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
在當下流行的中國當代文學史著作中,1985年被看成是新潮滾滾的一年。這一年前后,在“尋根文學”蓬勃興起的同時,劉索拉、徐星、殘雪、馬原、洪峰、扎西達娃等一批青年作家集中亮相,他們的創(chuàng)作一方面承接著20世紀80年代初一些作家現(xiàn)代派技法的嘗試,一方面又從精神世界努力地走向現(xiàn)代主義。正如吳亮對他們的描述:“他們觸及了新的精神層次、提供了新的經(jīng)驗,展示了新的敘述形式”,“一九八五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以它的非凡實跡中斷了我的理論夢想,它向我預告了一種文學的現(xiàn)代運動正悄悄地到來,而所有關在屋子里的理論玄想都將經(jīng)受它的沖擊”①。它意味著中國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走向了一個新的高度,并由此開啟了中國當代文學一個別樣的局面。然而,同樣在這一年前后,三部如今已被遺忘的短篇小說及其引發(fā)的爭論卻提示著我們,在文學史的敘述之下,人們對“文學新潮”給予了足夠的關注,卻忽略非常重要的東西,甚至是中斷了對一些重大問題的探討,使變革時期主要的時代矛盾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一
面對發(fā)生于80年代農村的經(jīng)濟、文化變革,文學史可能會談到何士光的《鄉(xiāng)場上》,談到從來直不起腰來的馮幺爸如何在土地承包和市場開放之后挺直了腰桿;也可能講到蔣子龍的《燕趙悲歌》和武耕新的“壯骨法”;或者是賈平凹的《小月前本》《臘月·正月》,那些普通人在社會環(huán)境變換之中觀念的沖突與變化。這些作品反映著改革開放給農民帶來的益處,反映著改革時代的步伐,但在這整齊劃一的頌歌和凱歌中,有一個疑問是應該存在的:在那個年代,社會是否存在更尖銳、更復雜、關乎歷史恩怨與現(xiàn)實權益的矛盾?作家們是否因此而面臨著種種矛盾和困惑?
1985年,吳雪惱的《主人》②和王洲貴的《水與火的交融》③分別發(fā)表于《鴨綠江》和《朔方》;1986年,馬本昌的《不平靜的柳河渡》④發(fā)表于《青年作家》。三部小說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一個社會切實存在的題材: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隨著農村經(jīng)濟政策的調整,原本被剝奪了種種權利的地主分子及其后代獲得了經(jīng)濟、政治上的“翻身”,這種社會生活秩序的變動甚至是社會角色的互換,帶來了怎樣的結果,在人們內心引起了怎樣的波動。
《主人》中,原大隊黨支部書記巴咸天蒙蒙亮就爬起來,整理好犁軛、牛纜,打算按照合同去別人的責任田里干活了??墒恰霸┘衣氛?,雇他干活的恰恰是自己的祖輩、父輩都為之打過工的地主花提的長孫長甲。而這個長甲,偏偏又曾在他手里犯下了“破壞農業(yè)學大寨”的罪,被送去勞改過五年。原來的領導者與專政對象,如今成了雇工與雇主,生活中發(fā)生的這種變化,人們將怎樣面對?在王洲貴的小說《水與火的交融》里,第一句就是:“我真的要到地主家里去當雇工嗎?”發(fā)問的是原“貧協(xié)”組長王登強。王登強十七歲就給地主陳有德扛長工,后來世事大變,陳有德被打翻在地,成了專政對象,可沒想到“四人幫”倒臺之后,政策又變了,“地主分子全摘了帽子,成了社員、公民,和貧下中農一樣了”?,F(xiàn)如今,要從鄉(xiāng)政府領救濟款的王登強突然被陳有德的兒子陳自強邀請到自家奶牛場“工作”,去還是不去?《不平靜的柳河渡》敘述的故事開始于1948年的秋天,保長秦萬貴被判死刑。就在即將槍決的那一刻,他的小老婆抱著一個嬰兒喊道:“當家的,給娃兒起個名再走……”秦萬貴咬牙切齒地沖女人說:“勾踐,這小子就叫勾踐!”時光一晃就到了1985年,萬元戶秦勾踐騎著嶄新的摩托車去縣委招待所參加一個重要會議。不久,他不但迎娶了當年槍斃他爹的村長石二爺?shù)牡芟?,而且決定競選村長。那么,一個是從前偽保長的兒子,如今的專業(yè)戶萬元戶秦勾踐,一個是老村長石二爺?shù)闹蹲?,如今的泥瓦匠石虎——“你說,選誰個呢?”
三部小說幾乎秉持著相同的敘述邏輯與情節(jié)走向。如果說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農村經(jīng)濟政策調整使小說中的人物關系和權力秩序發(fā)生了變化的話,他們的“前世恩怨”則使矛盾在所難免。
無一例外,階級出身依然是這些小說展開故事的前提。巴咸承認,“自己家跟長甲家,確也很有一番階級的仇恨在,雖然對方的祖輩父輩還沒有把自己的祖輩父輩逼到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地步,但血汗確實讓他們榨干了,據(jù)阿普(爺爺)和阿爸的追憶,花提那家人對待長工短工的確下得狠心的”。陳有德也是一個厲害地主,懂農活,還親自勞動,把長工們使得團團轉。王登強記憶里,有次頂撞了陳有德,結結實實挨了兩個耳光,還要磕頭認罪。當然,這種階級的仇恨也不是單方面的。土改之后,無論花提、長甲還是陳有德都成了專政對象。長甲油滑,不修人造平原,搞起地下包工隊,因為“一個個發(fā)了大財,惹得全大隊人眼紅不已,影響極為惡劣”,于是巴咸“趁著那一股風把他卷進了班房”,一判就是五年。王登強堅信已經(jīng)接受改造的陳有德“人還在,心不死”,不但時時監(jiān)視,認定生產隊病死的耕牛是因為陳有德投毒,而且向組織建議把他調到掏糞組,又臟又累也不可能搞什么破壞。秦勾踐就更不必說,與石二爺有殺父之仇,又眼看著母親被民兵連長侮辱之后吊死在屋檐下。由此可以看到,在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階級矛盾在具體的政治斗爭里被以一種個體的、私人恩怨的方式不斷激化、積累,在一個階級的政治訴求中,相當比例地裹挾著“趨勢”“眼紅”等公報私仇的極端解決方式。在此,即便拋開抽象的階級矛盾,僅憑“前世恩怨”,就足以使“兩個陣營”的沖突難以化解。
同時,長甲、秦勾踐們經(jīng)濟上的崛起與政治地位的翻身又被賦予了張狂、挑釁、陰謀詭計、伺機報復的色彩。原本只給工錢而不供飯食的長甲見是巴咸受雇,一定要親自背了酒菜,“帶著一種微妙的、主人的優(yōu)越感去欣賞他的上司和往日的對頭怎樣屈節(jié)于錢財之下,為他揮汗效勞”;羞辱過巴咸之后更是得意地貼出“昔日世態(tài)炎涼磕頭燒香總無益,今朝政策英明見官不拜又何妨”的對聯(lián)。變成萬元戶的秦勾踐不從城里調農機,硬是花高價雇人犁地,要的就是看他們“早些年一直拿勾踐當豬尿泡踩,如今呢,卻為幾張大票子賣苦力”;他一個三十七歲的萬元戶,一定要娶石二爺四十四歲帶著三個娃守寡的弟媳,要在柳河渡人“驚愕的、困惑的、難堪的、惱火的”目光下,把娶親的鞭炮在石家門樓前放得驚天動地。在此,我們必須承認人在特定時機的微妙心理,但三部小說同時以近乎夸張的方式來描寫長甲等人“今生得勢”時的扭曲嘴臉卻不僅僅是巧合。按理說,長甲等人作為新時期經(jīng)濟建設的重要力量,可能更需要某種正面的描寫,但因為他們階級出身難以抹除的烙印和“變天”式的發(fā)家歷程,小說顯然更傾向于以道德的劣勢和人格的缺陷來消解其形象,將他們從合乎國家政策順應時代潮流的道理層面的認可推向讀者情感層面的拒斥。這不但迎合階級出身論最基本的形象預設,而且為小說最后的轉折埋下了伏筆。
事實證明,三篇小說的結局完全處于意料之中。當長甲妄想以廣散錢財來制造自己“莊嚴又慈善”的形象反被“吃大戶”時,他還得去求巴咸。而這時的巴咸,不再是長甲的雇工,而是他的支書,可以幫他“上縣、上州、上省”打官司。巴咸的一句話很重要:“我是這里的主人?!边@是長甲必須接受的現(xiàn)實。王登強在陳有德的羞辱下掄起了巴掌,雖然通過調解實現(xiàn)了“水與火的交融”,但小說最后領獎金、穿西裝、坐飛機、接受外國記者采訪的只有這個當年的“貧協(xié)”組長。同樣,試圖以金錢賄選的秦勾踐最終落敗,當他不知所措的時候,邁著穩(wěn)健步伐走來的是石二爺:“咱村的爺們不稀罕這個,稀罕的是這里的四兩肉!”——巴掌當然是拍在石二爺自己的胸膛上。
不難看出,面對農村經(jīng)濟結構的調整帶來的現(xiàn)實狀況,作家們及時地做出了反應,并且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重要問題。但是,我們從中也能發(fā)現(xiàn)作家們在處理這一系列現(xiàn)實經(jīng)驗時的搖擺、含糊,發(fā)現(xiàn)長期以來階級原則至上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根深蒂固的影響,發(fā)現(xiàn)他們對金錢與權力、經(jīng)濟與政治關系的簡單理解。由此我們也可以進一步發(fā)現(xiàn),時至80年代中期,人們在那場經(jīng)濟秩序與權力秩序的大變革之中,在那些錯綜復雜的利益沖突與價值觀博弈之中,依然對一個未知的前景表現(xiàn)出來自政治與文化等多個層面的遲疑、期待、迷茫和焦慮。
二
三篇小說發(fā)表之后,引起了評論界比較激烈的爭論。《鴨綠江》連續(xù)五期開辟專欄,討論《主人》及其反映的問題;《作品與爭鳴》于1985年第6期轉載了《主人》并刊發(fā)了一系列爭鳴文章;《朔方》雜志于當年第7期開始組織了對《水與火的交融》的系列評論;甚至到了1987年下半年,仍然有文章就三部作品的題材問題進行著討論。如果說作家們面對改革開放之后農村經(jīng)濟與權力秩序的變革有意無意流露出他們的搖擺與含糊的話,那么評論家們則并不掩飾他們的態(tài)度與立場,試圖通過闡釋與爭論使作品中的一系列問題明確起來。
如何看待農村經(jīng)濟改革帶來的社會秩序調整和角色互換,構成了評論者們最主要的分歧。有人認為,這種讓黨的干部給地富分子及其后代打工的描寫無疑是一筆新的“變天賬”;但也有人認為,作家對這一主題的選擇展示了新時期農村現(xiàn)實生活的一個特定場景,書寫著人與人之間的嶄新關系,揭示著改革中出現(xiàn)的新矛盾、新問題。
中耀在《寫什么人、怎樣寫?——對〈主人〉的思索》⑤中說:“我看這是地道的‘反攻倒算,雖然‘文化大革命完全應當徹底否定,但是那時常用的‘一語泄露天機‘打著紅旗反紅旗這兩句話用在這里是合適的?!彼J為斗爭地富的記憶依然在長甲身上發(fā)生著作用,這是他的“階級根源”,文學創(chuàng)作要對這樣的人物有足夠的警惕和充分的認識:“今天,文藝界要徹底反‘左,要‘百花齊放,但是我們寫什么樣的人物?怎樣寫這些人物?這是每一個作者要認真思考的,象長甲這樣人物,不能讓他們打著‘縱橫自由的牌子為所欲為。按社會主義原則,被批判的人物始終應處于被批判的地位。”與此同時,賈捷在《關于〈水與火的交融〉》⑥中認為:“他(陳自強)是一個脫離了歷史并必然脫離現(xiàn)實社會的人。這樣的人在思想上對社會發(fā)展所作的錯誤判斷,使之變成了一個用純粹的農民意識去占卜歷史命運的預言家——他以為社會上階級消滅了,就等于商品生產的資本主義性質便消失了;為發(fā)展社會主義生產力而在一定程度和一定階段上鼓勵個體商品因素,就等于這種歷史現(xiàn)象永恒化了?!端钒褌€體農民的暫時感覺當成民族的歷史思維,陳自強把他的現(xiàn)狀當成人類永恒的未來?!睘榇?,對于長甲、陳自強、秦勾踐等為代表的非國有經(jīng)濟形式的出現(xiàn),賈捷堅信“國家企業(yè)與陳自強這種個體‘企業(yè)之間存在一個無法抹殺的區(qū)別”,“既不能由陳自強濫用的‘現(xiàn)代化企業(yè)、‘企業(yè)管理者之類以假亂真的虛訛與國家的企業(yè)混同起來,又掩不住陳自強作為個體私有者和其父在本質上相一致的身份,更抹殺不了遲早必將消滅的他與王登強之間的雇傭關系。歸結為一句話,社會主義經(jīng)濟的改革本身就是限定陳式個體經(jīng)濟惡性膨脹的辯證法則”。
作為針鋒相對的回應,汪宗元在《悲劇的終結和喜劇的開端——讀〈水與火的交融〉》⑦中以鄧小平指出的“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為重要依據(jù),認為小說對變革中的農村有著真實而嚴峻的描寫,“對過去我們曾經(jīng)相信不疑的窮社會主義和堅定不移的階級路線,作了極為客觀有力的嘲諷與否定”,“王登強們?yōu)橹列量嗫鄪^斗了幾十年的窮社會主義,確實不是真正的富裕之路,這樣的時代悲劇早該終結了”。田志偉在《不以一眚掩大德——簡評短篇小說〈主人〉》⑧中提出要在農村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的語境中理順這一問題,必須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要擯棄對歷史與社會變革簡單、劃一的方法,更不能重復“以階級斗爭為綱”的錯誤,不能動不動就強調“階級本性不改”,畢竟“極左的幽靈還在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徘徊”。他對《主人》所塑造的長甲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同情,認為這個過去在生活中沒有地位的人,如今要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能力、手段躋身于生活主人的位置了”,雖然他的行為帶有某些“新人”的特征,但他“有文化、懂科學、會管理,巧于安排,工于心計,多少有點狡猾,甚至還不得已搞點小小的欺騙”,但不能否認的是,長甲“自覺地、不自覺地促進著農村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在加速著農村中這場巨大變革的進行……從總的方向上看,他的行為是會納入巨大的歷史進程的軌跡的”。同樣,李作祥的《有點酸、有點甜、有點苦、有點辣——雜議〈主人〉》⑨也積極為小說和長甲辯護,強調“地富子弟并不是地富分子”,長甲“從過去‘左的冰層下解放出來,感受到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黨所實行新政的春風溫暖的時候,他當然會對過去所受的屈辱有一種激憤,有點牢騷,有點不滿,甚至有點耿耿于懷,這有什么可以責備的呢”,這反倒讓人們從中“感到了時代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的信息”。因此,李作祥認為,“長甲對過去的罵也好,對現(xiàn)在的喜也好,對巴咸的某種盛氣凌人也好,都是對我們當前農村大變動的一種贊頌,是對黨的新政的一種贊頌”。
無論是立場的水火不容,還是行文中劍拔弩張的情緒與口氣,都使這些爭論彌漫著十足的火藥味。它不似后來學術討論的溫文爾雅,也沒有多少就事論事的界限,各方都在毫不含糊地甚至是急匆匆地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因而更像是兩個陣營之間你死我活的較量。這從一個側面證明著當時評論界、知識界對于這一問題的格外敏感。其實從這些評論文章中我們也能夠發(fā)現(xiàn),有相當一部分言說已然脫離了小說本身,讓爭論的焦點集中在人們于當時的情境應該如何看待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經(jīng)濟體制的變革及其帶來的不僅僅局限于農村的社會經(jīng)濟、權力秩序的新變化和新格局,而對小說如何講述了這些新的問題與矛盾并不是十分關心。這甚至容易使人產生某種聯(lián)想,似乎是兩個厲兵秣馬的軍團早已按捺不住,焦慮地等待著某個恰當?shù)臅r機或者導火索,而在這個時候,三部小說的出現(xiàn)恰恰制造了這個關鍵的契機,至于之后的紛爭,可能就與它沒有多大干系了。然而這些聯(lián)想并不完全是錯覺,有關三部小說的爭論幾乎涉及到新時期以來知識界所要清理的一些重要問題,它向前反思幾十年來中國革命及社會改造的得失,向后討論在新的社會環(huán)境與時代機遇中如何推進改革,著眼當下則關心著公民、法律、權利等一系列問題。
李書磊在《新生活新主人——〈主人〉讀后漫筆》⑩從對聯(lián)激起的反應和飼料廠被哄搶鋪開去,講的是平均主義的危險性。在他看來,長甲的對聯(lián)在當?shù)匾鸬膹娏也粷M,正是長久以來中國農民“仇狂”心態(tài)的典型反應,是小生產方式下社會人人格畸形的、不充分的發(fā)展使然。他們把這種人生形態(tài)視為普遍而合理的,“不能容忍在自己的生活天地中出現(xiàn)真正正常發(fā)展的人——他們把這種人的行為形象地概括為‘狂——因而要千方百計地攻殲與扼殺”,而“仇狂”心理的頑固存在,“提醒著我們改造中國社會的歷史使命有多么艱巨”。與此同時,“吃大戶”思想也有著悠久的歷史,從《芙蓉鎮(zhèn)》中的王秋赦到《主人》中的榮富,他們代表著所有的賴賬者和哄搶者,“我們必須樹立起不平均的觀念”,“使自己習慣于、安于這種不均衡狀態(tài)”,才能保護生活的積極性與創(chuàng)造性,才是“有希望的、嶄新的生活”。熊篤誠的《現(xiàn)實與思索——為〈主人〉辯》11直接把小說中的情節(jié)放到現(xiàn)實中發(fā)問:“假若你是法官,那對書記娘子和那個叫榮富的無賴挑起的這一場趁火打劫的事件,你是依法保護專業(yè)戶利益維護公民財產不受侵犯呢?還是首先將責任歸于長甲,認定他‘為富不仁,收債不擇手段因而引起的一場‘混亂是理所當然?或者就象縣里說的那樣:‘這是一場群眾自發(fā)的,抵制變相逼債,卡扣群眾正當交易的事件……不予過問,不了了之?或者嚴正對待:以書記娘子的四百元債務為線索,徹底清查龍仙卿的卑劣行徑?”文章進一步提示說:“到底我們應該怎樣界定善惡,要怎樣的道德觀?公民等不等于主人?公民在法律面前是不是人人平等?”
圍繞三篇小說展開的爭論成為我們窺探80年代中期中國文壇、知識界和社會文化的一個通道,這些評論呈現(xiàn)出的是1985、1986直至1987年人們關心的問題。這里面包含著激烈的沖突與交鋒。它是新時期以來面對長期唯革命論、唯階級論的歷史觀的調整與重構,是處于一個改革的時代對個人尊嚴、權利與經(jīng)濟自由的重申,是面對新的時代難題與權力秩序所進行的不斷掂量與探索。相比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上的“撥亂反正”,這個時期正是大量的歷史遺留尚未解決完畢,新的問題與矛盾又逐漸凸顯的時段。更重要的是,無論從創(chuàng)作看還是從理論批評看,一系列問題的討論還處在膠著狀態(tài),處于一個進行時而非完成時的階段,但有關80年代中期中國文學史的敘述何以一下子完全切換到了“去政治化”“純文學”“市井民俗”“先鋒小說”的場景?也許我們應該由此意識到,所謂“85新潮”只是80年代中國文藝界最熱鬧最顯眼的一流,而在其充滿新鮮感的喧囂下,圍繞重大社會性題材的創(chuàng)作依然在繼續(xù),同時由此引發(fā)的思想立場、價值取向、意識形態(tài)的拉鋸戰(zhàn)非但沒有終止,反而呈現(xiàn)出更加公開、更加激烈的白熱化狀態(tài)。
三
三篇小說雖然同時注意到了農村經(jīng)濟體制改革所帶來的角色互換及其引發(fā)的矛盾沖突,但在小說并不清晰的姿態(tài)與言語中,作家們到底想表達什么?是提醒人們仍然存在著驚天動地的階級斗爭,是地主的后代已在新的政策下卷土重來要爭奪權力?是繼續(xù)批判血統(tǒng)論,警告長甲、陳自強、秦勾踐們不要異想天開?不管怎樣,三篇小說在展示著一種新的經(jīng)濟秩序與權力格局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了一種明顯的警惕,它們非但沒像有人所說的那樣成為“變天賬”,還很可能在那個年代扮演著固有階級秩序衛(wèi)道士的角色。至少在這些小說里,最后呈現(xiàn)的并不是“變天”,而是舊“主人”的勝利——長甲不得不向巴咸再次低頭,巴咸重新找回了做“主人”的自豪感:“一句話,我是這里的主人”;王登強與陳有德的矛盾在時代“新人”陳自強的調解下趨于緩和,但最后出現(xiàn)在外國記者面前的卻還是王登強;面對秦勾踐的賄選,村民們的覺悟是很高的,能夠不被金錢收買。當然,情感驅使之下的虛構必然留下漏洞:替勾踐送紅包的妻子翠枝的那一票到哪里去了?顯然,是作家們拒絕接受長甲、秦勾賤這樣的地主后代成為新時代中國農村經(jīng)濟建設的主力軍和掌門人,提防他們競選村長,混入到這個國家的權力體系之中。那么,有個問題在此就很有必要提出。試想,小說如果拋開階級、拋開出身,將會是什么樣子?如果長甲、陳自強們不是地主的后代,甚至沒有“破壞農業(yè)學大寨”的勞改犯罪名,他們將會以怎樣的形象出現(xiàn),故事將會以什么樣的方式進行?他們會不會變成“社會主義新人”,秦勾踐會不會成為柳河渡的孫少安?因此,真正左右小說走向,決定小說態(tài)度的依然是階級與出身。這些作家在當時更期待的顯然是巴咸等黨員干部在新的經(jīng)濟關系與權力結構中的自我調整,而對長甲、秦勾踐等人有著先天的不信任。正如當時的評論:“他對長甲不記個人恩怨的正確品評以及對形勢睿智的分析,不是處處滲透著一個共產黨員的高度政治覺悟、政策水平黨性原則,以及對事業(yè)的樂觀精神嗎?!這就是當今時代的主人的品德和行為?!?2也就難怪有人認為小說寫得還不夠充分,“完全可以寫得更輝煌更有力一些,巴咸滿可以在解決長甲與欠債者的矛盾中放射更多的光,但作者沒有利用這情節(jié)上的潛力,是令人惋惜的?!?3
1984年10月20日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明確了農業(yè)在短期內恢復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沖破“左”的思想束縛、改變了不適應農業(yè)發(fā)展的體制,認為“商品經(jīng)濟的充分發(fā)展,是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不可逾越的階段”,因而要“建立自覺運用價值規(guī)律的計劃體制,發(fā)展社會主義商品經(jīng)濟”,并允許和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是,從發(fā)表于1985、1986年的這三篇小說及其引發(fā)的爭論中,卻讓我們看到了現(xiàn)實政策與人們思想意識之間的落差,暴露出在改革開放的時代之音下,一些根深蒂固的意識成規(guī)依然在影響甚至左右著人們對現(xiàn)實的判斷及相應而發(fā)的社會行為。小說中由社會角色互換以及新經(jīng)濟秩序引發(fā)的激烈矛盾,其實也讓人不難推斷出那個時期從高層到地方、從政治理念到日常生活顯露或隱藏的較量,它作為整個社會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縮影,暗示著一個時代多重思想意識、經(jīng)濟及政治力量的角力。事實上,1984年到1986年波瀾起伏,從明確經(jīng)濟體制改革到重提政治體制改革再到后來的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各方博弈從來就沒有停止,一方面是如何突破“左”的束縛,打開經(jīng)濟與政治調整的新局面,另一方面是認為經(jīng)濟體制的變動與經(jīng)濟理論的新走向是“高層次的精神污染”和“典型的資產階級自由化”。在此,如果我們以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系來考慮這個波瀾起伏的時段,那么,作家們更有可能拿出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如果我們面對中國文壇于80年代初就開始了的現(xiàn)代派嘗試,依然把恩格斯認為巴爾扎克的創(chuàng)作“匯集了法國社會的全部歷史,我從這里,甚至在經(jīng)濟細節(jié)方面所學到的東西,也要比從當時所有職業(yè)的歷史學家、經(jīng)濟學家和統(tǒng)計學家那里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理解為一種正面的、肯定性的評價的話,那么,中國作家是不是錯過了一個可供多方面重述與想象的紛繁復雜波動萬千的現(xiàn)實,或者是錯失了向巴爾扎克看齊的時機?歷史當然不能假設,中國文學于1984到1986年間顯然沒有呈現(xiàn)出“社會的全部歷史”,《主人》等作品雖然滿載著歷史的慣性觸及了新時期中國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新問題,但圍繞這些重大社會問題的書寫與挖掘卻并沒能繼續(xù)下去。而這時,有個問題就無法回避了:面對如此激烈的社會矛盾與力量紛爭,大量的作家怎么就不約而同地走向了尋根,走向了先鋒?后來的文學史對80年代文學狀況的描述又何以成為整體性地“向內轉”?
于此就不能忽視1983年的文學境遇。進入新時期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是直接干預生活,它以文藝的方式“撥亂反正”之后繼續(xù)關注社會改革。它固然因此使得文學為全社會所關注,獲得了某種特殊的光彩,但就文學來說,這種現(xiàn)象并不完全正常。尤其是在那樣一個階段,離政治太近往往也就為其所累,政治上的一點風吹草動,文學狀況就會大受影響。1983年上半年對《苦戀》等一系列作品的批判、下半年對詩歌界“三崛起”的批判、年底的“清除精神污染”,讓一些作家受到嚴厲批評,雖然嚴峻的態(tài)勢很快結束,但對文藝界影響很大。就當時的情況看,文學好像無法繼續(xù)沿著原來的路走下去了。那么,文學應該如何繼續(xù)就成了擺在許多作家面前的問題。雖然現(xiàn)代主義同樣受到了沖擊,但坎坷之后,似乎這樣一種“超越政治、淡化現(xiàn)實”另起爐灶式的創(chuàng)作之路在1983年一連串的事件過后就成為文學唯一可能的出口。在介入現(xiàn)實或者說追求“寫什么”的創(chuàng)作與當時的社會氛圍發(fā)生了緊張關系的時刻,回避“寫什么”而嘗試著“怎么寫”的一批青年作家可以說十分偶然地獲得了一個破土而出的機會。
因此,從這個角度看,在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敘述中存在著一個顯性的“1985”和一個隱性的“1985”。前者當然是在文學史中被迅速經(jīng)典化的先鋒文學等,后者則是從70年代末延續(xù)過來的文藝政策與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顯性的“1985”作為80年代一種不安分的文化力量,固然對新時期以來文學緊貼政治的寫作思路構成了強有力的消解,對更早的文藝規(guī)范形成了巨大的沖擊,后來在心有余悸的敘述者與被敘述者一整套的80年代情結和話語合作中,在特定情感期待和理性與價值選擇下,自然而然地分享了對80年代理想化的敘述果實。但是,從隱性的“1985”所呈現(xiàn)出的80年代中期意識形態(tài)沖突來看,顯性的“1985”無疑是回避了當時激烈的文化對壘與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政治矛盾,一方面是被1983年以來的文藝狀況所迫,另一方面也是順水推舟地走向了一個所謂“去政治化”的新領地。而作為隱性的“1985”,它對改革開放以來新的社會矛盾的反映與挖掘在被一種更新潮的文學潮流所掩蓋的同時,也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夠繼續(xù)深入和拓展。雖然尋根運動、先鋒文學、民俗市井小說吸引著人們的目光,但在隱性的“1985”止步的地方,被文學提取的那些現(xiàn)實矛盾愈演愈烈,而這一切也在之后1987年1月中國政治格局的變動中得到了印證,甚至直到今天,這些問題的存在也時常使不斷推進的時代肌體隱隱作痛。
三篇小說及其引發(fā)的爭論如今已被人們遺忘,但它的存在卻證明著一個隱性的“1985”,證明著歷史的復雜與多面,證明著一個風光無限的文學潮流背后隱匿的坎坷之路,證明著文學史敘述本身所具有的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性。既有的文學史敘述在此不斷顯示著它的傲慢,它可能來自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調整,來自文學史敘述在一個“新潮滾滾”的時代處理此類問題的難度,甚至僅僅來自文學史敘述者單純的審美偏好。因此,這些作品與爭論的價值可能并不完全存在于它們自身,而是為之后還原一個相對完整的文學與歷史場景提供了重要參照,映襯著時代榮耀背后的江湖險惡,呈現(xiàn)出文學轉折期與新局勢下歷史的慣性與持續(xù)的意識形態(tài)紛爭。
【注釋】
①吳亮、程德培選編:《新小說在1985年》,1、2頁,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年版。
②吳雪惱:《主人》,載《鴨綠江》1985年第1期。
③王洲貴:《水與火的交融》,載《朔方》1985年第3期。
④馬本昌:《不平靜的柳河渡》,載《青年作家》1986年第4期。
⑤中耀:《寫什么人、怎樣寫?——對〈主人〉的思索》,載《鴨綠江》1985年第3期。
⑥賈捷:《關于〈水與火的交融〉》,載《朔方》1985年第7期。
⑦汪宗元:《悲劇的終結和喜劇的開端——讀〈水與火的交融〉》,載《朔方》1985年第7期。
⑧田志偉:《不以一眚掩大德——簡評短篇小說〈主人〉》,載《鴨綠江》1985年第2期。
⑨李作祥:《有點酸、有點甜、有點苦、有點辣——雜議〈主人〉》,載《鴨綠江》1985年第3期。
⑩李書磊:《新生活新主人——〈主人〉讀后漫筆》,載《鴨綠江》1985年第7期。
11熊篤誠:《現(xiàn)實與思索——為〈主人〉辯》,載《鴨綠江》1985年第6期。
12張有仁:《蕩蕩君子意 拳拳小人心——讀〈主人〉,話巴咸》,載《鴨綠江》1985年第5期。
13李作祥:《有點酸、有點甜、有點苦、有點辣——雜議〈主人〉》,載《鴨綠江》198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