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
我被困在了一個舉目無親的鎮(zhèn)子上。
我在那個汽車站的售票窗口幾乎守候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仍然沒能搶上一張前往荊州的票。買票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而車次又太少。更何況絕大多數(shù)票在始發(fā)站恩施就被賣了個精光。
當(dāng)暮色與仍然有些刺骨的寒風(fēng)一道從車站四合院式的琉璃屋頂旋轉(zhuǎn)著灌下來之時,我不得不和那些同樣垂頭喪氣乃至怨聲載道、怒氣沖天的人們尋思著住下來,以圖他計。
好在,車站里就有我們鎮(zhèn)上老鄉(xiāng)開的餐館,我的中餐和晚餐都是在那里解決的,不至于沒有任何辦法。我甚至一早就跟那位整天在胸前系著個臟兮兮圍裙的老板娘打好了招呼,“給我預(yù)留一個床位?!?/p>
晚些時候,店里的客人所剩無幾了,老板娘把那雙一邊收錢找零一邊抓菜炒菜的手,在那塊兒油膩膩的圍裙上象征性地或者說是習(xí)慣性地揩了兩下,就把我領(lǐng)進(jìn)了一條黑咕隆咚的巷子。
那會兒,天上正飄灑著些細(xì)碎若玉米面的雪花,我跟在這個陌生的中年女人身后,聽著她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發(fā)出巨大的沒有任何節(jié)奏可言的響聲,背后冷颼颼的。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這個鎮(zhèn)子向來不太安寧。在父輩們講述的掌故中,車站附近時常有歹人出沒。我懷疑遇上了梁山好漢孫二娘。
巷子越走越深,我的心也跳得越來越厲害。我正猶豫著要不要逃跑呢,老板娘忽然停下來,不知從哪個兜里摸出一長串碰得叮當(dāng)作響的鑰匙,立在黑暗中打開了一扇笨重的鐵門。
一道昏黃的光線如同碎冰般嘩啦一聲撲到了冰冷的地面上——隨即,一股含混不清的氣味兒溜進(jìn)了鼻孔。我不禁蹙起了眉頭。
一個十余平米的房間,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厝怂膹埾瘔羲肌膹埓策B成了一個通鋪。床上已經(jīng)橫七豎八地擠滿了投宿的人,一個緊挨著一個,幾乎沒了空位。兩三個人合蓋一床污漬斑斑的薄棉被。
聞見有人進(jìn)來,早已睡下的房客齊刷刷地抬起頭。于是,我看見了一排并不友好的充滿了警惕乃至威脅的眼睛盯著我。仿佛我不該闖進(jìn)來打擾他們的清靜。
我提著行李,孤零零地站在燈光下,感覺受到了來自一個臨時結(jié)成的同盟的敵意,不知所措地望了老板娘一眼。她讀懂了我眼神兒里的疑慮,走到最里邊的那張床上,以一副不容討價還價的口氣對兩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說,“擠一下。”
他們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極不情愿地挪了挪已經(jīng)躺下的身子,空出一個能容下半個身子的位置來。
我對這么惡劣的住宿條件十分不滿,卻沒有勇氣沖進(jìn)黑夜另投他家。說不定家家如此呢。只好硬著頭皮將就一宿了。
實際上,這個時候的我也不像現(xiàn)在這般講究。
我脫下外套,和衣與那兩個陌生的年輕人躺在了同一床棉被之下。鼻子里充斥著像老鼠一樣在屋子里跑來跑去的,混合著汗臭、腳臭、狐臭等各種氣味交織在一起的氣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但又不便翻身——稍微動彈一下,我們又得暗中角力那床棉被的分配問題。說不定還會因此干一架呢——真是憋屈死了。
對了,我還得提防口袋里裝著的一疊錢呢。兩個月的生活費。我怕一迷糊,它們就會長出一千只腳來,從我的口袋里不翼而飛了。
在地窖般的黑暗中,我對父親在老皇歷上選定的這個好日子嗤之以鼻。還好日子呢,簡直倒霉透了。但這確是他給我選定的一個黃道吉日——自從我記事以來,但凡涉及到出行這一類的事情,他總是會翻開一本從小攤上花費一塊五毛錢購來的老皇歷,用他有限的知識和超出常人的智慧在上面指指點點,在彌漫的煙霧中琢磨日子的好壞。受父親影響,母親后來也儼然成為了這方面的行家。一本老皇歷,差不多成為了他們在生活中的行動指南——說這天出行對讀書有利。
我大清早就在村子里搭乘一輛一早約好的皮卡出發(fā)了——自然,這輛皮卡是不可能把我送到目的地的,司機(jī)只去縣城。我需要在這個叫紅巖寺的鎮(zhèn)子轉(zhuǎn)乘長途汽車——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在當(dāng)天夜里就能抵達(dá)那座因為一部《三國演義》而名滿天下的荊州城了??墒屡c愿違。
次日一大早,我就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了,可別人比我起得還早。望著身邊空空如也的床鋪,我忽然心頭一震,暗叫了一聲“不好”,結(jié)果只是虛驚一場——一摸口袋,那疊錢還老老實實地呆在它們應(yīng)該呆的地方呢。
我匆匆抹了一把臉,就飛也似的逃離了這個令人窒息的房間。這個我再也不想多呆一分鐘的房間。
由于心里裝著事兒,我早餐也顧不上吃,就氣喘吁吁地在兩個相隔將近一百米的汽車站來回奔跑,張大了耳朵打聽汽車票的行情。
我敢肯定,那兩個姿色平平的售票員昨晚都與丈夫干了架,不然她們蒼白的臉上怎么會不約而同地布滿了霜花?說話也沖,就像剛剛吃了生大蒜一般。如果不是為了買票,大約是沒有人愿意同她們搭話的。穿了一身制服,真的就變成天鵝了么?
這個上午,到宜昌的車不少,都是那種小型快巴。一放票,就被黑壓壓的一群烏鴉一搶而空。但我想碰碰運氣。我想坐直達(dá)荊州的車。轉(zhuǎn)車麻煩。可是每次等來車站預(yù)告相應(yīng)車次的售票時間時,都被告知,票已售罄。
情勢竟與昨日完全一樣。從恩施或建始方向開過來的車,早在發(fā)車時就已經(jīng)被塞滿了。即使剩下一兩個空座,也難以搶到——出行的人,比昨日增加了一倍,甚至更多。汽車站的廣場變得擁擠不堪。這個因客運事業(yè)繁榮起來的鎮(zhèn)子也變得擁擠不堪——看起來,它就像是一個在一夜之間長了一身贅肉的胖子。
我沮喪極了。我滿懷希望地到售票窗口排了一次又一次隊,和顏悅色地向車站的工作人員咨詢了一回又一回,可到了中午十二點,我依然沒有購買到一張票。我不禁憤憤不平地想,我若是恩施人或建始人就好了,就不用在這里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了。我把一腔怨氣撒到了父親和母親身上。
盡管車站的人說,下午兩點還有最后一趟,可我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我決定更改先前固執(zhí)己見卻又愚蠢不已的策略。
古人不是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么?我決定先去宜昌,然后再設(shè)法前往荊州。我可不想再在這個鬼地方,與一班不知底細(xì)的人擠在同一個床鋪上了??尚伴T的是,這時節(jié)到宜昌的車也是一票難求了。
或許那群聒噪不已的烏鴉都像我一樣變聰明了。我簡直怒不可遏,卻又無處發(fā)作,只能自嘆命運不濟(jì)。
兩點鐘時,經(jīng)過一番肉搏式的爭搶,我終于購到了一張前往宜昌的票。車站明確告知,這是一趟加班車,而且是最后一趟。我對加班車的概念是陌生的,只是覺得這幾個字聽起來不太順耳,想必不怎樣,可又覺得只要有車坐就不錯啦。
然而,這輛車比我想象的要壞十倍不止。
這輛平日里只跑跑短途,被臨時拉來湊數(shù)的公交車,像是剛剛從破爛堆里撿出來的,渾身是毛病。當(dāng)車主人臨時雇用來的司機(jī)將其發(fā)動時,它像得了哮喘病一般,咳嗽不已,顫抖不已。見此情形,一車人無不膽戰(zhàn)心驚,但沒有人提出下車的要求,都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祈禱平安。
每個人都變成了孤注一擲的賭徒。包括那個被抱在懷里的嬰兒。
可對這樣一堆破爛玩意兒,你能對它抱有多大的指望?剛剛駛出縣境,它就在一條深不可測的河流橋墩上拋錨了。拋錨的原因不是小問題。除了一只輪胎爆掉之外,經(jīng)驗豐富的司機(jī)還敏銳地覺察到剎車出了故障。
那時已是下午,饑腸轆轆的我們,嚇出了一身冷汗的我們,不得不跳下車來,把好奇的腦袋伸出欄桿外,打量著那座據(jù)說是亞洲第二高架橋的橋梁,俯視著那條令人頭暈?zāi)垦5暮恿鳎源虬l(fā)漫長無涯的時光。
修理工是從一個很遙遠(yuǎn)的鎮(zhèn)子趕過來的。
重新上路時,已近黃昏。迷人的晚霞在河流兩岸綿延起伏的山岡上像波紋一樣寂靜地燃燒,而我們則像蝸牛一樣在逐漸黯淡下來的天色里緩緩爬行。
車屁股后面,塵土飛揚。
到得鬼門關(guān)——野三關(guān)時,比眼前的山脈還要龐大的暮色,早已迫降在前方。望不到盡頭的山野里白雪皚皚,足有半尺厚。不少碗口粗的樹,都被積雪壓斷了,傷口十分扎眼。上了鏈條的車在急速上升的盤山公路上越爬越慢,簡直比蝸牛還慢,終于在司機(jī)的謾罵聲里熄火了。
昏昏欲睡的乘客還以為是發(fā)動機(jī)壞掉了呢,原來是堵車了。有乘客粗魯?shù)刂淞R了幾句,但無濟(jì)于事。前面的車,已排成長蛇陣。從山腳排到了山頂上,又從山頂排到了山腳下。據(jù)說前后堵了一千五百多輛車。
都是大雪惹的禍。路上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無法正常通行,路政正在路面上用卡車撒鹽,戴著大蓋帽的交警已設(shè)崗單線放行。
山里黑得快。還沒一會兒,我們在車窗里就只看得見影影綽綽的群山輪廓了。車?yán)餃囟润E降。盡管都裹緊了衣裳,但還是冷得瑟瑟發(fā)抖——尤其是那一雙凍得跟冰疙瘩似的腳,幾乎失去了知覺。已經(jīng)有人在車廂底板上跺起了鞋子。
有意思的是,先前吵吵嚷嚷哭哭啼啼的孩子,這會兒也安靜下來了——坐在我前邊的一個孩子,正圓睜著一對瑪瑙似的眼睛,在朦朧的夜色里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混沌世界——仿佛黑夜擁有一種特殊的魔力。
“今晚就要在這車?yán)镞^夜了。”大家都這樣嘀咕。仿佛木已成舟。那時,山野里的積雪,像是遙遠(yuǎn)的往事一樣,在我們疲憊不堪的眼神里游離,并閃爍著道道寒光。沒有空調(diào)供暖的車廂里更冷了。這個顛沛流離的夜晚啊。
但事實并非如我們預(yù)測得那樣悲觀,在停頓了多時之后——就在我們絞盡腦汁地思考該怎樣在這冰窟窿似的車上忍著饑餓度過一個漫長難熬的夜晚時,前面的長蛇陣又開始蠕動起來。我們的車亦步亦趨地緊緊跟著。
當(dāng)然也有自私自利的混賬東西,一瞅準(zhǔn)機(jī)會,就變更車道試圖超車,結(jié)果把原本就混亂不堪的車隊攪成了一鍋粥。一時間,喇叭聲響徹山谷,誰也動彈不得。
我們就這樣走走停?!芏鄷r候,好不容易往前挪動了兩米,可緊接著又倒回三米;剛剛走了兩分鐘,又要熄火半小時——以極其緩慢的速度,異常艱難地向著冰雪連天的山頂爬去,繼而又小心翼翼地從云端滑向深淵一般的山腳,終于在午夜時分隔江望見了燈火通明的宜昌。
我們都很興奮,然而車主人不合時宜地給我們潑了一盆涼水。我們被告知,這輛車不能直接進(jìn)城——加班車沒有辦手續(xù),不敢進(jìn)站——需換乘一輛前來接應(yīng)的公交車才能過江。雖然大家對此頗有微詞,抗議之聲卻不成氣候。畢竟不用在山中度過這寒冬之夜了。我們就是這么容易滿足。
可到了市區(qū)之后,才知道,我們確實是高興得太早了。作為湖北省西南部最大的交通中轉(zhuǎn)站,宜昌城里早已人滿為患,大大小小的酒店都無空房。
我在長途汽車站附近一帶詢問了無數(shù)家酒店,依然毫無著落——當(dāng)然,也有酒店的工作人員告知,只能在走廊里打地鋪了。萬般無奈之下,我不得不給一家私人招待所的老板娘再三說情,“請允許我在你這前臺的椅子上坐一晚吧?!?/p>
或許是見我可憐,這位不再年輕的老板娘最終動了惻隱之心。她把我?guī)隙谴蜷_一個還亮著燈的房間,拍醒了門邊一位已經(jīng)睡下了的房客,詢問他與我湊合著擠一晚可行?并告訴他房費減半。他怏怏不樂地答應(yīng)了,并挪了挪身子。
我向老板娘道過謝,滿含感激地躺了上去。那時已是凌晨一點多了。雖然疲倦之極,可仍然一宿未眠。耳朵醒著,身體也就醒著。鄰床睡著的一對情侶,一直在黑暗中嘰嘰咕咕地講著悄悄話。像是老鼠啃了一夜玉米。
這天早晨,我又重復(fù)了前一日的經(jīng)歷。等我歷經(jīng)兩個多小時車程終于抵達(dá)此次行程的目的地荊州時,已是上午十點多。
我打電話回去給家人報平安,父親驚訝不已。他以為就像我們預(yù)計的那樣,我在前天晚上就已到達(dá)學(xué)校了。而我在粗略地算計了一下時間后,不禁也大吃一驚——短短三百多公里的路程,我竟然花了五十五個小時。
“簡直是罪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