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燁含
鐘嶸《詩品》的“怨”之審美
◎李燁含
該文擬從文本角度闡釋《詩品》的“怨”作為創(chuàng)作論以及審美標準的意義,并通過論述“怨”與鐘嶸的其他兩個審美標準“雅”“清”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得出“怨”作為鐘嶸的最高審美標準的地位的結(jié)論。
《詩品》 怨 雅 清
“怨”最早見于《論語·陽貨》:“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薄墩撜Z集解》引孔安國曰:“怨刺上政?!边@應(yīng)當是符合孔子“思無邪”的原意的。《毛詩序》所說的“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也是由此而來?!抖Y記》有云:“溫柔敦厚,詩教也。”此時的詩可美刺上政,教化人倫。朱自清先生在《詩言志辯》中所說:“‘詩言志’簡直就是‘詩以明道’了——這個‘道’卻只指政教。這也能闡明‘詩言志’一語的本旨。”
秦漢以來,“詩言志”之“志”漸漸融入“情”的內(nèi)涵,由表達政教功用引申到士大夫一己窮通;直到陸機《文賦》第一次提出“詩緣情”,開始直視詩“感物”而作的無功利審美價值。此時鐘嶸《詩品》出現(xiàn),不僅肯定了詩因“物之感人”而作,還提出“怨”即為個人遭際之怨。是詩“感蕩心靈”所在。本文擬從文本細讀出發(fā),分析《詩品》中作為創(chuàng)作論和作為審美標準的“怨”;除此之外,通過與鐘嶸的其他審美標準的關(guān)系,探討“怨”在鐘嶸的審美標準的有機體系中的地位。
(一)創(chuàng)作論之“怨”
《詩品序》開篇有言,詩是“搖蕩性情”而作,是詩人因物有感而作,即“詩緣情”?!扒椤本褪窃娙藙?chuàng)作的原因。而具體來說,鐘嶸認為詩所表達的“怨情”是“情”的核心。《詩品序》中的一節(jié)連續(xù)舉了八個“感蕩心靈”的例子,所謂“楚臣去境”“漢妾辭宮”,直到“解佩出朝”“揚蛾入寵”,都是人生遭際、個人窮通之感,無一不是怨情。錢鐘書先生也感慨道:“這一節(jié)差不多是鐘嶸同時人江淹那兩篇名文——《別賦》和《恨賦》——的提綱?!蓖瑫r詩人可以通過作詩“展其義”“騁其情”來排遣怨情,“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這是詩對于創(chuàng)作個體的意義。
除《詩品序》之外,鐘嶸在評詩過程中常論及詩人遭際,從創(chuàng)作論的角度來評其詩之“怨”。如上品李陵:“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以李陵自身經(jīng)歷為其“文多凄愴”做了注解,自是“怨者之流”。下品趙壹:“散憤蘭蕙,指斥囊錢??嘌郧芯?,良亦勤矣。”懷才不遇,激憤怨世。鐘嶸感慨:“斯人也,而有斯困,悲夫!”
(二)審美標準之“怨”
在《詩品》中,鐘嶸將“怨”作為評詩的主要標準,“怨”被拔高到一個前無古人的位置。研讀文本可以統(tǒng)計出,《詩品》在評價過程中提及“怨”字有8處,其中上品有5處。
這些“怨”各不相同,以上品為例。古詩之“怨”是“哀怨”,如《西北有高樓》:“清商隨風(fēng)發(fā),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將知音難覓的哀情描摹得委婉曲折,鐘嶸稱其“文溫以麗,意悲而遠”。曹植之“怨”是“雅怨”,如《雜詩》:“孤雁飛南游,過庭長哀吟。翹思慕遠人,愿欲托遺音。”怨而不怒,溫柔敦厚,是為“雅怨”。李陵之“怨”與左思之“怨”是自傷身世,是對遭際之怨。李陵《與蘇武詩》:“仰視浮云馳,奄忽互相逾。風(fēng)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弊笏肌对伿贰罚骸坝粲魸镜姿?,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崩盍辍拔亩嗥鄲怼?,而左思“得諷喻之致”。班婕妤之“怨”是深閨之“怨”,以團扇喻,“怨深文綺”。
除直接提及“怨”之外,《詩品》還有多處與“怨”的審美內(nèi)涵相近之詞,如“愀愴”“感恨”等,共9處,其中上品2處。
王粲“發(fā)愀愴之詞”,《七哀》抒亂世之怨:“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比罴邦H多感慨之詞”,以《詠懷》“發(fā)幽思”:“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劉琨“善為凄戾之詞”,鐘嶸稱其“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詞”。郭璞“詞多慷慨”,其《游仙詩》“坎壈詠懷”。班固《詠史》“有感嘆之詞”;酈炎《見志詩》“托詠靈芝,懷寄不淺”;趙壹“散憤蘭蕙,指斥囊錢”;曹操“甚有悲涼之句”;夏侯湛《挽歌》,“唯以造哀爾”。
綜合來講,上品共12人(嚴格說來古詩并非一人),其中詩中帶“怨”這一特質(zhì)的就有7人。在《詩品序》的結(jié)尾,鐘嶸列舉的范作也大多為怨詩??梢钥闯?,《詩品》確實傾向于以“怨”評詩,鐘嶸不僅以“怨”選詩,且將“怨”作為好詩的最高標準,稱這些怨詩為“五言之警策”。
(一)“怨”與“雅”
“雅”與“怨”可以說是鐘嶸并行不悖的兩條最高審美標準,它們在曹植的身上得到了同一:“情兼雅怨”。單從數(shù)量上來看,鐘嶸在評11人時提到了“雅”,其中一半都在中品。如評阮籍“洋洋乎會于風(fēng)雅”,顏延之“經(jīng)綸文雅”,謝莊“氣候清雅”等。
“雅”的內(nèi)涵究竟是什么?首先,“雅”與“俗”對舉,鐘嶸如此看重“雅”,另一方面也忌“俗”。如評鮑照:“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diào)。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币颉半U俗”而傷“清雅”。評袁宏詩:“雖文體未遒,而鮮明緊健,去凡俗遠矣?!笨梢钥吹界妿V是很忌“俗”的。然而《詩品序》中鐘嶸提到“專取五言”的原因是“會與流俗”,這豈不是矛盾嗎?王叔岷先生有言:“蓋取五言以從俗,評五言則忌俗也?!彪m然從文體上五言比之四言更為流俗,卻不妨礙鐘嶸評詩以藝術(shù)性為主要標準,“雅”就是藝術(shù)性審美的最高水平。
其次,《毛詩序》有言:“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雅”即為雅正,是儒家一脈相承的評詩標準。鐘嶸評任昉詩“拓體淵雅,得國士之風(fēng)”,評檀超、謝超宗等七人“得士大夫之雅致”,雅為“士大夫”“國士之風(fēng)”;而評應(yīng)璩“雅意深篤,得詩人激刺之旨”,可以看出“雅”是士大夫之美刺,有諷喻之意,符合儒家“溫柔敦厚”之旨。另一方面,鐘嶸評嵇康為“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訐直露才”是“雅”的反面,這與班固在《離騷序》中評屈原“露才揚己”一樣,并認為他是“狂狷景行之士”,不符儒家“怨而不怒”的傳統(tǒng)。所以反過來說,“雅”即代表儒家“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雅正傳統(tǒng)。
盡管鐘嶸以“怨”評詩,在《詩品序》中對儒家“詩言志”的傳統(tǒng)一句不提,他依然把“雅”作為好詩的另一個最高標準,他的詩學(xué)理想是“情兼雅怨”的。那么“怨”和“雅”在鐘嶸看來孰輕孰重呢?只要看兩個標準的分布即可一目了然:評價中帶“怨”及相近內(nèi)涵的詩人,在上品中占了7人,超過半數(shù);而評價為“雅”的,上品僅有2人,中品有6人。因此《詩品》依然將“怨”,即詩作的情感作為評詩的最高標準。 與此同時,從“情兼雅怨”我們可以看出,鐘嶸的詩學(xué)理想并非毫無節(jié)制的“怨”,而是在“怨”作為詩的情感內(nèi)核的基礎(chǔ)上,符合《國風(fēng)》“雅”的傳統(tǒng)。
(二)“怨”與“清”
“清”是鐘嶸比較偏愛的一個審美概念,這個字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已經(jīng)大大超過了“怨”和“雅”,多達19次。“清”還常與“怨”和“雅”聯(lián)用,如評沈約“清怨”,謝莊“清雅”?!对娖沸颉分袃纱翁岬搅恕扒濉保骸氨嬲们鍧帷焙汀扒鍧嵬鳌?。可以看出“清”與“濁”對舉,“清”是好詩的標準之一。
對于《詩品》中評價高的詩人,“清”字隨處可見:如古詩是“清音”,班婕妤詩“詞旨清捷”,嵇康詩“托喻清遠”,陶淵明詩“風(fēng)華清靡”,范云詩“清便宛轉(zhuǎn)”,戴逵“有清工之句”,謝莊詩“氣候清雅”,鮑令暉詩“嶄絕清巧”,江祏詩“猗猗清潤”,虞羲“奇句清拔”等?!墩f文解字》解釋“清”為“凡潔曰清”,即“清”的本意為潔凈,不繁瑣。鐘嶸評鮑照曾曰“頗傷清雅之調(diào)”“故言險俗”,在這里鐘嶸將“清雅”和“險俗”對舉,其中“清”的反面為“險”。何為“險”?“貴尚巧似,不避危仄”為“險”,即雕琢??梢钥闯觥扒濉逼鋵崒?yīng)的是鐘嶸的“自然英旨”,即“直尋”。
《詩品序》中對于“直尋”有很詳盡的敘述,鐘嶸重自然直尋而反對雕琢、用典,體現(xiàn)在“清”這一評價的反復(fù)出現(xiàn)。不僅如此,鐘嶸還在論詩人過程中間接提及,如評謝靈運詩“如芙蓉出水”,劉禎詩“貞骨凌霜,高風(fēng)跨俗”“雕潤恨少”,曹植“骨氣奇高”,則都表現(xiàn)出鐘嶸對“清”這一風(fēng)格的追求。
除此之外,鐘嶸對于“自然英旨”的追求還體現(xiàn)在音韻自然的要求上。《詩品序》中有言:“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斯為足矣。”評古詩以“清音”,未嘗沒有言其音韻自然之意。上品評張協(xié)詩:“音韻鏗鏘,使人味之,亹亹不倦。”
在對比中我們發(fā)現(xiàn),提及“怨”的詩人往往有“清”的評價,如班婕妤“詞旨清捷,怨深文綺”,劉琨“多感恨之詞”“清拔之氣”,沈約“長于清怨”等。鐘嶸所重的“自然”“直尋”,即是真實地讓“怨”情自然流露,而不是通過雕琢、用典來描摹巧似,這樣“傷其真美”。所以相比于“怨”這一最高審美標準,“清”是鐘嶸“自然英旨”的體現(xiàn),是“怨”情的表現(xiàn)風(fēng)格。
綜上所述,《詩品》中的“怨”是鐘嶸評詩的最高審美標準,同時“怨”并不是鐘嶸評詩的唯一標準,它與“雅”“清”等概念共同構(gòu)成了鐘嶸的詩學(xué)審美體系。本文僅從文本角度做了一些探討,并未延伸至文化闡釋角度,如“情兼雅怨”與鐘嶸所在的六朝文壇之間的關(guān)系、“清”這一審美標準所反映的六朝佛道文化,以及鐘嶸所提及的詩之三義“賦比興”在評詩中的地位等,這些問題留待以后進一步對《詩品》進行研讀和思考。
[1]曹旭.詩品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王叔岷.鐘嶸詩品箋證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7.
[3]朱自清.詩言志辨[M].長沙:岳麓書社,2011.
[4]陳良運.中國詩學(xué)批評史[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
[5]余冠英,選注.漢魏六朝詩選[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
(責(zé)任編輯 葛星星)
李燁含,女,研究生,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方向:宋元文學(xué))