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朱清
城市:南京市
時間:2016年2月16日
尋訪:新四軍老戰(zhàn)士周化嶺
2015年秋天,在徐州尋訪新四軍老兵金正新,臨別時說,“你們從南京來的,可以采訪一下周化嶺,我們一個旅的”。于是,他找出了周化嶺的電話。今天,我們來到南京中山門外的衛(wèi)崗。周化嶺的家,就在原南京軍區(qū)前線文工團院子里的干休所。
周化嶺坐在輪椅上,由一位護工推著來到了客廳,老伴呂青寶告訴說,“去年老周摔了一跤,走路就困難了?!笨蛷d并不大,墻上有幅周化嶺佩戴“抗戰(zhàn)老戰(zhàn)士”綬帶的照片,格外醒目。周化嶺今年90歲,安徽宿州人,一位地道的文藝老兵。
抗戰(zhàn)勝利前一年,周化嶺走進新四軍隊伍,分在奮斗劇團。
這個劇團是四師九旅的,老底子是八路軍山東縱隊隴海游擊支隊宣傳隊。1939年秋,該支隊改名為蘇皖縱隊隴海南進支隊。第二年,支隊和新四軍一個總隊合編為八路軍第五縱隊三支隊,南進支隊宣傳隊就擴編為三支隊政治部奮斗劇社,也稱奮斗劇團。皖南事變后,八路軍第五縱隊改編成新四軍第三師,原三支隊也隨之改編為三師的九旅,九旅后來轉(zhuǎn)隸新四軍四師領導,這樣,奮斗劇團和拂曉劇團等一樣,成了師長彭雪楓青睞的寶貝。
來到新四軍部隊,做文藝工作,是周化嶺原本沒有想到的。
周化嶺回憶,抗戰(zhàn)時期,劇團隨部隊轉(zhuǎn)戰(zhàn)在豫皖蘇邊區(qū)。穿的是棉粗布軍裝、單鞋,吃的是小米、地瓜,睡的是門板、草鋪,每月4兩黃煙費補貼,只能換一包“無敵”牌牙粉。劇團的病號主動省下10個雞蛋的保健費,讓給部隊的傷員花。衣服臟了,就弄來老百姓燒飯扒出來的草木灰,用清水過濾一下,然后洗衣服、洗頭。部隊流動性大,沒有條件洗澡,身上多少有虱子,大家習慣稱之為“革命蟲”,那時候不覺得可怕。
時任奮斗劇團的團長叫劉鳳錦。周化嶺說,劉團長還健在,今年95了,在濟南休息。當年,劉鳳錦又兼音樂教員。劇團吃過早飯,開始練聲、練唱歌。沒教室,就找樹林、河邊的空地。一次上音樂課,講解呼吸的問題,劉鳳錦用周璇唱的《秋水伊人》做例子,要求學會正確的歌唱呼吸,由呼吸控制的歌聲才是聲樂,呼吸是歌唱的原動力、基本功。劉鳳錦說,歌唱時的呼吸,與說話時呼吸不一樣,說話交流音量小、氣息淺,唱歌抒發(fā)情感,面向大庭廣眾,要有音量和力度變化。唱歌用口、鼻垂直向下吸氣,把氣吸到肺的底部,用氣時,保持吸氣狀態(tài),好比自行車輪胎打足了氣,不能一下子放了,演唱始終保持吸氣狀態(tài),還要控制住氣息。練聲時,劉團長唱出一個音,大家跟著唱一個音。周化嶺說,那個時候,剛剛接觸唱歌基礎知識,這些啟蒙教學,令他終身難忘。
劇團里,要學會扭秧歌。剛開始,周化嶺害羞,人多的時候不敢扭,劇團戲劇課老師湯化達鼓勵他放開膽子學。湯化達是灌南縣人,抗戰(zhàn)初期參加縣自衛(wèi)隊,后來縣自衛(wèi)隊編入新四軍,湯化達在劇團當編劇又演戲,能歌善舞,主演過《農(nóng)村曲》《軍民曲》《流寇隊長》等劇目,新中國成立后,參與導演了電影《紅日》,是著名導演和演員。周化嶺回憶說,秧歌舞,是劇團人員的基本功,是湯化達把我們帶到老百姓的打谷場上,領著跳秧歌。
抗日烽火中,劇團的樂器、道具非常缺乏,團里只有二胡和三弦。演戲需要,就找代用品,或者動腦筋自己做。他們曾用從敵人工兵那里繳獲來的鋼鋸,當作樂器演奏了《白毛女》《血淚仇》等歌曲。有一次,部隊繳獲了敵人的一把小提琴,拿到劇團來,當時不少人第一次看到這種樂器,連它的名字也叫不上來。彭雪楓犧牲后,張愛萍任師長,他也十分關心奮斗劇團,托人特地從大連給劇團帶來一臺手風琴,還親筆在琴上寫上“贈送九旅政治部奮斗劇團”的字樣。有了洋樂器,劇團在部隊和群眾中的名氣一下子大了,部隊又把繳獲來的日軍戰(zhàn)刀、汽燈、軍服等送給劇團當?shù)谰?。團里配了一頭騾子,是唯一的運輸工具。行軍時,樂器是隨身帶的,每人一個背包,一條面袋。
周化嶺說,劇團既是文藝隊,又是戰(zhàn)斗隊。團里還要組織學習日語。一有戰(zhàn)斗,劇團的同志化整為零,下到連隊,隨部隊行動。參與救護傷員、運送彈藥,遇上日軍借助碉堡等工事頑抗的,劇團同志開展戰(zhàn)場喊話。周化嶺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是在1945年。周化嶺說,這次戰(zhàn)斗發(fā)生在津浦路上一個叫荻莊的村鎮(zhèn),日軍建有據(jù)點。戰(zhàn)斗前,他下到一個主攻連隊,分在連部指揮所。天下著密集細雨,雨淋濕了棉襖、棉褲,在漆黑的夜里行軍,分不清道路和麥田,滑倒爬起來,像泥人似的。不遠處,從敵人據(jù)點里傳來槍聲,部隊打到天快亮的時候,還有一二十個鬼子死守據(jù)點,連長就讓周化嶺用日語向據(jù)點方向喊話,“優(yōu)待俘虜,繳槍不殺”,鬼子起初不理,后來看到敗局已定就投降了。我們問:“70多年過去了,那時候喊話的日語,忘了沒有?”周化嶺笑了,“沒忘掉,不打仗時候,話不離口練,和鬼子打起來用上了,如果發(fā)揮了作用,特別的興奮?!泵鎸z像機,周化嶺張口來了幾句喊話日語,把我們逗樂了。
渡江戰(zhàn)役后,因周化嶺嗓音條件好,組織上推薦他到上海國立音專(上海音樂學院前身)學習,他被編在音樂干部教育訓練班,賀綠汀同志擔任這個班鋼琴伴奏教學的老師。賀綠汀,湖南人,抗戰(zhàn)爆發(fā),他參加上海文藝界抗日救亡演劇隊。煤油燈下,他創(chuàng)作出來的《游擊隊歌》傳遍抗日戰(zhàn)場,毛澤東稱贊《游擊隊歌》寫得好。皖南事變后,他離開重慶輾轉(zhuǎn)抵達新四軍軍部,為新四軍部隊寫歌教唱,是周化嶺崇拜的音樂名人。課堂上,賀綠汀神態(tài)自若,他在一架鋼琴旁,自彈自唱,講解如何來寫鋼琴伴奏的樂譜。賀綠汀說,音樂人要學會寫鋼琴伴奏,以琴聲帶動演唱者投入歌曲情緒,共同塑造音樂形象,增強音樂感染力。入學深造,給周化嶺注入了藝術營養(yǎng)。
1953年,周化嶺入選華東軍區(qū)赴朝慰問團,跑遍三八線以北地區(qū),為中國人民志愿軍、朝鮮人民軍演出。1959年,在維也納舉行的世界第7屆青年聯(lián)歡節(jié)上,周化嶺和同伴把湖南民歌《澧水船夫號子》,唱響在多瑙河畔。1965年,是萬隆會議召開10周年,南京軍區(qū)前線歌舞團隨周恩來總理、陳毅副總理兼外長來到印度尼西亞,周化嶺參演男生小合唱,他們演出了俄羅斯民歌《黑龍江波濤》、羅馬尼亞歌曲《喬治參軍去》、阿爾巴尼亞歌曲《山區(qū)的心臟》、中國歌曲《游擊隊歌》等作品,享譽國際舞臺。
聲樂生涯,周化嶺慶幸有位好伴侶。
上個世紀50年代,周化嶺第二次來到上海音樂學院學習,認識了鋼琴系的呂青寶。呂青寶生在青島,長在上海,比周化嶺小12歲。1961年,兩人步入婚姻殿堂,時值國家三年困難年代,從鹵菜店買了些鴨翅鴨爪,在女方家招待來客,就算一場婚禮了?;楹蟮诙?,呂青寶畢業(yè)分到總政歌舞團。后來,組織上照顧兩地分居,把呂青寶調(diào)至南京軍區(qū)前線歌舞團,擔任歌、舞、樂3個隊的鋼琴伴奏,周化嶺在合唱隊。這樣,兩個人“一唱一和”,比翼齊飛。1985年,總政舉辦全軍中青年歌手大賽,南京軍區(qū)代表隊選派7人赴賽,呂青寶鋼琴伴奏兼藝術指導。這次聲樂盛會,軍區(qū)歌舞團的毛阿敏走紅成名,呂青寶獲優(yōu)秀伴奏獎,團里還為她榮記了三等功。1991年7月,歌舞團團長陳稼華找到已經(jīng)離休3年的周化嶺,告訴他團里青年歌手朱虹準備參加亞洲音樂節(jié)大賽,請周化嶺出山當朱虹的聲樂指導。陳稼華和詞作家任紅舉,一起對周化嶺說,無論如何要把朱虹帶出來。朱虹,出生在無錫,1989年,19歲朱虹從無錫市歌舞團應征入伍,來到軍區(qū)歌舞團。周化嶺二話沒說,肩負厚望答應了,他幾乎每天給朱虹輔導,教她全面掌握聲樂技巧。在當年首屆上海亞洲音樂節(jié)上,朱虹獲得了新人演唱的金獎。在頒獎儀式上,主持人楊瀾問朱虹:拿到了大獎,我們很想知道你的指導老師是誰。朱虹含淚回答:周化嶺。
受訪時,周化嶺提到朱虹獲獎,淚流滿面。25年前的事,兩代人為追求精品藝術的付出,歷歷在目。見周化嶺激動而哽咽,呂青寶急忙跑過來撫慰,“不要激動,停一停再說吧”。她告訴我們,周化嶺因心臟堵塞,2005年植入了9個支架。
離休前,周化嶺任前線歌舞團合唱隊隊長。
這支合唱隊,就其前身,1952年就有了。周化嶺回憶說,這一年,全軍舉行第二屆文藝匯演,我們文藝代表隊演唱了一組部隊歌曲。1955年,前線歌舞團合唱隊正式成立。1955年,一江山島解放,合唱隊來到浙江的頭門島為參戰(zhàn)部隊演出,海風大,一張開嘴,漫天飄灑的沙子直往嘴里刮。半個多世紀,合唱隊的歌聲響徹神州大地,享譽世界。
周化嶺有感而發(fā),寫過一文《我們的合唱隊 光榮的合唱隊》,他在文章里這樣袒露內(nèi)心世界:我們以合唱事業(yè)為重,站在同一個臺階上,以同一種情感,演唱同一首歌曲,感染了聽眾,激勵了自己,這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和快樂……
記者感言 走近周化嶺訪談聊天,當他說到輔導朱虹拿到亞洲音樂節(jié)大獎的時候,我恍然回想起來,朱虹從上海載譽歸來那年,我在軍區(qū)政治部宣傳部新聞處工作,在政治部組織朱虹獲獎宣傳的活動中,曾和朱虹、周化嶺、以及作曲、服裝設計等人員合過影,只是當初不知道周化嶺是新四軍的老兵。
周化嶺,一個農(nóng)村娃子,參軍前完全不懂音樂,用他自己話說“兩眼一抹黑”,是新四軍部隊的劇團接納了他,溫暖了他,培養(yǎng)了他,盡管戰(zhàn)爭環(huán)境異常的艱難困苦,然而,周化嶺的歌唱技能受到了熏陶和基礎訓練。新中國成立后,他作為軍隊音樂干部兩度走進上海音樂學院培訓深造,由此成為了專業(yè)合唱隊的歌唱家。聲樂人,是文藝的輕騎兵。周化嶺不會忘記,在戰(zhàn)火硝煙里,他們的表演鼓舞了大江南北廣大軍民堅定抗日的信心和斗志;周化嶺也不會忘記,雪茫茫的冬季,在淮海戰(zhàn)役的戰(zhàn)壕里,他和同伴組成的前線宣傳小組,用自制大喇叭高唱沈亞威創(chuàng)作的《殲滅了黃伯韜》《狠狠地打》等戰(zhàn)歌,同時以具有穿透力的高亢嗓音朗讀《敦促杜聿明投降書》,政治攻心,瓦解敵人,榮立了集體二等功;周化嶺還不會忘記,1958年5月28日,毛澤東和黨中央領導同志一起以普通勞動者身份參加十三陵水庫義務勞動,他心潮奔蕩、激動不已,很快和龍飛同志創(chuàng)作出了歌曲《歌唱毛主席共產(chǎn)黨》,國慶觀禮代表、上海音樂學院周小燕在北京飯店舉行的國慶10周年聯(lián)歡會上,獻演了這首歌,好評如潮;周化嶺更不會忘記,從建國初期開始,加入了部隊合唱隊,站在不同的舞臺,把歌唱到了抗美援朝的前線,唱到了蘇聯(lián)的克里姆林宮,唱到了維也納金色大廳,唱到了紀念萬隆會議的世界和平團結(jié)大會上,一唱就唱了一輩子。1988年周化嶺離休的時候,權不高,位不重,普普通通的合唱隊隊長。不過,周化嶺知足樂觀,感恩黨和軍隊。一個新四軍四師九旅奮斗劇團的兵,能在軍旅文藝事業(yè)上堅守一生,收獲諸多光榮和贊譽,他甚感幸運、幸福。
中國音樂文化歷史,悠久而又燦爛,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屈原的《楚辭》,以及唐詩、宋詞、元曲等大量類似歌曲藝術的說唱,都是中國民族聲樂的源泉。現(xiàn)代社會,有的家庭胎教就嘗試灌輸音樂,幼兒園開始教孩子唱歌,人天性喜歡歌聲,猶如離不開空氣陽光一樣。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中國文聯(lián)十大、中國作協(xié)九大開幕式上,習近平總書記親切地說,文藝是時代前進的號角,最能代表一個時代的風貌,最能引領一個時代的風氣。文藝是世界語言,談文藝,其實就是談社會、談人生。文藝是鑄造靈魂的工程,文藝工作者是靈魂的工程師。好的文藝作品就應該像藍天上的陽光、春季里的清風一樣,能夠啟迪思想、溫潤心靈、陶冶人生。周化嶺從抗戰(zhàn)年代走來,歷經(jīng)坎坷風雨,在黨的懷抱和部隊熔爐里成長,磨煉成了優(yōu)秀文藝人才。他把歌唱當作自豪的事業(yè),視為自己生命的旋律,孜孜追求,毫不懈怠,直到90歲高齡了,在輪椅上依然還和老伴一起,品讀習總書記關于文藝的精辟論斷,談論余生要用余熱傳播音樂理論,讓家庭溫馨,讓社會受益。
這一生,周化嶺與聲樂結(jié)緣,與藝術共存,對于周化嶺來說,無數(shù)樂章是他生命的多彩符號,他的生命又因激昂優(yōu)美的樂章而光彩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