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鳳群
友人小聚,席間有一道韭菜炒河蝦,紅的剔透,綠的青蔥,讓人忍不住搛起一筷放進嘴里。雖說堅硬的蝦須瞬間毫不留情地扎疼了舌頭,但蝦的鮮美卻迅即搶占了唇齒。那些與河蝦有關(guān)的記憶便也隨著這鮮美一起撲面而來。
這樣的記憶里,不乏抬頭便可看見的白云、格外清澈的天、隨處可見的河塘,以及一年四季都在塘邊搖曳的茅草盛放在遙遠的過去。
我們喜歡河塘,喜歡一切有水的地方。不僅因為夏天可以在水里嬉鬧,還因為水給了我們對大自然無窮的想象,大自然又給了我們無比豐饒的回贈。
看,春天來了,一日暖過一日的太陽一照,昨天還堅硬如石的冰迅速消融得一干二凈。冰化了,水里的小魚小蝦便紛紛探出了腦袋,仿佛想要在泛著清香和甜味的空氣里,感受春天的明媚與光彩。我們不想辜負這樣的好時光,想要把這些嬌嫩的小魚小蝦捧在手心,與它們一起將目光投向這個一日美過一日的大好世界??纱笕藗儏s總能輕易看穿我們的想法,還沒等我們把家伙什準備齊當,一聲喝斥,便拎著我們的耳朵順帶把這些頑皮的心一起拽回了家。
春天是萬物生息的季節(jié),小魚小蝦們也毫不例外,我們只要耐心等待彼此長大就好了。
和煦的春風不再吹時,炙熱的夏天便來到了身旁。此時的河蝦,小的有二三厘米長,大的抻直能放滿大半個手掌。它泛著青噓噓的色澤,透過外殼能看到里面清晰的紋路,蝦肉晶瑩鮮美,只要清洗干凈,配上雞蛋或是韭菜一炒,或者直接用油一炸,美味頃刻呈現(xiàn)。不過別得意太早,它那細長且硬邦邦的螯,時刻都在準備著向我們這些“壞心眼”的家伙們猛地扎去。別看它個子小,力氣可大得很呢!
當然,并不是什么樣的水里都能找到小河蝦。水質(zhì)過于清澈的地方似乎太不安全,所以小河蝦們都躲得遠遠的。反倒是溝渠或者水質(zhì)稍渾濁但雜草豐盛的湖里,它們才活得歡騰闖實。
我也是捕蝦人之一,雖說還只是一個不足10歲的孩子。
我們最常用的方法是用網(wǎng)去框蝦。這種方法很簡單,只要能找到一塊有眼有洞的塑料紗窗,將它縫扎在提前彎好的鐵圈上,鐵圈固定在一根木棍上,然后將網(wǎng)沿著河溝或是池塘邊緣的底部輕輕滑動,感覺網(wǎng)越來越沉時,迅速往上一提,就會有小魚小蝦在掛滿水草的網(wǎng)里歡快地蹦跳。
可很多時候,我們找不到合適的紗窗,罐頭、瓶子便派上了用場。在瓶子的凹槽口處拴上一根幾米長的結(jié)實繩子,瓶子里放一點點的饅頭渣,滴兩滴香油,然后猛地掄到水里。不過幾分鐘,便要再猛地拎出來,否則,魚蝦把饅頭和香油吃干凈以后,便又游到了別處,我們就只能是瓶子捕蝦一場空了。
說來奇怪,那時候的水雖說也顯著深沉的綠色,卻絲毫沒有異味。運氣好的時候,還能看到幾只漂亮的野鴨,有著綠色的脖子和頭羽,小小的身影在遠遠的水面上劃出一圈圈水痕。近旁的樹上,也會看到機靈的小鳥,急促而又高亢的叫聲響徹整個塘面,遂又飄向晴朗的天際。
我們一般會選擇水淺且水草豐茂的河塘下網(wǎng)或是沉瓶捕蝦。不過大部分時候,這些地方撈出來的魚和蝦都是小號的,母親總不屑為那一星半點兒的蝦們支起油鍋。所以,要想吃到大的蝦兒,還得從專職的捕蝦人那里去買。
三叔便是專業(yè)的捕蝦人。
在我們老家的村子,有一條黃河的支流穿村而過。三叔一年四季的營生,便是劃著他的小木船,在頭天傍晚與三嬸一起將網(wǎng)撒到河心,第二天清晨再去河里收網(wǎng)撿魚弄蝦。
雖說這樣的生計很辛苦,但是捕魚網(wǎng)蝦的成果總是可觀。運氣好的時候,一天能網(wǎng)到近百斤河蝦。不僅有蝦,更多的是魚,草魚、鯉魚、鯽魚、胖頭鰱,也包括兇猛的黑魚,時常能捕到滿身黏液黃黑色的鯰魚,有時還會有幾個體壯個大的毛蟹跑進網(wǎng)里。只是這些好東西挑揀起來十分麻煩,要把草根和水草清理干凈,還要把摻雜在其中一些蠕動的水生動物和幼蟲撿出來。三叔把跑進網(wǎng)里的魚們蝦們收拾利落,再騎著摩托車趕往城里的早集,不消一個鐘頭,便能將滿滿的兩筐魚蝦賣得干干凈凈。
因為這是大半部分生活費用的來源,所以三叔對自己的職業(yè)極為看重。為此,他一年四季都住在河邊搭建的那個低矮卻擋風遮雨的窩棚里。三嬸要照顧孩子,要侍奉公婆,她和丈夫能說體己話的時間,也就是她給準備下河收網(wǎng)的三叔送去香熱的早飯之際。
太陽剛想露出—丁點紅光,三叔便已經(jīng)準備好下河了。手腳麻利的三嬸也和三叔一樣,將橡皮外褲穿到了身上。夏天和秋天是豐盛的季節(jié),魚網(wǎng)很沉,夫妻二人合力才能將魚網(wǎng)收到船上??扇龐鹦奶廴宓男羷?,即使冬天寒風凜冽,她也一定要陪自己的男人下河。
天太冷時,河面漸漸凍成了冰,捕不到什么東西,夫妻二人終于有了閑情在自家的小院里靜靜地呆著。和煦的陽光就在頭頂上照著,三叔燃起一袋旱煙在屋前坐著,眼睛瞇縫著看三嬸進進出出。屋檐上的一窩燕子都飛去了南方,院子里的那棵芙蓉樹也掉光了葉子,視野開闊,微微的冷風刮著,歡快的心情卻絲毫不減,它順著歲月的紋路向前,平滑地鋪展著。
河蝦不僅味道鮮美,營養(yǎng)還極為豐富。那些年三叔隔幾天便會給我們家送來許多。這些河蝦一被母親放進盛滿水的盆里,依舊活著的它們便瞬間興奮地翻動起了身體。
母親會許多種做蝦的方法。最簡單的就是在小蝦里放一點鹽,用清水把它煮熟,我們將肉從殼里噬出以后,便將硬殼吐掉。還有一種做法,是在蝦里放一些面粉,再擱上一個雞蛋,鍋里油一熱,大小不一的紅色蝦餅便能煎好。據(jù)說這清脆可口、鮮美無敵的蝦餅還是一道名菜——煎餅卷河蝦,再伴以小蔥,特別受歡迎。但我們最愛的,卻是母親將蝦放在鍋里爆炒。炒之前,將切成碎末的辣椒。丁、蔥花、姜末、蒜末通通放進油里爆煎,片刻之后,便將一整盤蝦倒進鍋里翻炒。不一會兒,鮮美便會鉆進鼻腔里,那是讓人一輩子都難以忘記的味道。
這樣的日子過了許多年,三叔捕魚捕蝦的生計雖說辛勞卻也穩(wěn)定。然而,許多美好的時光總喜歡惡作劇一般戛然而止。那一年,三嬸因為突發(fā)惡疾離開了這個世界。獨自活在世上的三叔,有一陣子變得極為頹廢,近乎自暴自棄。家里的地不管不問,迅速荒了下來,河里的漁網(wǎng)不再去收,自然便少了收入,他的孩子也因為突然成為沒娘的娃進入了放養(yǎng)狀態(tài)。
三叔是被父親罵醒的。他站在河邊,像個無措的孩子一樣掉著眼淚。父親陪他在冷風里站著。不過一年的光景,魚網(wǎng)便爛凈了,三叔親手打造的那條小木船也一臉頹敗的樣子擱淺在沙灘上??伤腿龐鹪诤舆叴罱ǖ母C棚卻還硬挺挺地杵在那里。仿佛那些逝去的歲月,其實從不曾離去,帶著美好或是疼痛的回憶。
正如這個萬物生息的春日午后,當我因為這盤河蝦而重新走回舊日的歲月之時,那些記憶,無論美好還是疼痛,都撲面而來,不可抗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