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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折”的統(tǒng)一:中國國語運動中的“不統(tǒng)一主義”

      2017-03-20 16:32:31王東杰
      社會科學研究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方言

      〔摘要〕 中國近代國語運動在致力于“語言統(tǒng)一”的同時,也對統(tǒng)一“過度”的危險抱有深刻警惕,因而明確將“不統(tǒng)一主義”定為國語運動的宗旨之一,在整個世界范圍內(nèi)的語言民族主義潮流中都別具特色?!安唤y(tǒng)一主義”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力倡保護方言,反對國語一統(tǒng)天下;二是主張“藍青官話”式的國語標準,不要求每個人都說得字正腔圓。造成國語運動這一特色的原因不止一個,既和國語運動領袖們的自由主義思想傾向有關(guān),也和中國文化和社會傳統(tǒng)本身對于地方性的寬容和高度贊許有關(guān)。這一特色提醒我們,中國近代的民族國家建設在走向權(quán)力集中化的同時,還存在著“疏松統(tǒng)一”的可能。

      〔關(guān)鍵詞〕 國語運動;語言統(tǒng)一;國語不統(tǒng)一主義;方言;藍青官話

      〔中圖分類號〕K257;K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7)02-0144-23

      法國大革命時期,一位雅各賓黨人宣布:“一個自由民族的語言應是唯一的,且對所有人皆是同一的(The language of a free people must be one and the same for all)。”①一語道出了語言民族主義的基本原則:一個民族,一種語言。兩百年后,法國政治學家吉爾·德拉諾瓦(Gil Delannoi)指出,從“帝國”到“民族國家”的政治變革,必然伴隨著語言狀況的改變:“在帝國時代,政治和文化精英之間以有文學傳統(tǒng)為依托的通用語言進行溝通,而每個地區(qū)都有方言”。進入民族國家時期,方言“先被當?shù)厣鐣⑺鶔仐墸直淮蟊娊逃溆觥?,無可挽回地趨向“滅亡”。相應地,“民族語言”則扮演了兩種角色:既是“反對帝國語言的多樣性象征”,又是眾多地區(qū)性方言的掘墓人。作為一個國家“剩下”的唯一一種語言,它同時是“語言標準和政治規(guī)范”?!?〕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Anthony Giddens)也注意到,民族主義在歐洲的發(fā)展過程,亦是與方言文化相關(guān)的地域性共同體的瓦解過程?!?〕因此,語言民族主義不但意味著一種新語言(民族統(tǒng)一語)的誕生,也意味著許多舊語言(方言)的湮滅。

      中國近代國語運動無疑是語言民族主義浪潮的眾多追隨者之一,不過,這并不等于它在任何方面都對其原型亦步亦趨。李方桂在1947年的一段評論中注意到:接受政府所頒行的國語標準,并沒有妨害大多數(shù)中國人仍然用方音去誦讀文學文本,也沒有使得方言的“聲望”受到什么明顯損傷?!?〕確實,中國國語運動的領袖們大多對方言抱有一種積極而友善的態(tài)度,即使不將其看作家屬,至少也當作可以共處的鄰人,而不是一定要打倒的對手。國語和方言之間雖然也有緊張,但無論如何還沒有發(fā)展到敵對地步,在多數(shù)情形下,反而是并轡駢行,形成了一種“雙語”體制,并得到了理論上的認可。同時,“國語”也常被看作一組可以在某種范圍內(nèi)適當移動的語言光譜:只要人們能夠大體無障礙地溝通,國語的能事已畢;國語運動并不要求每個人都能把標準語說得字正腔圓。

      在這些方面,國語運動和歐洲原版的語言民族主義主張顯然存在著不小的差異。但此一特色似乎迄今尚未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盡管也有人注意到,新文化運動諸子對國語和方言的互補有過不少論述,并且無論是自由主義者還是左翼文化人,對方言文學和方言文藝的倡導和實踐都一直沒有停止,但對于這些現(xiàn)象,論者往往是點到為止,多數(shù)研究者仍然傾向于把國語運動看作國家(中央)政治和文化權(quán)力對(包括方言在內(nèi)的)地方文化實施的“文化宰制”。比如,汪暉就認為,在抗戰(zhàn)時期“民族形式”的討論中,左翼文化人對“地方形式”的肯定,“不是為了形成地方認同,而是‘民族認同”。而從整體來看,中國“現(xiàn)代語言運動的主流”不但“是以消滅口語的多樣性為代價的”,還伴隨著“現(xiàn)代國家在文化上的支配地位的形成”(見其《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下卷第2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1505、1526頁)。對國語運動方言觀的大體勾勒,見崔明海《“國語”如何統(tǒng)一——近代國語運動中的國語和方言觀》,《江淮論壇》2009年第1期,173-179頁。劉進才(《語言運動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225-266頁)較全面地討論了中國現(xiàn)代“方言文學”的發(fā)展及其最終命運。此外,如趙黎明《五四歌謠方言研究與“國語文學”的民族性訴求——以北大“歌謠研究會”及其〈歌謠〉周刊的活動為例》(《學術(shù)論壇》2005年第12期,167-171頁),王丹、王確《論20世紀40年代華南方言文學運動的有限合理性》(《學術(shù)月刊》2012年第9期,140-145頁)都涉及其中的某些層面。關(guān)于國民政府對方言電影(主要是粵語電影)的打擊,是一個研究的熱點,如傅葆石《雙城故事:中國早期電影的文化政治》,劉輝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108-110頁;李培德《禁與反禁——1930年代處于滬港夾縫中的粵語電影》,上海檔案館編:《上海檔案史料研究》第1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170-187頁;范雪《電影“國語”與三十年代有聲片》,《文藝研究》2010年第5期,90-104頁;程美寶《地域文化與國家認同:晚清以來“廣東文化”觀的形成》,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238頁;吳國坤《語言、地域、地緣政治——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國泰∕電懋的都市喜劇》,姜進主編:《都市文化中的現(xiàn)代中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305-322頁。喻忠恩以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獨立性最強的“兩廣”地區(qū)為例,討論了國語運動與中央—地方斗爭的直接相關(guān)性(《“兩廣事變”后的廣東國語運動》,《開放時代》2009年第4期,66-73頁)。又,“文化宰制”一詞,來自英國文化理論家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對dialect一詞演變過程的描述,詳見《關(guān)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劉建基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130頁。這在很大程度上恐怕是因為,既存研究對中國國語運動的思考,基本是通過西歐、日本經(jīng)驗的透鏡進行的,故而多見其同,而鮮見其異。

      澳大利亞漢學家費約翰(John Fitzgerald)的有關(guān)論述篇幅雖短,卻深值注意。他把中國“語言改革運動中文字統(tǒng)一化和多樣化之間的論爭”,與“中央集權(quán)者和聯(lián)邦主義者之間圍繞著中國國家形態(tài)問題的政治競爭”,視為兩個同構(gòu)而平行的現(xiàn)象。費氏同意,無論是“語言聯(lián)邦主義”者,還是“中央集權(quán)者”,都處在“民族統(tǒng)一”的話語框架中,但前者所說的“統(tǒng)一”乃是“各個分裂的地方社會的集合”,后者更重視“抽象地重新組織起來的民族”。費約翰對兩派平等對待,并注意到方言和國語之間的復雜性:對方言的認同未必即是對統(tǒng)一的背叛,相反,甚至可能是國家認同的另一種形態(tài)?!舶摹迟M約翰:《喚醒中國:國民革命中的政治、文化與階級》,李恭忠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231-238頁。我這里想特別點出的是:作為“國家認同”的一種載體,方言認同并不意味著“地方認同”的消失,反而展現(xiàn)了地方認同和國家認同的協(xié)調(diào)一面。在此意義上,前揭汪暉的論述雖然關(guān)注到了同樣現(xiàn)象,但他所突出的是兩者的對立關(guān)系。

      與大多數(shù)研究取向不同,本文主要關(guān)注國語運動中那些“不統(tǒng)一”的面相:乍看起來,它們和國語運動的旨趣背道而馳,但它們的確就存在于國語運動內(nèi)部。這些面相主要表現(xiàn)為兩個主張,而恰與那位雅各賓黨人的理想南轅北轍:“國語運動”并不意味著一個國家只剩下“唯一”一種語言,也不要求所有人的“國語”都能說得一模一樣。當然,在任何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種語言”都不曾完全變?yōu)楝F(xiàn)實,但這里邊的關(guān)鍵顯然不是其在客觀上是否可能,而是人們在主觀上是否愿意接受此一原則。或者說,這不是一個“能不能”的問題,而是一個“想不想”的問題。中國國語運動明確揭出了“不統(tǒng)一主義”的旗幟,且將其列為宗旨之一,在全球范圍內(nèi)的語言民族主義運動中都是特立獨行之舉。若考慮到20世紀上半期中國的濃郁民族主義思想氛圍,此一主張就更顯得不合時宜,值得細加檢視。

      一、 “國語不統(tǒng)一主義”

      1906年,陸費逵在一篇文章里指出,中國人之所以“知有鄉(xiāng)誼而不知有國家觀念,知有省界而不知有國家種界”,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方言不一”。因此,要凝聚“全國人心”,就要從“統(tǒng)一語言”做起?!?〕這段話可以看作是對中國近代國語運動基本思路的高度概括。顯然,自一開始,方言就和“分省界、判同鄉(xiāng)之成見”聯(lián)系起來沈敦和語,見《統(tǒng)一方言說略》,《寰球中國學生報》第1期,1906年6月,26-27頁。,成為國語運動主要的針對對象。20年代中期之后,在有些“革命家”眼里,方言更是成為“封建”勢力的表征。比如,馬俊超在分析陳炯明的“封建思想”時,就有意無意提及,陳氏“不會國語,滿口的海陸豐土話”。見劉鳳翰等整理《馬俊超、傅秉??谑鲎詡鳌?,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34頁。與此同時,作為鑄造“國家觀念”的利器,國語則被提升為確立“國民資格”的要件。1923年,黎錦暉宣布:“不懂中華國語的人,當然沒有中國公民的資格?!薄?〕不久之后,沈恩孚也提出:“不論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要懂得國語,假使不懂國語,就是沒有國民的資格?!薄?〕

      不過,對方言分歧的批判,是否即意味著國語運動應把打倒方言作為一個努力目標?按照“一個民族,一種語言”的原則,答案自然是肯定的。1902年,《外交報》刊發(fā)的一位英國傳教士的演說便預測:“中國茍能永遠自主,則各地土音,必盡易為官話。將來鐵路大通,往來便易,復多設學校,教化齊同,土風之不操,有斷然者?!薄?〕那么,語言的統(tǒng)一即是“土風”的絕滅。1910年,由日本人主辦的《盛京時報》發(fā)表了一篇倡導國語統(tǒng)一的文章,提及西方“宗主國”禁止殖民地人民使用“土語”,“以消殺其故國之思”。《論語言之必宜統(tǒng)一》,《盛京時報》1910年5月22日,2頁。文章作者身份不詳,但應代表了主辦者的態(tài)度。不過,也應指出的是,類似的表述也常出現(xiàn)在中國人的筆端。這些例子隱含了兩個假定:語言塑造了人的認同,而方言所代表的認同和國語的認同是對立的。

      中國國語運動同樣是從第一個假定出發(fā)的,但對于第二個假定,則有不同的看法。它的不少領袖人物都明確宣稱:國語和方言并非你死我活的關(guān)系;在統(tǒng)一國語的同時,也應容許甚至鼓勵方言的存在與發(fā)展。比如,早在1911年,陸費逵就批評中央教育會議通過的“統(tǒng)一國語辦法案”不能囊括各地方音,擔心“將來各省之音,勢必歸于消滅”?!?〕作為國語運動最早的倡導者和積極參與者之一,這段話清楚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國語統(tǒng)一不能以方音湮滅為代價。

      這方面更為自覺的思考是隨著白話文運動的推廣而展開的,主要與兩個因素有關(guān)。一是胡適所說的“活文字”的概念,它被拿來論證方言寫作的合理性。朱執(zhí)信提出:對于“一般”中國人來說,“文話是中風麻痹的,國語是還沒有活的,真正活的還是土語”。因此,大部分寫給本地人看的文章都可以“用土話做”?!?〕二是歌謠運動,其初衷本是搜集民間文藝,為國語和國語文學提供“最需要的參考材料”,但如同周作人所說:“歌謠原是方言的詩”〔10〕,二者具有一種天然的親緣性。在歌謠運動中,如何記錄方音和方言日益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沈兼士:《吳歌甲集·序二》,收在顧頡剛《顧頡剛民俗論文集》卷1,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7頁;《國立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歌謠研究會常會并歡迎新會員紀事(續(xù))》,《晨報副刊》1924年3月8日,第4版。當然,北大的方言調(diào)查計劃早在歌謠運動之前就已有所設想,惟其正式開展仍需到歌謠運動之后。,這不但推動了方言調(diào)查和研究的開展,也刺激了學界對方言文學的關(guān)注。其中的一個標志性事件,當屬1926年初顧頡剛搜集整理的《吳歌甲集》出版,胡適、沈兼士、俞平伯、錢玄同、劉半農(nóng)都給此書寫了序言,紛紛為“方言文學”背書。

      新文化人對方言和方言文學鼎力相助,出于多方面考慮:既有實用性質(zhì)的(即“與普通人發(fā)生交涉”的需要),又有美學性質(zhì)的(方言的表現(xiàn)更為活潑),或從價值論立場出發(fā),或來自學理的考量。就方言與國語的關(guān)系而言,他們多強調(diào)二者互為依賴,密不可分:方言是國語的形成條件,也為后者的進一步發(fā)展提供了資源。錢玄同提出:“方言是國語底基礎”,它“是幫國語的忙的,不是攔國語的路的”。周作人建議,方言中有許多可以補充國語不足的表述方式,應“正式的錄為國語”。胡適更指出:“國語不過是最優(yōu)勝的一種方言?!边@個表達的意思很清楚:國語雖然“優(yōu)勝”,也還是“方言”,與其他方言相比,性質(zhì)并無根本不同。語言如此,文學亦然。胡適強調(diào):“今日的國語文學在多少年前都不過是方言的文學”,方言文學中“那最有普遍性的部分”漸漸為大家接受,才成為“公認的國語文學的基礎”。因此,“國語的文學”是“從方言的文學里出來的”,而其最終“仍要向方言的文學里去尋他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本段引文分別見楊芬、(錢)玄同《通信·方言文學》,《國語周刊》第10期(此為《京報》副刊,后文所引《國語周刊》系國語統(tǒng)一籌備委員會主辦,應區(qū)分開來),1925年,8頁;疑古玄同(錢玄同)《吳歌甲集·序四》,收入《顧頡剛民俗論文集》卷1,17頁;周作人《國語改造的意見》,《東方雜志》第19卷第17號,1922年9月10日,11-12頁;胡適《吳歌甲集·序一》,收入《顧頡剛民俗論文集》卷1,3頁。

      其實,胡適根本就懷疑“國語統(tǒng)一”的可能:“國語統(tǒng)一,談何容易。我說,一萬年也做不到的!無論交通便利了,政治發(fā)展了,教育也普及了,像偌大的中國,過了一萬年,終是做不到國語統(tǒng)一的。”語言總會變化,“誰也不能專憑一己的理想”使其整齊劃一。更重要的,這還不是“能不能”的問題,也是一個“要不要”的問題:“國語統(tǒng)一,在我國即使能夠做到,也未必一定是好。”胡適認為,在國語文學之外,中國還“有兩種方言文學,很值得而且一定要發(fā)展的”,即是吳語文學和粵語文學。它們各自表現(xiàn)了“一部分文學的精神”和“一部分民族的精神”,應獲得“自由發(fā)展”的機會。〔11〕直到晚年,他還重申:“當初我們提出國語文學時,我們不注重統(tǒng)一。”針對臺灣的國語推廣運動,他也在各種場合呼吁,對方言“不要嚴格的限制”,應聽其“自然”。胡適:《什么是“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1952年12月8日);《提倡拼音字》(1953年1月6日),均在《胡適文集》第12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54、60、61頁。小說家張大春曾引用胡適《吳歌甲集序》里的話,證明胡“只是把‘方言的文學當作‘國語的文學的一個準備”,而非真的“提倡方言文學”(《小說稗類》,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216頁)。有此看法者還不少,但至少從胡適本人的論述來看,這個評論是不準確的。

      俞平伯和錢玄同的態(tài)度也不遑多讓。俞氏宣布:“我贊成統(tǒng)一國語,但我卻不因此贊成以國語統(tǒng)一文學?!睆氖聦嵣险f,“方言文學的存在——無論過去、現(xiàn)在、將來——我們決不能閉眼否認的,即使有人真厭惡它”。從價值上說,“方言文學不但已有,當有,而且應當努力提倡它”。因為它才是“現(xiàn)在真的活人們口中所說的”,最能反映“真我”:“我覺得最便宜的工具畢竟是‘母舌,這是牙牙學語后和小兄弟朋友們搶奪泥人竹馬的話。惟有它,和我最親熱稔熟;惟有它,于我無纖毫的隔膜;惟有它,可以流露我的性情面目于諸君之前?!庇崞讲骸秴歉杓准ば蛉?,收入《顧頡剛民俗論文集》卷1,9-10頁。按:引文中“方言文學不但已有,當有,而且應當努力提倡它”及此句之前的段落,在收入俞氏散文集《雜拌兒》(初版于1928年)時全部刊落,僅僅保留“方言文學不但是已有的,而且是應有的”一句,經(jīng)此改動,原文的強硬意味有所減弱,但意思仍保留下來。這里的理由和朱執(zhí)信相似,但更側(cè)重從“個性”角度立論;“牙牙學語”一句,尤其刻畫出一幅天真純潔、不被社會“污染”的圖像。這些都意味著,方言自有獨立價值,不須依附于國語。錢玄同說得更直接:方言是“一種獨立的語言”,方言文學“是一種獨立的文學”?!八鼈兊膬r值,與國語跟國語文學同等。它們決不會因為有了國語文學而滅亡,它們也決不是因為國語需要它們作原料而保存。它們自己發(fā)達,它們永遠存在?!薄?2〕

      值得玩味的是,俞平伯特別在文中聲明:自己的見解“自然和國語熱的先生們有點背道而馳的樣子”?!?3〕錢玄同便專把此話拈出,“一本正經(jīng)”地反駁道:“平伯先生提倡方言文學,我完全同意;但他認為提倡方言文學跟提倡國語文學有點背道而馳,這話我卻不同意?!逼鋵?,俞平伯不過是在諷刺那些“國語熱的先生們”,錢氏對此當然心知肚明;他故作莊語,乃是自覺配合俞氏演一出雙簧。俞平伯挖苦的是什么人,錢玄同清楚得很——即是一些“所謂教育家也者”:

      他們最愛咬文嚼字,他們最愛鑿四方眼兒。他們開口便要分別怎樣是文,怎樣是語;什么是官話,什么是方言;哪個字是文體絕對不用的,哪個字是語體絕對不用的;國語文法應該怎樣規(guī)定,國語詞類應該怎樣限制;文雅了又不好,俚俗了又不好(如只許用“的”,用了“之”就說太文了;只許用“頭”,用了“腦袋”又說太俗了);歐化了又要反對,民眾化了又要反對……

      錢玄同主張,國語應“活潑、自由、豐富”,而要致此效果,就得兼容并蓄:“采自活語,方能活潑;任意采之,斯乃自由;什么都采,然后豐富?!狈窖浴⑼庹Z乃至文言,不拘一格,皆在采獲之列。似“教育家”們這般“違反自然、縛手縛腳”,當然令他生氣。①

      錢玄同多次批評,“現(xiàn)在那種頂著國語統(tǒng)一的大帽子來反對土音方言的議論,高談平民教育而完全不顧——甚而至于要排斥民眾的活音活語的見解”,比“守舊”言論“更要不得”。〔14〕此時新舊對決勝負已定,舊派已不足為慮,新派中的教條言論,反有成為一種新專制的危險。錢氏對“所謂教育家”的反感,其故在此。劉半農(nóng)更指出,不要“把統(tǒng)一國語的‘統(tǒng)一,看做了統(tǒng)一天下的統(tǒng)一”。后者的目的是“削平群雄,定于一尊”,但語言有其“自然的生命”,不能用人力“殘殺”?!拔覀儽夭荒苁篃o數(shù)種的方言,歸合而成一種的國語;我們所能做的,我們所要做的,只是在無數(shù)種方言之上,造出一種超乎方言的國語來?!薄?5〕直到30年代中期,林語堂用吳語撰文,大張“方言文學”的旗幟,理由也還一樣:“為啥要提倡方言文學?……為只方言自身本來與啥個國語嘸不分別,像煞楚霸王與漢高祖,成則為帝,敗則為賊。但是因為漢高祖一旦為帝便要尊孔,不敢勒浪儒家帽子頭上撒泡尿,失脫不少沛郡無賴本色,實在可惜……還是方言俗語來得靈活?!薄?6〕這些理由都超出了實用考慮,而與新文化運動提倡個性、反對專制的價值取向有關(guān)。

      盡管多數(shù)新文化領袖都支持方言和方言文學,但還沒有激進到主張以方言代國語的地步;有之,則是孫伏園。孫氏預言,隨著國語統(tǒng)一和中國字拼音化的發(fā)展,將來“必有革新派起來,主張以各地方言代替國語,又必有今日被人認為洪水猛獸的國語運動中的末代子孫出來拼死地反對,但到底還是反對不了”。那時“京語一定自成一種文字,取得國語的七八分遺產(chǎn),相對于今日之意大利文字;豫、魯分得的遺產(chǎn)較少,只相當于今日之法、比;長江流域更少,仿佛今日之英、美了”。這全靠中國字拼音化之力。因為一旦拼音文字成功,“用拼音文字代替拼音文字”就很容易了。屆時“無論你怎樣主張一國必須有一個統(tǒng)一的國語,一世界必須有一個統(tǒng)一的世界語,理論上怎樣充足,事實上怎樣便利,但于方言文字的發(fā)展仍然是無礙的”。由此看來,“現(xiàn)在”提倡方言文學還“太早了”,因為方塊字還沒有廢,“方言文學與非方言文學其間的差別到底有得了多少,還不是就是那么一回事嗎?”②

      孫伏園的思路是:西方人是先有統(tǒng)一的拉丁文字,再有寫方言的白話文。因此,把文言比作拉丁文實非其倫:“拉丁文在歐洲所以漸漸失去勢力,緣故是各地的語言都自己成功文字,漸漸的取拉丁文的地位而代之了。但是這件取而代之的事,里面含著一個重要分子,便是以多代一?!倍谥袊?,“文言文的地域是十八省等等,白話文的地域何嘗不猶是十八行省等等。所以,以白話文代文言文,止是以一代一”,還不是“各地中國人自己所有的語言文字”。若“用語言學上循序漸進的步子來衡量”,文言和白話其實“同站在一個階段上”,尚不能與“英、法、德、意各語代替拉丁文”相比。因此,“現(xiàn)在我們的路只有一條,就是趕緊把我們的文字改成與歐洲的拉丁一樣”;及至“以拼音文字統(tǒng)一全華”之后,再“用北京語、齊魯語、江浙語、閩粵語代替”之,那才是真正的進步。

      孫伏園似乎完全沒有考慮到,“英、法、德、意各語代替拉丁文”的過程,也是天主教世界的分裂和歐洲諸國民族主義興起的過程,與中國民族主義重在國內(nèi)統(tǒng)一的立場截然相反。事實上,按照他的看法,國語運動的終極目標倒成了語文的分裂而非“統(tǒng)一”。好在大多數(shù)論者并不這般食洋不化,跟從西人亦步亦趨,而是希望同時維持“多”和“一”的平衡,既不是“以多代一”,也不要“以一代多”。

      1920年,南京高師英文科主任張士一提出:統(tǒng)一國語的辦法有兩種。第一種是“把各處的方言都改變一些,使他們趨于折衷,成為統(tǒng)一”;第二種則“不求改變方言,只求個個人除了方言之外,還能說第二種同一的語言”。在張士一看來,第一種辦法只能造成一種“混合語”,不能真正實現(xiàn)語言統(tǒng)一;可行的是第二種辦法。他的理由是,方言根植于社會,“壽命很長,難死得很;要強制去消滅他,或是改變他,是做不到的”;但一個人“學習第二種語言”卻是可能的?!?7〕其時張氏正和胡適、錢玄同、劉半農(nóng)等就國語的語言標準問題進行大辯論,后幾位都是所謂“混合語”的支持者(后來有所改變,那是另一回事)這場爭論,史稱“京國之爭”,詳見王東杰《“代表全國”:20世紀上半葉的國語標準論爭》,《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6期,77-100頁。,但對于方言的態(tài)度則并無分歧。張士一所提出的,實際是國語與方言并行的“雙語”制。而這也是周作人的想法:在“統(tǒng)一的國語之下必然仍有各地的方言”,要解決它,“只須國民于方言以外必習得國語”即可,好在這本身“并不是什么難事”?!?8〕

      1926年初,由一批國語運動積極分子倡議,北京、上海、廣州等地開展了“全國國語運動大會”。在黎錦熙起草的《全國國語運動大會宣言》中,“國語統(tǒng)一”和“國語普及”被確定為國語運動的“兩大宗旨”,它們各自又包含兩個層次:“國語統(tǒng)一”兼有“統(tǒng)一”和“不統(tǒng)一”兩面,“國語普及”也兼具“普及”和“不普及”兩面?!缎浴窂娬{(diào):“國語統(tǒng)一,并不是要滅絕各地的方言”。方言不但于“事實上不能滅絕”,在“文學上”亦有其獨特“價值”。從國語統(tǒng)一的主要途徑看:在教育方面,受義務教育的兒童應學會國語;“僻陋的農(nóng)村、不交通的鄉(xiāng)鎮(zhèn)”可以不說國語,但須“能夠?qū)懙贸霰硎緡Z的拼音文字,能夠讀得懂一切國語的書”,此即“統(tǒng)一”。一般平民則“不必一定要學習標準的國語”,可以用注音字母書寫其方言,此是“不統(tǒng)一”。在文學方面,“國語的文學”是“統(tǒng)一”的,民間文學則可使用方言,以保持其“真相大明精神活現(xiàn)”,又是“不統(tǒng)一”的。“總而言之,統(tǒng)一的國語,就是一種標準的方言;不統(tǒng)一的方言,就是許多游離的國語。各有用途,互相幫助,這就叫‘不統(tǒng)一的國語統(tǒng)一?!薄?9〕

      文章雖出自黎錦熙之手,但既題為《大會宣言》,自應代表會員共識。從國語文學運動初期的“不注重統(tǒng)一”,到將“不統(tǒng)一”明定為“宗旨”,國語運動保護方言的意識愈益自覺,歷歷可見。

      “雙語”構(gòu)想獲得了多數(shù)語言學家的認可。40年代,羅常培曾在教育部國語推行委員會一次常委會上提出:“國語務求統(tǒng)一,應該全國一致推行國音國語,不必再顧方言?!眳侵蓵煯敿捶瘩g:“方言是自然存在的,即使將來國語通行全國,而各地方言仍會在各地老百姓嘴里應用,決不會歸于消滅。”《國語推行委員會常委會議記錄》,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國民政府教育部檔案,檔案號:5—12295。按此件是手稿,未注明具體時間。1946年,呂叔湘聲明:“咱們提倡國語,可不是要消滅方言?!薄?0〕王力則提出“提倡國語,擁護方言”的口號?!?1〕不但不“消滅”,還要“擁護”之,態(tài)度更為積極。1959年,趙元任在臺北講演,仍堅持國語運動的初衷:

      推行國語最后目標是否應達到一國一語之程度?一國一語看怎么講,全國人人都能用國語,這是一個標準。還有一種就是全國人人都不用鄉(xiāng)語,這又是不同的問題。第一種是我們應該努力求達到的,并且我相信能夠達到。第二種不但不可能,也沒有必要,也沒有好處?!?2〕

      三四十年代,左翼文化界興起了“拉丁化新文字運動”(以下簡稱“拉丁化”)。它以國語運動為假想敵,指責后者“強迫”各地民眾放棄自己的語言,去學習一種“不知從哪里來的所謂國語”,實際就是文化“侵略”和“獨裁”,戕害了“各地民眾語文以至文化的發(fā)展”。為此,他們明確揭出“反對國語統(tǒng)一”的旗號,主張將漢語劃分為幾個方言區(qū),以方言區(qū)為單位,制定拼寫方言的“拉丁化新文字”。拉丁化當然不是不要語言統(tǒng)一,但他們主張,共通語應由方言自然發(fā)展、融合形成,各地方言都應有“均等的機會”去“參與”其創(chuàng)造。這是語言上的“民主”原則,和“官僚的國語”的精神截然相反。引文分別出自聶紺弩《給一本廈門話寫文章小冊子作的序》,《語言·文字·思想》,上海:大風書店,1937年,126頁;林士一《國語羅馬字呢,還是拉丁化新文字呢?——答黎錦熙先生的〈論“拉丁化的中國字母”〉》,《青年文化》第3卷第5期,1936年,24頁;葉籟士《拉丁化概論》,上海:天馬書店,1935年,35頁。進一步的詳論見王東杰《官話、國語、普通話:中國近代標準語的“正名”與政治》(《學術(shù)月刊》2014年第2期,155-170頁)與《“代表全國”:20世紀上半葉的國語標準論爭》,94-98頁。

      問題是,國語運動本無打壓方言之意,其與拉丁化的諸多主張只有技術(shù)差異,并無實質(zhì)不同,對于這種政治先行的批判當然不服。1932年9月,教育部國語統(tǒng)一籌備委員會主辦的《國語周刊》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指責左翼人士“把國語統(tǒng)一的意義,看得太死”,唯恐其“妨害了,或阻止了,各地方音的發(fā)展”。其實,“‘國語統(tǒng)一并不是‘中央集權(quán),多少倒有點像‘分治合作或者‘均權(quán)主義”。國語運動不但不會消滅方言,而且提倡各地方言“盡量發(fā)展”,亦努力“吸收”某些方言成分?!?3〕

      不久,黎錦熙又專門寫了一篇文章,題為《國語“不”統(tǒng)一主義》,先在北平《文化與教育》旬刊連載三期,之后又由《國語周刊》分兩期轉(zhuǎn)載,極受國語運動方面的重視。其實,此文不過是對《全國國語運動大會宣言》宗旨的重申,其中有一大段根本就是原文照錄。但這次它更具針對性:在《宣言》中,“不統(tǒng)一”只是國語運動兩大宗旨中第一個宗旨里的一個層次,此處則正式升華為一種“主義”,且以文題方式表示,重要性明顯上升;其次,文章舉出教育部頒布有關(guān)法令中的不少條目,指出它們都是根據(jù)“不統(tǒng)一”原則確立的,表明這主張已見諸行事,絕非空言;第三,文章在結(jié)尾處強調(diào):“‘國語統(tǒng)一主義,為的是全民族精神之團結(jié);‘國語不統(tǒng)一主義,為的是各地方特性之利導?!崩桢\熙:《國語“不”統(tǒng)一主義》,分見《文化與教育》第5期,1933年12月31日,2-3頁;第6期,1934年1月10日,5-6頁;第7期,1934年1月12日,2-4頁。以及《國語周刊》第127期,1934年3月3日,2頁;第128期,1934年3月10日,2頁。引文出自《文化與教育》第7期,4頁,《國語周刊》第128期,2頁。將“統(tǒng)一”和“不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揭示得更清晰。對比兩篇文獻可知,這層意思乃《宣言》所未言,十有八九是在與拉丁化交鋒過程中發(fā)揮出來的。

      拉丁化醉翁之意本不在酒,黎錦熙等人的辯白自然無用。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大家其實都反對廢止方言。

      二、“雙語”制的實踐

      早在西周時期,華夏諸國就有一種共同語言,時稱“雅言”繆鉞:《周代之“雅言”》,《繆鉞全集》第2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20頁。許倬云先生更認為雅言可追溯到殷商時期,參考《西周史》(增補本),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31頁。,但并未成為遍及社會的要求。后世盡管也有少數(shù)人如顧炎武提出,“友天下之士”不應“操一鄉(xiāng)之音”〔24〕,可是也不具任何強制效力。在日常生活中,共通語并未享受更多青睞。除了特殊情況,很少有人把官話當作首選語言。參考王東杰《官話、國語、普通話:中國近代標準語的“正名”與政治》。即便小兒念書,大多也都采用鄉(xiāng)音授讀。這種情形不但普遍,也被認為理所當然。只是到了清末,情況才開始變化。嚴復在1898年的一篇文章中,譏諷中國“當軸貴人”:“舍倉頡下行之字不能讀,非本國之言語不能操,甚且直用鄉(xiāng)談,援楚囚之說以自解”,甚為可“鄙”。〔25〕按“楚囚”一詞,典出《左傳》:“樂操土風,不忘舊也”,被稱為“君子”之行,自來世無異詞,到了嚴復這里卻成為鄙陋之征,時代風氣將變,于此可覘。

      但并非所有的人都能順利改變積習。1914年,胡適在日記中感慨:“吾輩少時各從鄉(xiāng)土之音。及壯,讀書但求通其意而已,音讀遂不復注意。今雖知其弊,而先入為主,不易改變?!薄?6〕這是力不能,不是心不愿。然也有人恰好相反,雖然會說一口流利的國語卻很少說,甚至根本就不想學。這里舉三個文化學術(shù)界人士的例子。

      一是傅振倫。他的家鄉(xiāng)河北新河,離北京不遠。傅氏1929年自北大畢業(yè),一直在學術(shù)界工作;而且是世界語運動的積極分子,曾參與組織中日世界語學會,編有《英漢雙解基本世界語字典》《漢語世界語辭典》等。但他一輩子只說方言,不講國語。他自己的解釋是:“北京笑‘南宮冀州人,說不清星辰日月肉和人,我怕脫離父老鄉(xiāng)親,不敢向鄉(xiāng)里撇‘京腔,故說話不改鄉(xiāng)音,且仍沿土語。”傅振倫:《蒲梢滄?!攀畱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4頁。文中自注從略。

      第二個例子是傅斯年。據(jù)趙元任講,傅進北大不久就學會了北京話,但回家一張口便被嘲笑:“說起老媽子的話來了”?!八麄冞@么一笑就把他的北京話給笑了回去,把他本來的‘閃董料秤的話又笑回來了”。1924年,趙元任與傅斯年在柏林相遇,“那時候好幾個中國同學雖然多數(shù)都不是從北京來的,但是說話差不多全是國音的陰陽上去四聲,就只有孟真老是他的‘閃董料秤(山東聊城)的聲調(diào)”?!?7〕其實,傅斯年對國語運動一向積極關(guān)注傅斯年曾對國語的“制定”提出若干建議,見其《文言合一草議》,《新青年》第4卷第2號,1918年2月15日,188-189頁。,不過他也的確認為,“中國的國語完全統(tǒng)一”是一百年以后的事了。〔28〕過渡期既如此漫長,自己就一口“閃董料秤”話當然也無所謂。

      第三位是吳稚暉。陳存仁曾在回憶錄里說,吳平日說話,都是“一口無錫土話帶一些常州的尾音”。有次陳終于忍不住,請教這位讀音統(tǒng)一會會長、國語統(tǒng)一籌備委員會主席、國語統(tǒng)一推行委員會主任委員,何以自己從不說國語?吳稚暉遂大談一番國語統(tǒng)一的意義,緊接著便稱自己的國語其實“相當好”。吳一向滑稽搞怪,陳存仁以為他這也是開玩笑,“不禁哈哈大笑”。吳知其不信,遂約他翌日再來:

      到了次日下午六時,我準時而去,稚老卻換了一套中山裝,見了我一開口說的就是爽朗而清脆的國語,講得非常流利,這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接著就用演講的姿勢說:“中國一定要語言統(tǒng)一,注音字母是我和黎錦熙等創(chuàng)行的,希望能像英文的‘字母、日本的‘片假名、韓國的‘諺語字,用拼音來統(tǒng)一全國的言語和廣泛地推行識字?!彼v這些話全是用國語說出來的,一些不帶無錫土音,我佩服得不得了?!?9〕

      刻畫生動鮮活,雖有幾處錯誤(比如說吳稚暉選定“北京話”作國語,又說注音字母由吳氏與黎錦熙創(chuàng)制等),卻無妨其史料價值。這當然證實吳稚暉并非紙上談兵,不愧國語運動的領袖,然而并未解人迷惑:既然如此,他為何偏偏多操方言?

      論年齡,這三位一位比一位老:傅振倫生于1906年,傅斯年生于1896年,吳稚暉則是1865年生人;但說國語的積極性似乎每況愈下:吳稚暉是能說而不常說,傅斯年是曾說而終未說,傅振倫則根本就不愿說。我們不能據(jù)此推斷他們保守:吳稚暉是中國最早的世界語宣傳家之一,傅振倫對世界語的熱愛直到晚年猶未減,保守分子豈宜如是?

      這當然都是個例,但國語活動家和知識分子尚且如此,一般人士更可想見。1926年的一份報告指出:“兒童在學校學了國語,偶爾在家庭說著,家屬便生厭惡?!薄?0〕這是東南一帶的情形,而那還是推行國語運動最熱心的地區(qū),其他地方只會更甚。顯然,普通人對國語的實際感知和轟轟烈烈的宣傳之間,存在不小距離,有時甚至可能恰好相反。不過,我們也不能簡單地將此歸為理論和實踐的差異,而應從語言學家韓禮德(M. A. K. Halliday)所說的“語域”(register)角度去理解。這個概念關(guān)注到社會“情境類型”的變化對語言選擇的影響。一個人說何種“方言”往往與其“出身”有關(guān),但他在特定情形下選擇說哪種語言,則通常由“社會活動性質(zhì)”也就是“場景”決定。〔31〕換言之,這里涉及的不是語言能力的問題,而是對社會場景的主觀判斷問題:對于一個具備“雙語”能力的人來說,何種情形使用國語,何種情形使用方言,是有規(guī)則可尋的。具體到三四十年代的中國,這種“語域”可以分作幾種類型,每一類型又與不同的意義脈絡相關(guān)。要細致地勾勒其地形,就要求我們必須突破單純的思想史路徑,兼采闡釋人類學視角,不僅注意那些帶有宣言和理論性質(zhì)的文獻以及官方發(fā)布的政策、條令等文件,更要從時人的具體日常實踐中勘察其背后的意義走向。

      第一種語域是城鄉(xiāng)(或“發(fā)達”地區(qū)與“落后”地區(qū))之別。當時流行的一個看法認為,國語適合于大都會,農(nóng)村和偏遠的內(nèi)地則是方言的勢力范圍。這一點可以話劇為例。作為一種“舶來品”,話劇的影響長期限于少數(shù)幾個大城市,基本采用國語或普通話演出。不過據(jù)趙元任說,在上海,話劇是以雙語演出的,“主角說北方普通話,配角說上海話”(趙元任:《中國音韻里的規(guī)范問題》,《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519頁)。這一現(xiàn)象至少部分地受到中國傳統(tǒng)戲劇習慣的影響。清初李漁《閑情偶寄》已云:“近日填詞家,見花面登場,悉作姑蘇口吻,遂以此為成律,每作凈丑之白,即用方言?!薄独顫O全集》第3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53頁。30年代中期之后,隨著文化救亡運動的興起,其演出范圍進一步擴散。初期主要沿“各大水陸交通線”展開,推行得較為“順利”,但隨著交通線逐漸淪陷,“除了少數(shù)城市和部隊以外”,話劇的生存范圍迅速壓縮,據(jù)說其主因就是語言上的障礙。季純:《談方言演劇》,原載1942年11月10日《解放日報》,收入孫曉忠、高明編《延安鄉(xiāng)村建設資料》第4冊,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12年,440-441頁。為了解決這些問題,有的劇團在城區(qū)演出時使用國語,到了鄉(xiāng)村就用方言?!?2〕有人還專門提醒熱衷于戲劇救亡的人士:“在大都市里利用國語是應該的,但是偏僻地方,用起國語來,便會使觀眾發(fā)生‘洋戲之感!”〔33〕其實,鄉(xiāng)下人當然有可能真的不懂國語,但也可能是因國語與其日常生活環(huán)境相去太遠,而產(chǎn)生格格不入之感,此其所以“洋”也。若果真如此,則障礙就不僅是語言上的,亦有文化和心理上的(更可能是幾方合力的結(jié)果)。不過無論如何,“國語”而讓人感到“洋”,未免顯得諷刺。

      這又帶來第二重反諷:30年代,國難日亟,鼓動普通民眾的民族主義熱情成為當務之急,以服務民族國家建設為目標的國語卻顯得軟弱無力,甚是尷尬。有人為此提出:“戰(zhàn)時演劇最主要的任務,并不在推行語言的統(tǒng)一,而是要宣傳并教育廣大的民眾參加抗日戰(zhàn)爭,及抗戰(zhàn)中民眾應有的任務”,只有方言才能完成這一使命?!?4〕在中國大部分地區(qū)還是鄉(xiāng)村或“偏僻地方”之時,真正使人興起家國之感的,不是“洋氣”的國語及其背后抽象的“國家”、“民族”,而是“土氣”的方言和活生生的“地方”。這樣,在民族主義主題下,國語和方言形成了一種不無緊張而又相互支撐的關(guān)系,提示出“雙語”實踐對民族國家建設的重大意義——盡管它并不總是被人們意識到。

      第二種語域是內(nèi)外之別。所謂“內(nèi)”,主要指家庭和家鄉(xiāng)。黎錦熙說:國語統(tǒng)一當然要“各地方的人都要犧牲他的土音方言”,但“犧牲”并非“消滅”,一個人“身在家鄉(xiāng),和家鄉(xiāng)人說話,誰來禁止他用土語方言?誰來強迫他一定要來打官腔,說官話!”黎錦熙:《黎錦熙的國語講壇》,上海:中華書局,1923年(初版于1921年),7頁?!度珖鴩Z運動大會宣言》講得更清楚:國語要“人人能夠說,卻不是人人必須說,因為常言說得好,‘官腔莫對同鄉(xiāng)打?!碑斎?,另一面也很重要:“雖然不是人人必須說,卻要人人能夠說,為的是大家都是中國人,卻不應該見面時不會說中國話?!薄?5〕末一語微有語?。ǚ窖云鋵嵰彩恰爸袊挕币玻贿^不影響其語義效果。黎錦熙以一句“常言”為據(jù),也提示我們,文化和社會習俗在這一認知過程中起到了核心作用。

      中國傳統(tǒng)講究內(nèi)外之別,同樣一套舉止,對外是謙恭有禮,對內(nèi)可能就是生分疏離,不同情境的轉(zhuǎn)換非常關(guān)鍵,語言就是其中最直觀的標志之一。唐人賀知章的名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回鄉(xiāng)偶書》),在20世紀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仍是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切身經(jīng)驗。30年代一位左翼文化人觀察到:“少數(shù)的智識分子或是生活有著流動性的人們,到處跑碼頭,于是他們便會說國語或類似的國語了;但一回到家鄉(xiāng),不講土話好像是一種恥辱,于是便哇啦哇啦地打起鄉(xiāng)談來了。可見對于一般人,方言較之國語是親切的?!薄?6〕家庭之內(nèi)當然更是如此。吳稚暉說,中國人即使能講官話者,于“家人父子之聚語,仍各操其親切之純一方言。家人而說官話,即小孩亦笑不休也”?!?7〕這是實況,前揭傅斯年的經(jīng)歷就是活生生的例證,同時這也解釋了吳稚暉自己在不同“語域”間轉(zhuǎn)換的原則。

      一個人選用何種語言,反映出他對自我及所處社會空間性質(zhì)的判斷,同時也暗含了一整套與之相應的社會互動方式。在此意義上,語言乃是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所說的社會“表演”中“個人前臺”的一部分(《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馮鋼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尤其是20-21頁),而戈夫曼的著作也有助于深化我們對語言與認同關(guān)系的理解。用社會學家席爾斯(Edward Shils)的話來說,家鄉(xiāng)、家庭都屬于“原生性的紐帶”(primordial tie)?!?8〕在這類情境中,“母親語”才是最得體的語言。周有光曾說:方言是從母親那里學來的“母親語”,共同語是從教師那里學來的“教師語”。見《語言生活的五個里程碑》,《新語文的建設》,北京:語文出版社,1992年,12頁。從社會角度看,這個區(qū)分是很有啟發(fā)性的,提示出“國語”背后的建制性因素及其作用途徑。作為一種認同的表現(xiàn),這直接影響到一個人是否能被用“自己人”的方式來對待。在清代四川這樣一些移民地區(qū),同籍相遇,“必述其原籍之土語”,謂之“打鄉(xiāng)談”。據(jù)云此舉有兩意:“一以驗真?zhèn)危灰员赜H切也。”〔39〕“驗真?zhèn)巍敝卦谌宋覅^(qū)隔,“必親切”重在情意交洽,身份的內(nèi)外兩面,都經(jīng)此界定出來。尤值注意的是,上文所引幾條文獻,時間和來源不一,卻在描述方言時,不約而同使用了“親切”一詞,可見它的確代表了中國人對方言的普遍感受;反過來,在鄉(xiāng)人面前講國語,則被視為“恥辱”,招人鄙笑。這些都提示出語言在建構(gòu)社會身份的同時,也塑造了人們的情感體驗。20世紀上半期,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的大規(guī)模變化才剛剛開始,大多數(shù)人的心理結(jié)構(gòu)還具有很強的延續(xù)性,也為方言的廣泛使用提供了極大空間。

      第三種語域是“公私”場合(或“正式”與“非正式”場合)之分。陳存仁筆下吳稚暉講國語的那段軼事為此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說明。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吳稚暉的舉動——從預約時間、穿中山裝,到用“演講的姿勢”說話等,都表現(xiàn)出濃郁的儀式意味。雖然從其一貫作風看,仍可理解為“作怪”,但無論如何,其意圖都是要經(jīng)營一種“鄭重其事”的氛圍。因此,即使它純屬虛構(gòu),至少也形象地傳遞了陳存仁本人的感受:方言是非正式的,可以用于日常和私人的場合;國語是“正式”的、官方的、面向公眾的,帶有強烈的政治性和國家色彩。

      這種認識當然也體現(xiàn)在事實中。據(jù)吳稚暉說,國民黨召開中央全會時,要請一位“熟于北平音”的人士“專任”報告之事?!?0〕有些地方政府也做了一些相關(guān)規(guī)定。1938年2月,福建省主席陳儀明令“全省公務人員及教職員”,“以后無論公共講演以及私人談話,均應避免本地土話,盡力應用國語,以為一般民眾表率”。1940年6月,省府再次號召公務人員“力避方言,倡用國語”。1944年,福建省會暨永安縣國語運動周籌備委員會呈文省黨部、省政府,建議“規(guī)定在辦公時間絕對禁用方言接談”?!?1〕廣東省教育廳則要求各級機關(guān)、學校職員、教員自1944年12月1日之后,學生自1945年6月1日之后,“一律以說國語為原則。”其具體推行步驟是:

      (一)行政機關(guān)由主官作起,次及于下層;由公事來往交接作起,再及于私人談話;(二)學校由教職員作起,次及于學生;由教學演講作起,再及于私人談話;(三)社會教育機關(guān)由本身作起,次及于民眾;由公事往來作起,再及于私人談話。①

      三四十年代由中央政府主導的國語運動,每以福建、廣東為重點。這不僅因為兩省語言狀況異常復雜,內(nèi)部方言林立,與國語標準的差距最大;而且因其在政治上頻繁反側(cè),令國民黨中央頭痛不已。因此,無論在象征還是實用意義上,閩粵二省的國語運動都是中央權(quán)力擴張的一部分。但必須強調(diào)的是,這些文件都是針對公務人員和教師、學生制定的,并不包含普通老百姓;對方言也不是一律嚴禁,福建省政府的幾份文件大都采用了“號召”的口吻,而福建省會暨永安縣國語運動周籌備委員會的呈文也特別說明是“辦公時間”。廣東的要求更嚴格,但也沒有消滅方言的意思;同時更將“公事來往”和“私人談話”分為兩個層次,對使用國語的要求表示了區(qū)別對待(至少是“步驟”的區(qū)分)的意思。

      這些文件提到的“公事”,主要跟黨政機關(guān)、官辦機構(gòu)和學校等場所有關(guān)。而在1913年,胡以魯就提出“強制公人使用”國語的建議。其所謂“公人”,包括“官吏、公吏、議員、軍人、教學師生”等。②無論“公事”,還是“公人”,都指向國家權(quán)力及公共事務領域。它們大都是晚清以來“現(xiàn)代化”改革的產(chǎn)物,在民族國家建設過程中承擔著主力任務:政府、官員、議員是公共權(quán)力的實際操控者、分享者;學校和軍隊則分從文武兩面服務于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社會分層、意識形態(tài)的生產(chǎn)(再生產(chǎn))和維持。這一共同使命把它們彼此,也把它們和國語綰合起來。而在這些機構(gòu)和場所之外的更廣大區(qū)域,則被認為是更私人、更“傳統(tǒng)”,也更適合方言的場合。

      上面粗略辨認了與國語和方言使用的“語域”有關(guān)的幾種類型。需要說明的是,它們只是幫助我們梳理某些社會現(xiàn)象的權(quán)辭,不可過于拘泥。實際情形要比這復雜得多,而不同類型又多少具有一些連續(xù)性:家庭內(nèi)外的區(qū)別也常被看作公私區(qū)別的一部分,而城鄉(xiāng)差異既反映出政府控制力強弱的不同,也同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社會文化區(qū)分有關(guān)(當然,最直接的原因還是社會流動程度的差異)。③實際上,很多時候,不同因素同時作用于一種場合,很難將之限定于某一層次。比如,在1963年拍攝的方言電影《抓壯丁》里,所有角色都說四川話,而最主要的兩個反面人物盧隊長和王保長則時不時冒出一兩句川味“官話”。這種安排具有明顯的諷刺意味,意在和他們那似官非官的“奴才”身份相吻合。事實上,盧隊長明確宣布:在“官場”就要說“官話”。王保長的“官話”是向盧隊長學的,盧隊長則是到“成都省”受訓時學到的,也提示了城鄉(xiāng)和社會等級之間的語言差異與流動情形。尤為重要的是,這些分類所反映的,主要還是一種認知取向:國語和城市、外鄉(xiāng)、“正式場合”的關(guān)聯(lián),方言和農(nóng)村、本土、“非正式場合”的關(guān)聯(lián),更多地建立在心態(tài)認知層面上,受到更廣泛的社會價值和文化意義系統(tǒng)影響,未必存在任何邏輯的必然性。但無論如何,這種社會場景的分類系統(tǒng)一經(jīng)形成,就為國語和方言的“雙語”實踐提供了一個潛在的行為參考框架,而生產(chǎn)出相應的社會事實。

      三、改良的“藍青官話”

      國語是標準語。但“標準”也還有程度的不同,有不同即有爭議。有一部分人力主嚴格推行“標準國語”,但也有相當多的人認為,只要不同地方的人們可以自由交流,即便是“藍青官話”,也已達到語言部分統(tǒng)一的目的,而國語毋寧是“藍青官話”的“升級版”。這種意見影響甚大,以至有些官方文件都不自覺地使用了“藍青國語”一類說法(詳下節(jié))。

      第一派主張的支持者主要是一些語文教育界的人士。20年代初,曾編寫過多種國文教材的范祥善提出,教師在“教授國語時候,要字字合著國音,才算是真正的國語”;否則便“不倫不類”,“不成事體”?!?2〕其時出版界名人方叔遠提出:“只要學得四不像的藍青官話,北方人可以聽得懂就算了”,金陵中學國文教師吳亞伯立刻反駁:學國語就要“學得像”,不能只求近似,否則以“雞子”為“妻子”、“姐夫”為“家父”,豈不讓人大誤會?〔43〕范祥善、吳亞伯的態(tài)度,大概就屬于錢玄同筆下的“所謂教育家也者”:字字吻合,一字不誤,豈非就是“最愛咬文嚼字”,“最愛鑿四方眼兒”?反之,按照錢氏的意見,標準就要寬泛、靈活很多:所謂國語,即是“全國中應該有一種大同小異的語言,能夠彼此相喻而已”。他并明言:“‘國語統(tǒng)一這句話,我是不主張的?!薄?4〕

      與對待方言的態(tài)度一樣,錢氏的意見也代表了許多新文化人的共識。1920年5月,胡適在為教育部國語講習所“同學錄”所寫序言中,專門批駁了要求教育部規(guī)定國語標準的主張。因為在他看來,國語標準是自然逐步形成的:“沒有一種國語是先定了標準才發(fā)生的;沒有一國不是先有了國語然后有所謂‘標準的”。因此,“你要想用國語,千萬不要怕南腔北調(diào)的國語。你不經(jīng)過南腔北調(diào)的國語,如何能有中華民國的真正國語呢?”〔45〕乍一聽來,“南腔北調(diào)”似乎只是通往“真正國語”的一個必經(jīng)階段。但其實,他根本認為完全的“國語統(tǒng)一”既做不到也不應該:“國語至多不過統(tǒng)一個大致罷了”,正好比貨幣兌換,“打一點折扣,并不害事的。非官話區(qū)域的人,學幾句官話——國語,也要打個折扣,但也沒有妨礙的”?!?6〕

      教育部國語講習所是培養(yǎng)國語干部的機構(gòu),加上此時胡適的魅力正如日中天,此言一出,立時風傳,使得在南京提倡國語的陸殿揚頗覺有加以矯正的必要:“什么是統(tǒng)一的語言呢?當然就是‘標準國語”。然而有人卻“誤解”了胡適的意思,“以為南腔北調(diào)的國語,就是標準語。實在他最后的目的,還在于真正的中華民國的國語一句呢”?!?7〕其實,誤解胡適的正是陸殿揚自己,“南腔北調(diào)的國語”還真是胡適本意,而胡適所說的“國語標準”跟陸氏所說的“標準國語”,完全就是兩條路線。

      劉半農(nóng)則用其一貫的明快風格宣布:“我的理想中的國語,并不是件何等神秘的東西,只是個普及的、進步的藍青官話?!彼^“普及”,是要把官話從“少數(shù)人”擴充至“最多數(shù)”;“所謂進步,是說從前的官話,并沒有固定的目標,現(xiàn)在卻要造出一個目標來”。這目標當然是個標準,但并不那么嚴格。劉半農(nóng)指出,“中國語言”有一顆“心”,國語是把這顆“心”“具體”地展示給大家,使得各地人民自發(fā)的“向心力”有一個匯聚的方向。然而,“我并不敢有過奢的愿望,以為全中國人的語言,應當一致和這‘心完全密合;我只想把大家引到了離這‘心最近的一步——就是我見了廣東人,可以無須說英國話的一步”?!?8〕

      按照錢玄同的說法,“官話”實際“全無標準”,只是在實踐中,“大家都隱隱以北京話作為標準”而已?!?9〕但這并未妨礙它起到溝通作用——正是這種經(jīng)驗為“南腔北調(diào)的國語”主張?zhí)峁┝耸聦嵶C據(jù)。陸費逵就理直氣壯地說:提倡國語的張一麟、陳頌平、黎錦熙等,雖在北京多年,“哪個說得來純粹的京話,只好各說各的藍青官話,彼此能懂就是了”。陸費逵:《國語國音和京語京音》,原載《中華教育界》第10卷第9期,1921年,收入《陸費逵教育論著選》,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289頁。這些論斷表明,在他們看來,國語主要還只是一種互通情意的工具,其自身并沒有什么獨立價值。他們雖然重視語言在塑造民族意識方面的作用,但大體上仍保留了一種更加實用的口語觀。

      在一段時間里,“南腔北調(diào)的國語”也獲得了官方的支持。1930年,教育部發(fā)布235號訓令,令各省教育廳飭令“所屬中小學教員,在可能范圍內(nèi),一律用‘和標準國語相近的語言作教授用語”。這是教育部首次向中小學教師提出此項要求(此前僅限于師范學校),具有一定的過渡性質(zhì),其倡導的意味遠大于實際的意義,因而加了許多限制性詞句。訓令要求的是“和標準國語相近的語言”,而不是“標準國語”,就是這一過渡性質(zhì)的體現(xiàn)。不過,訓令也明確表示:“除標準語外,所謂國語,總不免南腔北調(diào),不大純粹。用不純粹的國語作教授用語,雖然不很愜意,但是總比用土語教授的好得多。”〔50〕這里的“總不免”三字暗示,“不純粹的國語”并不全然是個過渡性的要求。從根本上看,它也是在官方容忍限度內(nèi)的。

      大體上說,國語包括語法、語匯、語音三個方面。漢語語法基本統(tǒng)一,無人提出質(zhì)疑;語匯存在不少差異,但因有接近書面語言的“官話”做基礎,也不是太大的問題;分歧最嚴重的是語音。語音本是語言系統(tǒng)中最具變易性的因素,加之中國歷史悠久,地大人多,音節(jié)變化更為繁復,以致魏建功在1925年曾無奈地表示:“統(tǒng)一國語,我以為是語法的總溝通,語音統(tǒng)一是一件‘貌合神離的事!”魏建功記:《“到底怎么樣?”》附記,《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周刊》第1卷第3期,1925年,22頁。而時人所說的“藍青官話”式的國語標準,也主要就是指這部分而言。

      不過,語音又可進一步細分為“音”、“聲”、“腔”幾個層次?!皣簟睒藴孰m有變化,但標準本身是一直存在的。至于“腔”(這里指的是“聲腔”),則本來就微妙難同,要想全國一律,絕不可能。錢玄同就說,“好國語”的標準絕不是什么“音正腔圓”,因為“各人發(fā)音,有各人的自然腔調(diào),這是不能矯揉造作的,而且也決不應該矯揉造作”。若“硬叫他統(tǒng)一”,就只能“把活人的嘴都變成百代公司的留聲機器片子!”〔51〕事實上也無人有此野心,連最講究“標準”的張士一也承認:語言無法達到“算理上的完全同一”?!?2〕所以真正的困難發(fā)生在位居中間的“聲”(或曰“調(diào)”“聲調(diào)”)的層次。是否應規(guī)定聲調(diào)標準,學界一直有不同看法,這又直接關(guān)系到人們在國語標準化問題上的不同立場。

      早在1913年的讀音統(tǒng)一會上,人們就圍繞著是否應在國音中保留入聲的問題發(fā)生了激烈爭論。贊同以京音或北音為讀音標準的學者要求廢除入聲,另一派會員則針鋒相對。最后由吳稚暉加以調(diào)和,建議注音字母不必標示四聲(或五聲),才暫時平息了這場爭論。詳見王東杰《“代表全國”:20世紀上半葉的國語標準論爭》。不過,與其說吳稚暉的建議解決了爭議,還不如說引發(fā)了更多爭議。正如黎錦熙所說,這就意味著:“傳習國音的人,愛讀什么地方的五聲,便讀什么地方的五聲?!薄?3〕時人將這種主張叫作“國音鄉(xiāng)調(diào)”論。換言之,國語只“統(tǒng)一”到“音”的層次,在“聲”的層次上,則是方音為大。不過這也使很多人擔心:漢語中同音異義字眾多,沒有聲調(diào)標準,“吳”和“武”、“李”和“黎”將如何區(qū)分?勢必造成許多誤會,豈不成為“統(tǒng)一語音的最大窒礙”?對此,吳稚暉的回答是:語言中重要的是“音”不是“聲”。只要“音”能一致,“聲差了一點,于國語統(tǒng)一沒有多少窒礙”。〔54〕

      錢玄同也聲稱:統(tǒng)一聲調(diào),不但“絕對的不可能”,“而且是絕對的非必要的”。因其“純乎是不知不覺,自然而然,從小模擬大人的音調(diào)而成功的”,強要改易,不免造作。他心中的國語本來就是“大同小異”:“大同”的是“音”,“小異”的是“調(diào)”。他主張,各地人說國語,盡可按照本地習慣,廣東用九聲,浙東用八聲,江蘇用七聲,西南用五聲,北方用四聲,“只要彼此對于聲韻讀得相同或極相近,便都是很適用的國語了”?!?5〕在他看來,文意是通過“上下文”區(qū)分的,不靠四聲;更何況同一個聲調(diào),平上去入,各地的讀法也“自來就沒有一定的標準”,可見其并無“實用”價值?!?6〕他當然承認,“五聲的本體”是客觀存在的,不過其態(tài)度是不理:“我也不主張廢棄,也不主張保存,也不主張要用廣東的九聲,也不主張要用北部的四聲,我是完全任其自然的?!薄?7〕

      1922年,高元提出了一種更加激進的論點:聲調(diào)將隨語言發(fā)展而消亡?!?8〕這個看法主要建立在兩個依據(jù)之上,一是所謂“詞類連書”和“復音詞運動”。錢玄同認為,漢語之所以要分聲調(diào),純因單音詞太多之故。隨著白話文推廣,“復音的詞日多,則同音字日少,少之又少,以至于無,則‘四聲的區(qū)別,實在是‘莫須有的。例如‘Chung Hua Min Kuo四音合成的詞,除了‘中華民國以外,絕無他詞亦用此四音,則雖讀‘中華民國為‘種話敏果,決不至誤解,有何妨礙呢?”①黎錦熙也提出:四聲乃是漢字“這種單音字的特別產(chǎn)物”,而國語“要把語言中間的活詞為準”,故至少“單個兒的‘字的四聲”是可以廢除的?!?9〕在技術(shù)上,通過詞匯連寫,上下文的語境作用得以強化,聲調(diào)也自然無用。

      另一個支持因素是進化論。最喜歡講“歷史眼光”的胡適說:

      中國各種方言的比較,可以看出一個很明顯的趨勢:就是由最古的廣州話的九聲逐漸減少到后起的北部西部的四聲(北部雖是古文化的祖墳,但語言卻是新進的晚輩;西部語言更晚)。我們知道這個自然趨勢,便知道國語的有入聲是一種勞而無功的調(diào)和。更進一步,我們可以說,這個趨勢是應該再往前進的,是應該走到四聲完全消滅的地位的?!?0〕

      朱光潛后來說,胡適的證據(jù)其實只能證明聲調(diào)的“簡單化”,而“簡單化”并不就是“零化”?!?1〕不過,沒有多少人意識到這一點。相反,直到1947年還有人聲稱:根據(jù)國語“最近演進的趨勢,以結(jié)合語詞的盛行”,四聲之別已“逐漸混淆而降低其重要性”,表現(xiàn)出“泯滅的傾向”?!?2〕

      不過,新文化運動領袖中也有相反的聲音。傅斯年指出,國語是否應規(guī)定聲調(diào)標準,關(guān)鍵在于怎樣判斷聲調(diào)的性質(zhì):它“是個浮層的現(xiàn)象”,抑或“有影響的成分”?〔63〕對解決此一問題起到關(guān)鍵作用的是劉半農(nóng)1922年完成的《四聲實驗錄》一書。和過去通常采用推論和列舉的方式不同,劉半農(nóng)使用的是語音實驗學的方法。在“科學”的信仰者如吳稚暉看來,這一方法使得問題“渙然冰釋”?!?4〕不過,劉氏的結(jié)論卻與吳稚暉當年的主張正相反對:聲調(diào)乃“是東方語言中的一個特別現(xiàn)象”,絕非贅疣,“斷斷不可忽視”?!?5〕其實,劉半農(nóng)自己也曾是贊同不標聲調(diào)論的,此番以今日之我戰(zhàn)昨日之我,無疑增強了其論點的說服力。

      大約同時,趙元任也坦承:“我看起不注音調(diào)的拼音中國字來,不能當時就念出來像中國字,必定要先猜出來這是某某字然后再敢放心念出來。”②經(jīng)過審慎思考,他最終認定:聲調(diào)是漢語的“一個要素”。在同音字中,聲調(diào)就是“字根”的一部分。這由漢語的特性決定,增加復音詞的方式并不能改變之,而廢除聲調(diào)的后果更是悲劇性的:“我們字根本來沒有西文的富,再不用聲調(diào)只剩了四五百個單音字根了,怎么夠一國的國文用呢?”之后他更把聲調(diào)視為“國語的根本的一部分”。〔66〕

      劉半農(nóng)的觀點剛剛發(fā)表時,錢玄同還不大信服。③但在1925年的一篇文章里,他已經(jīng)轉(zhuǎn)變了立場:“據(jù)我們的研究,聲調(diào)在中國語言中占著很重要的地位,其重要與聲紐韻部相同。凡同聲同韻而不同調(diào)的,在語言上是不認為同音的?!薄?7〕此處的“我們”包括趙元任、林語堂、劉半農(nóng)、汪怡、黎錦熙和錢玄同本人。這一結(jié)論通過他們集體研制的“國語羅馬字”體現(xiàn)出來:和讀音統(tǒng)一會制定的注音字母不同,國語羅馬字明確標示出四聲。以之拼讀國語,乃是“國音國調(diào)”,比之“國音鄉(xiāng)調(diào)”,在國語標準化的道路上邁進了一大步。④

      但與此同時,就有人斷言:“需用國語的社會,在南而不在北”,故“國語鄉(xiāng)音化”恐終不能免。方毅:《國音沿革》,上海:商務印書館,1924年,15頁。注意這里的“在南不在北”一句。國語運動的領袖大多數(shù)是南方人,實際的國語水平多數(shù)并不算好,大概也只能采取“藍青官話”的標準;而這也不僅是一個應用技術(shù)問題,恐怕有意無意地還多少存在一個地方心態(tài)的影響。果然,在整個民國時期,“國音鄉(xiāng)調(diào)”論的擁躉一直存在。國民政府教育部檔案中藏有一份未署名也未標注具體日期(從內(nèi)容看,應在抗戰(zhàn)時期或之后)的油印品,題作《國音鄉(xiāng)調(diào)論》,疑為一熱心推行國語人士所上條陳。文章提出:“國音國調(diào)”固好,“國音鄉(xiāng)調(diào)”卻也不錯:“因為中國字的四聲,某字應屬某聲,早已規(guī)定在一千四五百年前(南北朝齊梁之際),早已統(tǒng)一了二十余省區(qū)的漢語民族”,這叫做“調(diào)類”,“從黑龍江到廣東,都是一致的”;而各地對四聲的實際讀法又各自不同,這叫做“調(diào)值”。調(diào)值雖異,調(diào)類卻“仍舊是整整齊齊,合于一千四五百年前的規(guī)定,不違反全國漢語民族之統(tǒng)一的,所以‘陰陽上去四聲的練習,任何鄉(xiāng)調(diào),都能適用,并無顛倒錯亂,不過遇著入聲字,發(fā)音時特別注意而已”,因而“國音鄉(xiāng)調(diào)”無礙于國語統(tǒng)一?!?8〕此議雖未被采納,但教育部在某些文件中也的確表示,有些情形可以寬大?!秶Z講習課程暫行綱要》(教育部第36622號令)就規(guī)定:鄉(xiāng)民學校可以“酌用國音鄉(xiāng)調(diào)”。見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編印《國語推行重要法令》,1942年1月,8頁。

      吳稚暉也沒有放棄對“藍青官話”式國語的肯定。30年代,一部分左翼文化人提出“大眾語”口號,他立刻表示贊同:

      四百兆大眾一齊懂得的,叫統(tǒng)一語,不是現(xiàn)在第一步急需的大眾語。倷伲也有大眾,阿拉也有大眾。倷伲的大眾,把倷伲的語文合一起來;阿拉的大眾,把阿拉的語文合一起來。倷伲的大眾與阿拉的大眾,有了合一的語文,又互相合一起來。一種的統(tǒng)一語,還讓大眾來造成,是第二步。這恐也不是烏托邦,倷伲與阿拉,現(xiàn)在就常常通話,倷伲亦不倷伲,阿拉亦不阿拉,自有其不正確的藍青官話。藍青官話必是將來的統(tǒng)一語。多帶點北平話,或亦相當,然真要應了陶(行知)先生“最好聽,愿意學”才行。然而英美的英國話,都不能恭照約克省一道同風呀。

      吳稚暉這里涉及的范圍更為廣泛,除了聲調(diào)之外,應該也包括了詞匯等因素在內(nèi)。他抱怨,無論在“政界”還是“學界”,“破壞統(tǒng)一”都被當成“頂大的罪名”,其實,藍青官話并非“破壞統(tǒng)一”,而“一道同風”也不是真正的理想?!?9〕

      盡管吳稚暉反對把語言問題和政治態(tài)度聯(lián)系起來,但這也正好表明,在時人心中,二者無法一刀兩斷。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致力于拉丁化運動的左翼人士為何對聲調(diào)問題如此執(zhí)著。瞿秋白堅持認為,在口語中,聲調(diào)不過就是一個“字節(jié)內(nèi)部的重音”,不但“本身就很模糊”,而且時常發(fā)生變異,并不重要。〔70〕以他為主制訂的中國字拉丁化方案,當然也就不肯標注四聲。胡愈之認為,“廢除了從漢字所遺留下來的四聲”,正是拉丁化運動“比國語運動進步”的地方。〔71〕廢除聲調(diào),自然往“藍青官話”的方向靠攏過去。聶紺弩在1937年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中,對“說腔正調(diào)順的國語”的口號進行了批判:若“統(tǒng)一國語”本身就是“終極目的”,當然“腔越正、調(diào)越順越好”;但若國語統(tǒng)一為的是“使人民獲得一種工具之后,自由地學習和表現(xiàn)”,則“獲得了‘國語就夠了,獲得了所謂藍青官話,也就夠了,什么腔正不正、調(diào)順不順這些瑣屑的事情,用不著過分地苛求”。〔72〕

      然而事實客觀存在,即使左派也無法回避。早在1936年,拉丁化還處在方興未艾階段,就已有人聲明:拉丁化只是“主張不標四聲”,并不是“連四聲的讀法也給廢除了”?!?3〕然而這挽回是無力的:沒有標示,讓人怎么讀?到了1947年,舒風就老實承認,拉丁化號稱“言文一致”,但聲調(diào)就存在于語言中,不標四聲,實際是“把老百姓嘴里要緊的東西給扔了”,搞得“沒腔沒調(diào)兒的,跟外國人說中國話像的”。為了區(qū)別字義,又不得不“想出好些沒遛兒的花著兒來”。結(jié)果呢?老百姓“嘴里有的不許寫出來;沒有的倒得寫,我的天兒!這是給老百姓享福啊還是受罪吶?”〔74〕果不其然,1958年公布的《漢語拼音方案》就不得不倒退回來,再次確立聲調(diào)的地位。

      其實,正如劉半農(nóng)、趙元任等早就指出的,聲調(diào)是漢語的本質(zhì)屬性之一,任何嚴肅的語言學家都不能無視其制約。因此,問題倒不在于國語運動和拉丁化運動最后都不得不做出讓步,引人注目的地方反而是,即使被證明了是一個不切實際的臆想,不標聲調(diào)乃至廢除聲調(diào)的主張仍能找到大批追隨者。其中原因固然很多(比如對西方語言學理論的教條主義理解、政治斗爭的需要等),但也表明,“藍青官話”式的國語統(tǒng)一標準,一直具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未嘗衰退。

      四、文化傳統(tǒng)與國語運動的中國特色

      上述兩種現(xiàn)象提示出,20世紀上半期的中國國語運動中一直存在一個以往被人低估了的思想傾向,那就是對“過度統(tǒng)一”的警覺。借用前引胡適的比喻,或者可以說,它所追求的乃是一種“打了折”的“統(tǒng)一”。關(guān)鍵在于,這些主張的提出者和贊助者,并非身處邊緣的小角色,而都是鼎鼎大名的意見領袖,且多數(shù)都在官方國語和教育機構(gòu)中擔任重要職務,對有關(guān)政策的制定和整個運動的走向具有深遠的影響,決不可等閑視之。

      做個比較就能發(fā)現(xiàn),這兩個現(xiàn)象都可以被視為中國語言民族主義的特色。先來看對于方言的態(tài)度。20年代初教會方面發(fā)布的一份調(diào)查報告指出,無論是“官話流行地區(qū)”還是“南部沿海地區(qū)”,注音字母都受到廣泛贊揚,但離“統(tǒng)一全國的口語”還差得遠。作者并認為:“很可能將注音字母應用于書寫口語而并不廢除原來的口語,這種做法將會受到更廣泛的歡迎?!敝腥A續(xù)行委辦會調(diào)查特委會編:《1901-1920年中國基督教調(diào)查資料》(原名《中華歸主》,修訂版)上卷,蔡詠春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59頁。其實,國語運動本來就沒有“廢除原來的口語”的意思,因此,與其說這段話反映的是中國普通民眾對注音字母的期待,還不如說它所反映的主要是這些來自西方社會的作者們自己的歷史經(jīng)驗和文化假定。

      這一現(xiàn)象也受到西方語言學家的關(guān)注。法國學者海然熱(Claude Hagège)曾激烈指責道:在歐洲,“語言和政治民族主義一直以規(guī)范和改良派自命”,致使“地方語言不斷受打壓”,其后果就是語言的“多樣性被削弱”。但印度和中國則不同,“能夠把極為不同的語言匯合在一起”。〔75〕韓禮德也說:一個語言社團的成員“在不同情形下”同時使用本地方言和標準語的情況,“在中國,甚至德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灿ⅰ?韓禮德:《語言與社會》,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14頁。所謂“語言社團”,指的是“認為自己講的是同一種語言”的“一群人”(同書,7頁)。雖然提到“德國”,但很明顯,在作者看來,中國應是這方面的最佳案例。實際生活中的情形比韓禮德說的還要復雜,金克木就注意到,“中國家庭中有夫婦各講自己方言終身不改的”。見《文化三型·中國四學》,《中國文化老了嗎?》,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264頁。

      能夠說明這一點的,還有一個有趣的例子:海然熱和胡適都曾將語言系統(tǒng)和貨幣系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不過,海然熱的用法帶有一點悲觀性:“權(quán)力對語言完整性有興趣,對多變性感到不舒服。講話方式的多樣性,且不說對于貨幣流通早就構(gòu)成障礙,也意味著思想方法的多樣性?!薄?6〕他的意圖在于批判國家權(quán)力對語言多樣性的宰制,而貨幣在這里扮演的是“統(tǒng)一性”的角色。胡適的論調(diào)就要明朗得多。他主張注音字母必須“添加”能夠反映各地方音的“閏母”。否則,“只有注音字母而沒有閏母,猶如只有金本位而沒有銀和銅來幫助交換”。胡適:《國語文學史》附錄一《國語運動的歷史》(1921年在商務印書館開辦的國語講習所的演說),收入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8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128頁。在這里,貨幣和語言一樣,都是“多元”的??雌饋?,對于胡適來說,語言的多樣性并不構(gòu)成嚴重壓力,乃是理所當然;對于海然熱來說,問題就要嚴峻得多。這里所反映的當然可能只是兩個人批判精神的差異,但從前文可知,其中更重要的恐怕還是系統(tǒng)性的文化區(qū)別。

      再看國語的標準化問題。彼得·伯克指出,在16世紀的意大利和17世紀的法國,人們都非常注意“說話的方式”。在英格蘭、荷蘭、德國,口音都被視為“區(qū)分社會階層的標志”,許多“方言”因此而備受歧視,大家都要努力學習“標準”口音,以便能夠出人頭地。〔77〕和中國不少上層社會人士滿足于“藍青官話”式的國語的態(tài)度對照一下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二者可謂天壤之別。

      近代日本對國語的推行也很嚴格。1947年,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的一份報告提到,在日本殖民時期,很多臺胞都學會了日語,而“日本語是統(tǒng)一的。凡來臺的日本人都能說日本的標準語”。光復之后,“許多祖國的同胞來到臺灣,雖然都是講的國語,但是浙江人講的浙江國語,江蘇人講的江蘇國語,廣東人講的廣東國語,四川人講的四川國語,彼此都不同,甚至于有時候,彼此都聽不懂”,遂使臺胞困惑異常,不知究竟要在這許多“國語”中學習“哪一種”。國語推行委員會不得已提出兩項要求:“在說的方面,我們要能說得跟北平人說話一樣最好。在聽的方面,我們要能聽懂各種大同小異的‘藍青國語才行?!保ㄗ⒁膺@里的“‘藍青國語”一詞。)報告慨嘆:“臺灣同胞對于國語的標準非常重視,竭力追求。這同時也可以顯出內(nèi)地各省同胞又太不注重標準了?!薄杜_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對于教育部招開遠東區(qū)基本教育會議準備會提出關(guān)于中國普遍推行國語教育意見書》,具體時間不詳,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國民政府教育部檔案,檔案號:5—12295。需要注意到,“浙江國語”“江蘇國語”等是其時很常見的說法。比如,陸費逵20年代初主張,推行國語過程中,哪怕是“北京國語、南京國語、湖北國語、四川國語”,都“沒有什么要緊的”(《我對于國音國語的意見》,《陸費逵文選》,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278頁);30年代初的一份文獻,也在肯定意義上使用了“各地的國語”“湖南國語”“廣東國語”一類概念(娟:《作家的方言》,《現(xiàn)代文學評論》第1卷第1期,1931年,2頁)。不過,這里的“藍青國語”四字出自官方文件,分量當然不同。

      其實,臺胞對國語標準的注重,主要還是在日本殖民時期養(yǎng)成的習慣。在中國,“藍青國語”從未被當成一個大麻煩,但與日本比較起來,就相形見絀,使得負責推行國語的官員甚感遺憾,反過來,也將中國人在這方面的心態(tài)特色襯托得更為鮮明。

      值得注意的是,與臺灣的國語官員類似的情緒在吳稚暉1944年的一篇文章里也流露出來。此文的緣起,來自他和時任教育部次長顧毓琇的一段談話。其時顧剛從新疆考察回來,談及那里的國語推行情況,說是“只統(tǒng)一了一個老牌藍青官話”。吳稚暉聞聽,甚感不滿:

      北音的藍青官話,能夠通行,自然慰情聊勝于無。但我們既有了北音老牌藍青官話,又增添了拉丁化的藍青官話(上海讀成香海、張先生變?yōu)榍幌壬?,將來又有維吾爾化的藍青官話、哈薩克化的藍青官話,偉矣哉,藍青官話!倘四強中的三強問我,你們貴國的國音標準何在?則囁囁而對曰:就是官話。倘又追問曰:何為官話?必又覺悟曰:不是十八省千奇百怪的藍青官話,而是北音的老牌藍青官話。有異同否?則又囁囁而對曰:差不多,稍許稍許,略有異同。那末,他不必客氣的批評曰:大約你們什么東西,只有一個“差不多”,還不曾想有一個標準。那末只好低了頭不做聲。

      他為此強調(diào),必須“為我國國文嚴立一標準國音”,以“雪那‘差不多之恥”;而這首先就要求“經(jīng)國之士大夫”,能夠“勉強漸將藍青官話,改習標準音”。〔78〕

      吳稚暉此處的態(tài)度與他平素的主張不同。這和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的文件一起,提示出40年代中后期官方在國語標準化問題上所持態(tài)度的變化。細讀這些材料,不難發(fā)現(xiàn)其原因所在:這些言論主要針對的乃是國民黨和國民政府統(tǒng)治極不穩(wěn)固的地區(qū),如新疆、臺灣及中共勢力范圍(從“拉丁化的藍青官話”一語可以看出);又值抗戰(zhàn)和內(nèi)戰(zhàn)時期,官方尤感強化統(tǒng)一意識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同時,吳稚暉所設想的“三強”問難情節(jié)提示,這里還有一個國際形象的考慮。他似乎認為,中國的語言統(tǒng)一(實際并不限于語言)程度與“四強”之一的國際地位不相匹配。這雖是吳稚暉的揣想,卻也再次表明,中外對于國語標準的認識確有寬嚴之異。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些特色?我們前邊的論述已大略涉及了某些內(nèi)容,其中的一個要點在于,國語運動的推動者大都是新文化人,對任何“定于一尊”的價值都懷有深刻的疑慮,他們對方言地位的維護,是同保護個性和文化多元性的考慮分不開的。不過,除了這項新的思想因素之外,傳統(tǒng)中國的某些社會和文化取向也對此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具體則又可以分作三個要點,一是文和語的關(guān)系,二是官話和方言的相對地位問題,三是社會倫理觀。

      周有光曾說:“中國原來只有‘文的概念,沒有‘語的概念。講話是可以隨便講的?!畤Z是到了民國才提倡的,而且當時大多數(shù)人都不重視國語,以為重‘文輕‘語是當然的?!薄?9〕這段話雖有若干不盡準確之處,但仍為我們理解國語運動中的“不統(tǒng)一主義”提供了一條線索。沒錯,“重文輕語”確是中國的一個傳統(tǒng)這一傾向至遲可以追溯到秦漢時期,參看繆鉞《六朝人之言談》,《繆鉞全集》第1卷下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332頁。,它的表現(xiàn)之一即是對口語表達的相對放任,也就是周有光所說的“講話隨便”。當然也不是完全不顧,不過,受到關(guān)注的主要是跟讀書有關(guān)的“字音”,而非說話的“語音”。根據(jù)趙元任的研究:在過去,“多數(shù)受教育的人”要學官話,都是“從說官話(或者學過官話)的人那兒揀一點兒,或者從《紅樓夢》之類的官話小說里頭采用些詞匯,并不想改變讀音”?!?0〕此處的“讀音”,確切地說乃是“語音”。在科舉時代,字音直接關(guān)系讀書(寫詩“出韻”是個大麻煩),但怎么說話,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個傾向與西方同樣悠久的重視(口頭)語言的傳統(tǒng)形成了鮮明對比。①不過,晚清以來,隨著西學霸權(quán)的建立,“重文輕語”的傾向也受到了激烈批評,各種語文革新運動(切音字運動、白話文運動、國語運動、拉丁化運動等),都把提升語言地位當作重要目標。②然而,根據(jù)周有光的觀察,在民國時期,“重文輕語”的傾向不但沒有消失,還直接影響了國語運動的成效。在日常生活中,多數(shù)人并不愿改說國語,其中不少還是吳稚暉所謂“經(jīng)國之士大夫”;學國語的時候,也多少沿用了過去人學官話的習慣。③“藍青國語”的提法,便是這一傳統(tǒng)慣性思維所致。

      20世紀中國的語文革新運動,同時在文字、文體和語言三個層面展開。從社會反響看,文字改革所遇阻力最大,文體改革雖激起了強烈反對而大體成功,國語統(tǒng)一的觀念則幾乎毫無阻力就被普遍接受,社會認同程度之高,居于三者之首。④因此,周有光說民國時期“大多數(shù)人都不重視國語”,似乎是很可怪的議論;不過,本文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表明,這番觀察并非全無依據(jù)。此處其實涉及兩個不同層次的問題:在思想上,人們對國語統(tǒng)一表現(xiàn)出高度認同;但在實踐中,又多少視之為無關(guān)緊要之務。實際上,這三個層面的改革,所引發(fā)的社會反響之所以不同,恰好就和“重文輕語”的心態(tài)分不開:文字改革要在文化的核心地帶開刀,當然難以為人接受;語言則本來就不受重視,要接受新觀念就容易得多,可是真要改變慣習,也還是困難重重。國語運動對“雙語”制的肯定,就根植于這一復雜的文化心理土壤。

      長期的“書同文”傳統(tǒng)使得各地讀書人能夠共享同一種書面溝通工具,語言統(tǒng)一就顯得不那么緊迫了。⑤同時,“重文”傾向也在客觀上減弱了漢語的分殊程度,又進一步降低了“語言標準化”的迫切性。胡以魯就注意到:中國人以“文字文學為語言之標準”,加上漢字本身“木強難變”,故“雖有方言之變化,亦勉力歸納之于文字范圍之中”。因此,相對于西方各種語言來說,漢語方言的分化并不嚴重。⑥錢穆亦認為,漢字聚合形、音、義于一體,不光超越了語言的繁雜多變,也約束了語言的分化歧出:方言俗語雖“時時新生”,卻始終不離“雅文通義”。方言雅語相互對流,遂亦彼此趨近?!肮手袊淖殖D芟诜窖?,冶諸一爐”;以“文字”為樞紐,不同方言之間亦可相為“通解”?!?1〕

      事實上,國語統(tǒng)一的基本方針——由“字音”統(tǒng)一“語音”——就建立在這一認知的基礎上。⑦作為此項方針的主要擬定人和積極倡導者,吳稚暉指出:“舊時全國各地之人”,之所以“皆能略說‘藍青(不純粹)官話”,都是因為“各地讀書之音,與說話之音,大部分不同”的緣故?!白x書之音,多自認之為官音,并以為是中州音等等。故用其讀書之音說官話,各自以為所說之藍青官話,可以勉強互相了解”。只是因為沒有“劃一之符號”的“拘束”,致使“各地自讀差別之讀書音,各說其差別之藍青官話”,互相還是“有或多或少的不了解”。有了注音符號便不同了,“在小學國文讀本上,注了劃一之北平音,至長大時,各把小學讀本之音,說其改良的北平藍青官話,比起方音的藍青官話來,其了解的程度,必能大大的接近”。〔82〕一面承認“方言的藍青官話”只能使人“勉強互相了解”,一面暗示國語其實就是“改良的北平藍青官話”。換言之,“方言的藍青官話”為國語提供了一個基礎,它雖接近“方言”,又能部分“一致”,因其本身即是與“說話音”不同的“讀書音”之故。

      這也是官方國語運動所秉承的原則。國語推行委員會1946年度國語教育計劃書說:“我國方音復雜,而過去讀書音頗能一致,各地能說普通話者,讀書音一致之賜也”。因此,今日“為求達到國語統(tǒng)一之目標”,也“宜先從讀音統(tǒng)一入手”。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普通話”三字,在初稿里就寫作“藍青官話”?!皣Z推行委員會推進國語教育計劃”(稿),具體時間不詳,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國民政府教育部檔案,檔案號:5—12295。

      重文輕語的傳統(tǒng),也造成了方言和方言文學的不同命運。根據(jù)本文的論點,國語運動對方言的態(tài)度基本是寬容與肯定的。40年代的政策確實有些收緊,特別是閩、粵、臺地區(qū)。臺灣光復之后的國語運動執(zhí)行得最為嚴格,不少學校甚至針對學生“說臺灣話”,規(guī)定了各種嚴苛的懲罰制度(材料甚多,如鄭培凱在《國語的困境》一文里的一些回憶,收入《樹倒猢猻散之后》,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8年,158頁)。1953年1月,胡適在臺北《國語日報》歡迎會上,曾對于臺灣推行國語過程中的一些現(xiàn)象提出了委婉批評,重申其一貫主張:“由公家學校出來的兒童,可以用國語說話,聽得懂國語,看得懂國語,并能用國語就行了。兒童回到家里,講他的方言,……沒有法子禁止的,而且不應該禁止”。同時,“不要太嚴格,不一定要說北京話。不一定要讀某一種音,才是標準的國語。發(fā)音,也不必要求太嚴格?!保êm:《提倡拼音字》,《胡適文集》第12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61頁)。但也有人注意到,這些帶有歧視性的政策主要針對的乃是“臺語”。周志文回憶說:“我們讀初中的時候,老師以外省人居多,外省人雖然說的不是‘臺語,但南腔北調(diào),并不好懂,譬如江西話、湖南話、浙江話,還有廣東話福建話,其實也都是‘方言,不過那種方言好像不在取締之例?!保ā墩f國語》,《萬象》第11卷第11期,2009年11月,88頁。)拋開這里的政治背景,作者指出的現(xiàn)象表明,與其說國語壓制了“方言”,不如說它壓制的是“某些方言”。主要的分界線不在“國語”與“方言”,而是“國語”加上某些“方言”為一邊,另一些“方言”為另一邊。實際上,金岳霖就曾注意到說:“在清末民初,方言問題相當大。一般地說,福建人或廣東人學北京話學得最好。發(fā)音相近的反而成績差些。從前曾有流行的話,說‘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山東人說北京話?!保ā督鹪懒氐幕貞洝?,劉培育主編:《金岳霖的回憶與回憶金岳霖》,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5年,36頁。)然而,山東話卻很少成為國語運動打擊的對象。這和過去大多數(shù)論者的觀點大相徑庭,而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既往研究更重視考察方言文學,而本文關(guān)注的則以方言為主。換言之,這里的關(guān)鍵仍是“文”和“語”的不同:盡管有胡適、錢玄同等新文化領袖的贊賞,方言文學卻始終沒有取得重大成就,其主因倒不在官方或精英階級的打壓,更多的還是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中國的方言文學一向不發(fā)達,并非20世紀所特有。要解釋這一現(xiàn)象,必須注意“文”和“語”是怎樣互動的:在中國,“書同文”與“言異音”向來并行不悖,而且互為因果:“言異音”的存在,凸顯了“書同文”的重要;“書同文”的成就,也降低了“言異音”的困擾。因此,方言文學沒有獲得太大發(fā)展,并非國語運動宰制的結(jié)果;相反,若把目光轉(zhuǎn)向真正的口語層面,我們可以看到,直到20世紀的絕大多數(shù)時段,方言都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了活力。與此相類,盡管拉丁化運動大力提倡方言拉丁化,可實際最受歡迎的還是北方話拉丁化。陳原1935年觀察到:“到現(xiàn)在為止,只有拉丁化中國北方話方案被普遍地應用著?!保ā独』瘯鴪蠼榻B》,《陳原語言學論著》第3卷,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82年,50頁。)周有光晚年也證實:上海雖然開辦了上海拉丁化培訓班,“結(jié)果呢,多數(shù)人愿意學北方話……學上海話拉丁化的人很少”(《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268頁)。要注意的是,這里涉及的層面實際上也是“文”,而非“語”。

      值得注意的第二點是,根據(jù)語言民族主義的標準版本,國語和方言是有等級差異的;但中國因有“輕語”的傳統(tǒng),對語言的社會等級并未予以過多關(guān)注(不是沒有)。趙元任說:“在有皇帝的年代,掌握官話只是一種方便,并不能提高身價;用南方口音說話,主要是不方便,并沒有什么難為情的地方?!壁w元任:《什么是正確的漢語》,《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837頁。類似的描述又見其《北京口語語法》,李榮編譯,北京:開明書店,1952年,7頁。事實上,在不少情形下,說官話倒有可能是丟人的事。乾隆時期成書的《笑林廣記》,就頗有幾則是嘲笑說官話的,其中一條的評論極為辛辣:“這樣官話,只好嚇你親爺罷了?!薄?3〕清末社會諷刺小說《學究新談》中,描寫了一位保守而“巧詐”的反面人物鄔孟華,因為“在外作客久了”,“居然”把自己的鄉(xiāng)音都“改得過來”,說得滿口官話。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一位“留學美洲的女學生”沈太太,她的生活方式“處處和鄉(xiāng)風不同”:“自由結(jié)婚”,“西裝大腳”,然而“倒能說一口杭州話”?!?4〕

      不少上流社會中的人士對官話的評價很低。趙元任指出:明清以來,一般都認為“中部和南部方言”保存了更多更純正的古典語言現(xiàn)象,(北方)官話則喪失了這些特點?!?5〕趙家人就“總覺得”官話“只是日常的隨便說話”,不能用來“念古書作詩文”。至于趙元任本人,則因說得來一口流利的北京話,而被哥哥譏笑為“學老媽子說話的聲音”?!?6〕跟傅斯年同病相憐,不同的只是趙元任并未放棄。傅、趙兩家雖然籍貫一北一南,但都出身世家,秉承的文化價值觀是一樣的。官話形象如此,被當作其后身的國語,也不免池魚之殃。

      反之,方言的地位也不低。前邊講過,中國的書寫傳統(tǒng)要求力避土語,但即使如此,也有一些重要例外。首先,按照“禮失求諸野”的原則,許多土語乃是雅言的流變或訛變,如同清末文廷式所云:“各處方音不同,要皆有合于古?!薄?7〕由此,“俗”“雅”之別不過是時間先后的差異,而非本質(zhì)的不同。胡適留學時研究過“的”字的來源,以為其“或竟為最古之字亦未可知”,并由此想及:“吾人所謂俗者,不過一種無根據(jù)之惡感,蔽于積俗,而不知其非耳?!薄?8〕這里已經(jīng)可以看出后來白話文運動的基本思路了。其次,很多人都注意到,儒家經(jīng)典中就包含了當時的不少方言。清人俞正燮云:“經(jīng)史多有方言,學者貴知之,然必立一雅言為之準,而后方言可附類而通也?!薄?9〕劉熙載也說:“觀《左氏》、《公羊》載方言,則知古人之音,亦不能有俗無雅。惟不以俗者入于詩歌”,故“論韻必以雅為歸極”?!?0〕雖然都強調(diào)以“雅”齊“俗”的必要,但也都指出了“雅”中有“俗”的事實這一思路在現(xiàn)代仍有不少追隨者,如何格恩《說文里所見的方言》(《嶺南學報》第3卷第2期,1934年,110-136頁);郭豫才《說文方言迻錄后記》(《河南博物館館刊》1936年第4期,1-10頁;第5期,1-7頁)等。,而方言亦在無形中被授予了一個高貴出身。

      在傳統(tǒng)社會倫理觀中,方言更被賦予一種非常積極的象征意義。此處隨手舉兩條清代四川的方志材料加以說明。同治《新繁縣志》稱,當?shù)馗魇∫泼窈蟠氨揉彾?,望衡對宇”,各行其俗,“楚則楚,秦則秦,吳則吳,粵則粵。強而習之,不能也,曰‘吾祖若宗未之見也。操土音者不相嗤也,曰‘吾子若孫不能忘也?!薄?1〕光緒《廣安州新志》載,州人敬祖,“遠祖條約,不忘其本;原籍言語,必從其初。偶遷囿于方隅,習為他語者,族老必斥曰:賣祖宗”。〔92〕

      在宗法社會里,“賣祖宗”乃是極大罪惡,不守“土音”的后果可想而知。此中一個基本價值取向是“不忘本”。對古人來說,一個人能夠放棄祖宗相傳的方言,改習“他語”,還有什么壞事是做不出來的?因此,不廢方言不只是社交需要,更攸關(guān)道德抉擇。袁枚記清初名臣史貽直罷官歸鄉(xiāng)后,“里中負蓑笠者,見公鄉(xiāng)音如故,姻睦有加,咸傱傱奔趨,來看真宰相”。〔93〕游子歸來,能否“鄉(xiāng)音如故”,成為判別品行高下的首要指標。前文所舉《學究新談》里的鄔孟華和沈太太,就在這方面形成了一個鮮明對比。作者的言外之意非常清楚:真正的維新之士絕不會“忘本”,而守舊之徒未必真正淳樸。這些細節(jié)不動聲色地將語言和道德之間的對應關(guān)系傳達出來。

      實際上,整個20世紀的大部分時段里,即使是新派人物,也大都信守奉行著這個準則。趙元任留學歸國,遇到小學時候的老師呂思勉,立刻改口說常州話:“我本來跟他說常州話,要是跟他說國語,覺得不恭敬似的?!薄?4〕這和傅振倫的表現(xiàn)一樣,都體現(xiàn)了同一種情感教養(yǎng)。

      因此,傳統(tǒng)文化與社會倫理觀中的某些取向,有助于方言獲得一種較高的評價。這提示我們,中國國語運動中的“不統(tǒng)一主義”,絕非無因而至;要理解它們的起源與意義,必須把考察視線放得更長。這樣,我們才能注意到,“傳統(tǒng)”早已透過無形的文化心態(tài)和社會禮儀,大幅滲透到這個自覺追求“現(xiàn)代性”的運動中,并成為其內(nèi)部制約性的一部分,造成了中國語言民族主義的復雜與張力。

      余論

      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尤其是21世紀以來,中國的語言狀況發(fā)生了一個令人憂慮的變化:普通話迅速普及,方言的領地急劇縮小。盡管缺乏精確的調(diào)查數(shù)據(jù),但可以肯定的是,在90年代之后出生的城市兒童里,會講方言的人數(shù)越來越少。在未來一段時間內(nèi),我們有可能要面對許多漢語方言漸趨消滅的危險。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因素,大致包括改革開放之后的大規(guī)模社會流動、廣播電視等新聞媒體的迅速普及、學校教育的進一步制度化等等。

      可是,我們不能據(jù)此結(jié)果反推上溯,認定國語運動自始就懷有類似意圖。本文希望證明的毋寧相反:國語運動的宗旨主要還是推廣國語,并沒有壓制或消滅方言之意,甚至對國語的“標準化”也不夠熱衷。一句話,在它看來,國語既非“唯一的”,也不是“對所有人皆是同一的”。盡管它一開始就打出了“語言統(tǒng)一”的口號,但確切來說,其真實的意思乃是“統(tǒng)一的語言”,而非“語言的統(tǒng)一”。當然,我們這樣說,并不是要否認國語運動和國家政治統(tǒng)一之間的連帶關(guān)系,或者否認20世紀中國的社會與文化生活具有權(quán)力集中化和泛政治化的趨勢。從一些具體事例看來,國語統(tǒng)一本身的確帶有很強的政治性,但它并不隨時都是政治的一部分,更不一定和中央集權(quán)的政治體制相配合,相反,那批積極推動國語運動的新文化人乃至具有官方身份的領導人如吳稚暉等,對于防止國語的“集權(quán)化”都有著清楚的自覺。盡管廣東、福建、臺灣的事例似乎為國語運動的“國家宰制論”提供了強有力的例證,但仔細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這里更多地體現(xiàn)出某一具體時空條件下的權(quán)力架構(gòu)的影響(這些地區(qū)恰好屬于政治上的反叛一方),其中并不存在任何必然性,也不是所有地區(qū)都能觀察到類似的現(xiàn)象。實際上,正是政治生活中的某些具體變化才將語言維度的政治性分外凸現(xiàn)出來。因此,它提示我們,在政治日趨集中化的同時,20世紀的中國史還存在著許多異質(zhì)空間。

      國語運動對方言地位的維持,是諸種合力的結(jié)果,既有技術(shù)性方面的理由,也有從現(xiàn)代政治理念出發(fā)的考慮,又和特定時期社會場景的分類系統(tǒng)有關(guān)。不過,本文更關(guān)注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取向和社會倫理觀的影響。它們并不像前邊這些因素那樣明顯可見,即使是當事人也未必就有清醒自覺(他們更可能是在不知不覺中傳承了這些價值取向);但也正是這些因素,將中國國語運動的獨特思路彰顯出來。

      中國國語運動中的“不統(tǒng)一主義”,不但與歐洲的語言民族主義大相徑庭,也展示了中國和二戰(zhàn)之后崛起的諸多“新興國家”的差異,盡管它們都屬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所謂民族主義浪潮的“最后一波”。①美國人類學家格爾茲(Clifford Geertz)曾在一篇名文中指出,“新興國家”所面臨的基本文化矛盾,就是“原生情感與公民情感的直接沖突”,以及“原生性認同和國民性認同”之間的“直接沖突”。中國當然也有此類矛盾,但在很長時間里,家庭、鄉(xiāng)里這樣一些場所,依然是得到廣泛尊重的情感和價值根源。至少從語言角度看,建立在地方、家庭基礎上的“原生認同”,和國語所代表的“國民性認同”,被認為可以共存互助,倒很接近格爾茲理想中的制度:“并不要求簡單地用國家紐帶和國家認同取代原生性紐帶和原生性認同”,而是“調(diào)整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以維持二者順利活動的空間?!?5〕

      故此,國語運動也提示了中國民族主義運動中一些鮮少受到關(guān)注的面相。我們應如何更好地理解這些現(xiàn)象的由來?此處顯然無法做詳細展開,只能略做引論,簡單地說,我們必須注意到,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在其中起著非常核心的作用。

      無論跟歐洲國家還是“新興國家”相比,中國的特色都在于它的長期統(tǒng)一性,盡管這“統(tǒng)一”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限制,但作為一種價值取向,卻長期占據(jù)思想的主導地位,猶如鐵路扳道器一般,將整個歷史實踐維持在朝向“統(tǒng)一”的方向(“分裂”時期也不例外)。在此過程中,由文字、經(jīng)典和儒家思想等承載的“精英”文化傳統(tǒng),起到了基本粘合劑的作用。與此同時,廣土眾民又使得國家不得不將統(tǒng)一維持在一個相對疏松的水平,為地方預留下不小的自主空間。《禮記·王制》篇所云“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是我們理解這一現(xiàn)象的重要線索:“教”與“政”是“一”,“俗”和“宜”是“多”。這樣,就形成了一個“一”“多”并在、“一”中有“多”、“多”不礙“一”、“一”“多”對流的結(jié)構(gòu)(這當然不是說,“移風易俗”的思想乃至舉措就完全不存在了)。用許倬云先生的話說,從“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看,傳統(tǒng)中國“不是一個‘society,而是‘communities”?!?6〕所謂“統(tǒng)一”,實際上指的是由眾多“地方”構(gòu)成的政治和文化生活的“共同體”。這不只是一個政治文化的結(jié)構(gòu),也同樣體現(xiàn)在語言文字方面:盡管文“重”語“輕”,但在日常生活中,紛繁的“語”和統(tǒng)一的“文”卻長期各司其職,并行不悖。有意思的是,這在一定程度上,卻恰好得益于人們對“語”的輕視:在方志中,方言往往被放在“風俗”門類,正是屬于“不易”(至少是“不必易”)的對象。

      姚大力教授指出:在轉(zhuǎn)向“民族國家”的過程中,中國基本完整承繼了“帝國”的版圖,而不像其他許多“帝國”一樣,分裂成為多個國家?!?7〕那么,這是否也意味著,“帝國”時代的某些政治和文化特征,在中國走向“現(xiàn)代國家”的路途上,提供了一些獨特的條件?這給了中國的民族國家建構(gòu)運動以什么樣的影響?本文希望通過語言文化史的考察,提醒我們,在學界通常關(guān)注的權(quán)力集中化的走向之外,現(xiàn)代中國還存在著一種“疏松統(tǒng)一”的可能。對此,本文所揭開的也許只是冰山一角,而更多的認知還有待于進一步探索。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隨著眾多方言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逐漸淡化,中國文化內(nèi)部的多元性也將大為削弱,這必將導致中國人用來構(gòu)建人生意義的資源日益貧乏。怎樣保持傳統(tǒng)中蘊含的真正活力,以防范過度“現(xiàn)代化”帶來的困局,是我們今天不得不直面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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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許麗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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