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我是1979年,先讀到《法學教授及其夫人》與《午餐半小時》,再騎車找到雍和宮大街26號,認識的史鐵生。這兩篇小說是鐵生創(chuàng)作的開端。雍和宮大街26號院很小,容不得樹,兩間房,前后屋,有一小段輪椅通道,鐵生住后屋。那時他母親已經(jīng)去世,他父親為他阻客,還不熟時,每次都是在很不情愿的前提下,才給我開門的。
《法學教授及其夫人》當時發(fā)表在北京崇文區(qū)文化館辦的內(nèi)部雜志《春雨》上,就叫《之死》。鐵生那時與劉樹生兄妹很近,這小說似乎是劉樹生拿到《春雨》的。這本《春雨》上還發(fā)表了劉樹生的《愛笑的人》與劉樹華的《感情》,《感情》是我到《中國青年》后,經(jīng)手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段绮桶胄r》則先發(fā)表在西北大學的《希望》雜志上,《希望》是當時辦得最早的大學生文學雜志之一。主編方兢,也是到陜北插隊的北京知青出身。
這兩個篇幅都不長的小說,其實寫的都是尊嚴問題。《法學教授及其夫人》中,法學教授稱“之死”,這個“之死”來自契訶夫的《一個官員之死》,指卑微。史鐵生寫“文革”批斗會上,教授夫人因同情“走資派”而引發(fā)真實的恐懼,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唯諾諾,先從容不得欺騙變成陷入欺騙,后又背上難堪的符號,得了腦血栓,終因精神緊張無法松弛而死去。這個“死”其實是尊嚴的喪失,史鐵生感慨的是一個知識群體的悲哀——他的小說之不同,是因一開始就有執(zhí)著的思辨要表達,他會以執(zhí)著不斷磨思辨之銳利。小說中“之死”夫人“用自由言論把言論的自由弄丟了”的見解,今天讀來仍然深刻——“本來他還可以言論自由,也就還是人民?!薄翱勺詮乃杂裳哉摿酥?,人家就不承認他是人民了?!边@是典型史鐵生面壁的詰問。
《午餐半小時》表面看只是描述了類似“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的那種感覺——那些如泥塑、草芥般,本來在沉悶沉睡的空間里似乎連嘴臉都沒有的眾生們,到午餐半小時才一一蘇醒過來,有了自己的鼻子眼睛,真實的臉上油彩。最后,一聲悠長的“冰棍兒”,又將人們從忘我中抹殺回泥塑中去。這是在低矮的老屋里勞作的最底層百姓,且都年過半百,唯那“癱瘓的小伙子”,應該就是鐵生自己。史鐵生說,一個人的活,是因為他還在辨別“活的是什么勁兒”。在這個黯然空間里,他有一種自尊要被淹沒感。我去過那個街道小作坊,他在那里畫過彩蛋,畫過仿古家具上的圖案。沿著雍和宮的紅墻,胡同很窄,進到屋里,確實看不清人的臉色表情。最早見鐵生的記憶,我就定格在他離開小作坊,與我一起回家的場景:從他那個小小工作臺上下到自己的輪椅里,手提起空空褲管里那條沒知覺的萎縮的腿,收拾好那些管子,然后搖著輪椅出屋。出了屋就感覺陽光格外的亮,那時胡同里還沒那么多人,他搖著輪椅,膝蓋上蓋一件舊棉襖。我推著自行車,雍和宮紅墻襯托著我們。宮里有檐角的風鈴聲傳來,上空有清亮的鴿哨,這是他小說里常寫到的?;氐郊遥赣H開門,他把車搖進小屋,把自己從輪椅挪到床上,他不愿別人幫忙。我能感覺到他的敏感,他不愿看到哪怕是朋友同情、安慰的眼光,這就是他的自尊。他不愿讓人視他為殘疾,因為,視為殘疾就有安慰,有安慰就意味著不平等。他后來寫過一篇短文叫《康復本義斷想》,他說,康復的本義應是,使殘疾人“失而復得做人的全部權(quán)利、價值、意義和快樂”。
《午餐半小時》后,他又寫了《沒有陽光的角落》。寫一個單純、天真的女孩王雪像一束強光,照亮了這個本無光照的低矮作坊。當初讀這小說,被感染的是其中的歌聲——舒伯特的《菩提樹》、伊薩科夫斯基的《燈光》,還有《老人河》,都是《外國民歌200首》里的。那是在各地知青中都流傳很廣的,音樂出版社50年代出的一本老書。鐵生沒殘疾前本是喜歡唱歌的,小說里的王雪說他是男低音。但殘疾后,我只看到他自我釋放的那種憨厚的解嘲般的笑?!稕]有陽光的角落》里寫得最傳神的是王雪那“格格格”的笑,“原來人可以看見自己的鼻子”,她“輕輕晃著頭找鼻子”。我想,這一定是鐵生凝固的少年記憶,因這笑,這女孩一下便躍然紙上。這女孩特別不愿意“我們”說“你們和我不一樣”,史鐵生在小說里強調(diào)“我們”“以攻為守式的防御”,對尊嚴的保護,是他最早創(chuàng)作的主題——“既然靈魂失去了做人的尊嚴,何必還在人的軀殼里滯留?”那時他的內(nèi)心還不足夠強大,所以他要求“一切肉體生而平等”。
鐵生的早期小說,大家都覺得好,都希望能經(jīng)自己的手,在正式刊物上發(fā)表。當時我在《中國青年》,先遞交《午餐半小時》送審,部主任深表遺憾地說:“調(diào)子實在太灰暗了?!庇诌f交《沒有陽光的角落》,當然還是搖頭。那是多青春的一篇小說啊。結(jié)果,先是1979年的《當代》,在創(chuàng)刊第二期就發(fā)表了《法學教授及其夫人》;后是1980年貴州的《花溪》發(fā)表了《午餐半小時》;再是陳浩增到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小說季刊》后,發(fā)表了《沒有陽光的角落》(因為“陰暗”,把標題改成了《就是這個角落》。1985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他第一本小說集時,改為《我們的角落》,還是沒恢復本名)。我經(jīng)手,1982年才在《中國青年》發(fā)表了《綿綿的秋雨》,還被改得面目全非。
《綿綿的秋雨》寫一個到了美國的游子回鄉(xiāng),在綿綿秋雨的背景下,面對一個被欺騙的母親。她兒子在“文革”武斗中被打死了,卻一直騙她是烈士。我喜歡這小說里同樣被凝固般的夕照下那片面對著兒童游樂場的沉靜的柏樹林。鐵生的小說、散文里,魂牽夢繞著這片樹林。我覺得小說里那個母親就是常癡癡地到地壇找他的,他的母親。因為這小說與他的第一篇散文《秋天的懷念》幾乎寫于同時,那是他篇幅最短,也最感人的文字。
《綿綿的秋雨》里貫穿著一首美國民歌《梅姬,當你和我年輕的時候》,這是《外國民歌200首續(xù)編》里的。這首歌里能感知到鐵生深藏的情意綿綿。這小說里有鴿哨與雍和宮的風鈴,以此為伴奏,寫到“我”對往事的“恨悔”——14年前因為膽怯,沒爬上樓頂,導致了“大勇”的死亡。寫這小說是1981年,14年前是1967年,那個武斗中的故事當然是虛構(gòu)的。7年后,1988年我編《東方紀事》雜志,鐵生給了我一篇《文革記愧》,寫到他一直不能釋懷的“愧”是,1974年因為B拿來了手抄本,他讀過并抄過后,傳到C手里事發(fā),殃及池魚。他寫他在考慮應對中如何“一次比一次膽怯”,終因不能擔當而向警察交代了將小說傳遞給他的B,還寫他內(nèi)心保護自己譴責的過程。1988寫1974,也是14年,看來這事在鐵生心里真盤桓不去。他外表豁達,其實內(nèi)心對自己很嚴苛。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大約誰的內(nèi)心都會有這樣那樣的愧,而真將其為深深刻痕的人大約也少之又少。鐵生是一個活得太重的人,他寬恕別人,不寬恕自己。(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