏殊,他匡扶朝政,是大宋的柱石,他過去的一切早為天下所知,而今他對那些起起伏伏都厭倦了,榮華富貴對一個病痛加身行將就木的糟老頭而言還有何用?
一陣微風吹過,壓在鎮(zhèn)紙下的墨寶隨風而動,小婢女端上精心烹制的羹湯,而后悄悄退了出去。
晏殊動勺就餐,先淺嘗一口,品得溫度適中才慢慢下咽。富弼有些奇怪,晏殊在朝時并非這樣的慢性子,而是急躁得令下屬畏懼。早年因反對張耆升任樞密使,不顧太后旨意,一怒之下在玉清宮用朝笏撞折了侍從門牙。難道離京多年,竟轉了性子?
他當年是出了名的剛毅直率,景德二年的殿試上,奏說選取的題目已做過,從而獲得了真宗皇帝的贊賞,夸他年少德高。若他此時在京城別有目的,富弼自覺奈何不得,于公他是朝中元老,于私他是自家岳父,很多重臣都出自他門下。
但晏殊此番入京,不過是為了治病,他對官場上的爭權奪利已沒半點興趣,便渾然不把女婿的試探放在心上。作為他一手提攜為大宋的肱股之臣,富弼的老成持重使他寬慰,但作為女婿,就顯得不討喜了。
他知道富弼的忌憚,為政者永遠比常人多幾分計較,心中裝著家國天下,事事謀慮無可厚非,起初擇富弼為婿也正是看中了這點,他自己何曾不是這般過來的?
他幼時貧寒,未及冠便平步青云,直至聲名煊赫。他的人生里有太多波瀾,千帆已過,往昔的故事成了書,翻到現(xiàn)在頁腳都已泛黃,記敘的人也凋零大半,滿朝文武還有幾位舊識?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到底講究落葉歸根,他一生浮沉都和大宋和汴京牽連著。朝云聚散無定數(shù),百歲相看能幾個?如今時日無多,他只想重回故土看一看,那些蠅營狗茍之事已無意理會。
用膳完畢,兩人又閑談幾句,晏殊興致索然,富弼識趣告退,房中再度陷入沉寂。
良久,檐翹上傳來一聲燕啼,驚醒了沉思中的晏殊,他步入中庭徘徊不已,入目的亭臺還是往日模樣,方才見了富弼,使他想起了為富弼做媒的人—范仲淹。
不久前范仲淹乘鶴西去,他們年歲相仿,亦師亦友,可惜后來政見不合,漸行漸遠。世人皆道他世故,而贊范仲淹忠直,敢于上奏請?zhí)筮€政天子,一篇《上資政晏侍郎書》把他批駁成自私自利的小人。同僚歐陽修亦評他“富貴優(yōu)游五十年,始終明哲保身全”。他成了外人眼中的太平宰相,眾人皆道西夏逆反時全憑范仲淹獨力擎天,才保得他富貴安然,說得有板有眼。
他人口舌里的是非,晏殊嗤笑不已。他出身寒門,初入朝時百官喜宴飲,唯他囊中羞澀無錢出門,只得在家講習詩書,后得真宗皇帝賞識,自此君臣相宜。為官五十余年,他憂勤國事,或許行止有虧,但絕不愧對先皇。
他此番回京,今上仁宗皇帝讓他講經釋義。暮色中他離開宮城時,遠遠望見文德殿披了一層耀眼的光,晏殊知道那是琉璃綠瓦被雨打風吹得斑駁,因為他便是在這里花白了頭。
遙想真宗皇帝駕崩時,他不過而立,宰相丁謂、樞密使曹利用妄圖獨攬朝政,群臣束手無策,他挺身而出,奏請?zhí)蟠购熉犝?,這才消弭了禍端,當時又怎料得到這會成為日后他和范仲淹反目的緣由?他為官大半生,門下所出有范仲淹、歐陽修等當世名士,足可稱得上慧眼識人,唯才是舉。
從景德元年被以神童薦舉到如今,朝堂像一盤由各種沖突構筑的棋,而晏殊就是那枚不動聲色的棋子,而今終于到了退場之時。
滿目山河空念遠,一向年光有限身,功過自有后人評說,晏殊無意爭辯,只在接到范仲淹病逝的消息后,整夜不曾入眠,自那以后他的身子便每況愈下。
池水映著柳絮飄飛,樹下放著仆役搬來的軟榻,晏殊側臥著小憩,其間有人稟告圣上將要前來看望,他便寫了封信遣人捎給皇帝,言明他這老朽帶病之人不值得圣上掛念。
直到夜深露重,他從榻上起身,喚人把院中燭火盡數(shù)熄滅,見池中有一輪清冷明月。晏殊凝視良久,然后命下人點一盞燈給他,燈壁雕龍畫鳳,燭光明亮,這是御賜的宮燈。他信手一拋,將燈丟去,攪亂一池月光,隨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偌大京城,笙歌依舊,不見故人。
再數(shù)日,晏殊病逝,圣上親自哀悼,賜謚號“元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