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艷麗
老井在巷子深處,井口圓如滿月,它也是村人心里的月亮!井里有甘甜的水、有四季的風、有雪花和雨滴的舞姿、有日月星辰的倒影,還有村里男人和女人的笑聲,井里盛的是風花雪夜的光陰。村人用一個轆轤,一條井繩,一只水桶,將那些風花雪夜的光陰撈起,挑回家中,家中的水缸就盛滿了一年四季。
井旁有棵老槐樹,遮天蔽日的,像井的男人,從早到晚地守著。白天,它和井一起看村人挑水說笑。夜晚,它陪著井細細地數(shù)天上的星星,也望著那枚下弦月跟井說:“你比她豐滿可愛多了!”井聽了這話就深情地望著它,陶醉。老槐樹也醉了,把風當酒,一杯一杯地喝,喝醉的老槐樹手舞足蹈地為井唱歌、起舞。烈日下,老槐樹舉著巨大的傘蓋為井遮陽,井長長地向外吐著水汽,給老槐樹解暑。每到初夏,老槐樹為井開一樹芳香雪白的花。井坐在花香里,和村人一起看燕子翩飛,聽禾苗拔節(jié),美滋滋地想那些綠肥紅瘦的日子……
日子悠長,井繩一樣纏繞著生活,村人的生活也像他們的身影,在水井、土地和家園之間辛勤地奔波、忙碌。土地要灌溉,莊稼要耕耘,家人要吃飯,孩子要成長,樣樣都是人生大事,樣樣都得盡心盡力。一個村人走在村莊里,就像一條井繩提著滿滿的水桶繞在轆轤上,身上的擔子沉甸甸。但少有抱怨,也從不氣餒,因為村人心里的夢就像一口井,圓滿且美好。
風是陪井說話的神,它來去無蹤,呼呼啦啦地站在井口,跟井里的水爽朗地說笑。水喜歡風的豪邁,伸出一只手,摟住風的小蠻腰,用力一拉,風就到了井里。風走了太久的路,一身塵埃,井給它洗澡除塵,風再清清爽爽地從井里出來,就有了脫胎換骨的模樣,像個溫和清純的小女人,邁著細碎的腳步走過村莊,理順一年四季的日子,讓村人無比享受和喜歡。
冬天,雪來了,給村莊悄悄蓋上潔白的大被子,大地、山巒、房屋、街巷、院落……都安靜地躲在被子里面睡覺。井卻醒著,睜著烏黑深邃的大眼睛,一邊默誦著張打油的詩“江上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一邊虔誠地為村莊守夜。村莊在一口井的守護里做夢,夢見日子在“瑞雪兆豐年”的讖語中長出了翅膀,正向著春天飛翔。
夏天,雨從天邊啟程,爬山越嶺抵達村莊。井笑呵呵地說:“下來歇歇腳吧,我的孩子!”雨聽到井的召喚,就爭先恐后地順著井口往下跑,雨跳進井的懷里撒嬌,井濕漉漉地感動,雨在井里快樂地舞蹈,像一朵朵盛開的蓮花,風情、妖嬈地好看。井留下每一場雨的舞姿,獻給村人。村人在雨的滋潤下,走過一年四季的時光,心里踏實,身影勤快,腳步穩(wěn)健。
井里也有陽光、星輝和月色。正午的太陽把井當成月亮在人間的化身,天天嬉皮笑臉地戲弄,他的長胡須扎得井的小臉蛋火燒火燎地羞躁。星星知道自己大不過一口井,就集體出來向著井擠眉弄眼地獻媚,井收著每一顆星星的影子,留給夜行的村人作伴。月亮每逢十五就出來和井比美,井卻無意和誰爭妍。有時,月亮也想蓋住井,但一不小心就掉進了井里,因為它不知道,小小一口井不光能納江河,也能容天地!
井里風花雪夜的光陰也會幻化成故事,在挑水的姑娘和小伙子之間演繹。村西頭的姑娘小蔓挑起兩桶水,扭著婀娜的腰肢,擺著嫩藕一樣的手臂,顫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村東頭的小伙子滿山看著她的背影,搖轆轤的一雙手就忘情地停在了半空中。小蔓人長得美,能干,她每天都來挑水,滿山常常和她在井臺前相遇。小伙子殷勤地幫姑娘打水,笑瞇瞇地望著她說話,姑娘在他熾熱的目光里羞澀、嫵媚著。日久天長,愛就像井壁上的苔花悄悄地在心里綻放,這時候,挑水就成了借口,約會變成頭等大事。兩個人每天相約井臺,情話纏綿,像纏纏繞繞的井繩,緊緊地將兩顆心捆在了一處。戀愛的日子里,滿山每天都幫小蔓挑水,挑著挑著,他們就成了一家子。井邊滋生的愛情和井里的水一樣甜美、清純,而他們幸福的日子倒更像一口井,滋潤又圓滿。
人吃吃喝喝,洗洗涮涮都離不開井里的水,井水是人的生命之水。雞鴨鵝狗豬,外加騾馬牛羊,還有家養(yǎng)的鴿子和屋檐上的麻雀也都要喝井里的水,井水也是動物們的命脈。草木和莊稼更離不開井里的水,春天干旱,種子要坐水種下去,在溫度和濕度的雙重關懷下,可愛的種子才會發(fā)芽,破土,長成禾苗。而從纖細的禾苗到成熟的莊稼水至關重要。莊稼和植物要喝水,人和動物也要喝水,水是一切生命的命根子。井懂得生命的意義,所以才地老天荒地在村莊里守著。一口井全村人吃了上百年,從沒見有大起大落的變化,它像一個月亮寶盒,里面的瓊漿玉液取之不盡,用之不完。即便是干旱少雨的季節(jié),水淺了一點也不要緊,等到雨季來臨,水位很快就上來了,就好比天上的月亮,不管多么細瘦,都會有豐盈的那一天。井也是村莊的月亮。
井是村莊的月亮,更是村人心里的家,有村人居住的地方就一定有一口井。井和房子、土地一起默默地為每個人守著村莊,人可隨時走向村外,而井、房子和土地卻無法走動,不管人走多遠,多久,它們始終都在原處。當外出的人說出“月是故鄉(xiāng)的明”這樣的話時,他一定感知到了“背井離鄉(xiāng)”的孤獨和苦悶。村里走出去的人因為水土不服,轉一圈又回來了,然后就守著土地和井過日子,直到老去。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不管走向哪里,吃同一個井水的人,一定有著相同的口音和秉性。在異鄉(xiāng),一個人舉目無親,老鄉(xiāng)該多么叫人感到親切和溫暖??!因為大家吃一個井的水長大,就像一奶同胞養(yǎng)大的親兄弟。“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那一刻,兩個老鄉(xiāng)手握著手,促膝交談,說起出門在外的難處,說起家里的親人,說起村莊里的人和事,也說起那口老井……總是禁不住感慨萬端。那一刻,他們多么想念自己的老家呀。是啊,老家不光有親人、老房子和土地,更有一口供養(yǎng)彼此長大成人的老井,老井就像村莊的月亮,嵌在村莊的大地上,也嵌在游子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